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會寧
“囤里有糧,心里不慌?!蓖恋卦谇f戶人的眼里是金貴的,土地上產(chǎn)的所有可吃的東西都是金貴的。
土地不薄村莊,只要勤快;土地從不怕被使喚,它可以終年拱綠,綠著莊戶人的肚皮,綠著村莊。饑饉時,一把菜葉都足以叫人眼饞;在追求綠色食品的時代,蔬菜反客為主,躍為餐桌上的主角。廚房留住美好的詩意,煙火籠回遠方的腳步。
土地最不愿意自己被荒著,畢竟有綠色一寸寸生長的日子才最實在、最走心。侍弄土地,心里不能有躁氣。如我,去年在老家門前侍弄的幾行辣椒,水沒少澆,草沒少拔,可就是長得不景氣,稀稀落落。終了,草比辣椒長得盛。
四叔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他看我點的豆子出苗不齊,有些地方空出偌大一塊,心不落忍,便撒些蘿卜籽,用柴耙縱橫劃拉幾下,二尺高的豆子圍繞的這幾片地便不再寂寞。
揀著秋伏這個空閑的當兒,兩三天的時間,土地上便生出星星點點的綠來——四叔點種的蘿卜出苗了!兩個星期過去,幾塊空地變成綠色的湖泊。湖泊里,眾多小拇指似的生命已探出綠色的腦袋,驚喜地窺視這個神奇的世界。
立冬了,樹葉跑得快,土地在靜等一場雪。地雪相擁,是冬天里最美的景致。其實,在等待的這個節(jié)點上土地并不寂寞。曠野里有三五簇綠點染著,莊前屋后有一畦畦的綠固守著,秋把春的念想遞給冬。那綠著的,除了白菜便是蘿卜。
霜愈重,綠色愈深,根根莖脈愈發(fā)挺拔。每個綠著的滾圓的肚皮都腆著,固守著自己的土坑,等待村民的手把它們捧回庭堂。剛剛出鍋的一籠圓潤的饅頭在等待一碟“三大王”。小蔥、辣椒、蘿卜,三樣切成絲,油鹽醬醋相拌,綠、紅、白三色相間的一碟品相上等的菜呈上來,饅頭就著菜送進嘴里,饅頭的勁道、小蔥的辛味、紅椒的辣感、蘿卜的爽脆一股腦兒涌來。
莊戶人懂得蓄儲,把蘿卜從土里收回又把它重新埋回土坑里,這不是多此一舉。冬無法侵入土地的深處。莊戶人把蘿卜深埋,把這些生命護得更溫暖些。土地親著蘿卜,蘿卜也戀著根。
村里的女子們是田野最靈巧的繡娘。你瞧,她們將綠色的蘿卜葉割下來,一條一條碼齊整,再一綹一綹掛上庭院的南墻,南墻上便懸生出一條綠色的瀑布來。初冬的陽光很知分寸,它把葉上的水分瀝干,把綠色留住。等到大雪壓來時,村民們拿出一兩撮干蘿卜葉放到熱氣騰騰的鍋里,入鍋的蘿卜葉馬上就恢復活性,一片片的綠滋養(yǎng)著鍋,滋養(yǎng)著胃,更滋養(yǎng)著農(nóng)人的日子。蘊在莖脈深處的綠使蘿卜葉活得香甜。綠色馥郁著的煙火,鮮活了日子。
而那些回歸土里的蘿卜,聚了土地的溫潤厚實。摳開凍層,撥去浮土,窖在土地深處的蘿卜綠氣盈眼,綠意蕩胸,頂上竟還生了一圈白嫩嫩、鮮亮亮、脆生生的芽兒。
媳婦們用一盆溫水洗凈蘿卜,再將蘿卜摁在案頭,片刻工夫,一堆粗細勻稱的蘿卜絲便躺在案頭,早剝好的幾根白嫩的小蔥候在這里,醇香的紫蘇油在鍋里已不安分。一聲“刺啦”,蘿卜絲、蔥段在油里成了亮黃色。水入鍋,鍋蓋已摁不住噴香的味道,一縷香氣飛出窗欞,整個庭院都被香氣籠著。早備好的稀面糊在灶前已等候多時,鍋開了,拿起筷子攪拌著將面糊倒入鍋里,幾分鐘后,一鍋拌湯即大功告成。稠而不黏,白里隱著星星點點的綠,香蔥味撲鼻,湯觸過唇齒,柔滑生香,進入肚中,溫潤暖心。那一刻,農(nóng)人該是舒坦的,煙火該是溢笑的,村莊該是愜意的。
坑里有蘿卜,三冬一村暖。
(選自《人民日報》2020年1月8日,有刪改)
技法提煉
細察文章脈絡(lu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語美在‘綠,意美于‘暖”是這篇文章創(chuàng)新構(gòu)思之所在,一字傳神立骨。
1.從文題看,“綠”是“土地”與“暖”的中間體,作物之“綠”出自“土地”,但它為“載暖”“生暖”而生,因此招人喜歡。這里的“暖”,不僅指滿足人生理上需要的熱能,而且有多重內(nèi)涵,包括農(nóng)人內(nèi)心的舒坦幸福,村莊的和諧“愜意”……由此可知,文題蘊含著“地”生“綠”、“綠”生“暖”之深意,“綠”美在外,“暖”美在內(nèi),寫“綠”服務(wù)于見“暖”。
2.從行文看,多處描寫、議論都具有“寫‘綠向‘暖”的妙筆。例如,“蘊在莖脈深處的綠使蘿卜葉活得香甜。綠色馥郁著的煙火,鮮活了日子”一句,雖然句中未見“暖”字,但農(nóng)人們由創(chuàng)造性勞作激發(fā)的愉悅溫馨之情跳動其中;結(jié)句“坑里有蘿卜,三冬一村暖”,直點“暖”字——嚴冬時的“一村”之“暖”,其中有農(nóng)人的樸實勤勞和生活智慧,有傳承弘揚農(nóng)耕文化帶來的新氣象,有新農(nóng)村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雙豐收的“愜意”?!芭弊謧魃?,“暖”字“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