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林

大多數中國父母對孩子最難說出口的，不是“我愛你”，而是“對不起”。

爸爸知道冤枉了我，只是哼了一聲，算是放過我了，沒有一絲一毫道歉的意思

小魯是一名初三男生，因為玩手機被爸爸毆打，憤而離家出走，兩周后才被警方找到，安全回到家。這本來是一個情節(jié)有驚無險、結局皆大歡喜的案例，但事后的心理干預卻異常艱難，因為小魯的爸爸拒絕向兒子道歉，惱得小魯發(fā)誓要再次離家出走。

在安撫小魯的過程中我了解到，他之所以離家出走，正是因為爸爸拒絕道歉。

“明明是他錯了，憑啥不道歉？”說到這次離家出走的原因，小魯余怒未消，“那天晚上我上床后好久睡不著，被一道數學難題困擾，腦海里全是各種公式、符號。我索性從枕頭下摸出手機，進入微信班級群，想重新審讀原題，看能不能找到解題線索。突然，手機閃出一個游戲廣告，還伴隨著刺激的聲響。因為是后半夜，動靜特別刺耳。我慌忙關機，但是已經晚了，爸爸沖進來，不問青紅皂白，劈手奪過我的手機，拉開窗戶就把手機扔了出去，沒有絲毫遲疑。我跳起來阻攔，他回身就對我大打出手，嘴里還罵著：‘混賬東西！竟敢偷偷玩手游，你就是個上技校的料兒，等著中考分流被淘汰吧！’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p>

后來，在媽媽的調解下，小魯說出了自己的委屈。手機在樓下被找到，只是被摔裂了屏幕，還能開啟，也為小魯洗刷了冤情：手機里沒有下載游戲軟件。

爸爸承認冤枉了小魯，但是拒絕道歉，還給自己找臺階：“誰還沒有沖動的時候！我給你換一部更高級的手機就是了?！卑职痔煺娴匾詾?，老子冤枉兒子不算大事，沒想到，天剛亮小魯就偷偷離家，坐上了前往東莞的火車。他想靠打工過自由的生活。

我安慰小魯：“爸爸一時沖動打了你，但你離家出走是不是也沖動了？有話好好說嘛，誤會總會解除的。”

小魯氣咻咻地說：“誤會不算什么，挨打也不算什么，但他不肯道歉讓人受不了。再說，這也不是第一次了?！?/p>

小魯告訴我，他從上小學三年級開始就自己上下學，隨身帶著一把家里的鑰匙。有一天表哥來家里玩，兄弟倆在打鬧過程中，表哥把小魯的家門鑰匙放到了自己衣兜里帶回了家。表哥走后，小魯發(fā)現鑰匙不見了，四處翻找，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告訴爸爸。喝了半斤酒的爸爸一聽家門鑰匙不見了，大發(fā)雷霆，把小魯罵了個狗血淋頭，講了一大堆丟鑰匙的危害，限令小魯半小時內找到鑰匙，不然就站到門外去。

“罰站是逃不過的。”小魯唉聲嘆氣地回憶，“當時樓道里安裝的是聲音感應燈，過幾秒就滅，周圍黑漆漆的，很可怕，所以我只得每隔一會兒就跺跺腳，或干咳兩聲。爸爸聽到了，就在門里咆哮：‘罰站還不老實，你想干啥？’我不敢再出聲。最后，鄰居大伯出面說情，爸爸才允許我進家門。第二天一早，表哥專程跑來給我送鑰匙，才證明了我的無辜。爸爸知道冤枉了我，只是哼了一聲，算是放過我了，沒有一絲一毫道歉的意思！”

小魯一再表示，這樣的事不勝枚舉：“我懷疑，爸爸壓根兒沒有道歉的功能！我從小就被他教育，做錯了事要道歉，要知錯能改，為什么他自己做不到呢？這不是雙標嗎？”

隨后，我與小魯的媽媽席女士交流，證實小魯說的都是實情，但她認為小魯執(zhí)意要求爸爸道歉是過分之舉：“讓大人向一個小孩子道歉，有失體統(tǒng)。再說，我事后總會有所表示，替他爸爸道歉，小魯不應該這么一根筋?！?/p>

席女士所說的替丈夫道歉，就是給小魯做好吃的、買新鞋新衣服，或者直接給加倍的零花錢，就是不肯直接說句“對不起”。但小魯顯然不滿足于這種含蓄的道歉方式。

家長向孩子道歉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反而是勇敢、坦誠、友好的表現

老魯得知小魯離家出走是因為自己不肯道歉，馬上瞪圓了眼睛：“這孩子該不是有心理疾病吧，怎么這么敏感！我冤枉了他又怎樣？老子打兒子兩下有多大的罪過？我供他吃供他喝，罵錯他一句還得跟他道歉不成？沒大沒小的！還那么記仇，多年前的事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早就忘光了。白眼狼！白養(yǎng)了他這么多年！”

我舉重若輕地說：“魯先生，剛頒布的《家庭教育促進法》您仔細讀了嗎？家庭暴力可是不被允許的?！?/p>

老魯馬上閉了嘴，抱臂蜷縮在沙發(fā)上。

我不依不饒：“木板上釘進了釘子，就算拔出來也會留下痕跡，何況是有血有肉的人。孩子的心理創(chuàng)傷沒有治愈，您該自責才是，怎么能怪孩子記仇呢？”

席女士打圓場：“老魯是擔心，向兒子道歉失了身份，威風掃地，以后就管不住兒子了?！?/p>

我不客氣地說：“結果呢？現在要靠警察和心理醫(yī)生來幫助你們管兒子了。說到底，你們沒有把小魯當成一個人格獨立的個體，不想尊重他，更不知道拒絕道歉的危害?！?/p>

席女士問：“家長拒絕道歉，究竟有哪些危害？”

我告訴他們，家長勇于向孩子道歉，既是尊重孩子，也是在教導孩子勇于承擔責任。家長是孩子的終身老師，是孩子模仿、學習的榜樣，如果家長沒有勇氣向孩子道歉，孩子也會學著逃避責任，犯了錯不肯承認，并且為自己找借口，等孩子長大，親子關系通常不好。

“其實，不用等到孩子長大，在孩子的青春期，親子矛盾就會不可調和?！蔽覐娬{，“這是因為，進入青春期后，孩子的是非觀念漸漸明朗，他會認為家長不明事理，不值得尊重，于是出現各種各樣的叛逆行為。小魯的離家出走，就是比較嚴重的叛逆行為。而這一切，當初只說一句‘對不起’就可以避免。”

老魯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可不想讓孩子看不起。”

“家長的面子重要還是孩子的心理健康重要？”我說，“家長向孩子道歉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反而是勇敢、坦誠、友好的表現，往往會贏得孩子的好感，得到孩子的積極回應。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孩子往往心地善良、心理健康，因為他得到了正向的引領，內心沒有過多的壓抑和焦慮?！?/p>

席女士問：“孩子如何看待家長的道歉呢？是為討回公道而高興，還是為擊敗家長而得意？”

“孩子會為被尊重而欣慰。”我一字一頓地說，進而解釋，“就像家長愛孩子，會寬容孩子的錯誤一樣，孩子對于家長犯錯也是很寬容的，甚至比家長更寬容。當家長向孩子道歉時，孩子會感覺到自己與家長是平等的，自己是被家長尊重的，出于同理心，孩子會第一時間表達對家長的尊重和諒解，不會看不起家長?！?/p>

我告訴他們，“對不起”這三個字意味著理解、尊重和公正，會讓孩子感覺到自己生活在一個講原則、有秩序、充滿愛的家庭里：“家長犯錯不要緊，但你對待錯誤的態(tài)度很要緊！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每個人犯錯后都有逃避責罰、保護自己的本能，如果家長勇于承認自己的錯誤，坦誠地向孩子道歉，孩子會更加信任家長、佩服家長，同時對家長的教育心悅誠服?！?/p>

老魯忍不住開口問道：“我鬧不明白，小魯離家出走，究竟是因為我錯怪了他，還是因為我拒絕道歉？”

我說：“這是兩次有關聯的傷害，拒絕道歉比錯怪更傷孩子的心?！?/p>

我告訴他們，孩子在家里是弱勢的一方，面對強硬的家長，他沒有能力反抗，有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咽。他愿意容忍家長、諒解家長，但是，如果家長拒絕道歉，孩子會感覺自己沒有被公平地對待，甚至產生“爸媽不愛我”“我是多余的人”等錯覺，進而會出現各種各樣的逃避行為，比如拒絕交流、早戀、沉迷網絡、離家出走等。

“相反，”我話題一轉，“如果家長犯錯后勇于向孩子道歉，孩子感覺到自己被尊重，就會用尊重回報父母，還會尊重同伴，贏得良好的人際關系?！?/p>

后來，每次聊到這件事，董卿都會流淚：“我終于等來了父親的一句道歉！”

畢竟是媽媽，席女士更多地對兒子抱有同情，也就更愿意放下家長的架子。她誠懇地問我：“以后我和老魯對兒子犯了錯，必須第一時間道歉嗎？”

“那要視情況而定?！蔽艺f，“如果犯的是小錯，比如不小心踩了小魯的腳，或把茶水濺到小魯的作業(yè)本上，應該當即道歉，想必小魯也會一笑而過。這樣禮貌式的道歉是生活日常行為，卻也必不可少，因為這是給小魯示范與人交往的基本禮節(jié)?！?/p>

“如果是犯了大錯呢？”老魯像是等不及了。

我說：“如果犯了大錯，比如把兒子打得鼻青臉腫，或者摔壞兒子的手機，又或者把兒子逼得離家出走，最好不要即時道歉。”

席女士驚問：“為什么？”

“因為這時孩子正處于憤怒、驚恐之中，感受不到家長的誠意?！蔽医忉專凹议L應該先讓自己冷靜下來，比如離開現場半小時，或者等到第二天再與孩子交流。這樣，家長能快速擺脫負面情緒的困擾，冷靜地思考問題，同時也能避免誤傷孩子?！?/p>

席女士默默點頭，看了老魯一眼，像是代勞似的問我：“向孩子道歉，都表達些什么呢？只說‘對不起’恐怕不行吧？”

我告訴他們，向孩子道歉，家長要表達三層意思：第一，對孩子說“對不起”，這是表明態(tài)度;第二，告訴孩子家長發(fā)脾氣的原因，不是孩子做錯了什么，而是家長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讓孩子知道是負面情緒導致場面失控，而不是自己做錯了什么，避免孩子自我攻擊和自我否定;第三，如果孩子確實做錯了事，家長要客觀地告訴孩子，他的哪些行為讓家長產生了負面情緒，同時告訴孩子，即使他做錯了什么，家長也愛他。

老魯冷笑：“我最怕說‘我愛你’和‘對不起’這兩句話，肉麻死了！”

我說：“你不說，孩子就感受不到，他就會認為自己不好，不值得家長愛他。他就會自卑，回避與別人交往，上課不敢舉手回答老師的提問，也不會參加演講比賽。長大后，他可能遲遲不談戀愛、不結婚……”

老魯不安地聳聳肩膀，打斷我：“如果是很久以前犯的錯，還需要向孩子道歉嗎？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不提也罷?！?/p>

我告訴他，道歉不管來得多晚，對孩子來說都是治愈心靈創(chuàng)傷的良藥。

央視主持人董卿從小被父親高標準嚴要求，每天要做家務，擦地、洗碗等。父親看不慣女兒照鏡子，經常說一些刻薄話。在這種不近人情的管教下，董卿感覺十分痛苦，甚至懷疑自己不是爸媽親生的。后來，董卿上了大學，有一次放假回家，一家人難得下館子。席間，父親突然舉起酒杯對董卿說：“我敬你一杯吧。我跟你道個歉，我想了想，這么多年來，我對你有很多方式不對，你別往心里去?！倍漕D時僵住了。后來，每次聊到這件事，董卿都會流淚：“我終于等來了父親的一句道歉！”

席女士被感動了，含淚指著老魯說：“今天，你必須向兒子道歉！一天都不能等！”

我鼓勵老魯：“一家人沒有隔夜仇，吵過鬧過，只要初衷是為對方好，把話說開，小魯不會記仇的。”

半小時后，小魯得到了老魯的道歉。

出乎老魯意料的是，他也得到了小魯的道歉：“對不起爸爸，我不該離家出走，讓您和媽媽擔心了！”

【編輯：陳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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