⊙張華 [北京電子科技職業(yè)學院,北京 100176]
⊙張永輝 [中華女子學院,北京 100101]
辛棄疾,號稼軒,南宋抗金將領,著名文學家,豪放詞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有“詞中之龍”之稱。其詞以豪放為主,但又不拘一格,風格各異,既有慷慨激昂、磅礴壯闊的恢宏之作,又不乏秾纖綿密、清新典雅的秀麗之詞。辛棄疾善用白描手法,簡單的幾個意象,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幅幅金戈鐵馬圖或山水田園畫,渲染出種種意蘊豐富、余味綿長的情感氛圍。
白描,是中國國畫的一種技法,也是文學的一種表現手法。從國畫技法上來說,它用墨筆勾勒,不著色彩,寥寥數筆,便抓住物象的鮮明特點,描繪出對象的意態(tài)風神。它追求畫面的簡潔生動,注重寫意,往往留下大量空白,待觀者自行想象填補,從而意蘊豐富,余味悠長。在藝術表現方式上,簡筆勾勒的白描,能用淡到極致的線條勾勒出物象的形態(tài)與神韻,
最能體現辛棄疾白描創(chuàng)作手法的當屬《清平樂·村居》這首詞了,它描繪了清新秀麗的田園風光和農家百姓平和寧靜、和睦甜美的幸福生活。全詞語言質樸,不事雕琢,使用白話入詞,自然清新,充滿情趣。詞中青草繞溪,景色秀麗,生機盎然;人物形象鮮明,各具特色,栩栩如生;作者對田園生活的熱愛與向往也躍然紙上。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嬌柔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按照王國維的評價標準,辛棄疾無愧為大家,《清平樂·村居》也無疑是為佳作。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詞一開篇,先簡單勾勒了環(huán)境。茅檐、溪流、青草,三個事物簡單排列,沒有過多的修飾語,略加組合,便勾勒出了一幅安寧平和、生機盎然的田園村居圖。仲夏時節(jié),鄉(xiāng)村田園,一間低矮的茅草屋,一戶普通的農家百姓。草屋旁,溪水清澈,流水淙淙,岸上綠草茵茵。簡單的九個字,語言簡潔樸素,淡淡兩筆,意境全出。
“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詞人在朦朧的醉意中,聽到了用吳地方言互相打趣、逗樂的談笑聲,話音聽起來那么溫柔,那么美好,那滿頭白發(fā)的老頭、老太太都是誰家的呀?此時,微醺的詞人,白發(fā)的老者,耳旁打趣談笑的吳儂軟語,都順著詞人的筆墨流淌到了詞作之間,人活了起來,聲音也飄蕩其中。簡筆勾勒的畫面此時就像電影一般,有了人物,有了動作,有了聲音,有了情節(jié),一切都有了生命。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詞的下闋,詞人白話入詞,直呈其事,語言淺顯平易,但人物形象卻生動鮮明,栩栩如生。大兒長成,已經成為家中的勞動力,他不辭勞苦,甘受夏日炙曬,在小溪東側的豆子地中鋤草勞動;中兒年齡尚小,體力有限,但他也不會偷閑玩耍,而是坐在院中,穿梭篾竹,編織雞籠;小兒子不諳世事,淘氣頑皮,在溪邊躺臥,無拘無束,剝著蓮蓬,品嘗著蓮子。大兒勤勞樸實,踏實能干;中兒心靈手巧,擅長編織;小兒頑皮可愛,天真活潑。三個孩子形象各異,但都惟妙惟肖,活靈活現。
《清平樂·村居》中,稼軒用筆疏朗,描景樸拙,敘事簡淡,一切看似淺近,實則蘊藉深遠,彌久回甘。
稼軒描景繪境,沒有華麗的辭藻和修辭,語言質樸平實,淺顯平易,名詞性短語有機排列,中間跳躍著幾個動詞,而這幾個活躍的動詞,成了詩詞的化學反應催化劑,它們點燃了詞句的活力,帶動了詞句的生機,使詞句頓時有了靈魂和生命。
如辛棄疾的《鷓鴣天·代人賦》:“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痹谶@首詞中,“陌上柔桑破嫩芽”“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城中桃李愁風雨”,都是“名詞性偏正短語+動詞+名詞”的結構?!澳吧先嵘F颇垩俊?,田間,桑樹柔軟的新枝上一個小小的嫩芽頂出了枝條,伸出了小腦袋。一個“破”字,展現了桑芽萌發(fā)的力量和速度,描繪出了植物萌蘗而出的勃勃生機,春天頓時鋪展在了詞卷之上,真切地呈現在了讀者面前。“平岡細草鳴黃犢”,平坦的小山坡上長滿了細草,一只小黃牛正在悠閑地吃草,不時發(fā)出哞哞的鳴叫聲。春光大好,草料豐足,小黃犢自由自在,悠閑逍遙。哞哞地鳴叫,增添了詞句的動感,也豐富了讀者的聽覺。盎然的春意,勃勃的生機,穿透紙背,撲面而來?!靶比蘸贮c暮鴉”的“點”字,給予了斜日寒林畫面的疏密感和明暗的色澤差,增強了詩詞的意境表現力?!俺侵刑依畛铒L雨”通過動詞“愁”將桃李擬人化,也流露出詞人的情感態(tài)度。
再如辛棄疾《酒泉子·無題》中的“東風官柳舞雕墻”,《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中的“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大抵也是名詞排列,動詞串聯的組合形式。這種形式,名詞排列是在為詩詞打底色,動詞串聯則是為詩詞增活力,填神韻,語言雖然淺顯平易,但組合在一起,便有了神采和意境。
稼軒寫人記事,簡潔明了,干凈爽利,沒有精雕細刻,沒有繁復鋪陳,只言片語,直抵重點,瞬間扼住主旨。白描的簡潔敘述下涌蕩著豐富濃烈的情感。
記事的詞篇,比如《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痹~的上闋,首先用白描手法描繪了自己的夜宿環(huán)境:饑餓的老鼠繞著床躥來躥去,蝙蝠圍著油燈,上下翻飛;狂風裹挾著松濤,洶涌咆哮,大雨瓢潑而下,敲打著屋頂;糊窗紙被風撕裂,發(fā)出呼啦啦的響聲,仿佛在自言自語。上闋用簡明的語言生動地描繪出了孤寂破敗的居住環(huán)境和狂風暴雨的惡劣天氣。下闋,詞人想到了自己的坎坷經歷,“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短短兩句,便概括了辛棄疾的一生。作者二十一歲參加抗金義軍,一生都致力于恢復中原、祖國統(tǒng)一的宏偉大業(yè),但屢遭彈劾打擊,數起數落,最終退隱山居,而此時,詞人已是容顏蒼老,滿頭白發(fā)。最后兩句,一陣凄冷的秋風吹透了單薄的布被,詞人突然驚醒,眼前依稀浮現的還是夢中的萬里江山。讀到此處,不禁讓讀者唏噓,白發(fā)無情,壯志成空,報國無門,其中的蒼涼、遺憾、憤懣、悲壯,無奈等情感匯集在一起,沖蕩著讀者的內心。作者用簡潔的文字構建了豐富的畫面,凝聚了厚重深沉的情感。
無論描景繪境,還是寫人記事,辛棄疾都非常善用白描手法。他用簡潔的文字,凝練的語言,展示了豐富的內容,深刻的情感和悠遠的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