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臺球室
漂泊者走遍了麻路的各個巷道,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很怪,大街上白天幾乎沒人,一到傍晚就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了。出來之后并不是扎到誰家臺階上說閑話,或鉆到哪個小賣鋪拉家常,而是像風(fēng)一樣刮過大街。
漂泊者決定要偵查他們。
漂泊者做了很長時間的準(zhǔn)備,跟蹤了好幾日,最后卻萬分失望。他們所去之處無外乎那兩個地方——小酒館和臺球室。
小酒館和臺球室對漂泊者而言并不陌生。小酒館他去過,黑眼睛老板娘很花哨,去的大多都是回頭客。對賒賬超過一年的人,她都不會生氣。而對賴賬不還的人,她的辦法很多,她會當(dāng)著賒賬人的面,給他女兒或妻子打電話,說出某月某日他所說的那些不能讓外人知道的話。這個方法真靈,剛說一句,賒賬者就會立刻掏出錢,摔在桌面上,罵罵咧咧地離開小酒館。不過第二天他們依然會出現(xiàn)在小酒館里,樂此不疲地和老板娘調(diào)情,喝酒。
漂泊者對臺球室也不陌生,因?yàn)榕_球室是麻路唯一一個娛樂休閑之地。他去過好幾次,但冷清得很,只有那個叫卡卓草的胖老板。他去的時候她就躺在靠窗的榻榻米上,不停地嚼著泡泡糖。
我要打臺球。漂泊者說。
她根本不理他,頭都不轉(zhuǎn)。
漂泊者覺得很無聊,就出來了。好幾次都是這樣,之后他就不去了。
那些人風(fēng)塵仆仆直入臺球室。為什么呢?漂泊者想起那個胖老板,就不想進(jìn)去??墒强粗麄兌歼M(jìn)去了,卻又忍不住。他想知道晚上的臺球室里是怎樣的景象。
晚上的臺球室果然不一樣。他看見靠窗的榻榻米上坐著三個男人,旁邊堆著好幾箱啤酒。胖老板也坐在榻榻米上,笑瞇瞇看著他們喝酒。
漂泊者第一次見這么胖的女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認(rèn)真端詳了一番。她的身量似乎比白天小了,可比白天圓了;雙手搭在膝蓋上,手小而圓實(shí),指骨節(jié)處像是箍著圈圈,和大腸無異;背上的皮肉快要繃破了衣衫,露出來的胳膊又似從中間扎了幾截的黑色皮袋;前邊更沒樣子了,胸脯和肚皮搭成一片,一起墜落在腿子上。盡管如此,大家還是風(fēng)塵仆仆,趨之若鶩。
據(jù)說,她有許多讓人無法估量的本領(lǐng)。
那三個人一直喝酒,未曾停過。一個是木材老板,一個是養(yǎng)雞專業(yè)戶,一個是山那邊的農(nóng)民。三個男人也顯示出各自的特長,互不相讓。木材老板一邊喝,一邊高談闊論著金錢,神情頗為輕佻。養(yǎng)雞專業(yè)戶拿出他職業(yè)的本能,言語里布滿了殺機(jī)。只有農(nóng)民本分,一直嘮叨洋芋大豐收之類的話。
后半夜,漂泊者離開了臺球室。他看不出其中的門道,但他覺得那三個人把作為男人的尊嚴(yán)擰成一股繩,僅為那么個胖女人,實(shí)在不值。
漂泊者再也不去臺球室了,因?yàn)樗懒伺_球室的秘密。
據(jù)說,想要在臺球室胖老板的榻榻米上過夜,必須喝夠四十八瓶啤酒。
據(jù)說,有一個人喝了四十八瓶,可他離開塵世已經(jīng)好幾年了。
至此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能喝四十八瓶啤酒的男人。但大家依然會去臺球室挑戰(zhàn),因?yàn)樗麄儚膩砭筒豢舷嘈?,世界上沒有不被征服的女人。
水磨房
看守水磨房的那個人名字很怪,漂泊者怎么也想不通。漂泊者一邊走,一邊想——太太保,太太保,難道太太是個大仙?真能保佑他?或者他家里有個叫太太的守護(hù)神?漂泊者想著想著,就禁不住笑出聲來。
水磨房相當(dāng)安穩(wěn)地坐在河流之上,看日出日落,聽流水嘩嘩,已經(jīng)幾十年了。漂泊者的記憶中,水磨房里很陰暗,很潮濕,有吊死鬼,也有餓死鬼。他的記憶停留在大人哄小孩子時提起的那個水磨房里??商J刂倪@個水磨房全然不同,這點(diǎn)他也想不通。
聽說太太保最初和他一樣,也是個漂泊者,可他不知道太太保漂泊到麻路是何年何月的事。聽麻路小鎮(zhèn)上的人說,以前守水磨房的是個老太太。老太太心腸好,就收留了他,而且還給他起了個名字。漂泊者聽到這些傳言,覺得這樣的傳言太荒誕了,他再次失笑起來。水磨房的確是老太太留給太太保的遺產(chǎn),這是千真萬確的。
漂泊者和太太保談不上熟悉,只打過幾次招呼,算認(rèn)識吧。太太保從未提起過關(guān)于老太太的事兒,漂泊者想了好多辦法,卻也沒好意思開口。
水磨房生意很不錯,春夏秋冬都有收成。因此太太保十分得意,哪怕洮河斷流,他都不怕。老太太留下的這筆巨大遺產(chǎn)讓太太保坐吃而不空。
麻路原本就很有特點(diǎn),一邊是農(nóng)耕文明,一腳跨過河岸,卻又是游牧文明。來這里的不僅僅是漂泊者,還有很多天南海北的游客。他們一來這里就大呼小叫,異常興奮而不亦樂乎。他們來水磨房不是磨面的,而是拍照的,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連犄角旮旯都不會放過。當(dāng)然游客也是在麻路最美麗的七月來。太太保守著水磨房,就像守著一個活寶,進(jìn)去參觀要收費(fèi),拍照片也要收費(fèi)。到了冬天,太太保才開始磨面。水磨是專門給地方群眾磨炒熟的青稞面的。磨出來的面叫炒面,藏語叫糌粑。有時候,他也會在磨房里留少量糌粑,因?yàn)橛袀€別游客會出高價買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回家嘗嘗鮮。
太太保的這個水磨房讓整個小鎮(zhèn)的人羨慕不已,可這是老太太留給他的遺產(chǎn),別人只能羨慕而無法占有。說起老太太也是幾十年前的事,誰也說不清楚。但到太太保這里,水磨房的主人地位卻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了。
好奇心使漂泊者寢食難安,這天,漂泊者早早就去了扎古錄小酒館,買了兩個方形瓶子的烈酒,心急火燎來到水磨房。漂泊者和太太保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喝著喝著就喝大了,聊著聊著就深刻了。
太太保說,當(dāng)時被老太太收留是真的,她讓我當(dāng)她兒子呢!
漂泊者說,人家收留了你,那是多么偉大的母愛。她收你為兒子,就是為養(yǎng)兒防老嘛。
太太保說,你和她說的一樣??墒悄阒绬幔慨?dāng)她想著養(yǎng)兒防老的時候,母愛的偉大就已經(jīng)變成了交易。
漂泊者大吃一驚,也很氣憤。他極不友好地說,你怎么這樣說話呢?
這就是交易,不談母愛的偉大。她收留我,答應(yīng)把水磨房作為遺產(chǎn)留下來,這不是交易是什么?太太保說得有理有據(jù),漂泊者根本沒有反駁的機(jī)會。
太太保又說,大家都覺得養(yǎng)兒防老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可是誰曾想過,如果生個傻子癡呆呢?母親豈不是折本了?如果為了繼承遺產(chǎn)去養(yǎng)老,那沒遺產(chǎn)的老人呢?作為兒子,豈不是虧大了?所以我們的想法應(yīng)該改變了,不要在傳統(tǒng)的教條里轉(zhuǎn)不過身,最后頭破血流。
漂泊者真是醉了,這是他到麻路第一次喝醉,盡管如此,但他還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養(yǎng)兒防老是以接受遺產(chǎn)為前提的話,那沒遺產(chǎn)的父母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漂泊者喃喃自語,是呀,養(yǎng)兒防老是血緣關(guān)系的本來,只談作為人的本能和責(zé)任,不能說偉大。他這么想,又覺得哪兒不對??墒撬砹?,怎么也想不出不對在哪兒。
玩撲克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日子像個巨大的高速飛轉(zhuǎn)的轱轆,不斷碾碎昨日,走向明天。可在漂泊者心中,日子卻十分漫長。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里,他靜靜聽著河水吼叫的聲音,長嘆一聲。那樣的夜晚里,他實(shí)在是太寂寞了。那樣的夜晚里,他要一分一秒地等待著天亮。
麻路根本就不是漂泊者的天堂,是他想錯了。天堂從來就在心中,他又想??墒牵闹械奶焯糜质鞘裁礃幼幽??漂泊者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心中天堂的樣子來。
天空蔚藍(lán),沒有風(fēng),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白云漂浮著——它們不就是深冬里炸裂成堆漂浮而起的冰疙瘩嗎?如果將大地和天空倒過來,他的想象也許就成立了。漂泊者為自己突然有這么神奇的想象而高興起來,于是心中的寂寞和苦悶也漸漸淡了下去。
不是天堂,也要視為天堂。漂泊者終于轉(zhuǎn)變了自己的想法,他決定不再嘆息,要下決心融入到這個小鎮(zhèn)子里,成為小鎮(zhèn)子上的一員,和他們一樣買菜做飯,劈柴洗衣。
首先要融入人群。漂泊者想。人群最多的地方在哪兒呢?小酒館?臺球室?很快他又否定了。那些地方的人都是漂泊者,融入其中,只能給自己帶來更多的煩惱??墒侨巳涸谀膬耗兀科凑咴诼槁沸℃?zhèn)上來回走動,左右徘徊,還是找不到人群,他傷心極了。他想,找人群都這么難,還談什么融入。天堂依然是擱置在他內(nèi)心的一個普通的名詞而已。
這天,漂泊者在麻路小鎮(zhèn)的一家蔬菜店門前停了下來。蔬菜店門前有四個人玩撲克,他們玩挖坑的游戲,玩得轟轟烈烈,無視別人的到來。漂泊者從中午看到下午,一直到他們散伙,然后各自回家。漂泊者想,這不是他要找的人群。
第二天,漂泊者在麻路小鎮(zhèn)的一家洗車房前停了下來。洗車房門前也有四個人玩撲克,他們玩升級的游戲,玩得熱火朝天,對別人的到來視而不見。漂泊者從下午看到日落,一直到他們散伙,然后各自回家。漂泊者想,這也不是他要找的人群。
第三天,漂泊者在麻路小鎮(zhèn)的一家壓面鋪門前停了下來。壓面鋪門前同樣有四個人玩撲克,他們玩十點(diǎn)半的游戲,玩得風(fēng)起云涌,根本不在意別人的到來。漂泊者從上午看到晌午,一直到他們散伙,然后各自回家。漂泊者想,這更不是他要找的人群。
第四天,漂泊者在麻路小鎮(zhèn)的一家小百貨鋪門前停了下來。小百貨門前依然是四個人玩撲克,他們玩掀牛的游戲,玩得天昏地暗。漂泊者想,這次終于找到了要找的人群。因?yàn)樗麑ο婆L煜?、也太熱愛了,而且還有一整套屬于自己的打牌理論,只要有三分牌,他就有信心能把別人掀翻。
漂泊者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要找的人群,他不在乎那四個人對他的看法,就蹲在一邊,認(rèn)真看他們打牌。三人玩,一人坐等,如此輪流,這是掀?;镜囊?guī)矩。旁觀者清,但不能說,這更是玩牌的規(guī)矩。要想掀翻一人,其余二人必須做到天衣無縫地配合,可他們在配合上并不默契。漂泊者忍不住開口了。他們按漂泊者所說的出牌,其余一人果然被掀翻了。誰曾想,被掀翻者怒氣沖沖,摔牌不玩了。一人張口就來,輸不起就不要玩。另一人也接著說,贏起輸不起,朝褲襠里摸一把,還是不是男人。被掀翻者徹底惱怒了,雙眼都充血了,他跳起來大聲嚷道,這么多年見過我小氣嗎?以后還玩不玩?你們怎么不說旁邊多了一張嘴?他這么一說,其余三人都把兇狠很的目光投向了漂泊者,并異口同聲地說,多嘴的人我們不歡迎,多嘴的人就應(yīng)該丟進(jìn)洮河里喂魚。
漂泊者渾身冒冷汗,嚇得不敢直起身子,低著頭,也不敢吭聲。就那樣,一直等到四人散伙,各自回家。漂泊者才拖著麻木的雙腿,回到自己圍起來的家園時,月亮都升上來了。漂泊者抬頭看了看月亮,月亮也變得病怏怏的,他又長嘆一聲——屬于自己的人群太難找了。
電影院
漂泊者找不到合適的人群,也無法融入到麻路小鎮(zhèn)這個大家庭里去,因此他又陷入苦悶和寂寞之中。
麻路除了臺球室之外,真沒有其他娛樂場所。水磨房里他不想去了,因?yàn)樗绿o休止的說教。小酒館他也不想去了,因?yàn)樗弈莻€黑眼睛老板娘,她從來不正眼看他。提起臺球室,他更是一肚子氣,那個地方?jīng)]人打臺球,只是往死里喝啤酒。玩撲克的地方他害怕去,看別人打牌難免忍不住多一句嘴,他怕挨打,更怕被人扔進(jìn)洮河去喂魚。定定坐著等死一樣,遲早會出問題的??墒悄苋ツ膬耗??漂泊者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只見火紅的太陽一邊轉(zhuǎn)動一邊壓碎四周厚重的烏云,最后跌進(jìn)了西山坡。到三伏天了,草原上的云朵就會變得厚重起來的??蛇@樣的日子并不長久,瞬間冬天就到了。
漂泊者想起早些年漂泊在草原的日子來。那時候,他的家園四周都是無垠的草地,夏天牛羊結(jié)伴而行,青草尖利而柔軟,他躺在草坡上,看著湛藍(lán)精純的天空,聽著蟲子的鳴叫,心里就像熨斗走過一樣。然而所有的美好都成了記憶。記憶令人傷感,他必須克制自己,不去想它們。
應(yīng)該去趟扎古錄,漂泊者想,那個小鎮(zhèn)子比麻路繁華多了。
扎古錄離麻路不遠(yuǎn),坐車不用十分鐘,步行要用半小時。漂泊者決定步行,他想,或許路上能遇到一個朋友。
漂泊者剛走到盤橋村,果然遇到一個人,也是去扎古錄的。有個同行者,路途就變得短了許多。那個人叫班地亞,是刀告村人。和他一起行走,漂泊者感到很愉快,因?yàn)榘嗟貋喴宦氛f著牧場上的事情。
漂泊者終于有了朋友,自從那次認(rèn)識班地亞后,他們隔三岔五總要見見面,說說牧場上的事情。當(dāng)然了,漂泊者給班地亞也說了好多漂泊的故事??墒前嗟貋啿⒉幌矚g聽漂泊的故事,他只喜歡唐朝喇嘛取經(jīng)的故事。漂泊者把他所知道的都講完了,可班地亞還覺得不過癮,隔三岔五就來找漂泊者。漂泊者很開心,但也憂愁。唐朝喇嘛取經(jīng)的故事已經(jīng)講完了,他自己編造不出新故事。于是他又去了扎古錄,希望能搜集到更多和唐朝喇嘛取經(jīng)差不多的故事,然后講給班地亞聽,因?yàn)樗幌胧ミ@個朋友。
這天,漂泊者在扎古錄發(fā)現(xiàn)有個叫鄉(xiāng)村記憶的電影院。這確實(shí)是個好地方,這么好的地方為何空無一人?漂泊者想不通。
班地亞徹底愛上看電影了,而且他還拉攏了幾乎是村子里所有人。他們很興奮,看完動作大片,恨不得立馬變成鏟惡鋤奸的大英雄??赐辍栋⒗贰秾什R》,卻不住哭鼻子,抹眼淚,同時感嘆,這么好的地方,以前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呢?
扎古錄的鄉(xiāng)村記憶電影院徹底火了,這是漂泊者沒有想到的?;鹌饋淼碾娪霸汉芸煊职档氯?,這是漂泊者也沒有想到的。后來的事情差點(diǎn)讓漂泊者連命都沒保住,這點(diǎn)更不在他的預(yù)想之內(nèi)。
據(jù)說,年輕人們?yōu)榱丝措娪埃u掉牧場上的許多羊,老人們慌了,他們?nèi)毫ψ钄r,并找到班地亞,讓他說出這件事背后的慫恿者。
和班地亞關(guān)系那么好,相處那么和諧。一只鴨子兩只爪,五年以后幾只爪?五年以后十只爪。班地亞是個多么老實(shí)而有趣的人,但在關(guān)鍵時刻班地亞還是出賣了漂泊者。漂泊者四下躲藏,幾近逃亡,他非常氣憤。這樣的朋友,不要也罷。
電影院事件緩了下來,漂泊者再也沒有見過班地亞。快入秋了,天空空得令人發(fā)愁,河水清得讓人心疼。漂泊者內(nèi)心的驚悸也漸漸消失了,可他的日子又進(jìn)入到以前的苦悶之中。
漂泊者再次來到扎古錄,那個鄉(xiāng)村記憶電影院和以前一樣,空無一人,大門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