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愛玲
摘? 要:位于指人名詞后的“邊”集中見于吐魯番出土契約,這類“邊”性質上是處所詞,功能上表示指人名詞所指稱實體的區(qū)域投射。經(jīng)考察發(fā)現(xiàn),“名指人+邊”最初多見于東漢譯經(jīng),發(fā)展于中古譯經(jīng)。這類“邊”的形成經(jīng)歷了一個歷時演變和語義泛化的過程,“邊”最初位于普通名詞后,表示物體關系部分;隨著“邊”前的普通名詞變?yōu)樘幩~,后附于該名詞的“邊”也帶上了處所義,它從表示某事物的邊緣部分進一步引申指稱該事物邊緣以外的面積?!斑叀敝饾u脫離關系范疇,進入空間區(qū)域范疇?!斑叀弊鳛樘幩~的用法固化后,也可用于定位以指人名詞為核心的區(qū)域,此時的“邊”也逐漸發(fā)展成一個泛用的處所標記。
關鍵詞:吐魯番;出土契約;“邊”;處所詞;語義泛化
一、引言
《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在解釋名詞“邊”時,指出它主要有三種用法:①幾何圖形上夾成角的直線或圍成多邊形的線段。②緊挨、靠近物體的地方。只能作中心語,近乎構詞成分。③邊緣、邊界。一般作中心語,也可作修飾語,近乎構詞成分[1](P79)。與本文關系比較密切的是后兩種用法,現(xiàn)摘取兩例如下:
(1)他們家就住在河邊。
(2)你說的話一點兒不著邊兒。
在例(1)中,“邊”為“河”的區(qū)域投射,“邊”是一個處所詞。在例(2)中,“邊”單獨作句子的賓語,表示對方說的話離事情的本質太遠,“邊”為“邊緣”義,與處所無關?!把澾叀薄白肋叀钡摹斑叀币脖怼斑吘墶绷x,“邊”作為物體“褲”“桌”的關系部分,不能離開整體,這種“邊”與處所無關??梢?,名詞“邊”又可細分為處所詞和物體關系詞。除了以上兩種用法,“邊”還可用于表示方向的詞后,如“東邊”,此時的“邊”兼有處所義和方位義。
本文關注的是作為處所詞的“邊”,尤其是現(xiàn)代漢語未見,位于指人名詞(人稱代詞、人名稱謂、親屬稱謂等)后面的“邊”,這類“邊”集中出現(xiàn)于中古至近代的吐魯番出土契約中。這類“邊”是如何產(chǎn)生的?產(chǎn)生的原因是什么?發(fā)展演變路徑如何?本文基于對歷史語料的廣泛調查(主要是利用朱氏語料庫和吐魯番出土文書),對“名指人+邊”用法的來源和形成過程進行探討。同時,將“邊”置于“名指人+處所詞”集合內,與同類的“處”“所”“許”進行比較,并結合現(xiàn)代漢語和藏緬語的例子,討論“名指人+處所詞”在共時的保留和發(fā)展。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吐魯番出土契約的語料均引自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所編著的《吐魯番出土文書》(全四冊)[2]。
二、吐魯番出土契約中“名指人+邊”的用例
根據(jù)吐魯番出土契約內容所反映的年代,可以將契約分為高昌券和唐契。高昌時期大致對應北朝和隋朝時期。契約文書屬于法律文書,吐魯番出土契約是西州平民為明確雙方的權力和義務而立的法律憑據(jù)。契約可大致分為五類,包括租佃契、買賣契、借貸契、買地契和雇傭契,前四種契約關涉的對象通常是立契雙方,“名指人+邊”多出現(xiàn)在前四種契約的首句。例如①:
(3)延昌廿八年戊申歲十二月廿二日,王幼謙從主簿孟攜邊夏鎮(zhèn)家細中部麥田二十五畝。(67TAM365:7/1《高昌延昌二十八年[588]王幼謙夏鎮(zhèn)家麥田券》)
(4)延和元年壬戌歲三月卅日,□□宗從左舍子邊舉大麥伍□九斗。(64TAM34:10/2《高昌延和元年[602]□□宗從左舍子邊舉大麥券》)
(5)顯慶四月十二月廿一日,崇化鄉(xiāng)人白僧定于武城鄉(xiāng)王才歡邊舉取小麥四斛。(64TAM20:34《唐顯慶四年[659]白僧定貸麥契》)
(6)龍朔元年八月廿三日,安西鄉(xiāng)人龍惠奴于崇化鄉(xiāng)人左憧憙邊舉取練三十匹。(64TAM4:34《唐龍朔元年[661]龍惠奴舉練契》)
(7)景隆二年十一月八日,寧大鄉(xiāng)? ? ?都維、寺主、徒眾等邊,租取? ? 秋田三畝。(2006TZJI:162,164《唐景隆二年[708]十一月八日西州高昌縣寧大鄉(xiāng)肯義租田契》)
(8)開元廿一年正月五日,西州百姓石染典,交用大練十八匹,今于西州市,買康思禮邊上件馬。(73TAM509:8/10《唐開元二十一年[733]石染典買馬契》)
例(3)、例(4)為高昌券,處所詞“邊”與方向介詞“從”共現(xiàn),指示以人名稱謂為中心的空間區(qū)域處所。例(5)至例(8)為唐契,處所詞“邊”與方向介詞“于”共現(xiàn),“邊”前可以是單個的人名,也可以是一群人,“邊”表示指人名詞所投射的空間區(qū)域。在例(8)中,“名指人+邊”為定語成分,作賓語“上件馬”的修飾語;其他例句中的“名指人+邊”均為狀語成分,作句子核心動詞的修飾語。
契約中也有不用“名指人+邊”的用例,例如:
(9)開元廿一年二月廿日,石染典交用大練一十七匹,于西州市買從西歸人楊荊琬青草五歲。(73TAM509:8/7《唐開元二十一年[733]石染典買驢契》)
(10)□□二年九月八日,曹忠敏于知田朱進明處取蒪思廉等上件地。(64TAM37:21《唐□□二年曹忠敏租田契》)
例(9)與例(8)格式大致相同,但人名稱謂后沒有出現(xiàn)“邊”,這里的人名稱謂與后面的賓語核心“青草(驢)”構成領屬關系,由于動詞前的狀語“于西州市”已經(jīng)指示了買賣事件發(fā)生的場所,所以“邊”可以不用出現(xiàn)。在例(8)中,“邊”的出現(xiàn)進一步縮小了買賣事件發(fā)生的區(qū)域,即表達的是西州市康思禮所在區(qū)域。介于兩個名詞之間的“邊”很容易被看作領屬關系詞,尤其是前一個名詞生命度高,后一個名詞是前一個名詞的所有物。實際上,“邊”的核心義與處所相關,領屬關系是“邊”所在小句賦予它的綜合義,并且該用法在契約中不具有普遍性,不應據(jù)此將“邊”視為領屬關系詞。
馮赫在探討漢譯佛經(jīng)領屬關系詞“所/許”時指出,對于領屬概念及形式的跨語言研究證明,領屬標記或領屬結構的主要來源之一就是“處所/方位”?!八?許”的語義基礎是空間概念,其組配格式為“X所/許”,與領屬式“X所/許(N)”具有平行的結構關系。馮赫據(jù)此認為,譯經(jīng)的領屬關系詞“所/許”就來自表示空間范圍的“所”。作者進一步解釋了這種變化路徑的演變過程及機制,認為空間相鄰是領屬概念的主要特征之一,所以易于產(chǎn)生領屬關系的識解,指人成分傾向于成為典型的領有方[3](P85-87)。契約中的“名指人邊N”與馮赫所討論的漢譯佛經(jīng)中領屬式“X所/許N”,在形式上具有極大的相似性,“邊”同樣是表達空間概念,或許有發(fā)展為領屬關系詞的趨向,但契約中僅見一例,其他歷史文獻中也未見此類用例。可見,“邊”并未像“所/許”那樣發(fā)展為領屬關系詞。
例(10)在契約中僅見一例,這里的“處”和“邊”可以替換,“處”也可以用于人名稱謂后,指示以人名稱謂為中心的空間處所。
可以說,契約文書是一種程式化極強的法律文獻,“邊”一經(jīng)選用,位置固定,只能用在人名稱謂后?!懊溉?邊”結構凝固,在句中作修飾語,“邊”性質上是處所詞,功能上是指人名詞所指稱實體的區(qū)域投射。
三、“名指人+邊”的來源和形成
(一)“名指人+邊”的來源
《說文解字·辵部》:“邊,行垂崖也?!笨梢?,許慎所理解的“邊”的本義為山崖的外沿,即“邊緣、邊際”義,后引申指旁邊、附近,范圍由最先的邊線擴大至面,“邊”主要表示一種區(qū)域。
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邊”前為普通名詞,“邊”作為物體的一部分,屬于物體關系詞,表示“邊緣”義。例如:
(11)續(xù)衽鉤邊,要縫半下。(《禮記·深衣》)
(12)純袂、緣、純邊,廣各寸半。(《禮記·深衣》)
此時的“邊”接近本義,表示的范圍僅僅是物體的邊線。這一時期也出現(xiàn)了表“邊境”義的名詞“邊”,這種“邊”多單獨使用。由于本文關注的是位于名詞后的“邊”,對這類“邊”字不加討論。
東漢時期,“邊”可以位于處所名詞和指人名詞后①,此時的“邊”表示處所名詞和指人名詞所指稱實體的投射區(qū)域,“邊”性質上是處所詞。例如:
(13)道畔巨樹,塹邊長溝,所居昭察,人莫不知。(東漢王充《論衡·自紀》)
(14)今此池邊兩石妙好。(東漢曇果共康孟詳譯《中本起經(jīng)》卷上)
(15)天神常在人邊,不可狂言。(東漢《太平經(jīng)·庚部之十二》)
(16)當云何盡我壽常在佛邊受誦般若波羅蜜。(東漢支婁迦讖譯《道行般若經(jīng)》卷二)
在東漢中土文獻中,“邊”前大多為具體處所名詞。汪維輝指出:“早期用例中,最常見的是‘岸邊、水邊、河邊、池邊、海邊、道邊、路邊’這些組合,從中可以看出方位詞‘邊’從表‘邊際’義的名詞發(fā)展而來的軌跡。”[4](P95)位于指人名詞后的“邊”,只是大量出現(xiàn)在東漢譯經(jīng)中,而且指人名詞多為類名。可見,漢譯佛經(jīng)中位于指人名詞后的“邊”,是對中土文獻中位于具體處所詞后的“邊”的進一步發(fā)展。太田辰夫指出,“邊”在古漢語中是“邊兒”或“邊境”之義,由此而轉為“旁邊、側近”之義[5](P92)。由于他沒有考慮到東漢譯經(jīng)材料,所以認為后一種意義大約是魏晉開始的。
魏晉以后,位于處所名詞后的“邊”得以迅猛發(fā)展,直到現(xiàn)代漢語中仍有保留。同時,位于指人名詞后的“邊”,只集中出現(xiàn)在中古譯經(jīng)和敦煌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此時的“名指人”不限于人名稱謂,還可以是人稱代詞、親屬稱謂等。這個時期作為方位詞后綴的“邊”也開始產(chǎn)生,不少學者對此有詳細討論,這里不再贅述。下面,以隋代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為例加以說明:
(17)彼有一女,私從我邊取五百錢。(卷三)
(18)假使有人,來向汝邊乞我身者。(卷三)
(19)今須知我不從他邊受得藥草根及果等。(卷五十五)
(20)爾時太子,從國師子優(yōu)陀夷邊,聞是語也。(卷十六)
(21)從彼優(yōu)婁頻螺迦葉邊受食訖。(卷四十一)
(22)其菩薩母,于自夫邊。(卷七)
在例(17)至例(19)中,“邊”前分別為三個人稱代詞“我”“汝”“他”;在例(20)、例(21)中,“邊”前均為人名稱謂;在例(22)中,“邊”前為親屬稱謂。同時,處所詞“邊”與“從、向、于”等方向介詞共現(xiàn),“邊”的意義相當于“……處”。
除了《佛本行集經(jīng)》,其他中古譯經(jīng)中也存在大量的“名指人+邊”用法,“邊”前為人稱代詞(含旁稱)、親屬稱謂、類名、人名稱謂等。具體如表1所示②:
汪維輝在對方位詞“邊”替換“側、畔、旁(傍)”進行探討時,注意到佛經(jīng)中的“邊”常常出現(xiàn)在表人的名詞后邊,構成“某某人邊”這樣的組合。這種“邊”字有的仍是表示旁邊的實義,有的則已虛化,意義只相當于“處”,為唐五代用例(如見于變文者)開其先河[4](P91-97)。高昌是當時的譯經(jīng)中心,高昌契約中“名指人+邊”用法或受到譯經(jīng)的影響。按汪維輝所言,這種用法是否源于譯經(jīng)還需要進一步考證。佛經(jīng)屬于比較口語化的文獻,在佛經(jīng)使用該用法之前,它極有可能已經(jīng)在口語中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發(fā)展階段。不過,在此前的傳世文獻中確實極少見到。陳菲菲根據(jù)吐魯番出土契約文書的語料推測,“邊”可能是我國古代高昌地區(qū)的方言俗語[6](P64)。就中古譯經(jīng)的材料來看,譯經(jīng)僧人的活動區(qū)域并不局限于西北地區(qū),所以很難說這類“邊”僅是高昌地區(qū)的俗語。
此后,這種用法主要出現(xiàn)在唐代的吐魯番、敦煌文獻中。在唐五代《敦煌變文集》中,以“名指人+處”為主,“名指人+邊”的用例并不多見。例如:
(23)越王共范蠡向仵相邊進言曰:“吾見國相為父報仇,遂來相看,無有往伐之意?!保ā抖鼗妥兾募の樽玉阕兾摹罚?/p>
(24)遠公曰:“相公前世作一個商人,他家白莊也是一個商人,相公遂于白莊邊借錢五(百)貫文?!保ā抖鼗妥兾募]山遠公話》)
唐以后基本未見這種用法。陳菲菲曾提到《太平廣記》中的一例[6](P63-64),如下:
(25)俗傳有媼嫗者,嬴秦時,嘗得異魚,放于康州悅城江中。后稍大如龍,嫗汲浣于江,龍輒來嫗邊,率為常。(《太平廣記》卷四百五十八引《嶺南異物志》)
在例(25)中,“嫗”是類名,“邊”作“身邊”解,它表示“嫗”指稱實體所投射的區(qū)域。
總之,吐魯番出土契約中的“名指人+邊”的用法或源于東漢譯經(jīng),發(fā)展于中古譯經(jīng)和敦煌吐魯番文獻,此后該用法基本消失,位于指人名詞后的“邊”被“處”取代。
(二)“名指人+邊”的形成
Heine & Kuteva指出,“邊”(side)>“在……旁邊”(beside)和“邊”(side)>方所格(locative)是兩個普遍的語法化模式,漢語比較典型。作者進一步解釋說,上古漢語方位名詞“邊”表示“四周、邊緣”義,到中古漢語,“邊”演變?yōu)榉轿辉~,表示“旁邊、附近”義;方位名詞“邊”在中古、近代漢語中進一步演變?yōu)榉河玫目臻g處所標記[7](P372-374)。如前所述,上古漢語時期,普通名詞“邊”主要表示物體的關系部分;到中古后(東漢屬于上古到中古過渡期),“邊”意義上有些虛化,表示前一個處所名詞指稱實體所投射的區(qū)域。因此,本文更傾向于把此時的“邊”看作處所詞?!斑叀笨梢晕挥诰唧w處所名詞后,也可以位于指人名詞后,演變?yōu)橐粋€泛用的空間處所標記。當“邊”用于“外邊”“里邊”這樣的結構式時,“邊”只是一個構成雙音詞的必要后綴,意義上已經(jīng)虛化,這也是“邊”語法化程度較高的體現(xiàn)。不過,《語法化的世界詞庫》中并未提到“名指人+邊”這樣的用例。關于“名指人+邊”的形成,本文主要關注以下兩個方面:
1.物體關系詞“邊”的處所化
上古漢語時期,“邊”是一個表物體關系部分的普通名詞,它與前面的名詞構成一種依賴關系,只是前一個物體的一部分,與處所范疇無關。物體關系詞“邊”在中古時期進一步處所化,用來表示處所范疇。可以說,作為物體關系詞的“邊”,其前的名詞是一個具體的有界的事物,“邊”是該事物的關系部分,可如圖1所示。當“邊”前的名詞不再是一種具體的事物,而是指稱一個有界的處所時,“邊”則是該處所的區(qū)域投射,范圍擴大至面,投射出的區(qū)域通常是無界的,可如圖2所示。這與馮赫討論的處所詞“所”有很大不同,“所”一開始就可以單獨表示一個具體有形的處所,后來指示一個界限不明晰的空間區(qū)域[8](P531-532),與圖2中的“邊”類似。而處所詞“邊”最初不單獨表示一個實體,只是實體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關系部分。
可見,物體關系詞“邊”的處所化與它本身的語義泛化有關?!斑叀睆谋硎灸呈挛锏倪吘壊糠诌M一步引申指稱該事物邊緣以外的面積,此時的“邊”離前一個名詞所指稱的實體的距離越來越遠,它也逐漸脫離關系范疇,轉而進入一個空間區(qū)域范疇。當“邊”進入空間區(qū)域范疇后,自然可以與具體處所名詞組合,表示具體處所投射的區(qū)域。
2.“邊”前具體處所名詞發(fā)展為指人名詞
在東漢時期,位于具體處所名詞后的“邊”大量出現(xiàn),隨著這種用法的成熟,“邊”作為處所詞也逐漸定型。如前所述,漢譯佛經(jīng)中位于指人名詞后的“邊”,是對中土文獻中位于具體處所詞后的“邊”的進一步發(fā)展。
指人名詞本身不具有處所義,它只具有指稱功能,指稱某個與人相關的實體?!懊溉?邊”結構表人所在空間區(qū)域的功能,完全依賴于“邊”這個處所詞,它后附于指人名詞,表示指人名詞所指稱的實體所處的區(qū)域。由于“人”不能像具體處所那樣呈現(xiàn)出二維/三維的空間特征,只是相當于一個點,所以指人名詞所指稱實體投射的區(qū)域,可能是這個人的四周,也可能是這個人本身所處的那個點,這比具體處所名詞指稱的區(qū)域范圍更為模糊。
具體處所詞不需要“邊”對其處所義加以識解,只需要“邊”進一步對其所指稱實體投射的區(qū)域范圍加以確認。而聽者要想識別“名指人+邊”這種抽象的處所,必須借助后附處所詞“邊”,就像上文契約中提到的“買康思禮邊上件馬”和“買從西歸人楊荊琬青草五歲”。缺少“邊”的“指人名詞+N”結構很容易被識解為領屬結構,看不出任何處所義;而加上“邊”的“名指人+邊”結構不僅具有了處所義,還進一步呈現(xiàn)出以“指人名詞”為中心的區(qū)域。因此,表空間區(qū)域的“名指人+邊”對“邊”的依賴性更強,結構上亦更為緊密,很難進一步分解,這也是“邊”進一步語法化的基礎。“邊”既可位于具體處所名詞后,也可位于指人名詞后,這是“邊”語義更為泛化的體現(xiàn)。
四、余論
綜上所述,吐魯番出土契約中的“名指人+邊”最初多見于東漢譯經(jīng),在中古譯經(jīng)中進一步發(fā)展成熟。處所詞“邊”來源于物體關系詞“邊”,隨著“邊”的語義泛化,引申出指稱實體附近區(qū)域的用法。漢譯佛經(jīng)中位于指人名詞后的“邊”,是對中土文獻中位于具體處所詞后的“邊”的進一步發(fā)展,吐魯番出土契約繼承了譯經(jīng)中的這種用法。
從“名指人+邊”可歸納出“名指人+處所詞”這樣的表空間區(qū)域的結構式。處所詞除了“邊”,還可以是“所、許、處”等。進一步考察發(fā)現(xiàn),這幾類處所詞與指人名詞組合的結構式,在使用時代、文獻分布上都有很大的差異。馮赫指出,“名指人+所”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較為常見,漢代以后大量出現(xiàn);“名指人+許”則在魏晉之際開始出現(xiàn),大多見于南北朝時期的南方系文獻。作者還闡述了處所詞“許”的產(chǎn)生是“所”語法分布范圍內的子集變體[8](P527-533)?!懊溉?邊”多見于東漢和中古的譯經(jīng)以及吐魯番出土契約,唐代敦煌吐魯番文書中使用較多,此后則極少見到;“名指人+處”在魏晉時期開始出現(xiàn),多見于隋唐五代的佛經(jīng)文獻、敦煌文獻以及宋代的禪宗文獻,鼎盛于元明清的戲曲和小說。同時,“名指人+邊/處”的口語化程度都比較高。
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名指人+處所詞”大多被“名指人+指示代詞(這/那)”所取代。在一些文學作品和報刊中,還可見到“名指人+處”的一些用例,其中,“朋友處”使用較多,書面色彩較濃。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少數(shù)民族語言中,尤其是藏緬語中,“名指人+處所詞(邊/處)”則更為常見。例如:
(26)元江苦聰話[9](P241):
uε35? ?miε55 p?35 p?33 ε33? ?kh?31 la31 vε33.
她領格 媽? 邊? 背? ? ? 回? 來
(背著她回娘家去。)
(27)邦朵拉祜語[10](P280):
a31 j?53? ɡε33 a35? p?53 x?35 ?i11 te53 k?35 v?31 ve33.
我? 他? 處 香? 蕉? ? ? ?一 串? 買 (語)
(我買他一串香蕉。)
“名指人+處所詞”結構進一步發(fā)展的結果就是處所詞不表示任何處所義,整個結構與空間區(qū)域范疇無關,“處所詞”的出現(xiàn)只是為了凸顯指人名詞本身,此時的處所詞已經(jīng)虛化為一個助詞性成分。戴慶廈指出,在景頗語中,“e31(處)”可以用在非方位的名詞后面,不表示方位義,而表示結構關系的語法意義。它強調動作行為是由該名詞、代詞發(fā)出的或者強調前面的事物是被比較的對象[11](P15-18)。例如:
(28)景頗語[11]
kǎ31 nu31 e31? mǎ31 ?i33 ja33? ? ai33.
母親? 處 買? ? ?給(句尾)
(是母親買給的。)
i33 e31 a55 kau55 sai33.
他 處 吃? 掉 (句尾)
(被他吃掉了。)
可以看出,在漢語史中,“名指人+處所詞”集合內的處所詞在分布和使用上,均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發(fā)展到后期,只有“處”較為常見。在少數(shù)民族語言中,這種結構則獲得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偟膩碚f,學界對
“名指人+邊”的關注較少,就此而言,對指人名詞后處所詞的選擇和使用進行探討,有助于加深對“名指人+處所詞”這類空間區(qū)域范疇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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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rigin and Formation of “Nouns Referring to People+Bian(邊)” in
Contracts Unearthed in Turpan
Ding Ailing
(Faculty of Linguistic Sciences,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Abstract:The “bian(邊)”, which is located after the nouns referring to people, is mainly found in the contracts unearthed in Turpan. This kind of “bian(邊)” is a locative word in nature and expresses the regional projection of the entity referred to by the nouns referring to people in function. After investigation, it is found that“Nouns referring to people+‘bian(邊)’” in contracts unearthed in Turpan was first used in Chinese translated eastern Han buddhist sutra, but developed in Chinese translated middle ancient buddhist sutra. The formation of this kind of “bian(邊)” has gone through a process of diachronic evolution and semantic extension. At first, “bian(邊)” is located after a common noun, which indicat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objects. As the common noun before “bian(邊)” becomes a locative noun, the “bian(邊)” attached to the noun also takes on the locative meaning. “Bian(邊)” further refers to the area beyond the edge of something from the edge of the thing, “bian(邊)” gradually separated from the category of relationship and entered the category of spatial region. “Bian(邊)” as a locative word, can also be used to locate the area with the person noun as the core. At this time, “bian(邊)” has gradually developed into a general locational mark.
Key words:Turpan;contracts unearthed;“bian(邊)”;the location words;semantic exten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