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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門鎮(zhèn)往事

2022-03-07 06:06季宇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二爺白頭爺爺

第一章

來福早上醒來,眼屎一扒拉,就往賀二爺家的馬廄里跑。自從小白頭降生后,他一有空就往那里跑,希望它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

小白頭是賀二爺家那匹紅棗騮生的小馬駒兒。它渾身上下呈紅色,與它娘紅棗騮一樣,只是腦門兒上有塊拳頭大小的白斑。行內(nèi)稱作星,又叫白玉頂,但來福卻喜歡叫它小白頭。這名字叫起來親切,就像他養(yǎng)的那條黃狗,他給它起名叫大黃。

來福在前邊跑,大黃跟在他屁股后邊,顛兒顛兒地搖著尾巴。一進后院,來福就聽見爺爺在和賀二爺說話。賀二爺問:“沒指望了?”

爺爺搖頭。

“真沒法子了?”賀二爺看樣子還有些不死心。

爺爺又搖頭?!霸撚玫姆ㄗ佣加昧??!彼f。

“唉,”賀二爺嘆了一口氣,“看來不中用了。”

爺爺不吭聲,悶頭抽著旱煙。

“可惜了?!辟R二爺又嘆了一口氣。停了停,又說:“那就讓老八拉走吧?!?/p>

“別?。 眮砀H滩蛔〗辛似饋?。他知道他們在說小白頭,也知道讓老八拉走是啥意思,這等于是判了死刑?!皠e啊,別啊,”他說,“救救它!你們救救它?。 ?/p>

賀二爺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你以為俺不想救???”賀二爺苦笑道,“可惜救不了?!闭f著看了看來福爺爺,那神情仿佛在說:不信問你爺爺嘛。

來福爺爺是當?shù)赜忻墨F醫(yī),人稱老懷叔。在來福眼里,沒有爺爺治不了的病。他的本事大著哩!不論何種家畜患病,總能手到病除。來福不信他治不好小白頭的病。

“爺爺,”來福轉(zhuǎn)過臉來,看著爺爺,“爺爺,你快想想法子??!爺爺,俺求你了,求求你了!”他一個勁兒地央求道。可是,爺爺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咬著旱煙袋嘴吧嗒吧嗒地抽著煙。

小白頭降生三個多月了。它是一匹漂亮的小公馬??墒?,它一生下來就什么也看不見。這是一匹盲馬。

這個結(jié)果誰也沒有料到。賀二爺家的紅棗騮是他最喜歡的一匹母馬。這是一匹良種西南馬。與它配種的公馬也精挑細選。用賀二爺?shù)脑捳f,良種必有良后。他滿懷希望。當時紅棗騮剛滿三歲,小白頭是它懷上的第一胎。因此,賀二爺格外重視。在長達十一個月的妊娠期內(nèi),紅棗騮都受到了特別照顧,不僅分槽喂食,增加精料,役使也相對減少,不使它過于勞累。有太陽時,還經(jīng)常放于戶外,以接受日光照射。冬天飲水也以溫水為主,以防刺激腸胃,引起痙攣和不適。為了確保小馬駒兒安全降生,他還定期請老懷叔來診視。總之,處處小心,百般呵護。

然而,千小心,萬小心,還是出了問題。那是它臨產(chǎn)前不久,一天夜里,鎮(zhèn)上忽然槍聲大嘩。

“土匪來了!”

“快跑!”

“快跑?。 ?/p>

大家一聽都手忙腳亂地往圩堡里跑?;镉媯儚娜?nèi)放出牲畜,急忙驅(qū)趕著。黑燈瞎火中,你擠我撞,紅棗騮在坡上滑了一跤。這一跤摔得很重,一直摔到坡下。狗娃跳下去,趕緊把它拉起來。事后發(fā)現(xiàn)它的背部、尻部和腿部擦傷了好大一片,鮮血淋漓。

這還不算最糟的。幾天后,紅棗騮早產(chǎn)了,而且生產(chǎn)過程極不順利,由于胎位不正,十分危險。好在老懷叔及時趕到,這才化險為夷。

看到母駒平安,賀二爺高興極了,吩咐第二天加餐,蘿卜燉肉,管夠。可是,就在大家高興勁兒還沒過去時,壞消息便傳來了。

第一個發(fā)現(xiàn)異常的是狗娃。他負責(zé)照看小白頭。一般幼駒出生后,一個鐘頭左右便可以站立,四至五天后便可以活蹦亂跳、到處亂跑了??墒牵“最^成天跌跌撞撞,舉步維艱,好像吃了迷魂藥,不分東南西北,就連吃奶也找不著地方,更別說自由活動了。有好多次,它都眼睜睜地撞在圍欄或墻壁上,跌在地上亂滾。狗娃生怕它碰壞了腦袋,嚇得不輕。開始幾天,狗娃以為它還太小,可過了七八天,仍是如此,這就不大對頭了。“這是咋回事???”狗娃找來了老姜頭。

老姜頭是個老把式。他一看便叫了起來:“這馬眼睛壞了!”

“咋壞了?”狗娃問。

“這還看不出來嗎?”老姜頭伸手在小白頭眼前比畫了幾下,小白頭毫無反應(yīng)。“這是一匹瞎馬??!”他說。

“瞎馬?這咋可能?”

狗娃湊上去,仔細看,小白頭的眼睛看上去雖然好好的,但眼底混濁,眸子也暗淡無光。他揮手試了試,果然它沒有反應(yīng),這才信了。

“哎呀,還真是一匹瞎馬!”

賀二爺聞報,又驚又急。

“請懷叔!”他連聲說,“快,快,快請懷叔!”

老懷叔匆匆趕來了。

來福正在院子里劈柴火,看見狗娃來找爺爺,便問是啥事。狗娃說,小白頭瞎了。“瞎了?”來福一聽便跳了起來。他把手里的柴刀一扔,拔腿也跟了去。心想,好好的小駒兒,咋會瞎了?

馬廄前圍著好幾個人。來福心急火燎,一頭拱了進去,只見爺爺摟著小白頭正在查看。小白頭降生后,來福一有空便來看它。他很喜歡這匹小馬駒兒。雖然它懵懵懂懂,老是摔跤,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它是一匹瞎馬啊。

很快,爺爺檢查完了,他松開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皺著眉頭,半天不說話。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來福心里想。他知道爺爺?shù)钠?,他只要不說話,肯定就沒什么好事?!罢??咋樣?”賀二爺焦急地問道。

老懷叔搖搖頭。

“咋弄的?”

“說不好?!?/p>

“是難產(chǎn)弄的嗎?”

“說不好?!?/p>

老懷叔點起旱煙,吧嗒吧嗒抽起來。確實,造成馬駒兒眼盲的原因有多種,不排除由難產(chǎn)引起的可能。至于真正的原因,一時很難說清楚。

“能治嗎?”賀二爺又問。

老懷叔搖頭。

“想想辦法吧。”賀二爺有些不甘心。

老懷叔點點頭:“試試吧?!?/p>

治療進行得并不理想。老懷叔采取了各種辦法,灌藥、扎針,還有藥水擦洗、藥膏涂抹,均不見效。三個月過去了,絲毫不見好轉(zhuǎn)。

“看來這馬廢了?!辟R二爺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了。

賀二爺是開腳行的,他姓賀,名長泰,字元康,打他太爺爺一輩起,就以開腳行謀生。腳行主要是從事運輸和販運生意。賀家的腳行,字號“四?!?,寓生意通達四海之意。山區(qū)里長途運輸主要靠馬牛驢,因此賀家人把家畜看作吃飯的家伙,珍愛有加。

來福從小就喜歡動物,尤其是馬兒。他常常去賀二爺家的馬廄給馬喂料,還主動幫著放馬、遛馬。賀二爺?shù)呐畠汗鸹ê退呛门笥?。她也喜歡馬。他們經(jīng)常一起遛馬、騎馬。來福還對桂花說,他將來也要像爺爺一樣,做個獸醫(yī),專門給馬兒治病。

桂花說:“光是馬兒嗎?牛啊,還有驢啊,你就不治了?”

“治,當然治,”來福說,“它們都是人的好幫手哩,咋能不治呢?”

自從得知小白頭眼瞎的事,來福一直牽腸掛肚。三個月來,他只要一有空,就會守在小白頭身邊,祈盼著它能盡快好起來。有一回,奶奶去青龍廟燒香,他也提出要跟著去,并鄭重地在菩薩面前燒了一炷香。奶奶問他許了啥愿,他卻不肯說。

“說了就不靈了?!彼氯?。但事后卻悄悄告訴了桂花和狗娃:“俺給小白頭許了一愿,讓菩薩保佑它?!?/p>

“你還信這個?”桂花譏諷道。

桂花在城里的新學(xué)堂上學(xué)。她說老師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她才不信這個哩。狗娃并不贊成桂花的話。他說,聽家里老人說,信則靈,不信則不靈。來福道:“管他哩,最好能靈?!?/p>

然而,菩薩并沒有顯靈。小白頭的眼睛一直沒有好起來。現(xiàn)在,就連爺爺也要放棄了。從賀二爺那里回來,來福就死纏著爺爺,求他救救小白頭。

“爺爺啊,天無絕人之路,你再想想法子吧?!?/p>

“爺爺啊,這才三個月,你再給點兒時間,興許能治好呢?”

“爺爺啊,小白頭太可憐了,你不能見死不救??!”

他苦苦哀求著,說著說著眼淚便流了下來??蔂敔斣谒幠胱由夏胫?,一句話也不說。來福沒法子,又去找奶奶,請她幫著說服爺爺。奶奶說:“你瞎鬧個啥?一匹瞎馬咋養(yǎng)???這吃的嚼的可不老少,上哪兒弄?。俊?/p>

“俺來弄,俺來養(yǎng)?!眮砀Uf。

奶奶哼了一聲:“說得輕巧!就憑你?自己還養(yǎng)不活了自己哩!”

正說著,狗娃匆匆跑來了。他站在門口向來福招手。來福走過去,狗娃小聲道:“老八來牽馬了?!?/p>

“??!”來福一聽便蹦了起來,拔腿向馬廄里跑。臥在墻腳邊的大黃也一躍而起,跟了上去。

老八是鎮(zhèn)上的屠夫,禿頭,大臉,一臉絡(luò)腮胡子,身軀肥大,孔武有力。來福趕到時,他正牽著小白頭往外走。來福上前攔住他。

“別牽,你別牽!”

“憑啥啊?”老八眼睛一翻道。

“它還有治哩?!?/p>

“治個屁!”老八說,“二爺都發(fā)話了,小娃子快讓開?!?/p>

“老八叔,你聽俺說……”

“去去去,說啥???俺錢都付了,沒閑工夫和你瞎扯?!?/p>

老八說著牽起馬就要走,來福擋在他身前,不讓他走。兩人爭執(zhí)起來。大黃蹦跳著,汪汪叫著。院里的聲響驚動了賀二爺,他從屋里走了出來。

“吵啥呢?”他不悅道。

老八說:“他不讓牽馬,這小屁孩,凈搗亂。”

賀二爺一聽便明白了。

“來福啊,”他苦笑道,“俺不是說了嘛,不是俺狠心,這病打胎里帶的,治不了。就連你爺爺也沒法子,你讓俺咋辦?再者說了,一匹瞎馬啥也干不了,它這個樣兒,活著也受罪?!?/p>

賀二爺平時挺喜歡來福,他與來福家也算是世交,因而耐下性子解釋了幾句,要是換了別人,他可能理也不會理。

但是,來福還是不住地央求。

“二爺,”他說,“你就行行好吧,哪怕再給點兒時間嘛。俺去和爺爺說。你不是常說,牛馬有大功于人,我們要愛護它們,好歹這也是一條性命啊?!?/p>

賀二爺笑了起來。

“你這孩子,咋認死理呢?”

“求你了!”來福說,“多少錢,俺給?!?/p>

老八插話道:“你給?你有錢嗎?”

來福說:“俺掙錢還?!?/p>

“二爺,”他接著又說,“俺給你干活兒,一直干到還清為止。”

賀二爺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他說:“這不是錢的事?!?/p>

“那是啥?”

“唉,俺和你說不清?!?/p>

來福急了,撲通一聲跪下來。賀二爺一愣:“你這是干啥呢?”

“二爺,俺求你了!你就開開恩吧,答應(yīng)俺一次吧!”

賀二爺連連擺手。

“起來,快起來?!?/p>

“俺不,你不答應(yīng),俺就不起來。”

“瞧你,這孩子……”

賀二爺嘴里咕噥道。就在這時,又有一人撲通跪了下來。眾人一看,原來是桂花。賀二爺一愣,說:“你咋回來了?”

桂花在城里學(xué)堂上學(xué),每月月底才回來一次。現(xiàn)在離月底還早哩,因此,賀二爺感到有些意外。桂花顧不上回答他的話,連聲說:“爹,你就答應(yīng)他吧!”

賀二爺知道桂花也挺喜歡小白頭。每次月底回來,她總要花很長時間待在馬廄里,與來福一起陪著小白頭。但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不能感情用事,于是說:“好了,好了,你就別瞎摻和了?!?/p>

“不!”哪知桂花挺堅決。她說爹要不答應(yīng),她就不起來?!鞍痴f到做到!”

老八在一邊不耐煩了,他說:“二爺,這扯來扯去還有完嗎?你倒是給句痛快話啊,牽還是不牽?”

“算了?!辟R二爺一擺手。

“啥意思???”老八說。

“你走吧?!?/p>

“那這馬……”

“送給來福了。”賀二爺說。

“啥?”老八一愣,來福也一愣,特別是來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真的?”

賀二爺點點頭。

“你再說一遍?”

“這馬送你了,你想咋辦就咋辦吧。”

來福一下子從地上蹦了起來,幾步跑過去,不由分說便從老八手中搶過馬,拉起就走,生怕晚一步賀二爺會改主意。走了幾步才想起什么,一轉(zhuǎn)身又在賀二爺面前跪了下來。

“謝了!謝二爺!”來福說著連叩了三個響頭。

第二章

小白頭得救了。

這事得虧了桂花及時趕到。說來也巧,那幾天,桂花偶感風(fēng)寒,身子不爽,便告假回家來了,哪知不早不晚,正趕上老八來牽馬?!昂显撨@馬命大!”事后狗娃老是說,“虧得小姐及時趕到,就像戲文中的鐵鏡公主,一聲刀下留人,這才救下了楊四郎,這也是小白頭命不該絕吧?!?/p>

這話說得沒錯,桂花是賀二爺?shù)莫毶?,在家里十分得寵。她的到來使天平完全倒向了來福一邊。來福把小白頭牽回家,心里喜滋滋的,甭提多高興了。

然而,想不到的是,奶奶一見便數(shù)落開了。

“咋啦?咋啦?”她說,“瞧你這孩子,還真把這馬牽回來了。這年頭兒人都養(yǎng)不活,哪還有閑工夫養(yǎng)個廢物?你這孩子,咋就說不信哩!”

來福不理她,拿著刷子,悶頭替馬兒刷著身子。

“俺和你說話哩,你聽見沒有?一匹瞎馬,養(yǎng)它何用?還擔著天大的人情,趕緊送回去,你聽見沒有?”

奶奶不停地嘮叨,說起來沒個完。來福不耐煩了,便說:“俺自個兒養(yǎng),不用你管?!?/p>

“你養(yǎng)你養(yǎng),你拿啥養(yǎng)???”

“俺打草喂它?!?/p>

“光打草就成了?”

“俺有辦法?!?/p>

“小屁孩兒一個,你有啥辦法?”奶奶沒好氣兒地罵道。爺爺一直不說話,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直到抽完了,才把來福叫到跟前。

“你都想好了?”

“想好了?!?/p>

“真要養(yǎng)?”

“嗯?!?/p>

“可別一時心血來潮?!?/p>

“不會的?!眮砀I袂閳远ā?/p>

“那好?!?/p>

爺爺走進后院,收拾起馬廄。來福家后院有幾間馬廄,是供平時送來醫(yī)病的家畜用的。爺爺把最里邊的一間收拾出來,對來福說:“就這間吧?!?/p>

來福撲哧一聲笑了,懸著的心頓時放下了。

“爺爺,你答應(yīng)了?”

爺爺不說話,又點起一鍋旱煙,靠著馬槽吧嗒吧嗒抽起來。奶奶一見,立時氣不打一處來。

“咋說的呢?咋說的呢?”她沖著爺爺埋怨道,“你不說說他,反倒由著他,這不是瞎胡鬧嗎?你們爺孫倆存心氣死俺???”

她鼓著嘴,一個勁兒地發(fā)牢騷,但牢騷歸牢騷,爺爺同意的事,她也無法改變。爺爺?shù)脑挷欢?,但在家里向來一言九鼎,說一不二。

來福的爺爺名叫朱玉懷,人稱老懷,或懷叔。他為人寬厚,心性沉穩(wěn),一向很有主見。老懷叔今年六十一歲,他醫(yī)術(shù)高明,祖?zhèn)魅F醫(yī)。他的老家原在金家寨,后來為了躲避敵人搜捕才逃到了石門鎮(zhèn)。

老懷叔膝下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長子被土匪殺害了,二子、三子都跟著紅軍隊伍走了,一個在紅四方面軍,另一個在紅二十五軍,先后北上長征。兩個女兒也出嫁了。最小的兒子叫朱志鵬,是家里的老幺。他就是來福的爹。

來福爹早年在金家寨加入赤衛(wèi)隊,他是農(nóng)會干部,參加過立夏節(jié)起義。紅軍北上后,他留在當?shù)卮蛴螕?。一次敵人“圍剿”,他為掩護同志負傷被捕,慘遭殺害。來福娘是婦女干部,后因叛徒出賣,也被捕犧牲。那時,來福才一歲多,還沒啥記憶,爹娘長得啥模樣,他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來福自幼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奶奶有時會說,你越長越像你爹了。來福很好奇,爹究竟長啥樣?。抠R二爺家有一面大鏡子,他便跑去對著鏡子照,似乎想找到一點兒爹的影子。賀二爺問他:“你照啥呢?”

來福說:“奶奶說俺像爹,俺像嗎?”

“嗯,像,像,”賀二爺歪起腦袋打量著他,“你別說,還真像,就像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p>

“二爺見過俺爹俺娘嗎?”

“見過,當然見過?!?/p>

“他們是咋樣的人?”

“好人,都是好人?!辟R二爺咂巴著嘴說,輕輕摸著來福的腦袋,接著嘆了一口氣。

賀二爺也是個好人,爺爺奶奶常常這樣說。朱家與賀家是世交。早在賀二爺?shù)臓敔斴吘团c朱家有來往。有一年避匪亂,來福爺爺還救過賀二爺?shù)拿?。打這兒,兩人便結(jié)為生死兄弟。來福爹娘犧牲后,敵人四下追捕“紅匪”家屬,揚言要斬盡殺絕。老懷叔帶著家人東躲西藏。后來金家寨實在待不下去了,便逃到石門鎮(zhèn),在賀二爺?shù)膸椭侣湎履_來。

這一轉(zhuǎn)眼都十來年過去了。剛來時,來福還不到兩歲。爺爺奶奶從沒提起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也沒告訴來福家里的情況,對于來福爹娘的死更是諱莫如深。有時,來福問起來,奶奶便說他們是病死的。來福很好奇,就問:“奶奶,別人家都有親戚,咱家咋沒有?”

奶奶說:“爺爺和奶奶就你爹一根獨苗兒?!?/p>

“那俺娘呢?也沒有兄弟姐妹嗎?”

奶奶搪塞道:“這兵荒馬亂的,早都斷了消息?!?/p>

其實,逃到石門鎮(zhèn)后,爺爺奶奶就不再與親戚朋友聯(lián)系,包括已出嫁的兩個女兒。這樣做也是為了安全起見,因為一旦風(fēng)聲走漏,不但危及自身,賀二爺也會受到牽連。當然,這些來福都是后來才知曉的。

小白頭有了新家。

來福說到做到,他要用自己的力量來養(yǎng)活小白頭。每天天一亮,他就上山打草、放馬。為了儲藏過冬的飼料,他更是起早貪黑想方設(shè)法籌備干草,料棚里的草料堆得滿滿當當。為了給馬兒補充營養(yǎng),他還常去賀二爺?shù)哪_行打雜,換取一些精料。

狗娃同樣關(guān)心小白頭,一有空閑就來幫著來福干活兒,照料小白頭。狗娃年紀不大,但在養(yǎng)馬上很有一套。這一點,來福很是佩服。

狗娃不是當?shù)厝恕K諒?,老家在西北瑪曲,今年才十七歲。十五歲那年,他去替娘抓藥,途中被抓了壯丁,反綁著雙手,裝上了悶罐子火車。后來火車開到張家口,經(jīng)過整訓(xùn),他被編入西北軍的一個團,隨部隊開到大別山。由于年紀小,他在團里當了馬夫。

瑪曲位于甘青川三省交界處,黃河九曲十八彎,流經(jīng)瑪曲時甩了一個大彎,便形成了瑪曲大草原。這里草豐水美,是著名的河曲馬產(chǎn)地。狗娃家貧,幾代都給財主家養(yǎng)馬,對馬的習(xí)性非常熟悉。到部隊當了馬夫,又和馬打交道,論起養(yǎng)馬可是把好手。不幸的是,有一次,部隊行軍途中遇襲,混亂中團長的坐騎跑丟了。

那是團長最心愛的一匹馬。據(jù)狗娃說,他們團長就是個活閻王,殺人不帶眨眼的。這回丟了馬,難逃一死,于是三十六計走為上,他便逃了出來。一路上躲躲藏藏,大路不敢走,專揀山中小路。誰知山高林密,走著走著便迷失了方向。茫茫大山如同迷魂陣,他在里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怎么也走不出來了。半個月下來,沒吃沒喝,狗娃精疲力竭。一天傍晚在找水喝時,他不慎墜入山崖,摔斷了腿。多虧老懷叔進山采藥救了他。

傷好后,他便在石門鎮(zhèn)留了下來,在四海腳行當了一名伙計。這期間,狗娃不止一次想過回鄉(xiāng),畢竟家中還有老娘在堂,但這兵荒馬亂的,路上很不安全。除了土匪之外,要是被抓了逃兵,也是死路一條。大家都勸他還是等等吧,找個合適的時機再說。

就這樣,狗娃留了下來。養(yǎng)傷期間,他一直住在來福家,兩人十分投緣。那段時間,來福成天跟狗娃泡在一起,像個跟屁蟲似的形影不離,奶奶說:“看看這兄弟倆,合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哩。”有一次,她還開玩笑地對狗娃說:“狗娃啊,你干脆就到俺家來吧,來給來福當個哥吧?!惫吠抟宦牨阏f好啊,張口便叫爺爺奶奶。

奶奶連聲應(yīng)著,說:“這下好了,俺又多了個孫子。”

來福把小白頭領(lǐng)回家,狗娃第一個支持?!熬热艘幻瑒僭炱呒壐⊥?,”他對來福說,“殺馬可是要遭報應(yīng)的,老八將來非折壽不可?!?/p>

小白頭得救了,狗娃和來福一樣高興。為了這事,他還老是夸桂花,說小姐心善,將來一定有好報。

來福把這話告訴了桂花,桂花聽了便抿嘴笑。自從小白頭去了來福家,她每月從學(xué)堂回來都要去看它。桂花一來,小白頭就很興奮,時而搖頭揚鬃,時而扭頭甩尾,四個蹄子在地上不停地捯騰著,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就像跳舞似的。來福說:“它在歡迎你哩!”

“是嗎?”桂花說。

她上前撫摸著小白頭光滑發(fā)亮的肌膚,往它嘴里喂起蘋果。小白頭最愛吃蘋果。來福和桂花常常把蘋果省下來給它吃。小白頭吃得高興了,嘴邊的白沫子直往外冒。

“好乖乖,”桂花說,“你是想俺了吧?俺也想你哩!”

每當這時,小白頭便連連噴著鼻息,原地轉(zhuǎn)起圈兒來,有時還圍著桂花不停地撒歡兒,那模樣就像受到寵愛的孩子。

“這馬通著人性哩,”狗娃說,“它知道小姐救過它,和你親著哩。”

“是嗎?”桂花開心地笑了,露出兩顆白白的小虎牙。

桂花在城里明德學(xué)校讀書。該校是開明士紳盧鳳卿創(chuàng)辦的。盧某為晚清秀才,后留學(xué)日本,曾做過省議員,為開民智,集資創(chuàng)辦明德學(xué)校。

桂花聰明伶俐,長相可愛,一頭濃密的短發(fā),皮膚白凈,兩只大眼睛水汪汪地閃著光。她愛笑,一笑臉上就露出兩個酒窩兒,嘴里的一對小虎牙更顯可愛。

桂花自打去了新學(xué)堂,眼界大開。她每次回來都要帶回各種見聞,明德學(xué)校的課程是全新的,除了國語、算術(shù)外,還有圖畫、音樂、體操、自然。自然課老師由國文老師兼任,這位先生姓吳,名一軒,三十來歲,戴著近視眼鏡,圓臉,高鼻梁,面相和善,待人和藹。吳先生是從日本留洋回來的,說話很風(fēng)趣,講課也很生動。

來福見過吳先生好幾次。他是桂花舅舅家的??汀9鸹ǖ木司嗣欣钭鱼?,畢業(yè)于南京金陵大學(xué),思想開明,是個新派人物。他是縣長聶濟川的得意門生,在縣政府任主任秘書。桂花在城里讀書就住在舅舅家。因為吳先生時常來走動,與桂花舅舅一起下棋,所以來福也認識他。有一次,桂花帶來福一起去他那里借書,吳先生的屋里堆滿了書,讓來福驚嘆不已。

第三章

小白頭一天天長大了。

它出落得越來越漂亮,渾身赤紅,身姿俊朗,腦門兒上長著白斑,顯得活潑俏麗。用爺爺?shù)脑捳f,小白頭具備了所有良駒的優(yōu)點。它譜系優(yōu)良,馬頭高峻挺拔,軀干輪廓舒展,四肢堪稱完美,細長有力,肌腱發(fā)達。走在路上,不知情的人見了都會夸它,說是一匹好馬??上У氖?,它的眼睛看不見。爺爺花了不少功夫為它治療,但收效甚微。

有段時間,它的眼睛似乎對光有所反應(yīng),近距離對它揮手時,它也好像有所覺察。這使來福看到了希望,但令他失望的是,這點兒微弱的好轉(zhuǎn)并沒有持續(xù)下去。小白頭依然生活在黑暗之中。

不過,來福對此早有思想準備。他打定主意,哪怕它眼睛一輩子不好,也要養(yǎng)著它。由于眼睛看不見,它開始走路十分困難,老是磕磕絆絆,不是撞這兒,就是碰那兒,身上經(jīng)常受傷,以至于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邁步。

“那咋成呀?”狗娃說。

他要來福多訓(xùn)練它。

“這事得抓緊,大了就不中用了?!?/p>

狗娃的意思是這事必須從小開始,而且越早越好,但是,這個過程非常艱難。小白頭起初因為害怕,不肯走,他們就逼它走。這期間,它不知摔了多少次跤,碰了多少次頭,有幾次還滑到溝里,栽得遍體鱗傷。來福心疼得要命,狗娃卻說,早晚要過這一關(guān),你現(xiàn)在心疼它就是害它。

就這樣,他們不停地訓(xùn)練它。跌倒了拉起來,磕到了從頭再來。所幸,小白頭非常聰明,雖眼瞎,聽覺和嗅覺卻特別靈敏,而且記憶力也超強,能辨別各種聲音和氣味,但凡它走過幾次的路,磕碰的情況就會大大減少。這個發(fā)現(xiàn)讓來福大為興奮。

“這馬靈著哩!”他對狗娃說。

“可不是?!惫吠拊嚵藥状?,果然如此?!鞍晨催@事有門兒!”他對來福說,“只要好好訓(xùn),這馬兒能成哩?!?/p>

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訓(xùn)練逐漸有了成效。小白頭的膽子慢慢大了,越走越好。這馬兒聰明極了,一條路走上幾遍便熟悉了,知道在哪兒上坡,在哪兒下坡,在哪兒拐彎兒,在哪兒上橋,就連一些溝溝坎坎也都心中有數(shù)。在此基礎(chǔ)上,來福和狗娃又嘗試著用口哨和口令來與它交流、溝通。慢慢地,小白頭對這些都熟悉了,只要聽到便會立即執(zhí)行,讓它走它就走,讓它停它就停,讓它臥它就臥,讓它立它就立,讓它跳它就跳。

為了幫它辨別障礙物,狗娃和來福還想出了一些辦法,刺激它的聽力,用來彌補其視力的缺陷。這個辦法也很有效。除此之外,他們還領(lǐng)它走各種崎嶇的山路,讓它熟悉更加復(fù)雜的地形,以提高它的適應(yīng)能力。

這個訓(xùn)練著實花了不少時間,功夫不負有心人,小白頭的能力不斷提高。每次它有了出色的表現(xiàn),來福都會高興地往它嘴里塞上一塊豆餅,或一把玉米,以示獎勵。

隨著小白頭逐漸長大,行走已不再成為問題,在一些熟悉的環(huán)境和道路上,甚至無須有人牽引,它也可以行走自如。

馬的用途主要分為馱挽和騎乘,或兼而有之,但考慮到小白頭是盲馬,它的用途主要是馱挽。為了使它更加強壯,在飼養(yǎng)上,來福精心照料。狗娃也跑得很勤,隔三岔五便到來福家?guī)兔?,不是幫著曬草、鍘料,就是幫著喂馬、打掃馬廄。他還把自己的零花錢拿出來給小白頭買些精料。在來福和狗娃的細心照料下,小白頭很快就長得膘肥體壯。兩歲多時,它已經(jīng)能夠干活兒了,如馱物、拉車、犁地等。它的負重力、挽力和耐力都很強。兩百多斤的貨物,馱著在山路上一口氣能走幾十里??梢哉f,它具備了西南馬所有的優(yōu)點,就連奶奶也夸起它來。

賀二爺很高興。他說,沒想到這瞎馬也派上用場了。因此,腳行忙的時候,他常派零碎活兒給來福干。干了幾次,賀二爺感到很滿意。有一天,他便把給圩堡拉水的任務(wù)交給了來福。

圩堡是鎮(zhèn)里修建防盜匪用的。晚清以來,戰(zhàn)亂頻仍,匪盜出沒,鎮(zhèn)里便建起了圩堡加以防范。圩堡修在半山腰,由石塊壘砌,極為堅固,易守難攻。如遇匪盜,鑼聲一起,大家便撤向圩堡。圩堡建有槍樓,形似碉堡,可以通過射擊孔使用各種火器射擊。民國后,這里成了鎮(zhèn)公所所在地,聯(lián)防隊也駐扎在這里。

但是,圩堡內(nèi)沒有水源,只有靠拉水來滿足需要。這個任務(wù)每天都要完成。原來是由腳行派牲口運送,現(xiàn)在賀二爺決定把這事交給來福。一來可以讓來福掙點兒錢,二來這個任務(wù)比較簡單,適合小白頭。

來福當然很樂意。他每天一大早就拉著小白頭去運水。圩堡后邊有一條小道,通到山下的鷹嘴巖,巖上有泉,沿石隙而下,形成一道細細的水流。來福來這里拉水,每天至少二三十趟才能裝滿圩堡里的六口大水缸。時間久了,小白頭熟門熟路,只要來福把兩只木桶往它身上一架,它便明白了。然后,來福說一聲“走起”,小白頭便會邁起蹄子,自己上路,直奔鷹嘴巖。鷹嘴巖的泉水從一米多高的山巖縫中流下來,因為山巖懸空伸出來,下邊恰好是一塊空地,泉水也懸空而下。來福運水時,只要把馬牽到巖下,先接滿一邊的桶,再讓馬兒掉轉(zhuǎn)身子,接滿另外一邊的桶便可以了。問題是,要讓泉水準確地流入木桶,必須選好位置。開始時,來福需要拉著小白頭,幫它找準位置,時間一長,無須來福再拉,它便會自己來到巖下,先接滿一只桶,再轉(zhuǎn)過身來接滿另一只桶。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準確無誤,而且一點兒水花也不會濺到身上。桂花有一次見了,驚訝不已,直呼神了。

“你們咋教的?”她問。

來福說:“啥也沒教?!?/p>

“俺不信?!?/p>

“不信,你問狗娃?!?/p>

狗娃證實來福沒說假話。

“這也太神了!”桂花叫道。

狗娃說:“俺不早說了嘛,這馬靈著哩,通著人性哩?!?/p>

石門鎮(zhèn)位于皖豫交界處,四面群山環(huán)繞。南北有兩山,一曰大龍山,一曰小龍山,兩山對峙,宛如兩扇巨大的石門。據(jù)說,石門鎮(zhèn)的名字也由此而來。石門鎮(zhèn)地勢險要,此乃河南進入皖西的必經(jīng)之路。大小龍山扼其咽喉,只有一條羊腸小道,蜿蜒曲折,從兩山之間的狹谷中通過,交通主要依靠家畜馱載或肩挑步行。

四海腳行自晚清開辦以來,至今已有六十余年,原來生意一直很興隆,鼎盛時該行有馬牛驢近百,可謂家大業(yè)大。但近年來由于戰(zhàn)亂,生意大不如前,家畜數(shù)量也大為減少,只有二三十匹(頭),因此到了忙季,牲口就周轉(zhuǎn)不過來了。

這天,來福拉完水,賀二爺又派他干了一些雜活兒,回到家里,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大黃老遠地就迎上來,圍著來福又蹦又跳。來福摸著它的頭,牽著小白頭向院內(nèi)走去。奶奶從屋里走出來。

“回來啦?”奶奶問。

“嗯。”來福說。

奶奶左右看看,小聲說:“來親戚了!”

“親戚?”來福有些意外。他長這么大,家里還從沒來過親戚。

“你小聲點兒!”奶奶左右看了看,顯得很神秘。

“誰呀?”

“是你叔?!?/p>

“叔?”來福更奇怪了,因為聽爺爺奶奶說過,他爹是家里的獨苗苗,哪兒來的叔???奶奶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便說:“是你堂叔?!?/p>

來福把馬牽到后院,在馬棚里拴好,又添了料,喂了水,這才往屋里去。他心里充滿了好奇,急著想見見這位從沒見過的叔叔。

屋子里,爺爺正坐在小矮桌旁與一個人說著話。桌上點著菜油燈,光線昏暗。聽見腳步聲,他們轉(zhuǎn)過頭。

“來福吧?”爺爺說。

“是俺?!?/p>

“你回來啦?”

“嗯。”

“你過來,”爺爺說,“這是你叔?!彼趯γ娴哪侨耸疽饬艘幌?。那人笑道:“這是來福吧?”

來福見了生人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不說話。

奶奶說:“快叫叔啊。”

來福便叫了一聲。

“長這么高了!”那人說著,伸手拉過來福,“今年多大了?”

“十五。”來福說。

“屬雞的?”

來福點點頭。

“俺正好大他一旬。”那人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餓了吧?還沒吃飯吧?”爺爺問。

“沒哩?!眮砀Uf。

“快去吃吧?!?/p>

來福便跟著奶奶去灶間吃飯了。吃飯的時候,來福問奶奶,叔叔打哪兒來的。奶奶說,商城。商城是河南的地界。來福說,俺叔住在商城嗎?奶奶并沒回答。

“別多問,”她對來福說,“出去也別亂說,知道嗎?”

“嗯?!?/p>

當天晚上,叔叔和來?!巴ㄍ葍骸彼?。來福家只有兩間草房,一間爺爺奶奶住,另一間來福住。叔叔來了只能將就著與來福擠一張床了。不過,來福很高興。家里終于來親戚了,而且這個叔叔很友善。他還帶來了壽縣“大救駕”、合肥大麻餅。這些糕點非常好吃,來福以前從沒吃過。

第二天,來福便找奶奶要了好幾塊糕點,帶給桂花和狗娃吃。桂花和狗娃也都說好吃。

叔叔在家里住了六天。他是個收山貨的,白天從腳行雇了頭毛驢,出去在附近的村子里收貨,晚上則回到家里住。睡覺時,他便和來福拱在一個被窩兒里。他個頭兒不高,長得很結(jié)實,皮膚黑漆漆的,模樣和當?shù)貪h子沒啥太大的區(qū)別,但來福注意到了,他的眼睛與眾不同,平時不顯山露水,偶然會突然一亮,特別有神。

叔叔腿上有一道很長的傷疤,來福睡覺時觸碰到了,想問又不好意思問。叔叔好像覺察了,有一次主動對他說:“這是刀砍的?!?/p>

“啥時候的事?”

“好久了。”

“誰砍的?”

“白狗子?!?/p>

來福一愣,問:“你是紅軍嗎?”

叔叔搖搖頭。

“來福啊,”他說,“你還記得紅軍嗎?”

“不大記得了,”來福說,“那時俺還小,不過聽說他們都是好人?!?/p>

“你說得不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紅軍都是為人民的,都是好人?!?/p>

“叔叔,你見過嗎?”

叔叔點點頭。

“他們長啥樣兒?”

“老百姓的樣子。”

“聽說政府到處抓他們,抓住就殺,你說他們咋不怕呢?”

“怕也沒用,官逼民反!”叔叔點著了旱煙袋,一邊抽著,一邊瞇縫著眼睛看著來福說,“這個社會壞人當?shù)?,老百姓的日子太苦了,沒一點兒活路。要想活下去,只有聯(lián)合起來,推翻這個黑暗的社會。”

來福說:“這能行嗎?”

“當然行!”叔叔說,“用不了太久了,當年的老紅軍就要回來了,你等著看吧!”

來福聽了這話,非常振奮。他悄悄把這話告訴了桂花。桂花說,吳先生也說過這樣的話,還說國民黨打內(nèi)戰(zhàn)不得人心。

這是一九四七年。抗戰(zhàn)勝利后,蔣介石發(fā)動內(nèi)戰(zhàn),向解放區(qū)發(fā)起全面進攻。各地戰(zhàn)火燃燒。那段時間,桂花從學(xué)堂里回來常常會帶回一些消息,說外邊打起來了。雖然大別山尚未被波及,不過,風(fēng)聲日益緊迫。早在一年前,全縣開始恢復(fù)保甲制,實行聯(lián)保連坐?!瓣瑏y委員會”“防奸小組”“調(diào)查室”等先后成立,縣自衛(wèi)隊大幅擴編,各區(qū)也建立聯(lián)防隊。關(guān)卡林立,特務(wù)滿天飛,到處搜捕共產(chǎn)黨員和愛國進步人士。

來福聽說,城里隔三岔五便殺人,城門口還張貼著布告。布告上那些被殺的人不是“共產(chǎn)分子”,就是“通匪縱匪”。鄉(xiāng)里有人私下議論,說是又要鬧紅軍了。

來?;丶艺f起這些事,奶奶總是呵斥他:“別亂說!”爺爺也說小孩子家懂個啥,不關(guān)你的事,還是少摻和。來福有些不高興,嘟著嘴不說話。叔叔看在眼里,晚上便對他說:“爺爺奶奶可都是為你好?!?/p>

來福說:“他們也太膽小了,家里說說怕個啥?”

叔叔笑了:“家里說說倒沒啥,就怕傳出去,那就會惹麻煩。你懂嗎?”

來福點點頭。

叔叔又說:“瘋狗只要不消滅,就會咬人。小心無大錯,爺爺奶奶帶著你不容易啊,你要體諒他們。他們是為你擔心啊,你明白嗎?”

來福又點點頭。

“俺懂,”他說,“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俺心里有數(shù)。”

“那就好?!笔迨蹇洫劻怂麕拙?。來福挺受用。叔叔說話總是入情入理,同樣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也特別中聽。不像爺爺奶奶老是把他當小孩兒看,動不動就訓(xùn)斥。

來福喜歡上叔叔了,沒事的時候就愛和叔叔在一起。可叔叔的事很多,白天出去收貨,晚上回來,有時還會和爺爺,還有賀二爺,在一起說話。每當這時,爺爺總是支開他,說是大人說話,小孩兒到一邊去。他們說些什么,來福并不清楚,因為他們聲音很小,有時還關(guān)了門。只有到了晚上睡覺時,叔叔才有時間和他說說話。

幾天的時間過得很快。叔叔的貨收齊了便要走了。來福戀戀不舍。他問奶奶,叔叔走了,還會再來嗎?

奶奶說:“這可說不準?!?/p>

來福有些傷感,晚上睡覺時,好長時間不說話。

叔叔說:“來福,你這是咋啦?”

來福說:“俺不想你走?!?/p>

叔叔說:“俺也不想走,知道為啥嗎?”

“為啥?”

“你這個被窩兒好暖和,睡著舒坦??!”說到這里,叔叔抽了一口煙,接著又說,“還有一點,別人都嫌俺腳臭,可你不嫌??!”

一句話說得來福撲哧笑起來。

第四章

山里的夜晚十分寧靜,偶然有一兩聲狗叫聲,在空曠寂寥的山野里顯得十分單調(diào)遙遠。來福與叔叔說著話,說著說著便沒了聲音,進入夢鄉(xiāng)。

小孩子貪睡,白天累了一天,來福睡得很香。

半夜時分,狗開始猛烈地叫起來。大黃沖進院子大聲吠叫。接著,鑼聲、槍聲都響了起來。有人喊道:

“土匪來了!”

“快跑!”

“去圩堡!”

黑暗中,來福感到有人推了他兩下。

“來福,來福,快起來!”是叔叔的聲音。來福一激靈,從床上蹦下來。叔叔已經(jīng)來到院子里,爺爺也把小白頭從馬棚里牽了出來。

“來福,快走!”爺爺喚道。

來福穿上棉襖,扣子來不及扣,便從爺爺手中接過韁繩。奶奶手上挎著一個籃子,身上背著一個包袱,從屋里跑出來。來福叫道:“奶奶,快呀!”

但奶奶這時忽然想起什么,掉頭又要往回走。爺爺一把拉住她。

“你干嗎?”

“雞,俺的雞!”

“別管了!”

爺爺拉住她,把她托上馬去。

“快走!”爺爺說。

來福一拉韁繩,小白頭便邁開四蹄跑起來。叔叔這時早已拉開院門。大黃身子一閃,倏地一下便沖進夜色中,好像一個開道先鋒,跑在了前頭。

鎮(zhèn)街上亂成一團。狹窄的街道上,人們你推我擁向山上的圩堡跑去。聯(lián)防隊的人則迎面跑過來,從人群中擠過去,向鎮(zhèn)口方向奔去。那里筑有掩體、鹿寨等設(shè)施,聯(lián)防隊可以利用這些設(shè)施進行抵抗,從而延緩?fù)练说倪M攻,以便爭取時間掩護村民向圩堡撤離。

這樣的情況平時演練過多次,因此聯(lián)防隊隊員們并不生疏。來福看見順子和狗娃也夾在聯(lián)防隊的隊伍中,向鎮(zhèn)口方向跑去。

不一會兒,鎮(zhèn)口方向的槍聲便炒豆子似的響起來,看樣子聯(lián)防隊已經(jīng)與土匪接上火了。村民們扶老攜幼,加快步子向圩堡跑去。一路上,大人叫,小孩哭,馬嘶狗叫,亂糟糟的,一片混亂。不過,還算好,一個多時辰后,村民們陸續(xù)撤進圩堡。聯(lián)防隊隊員也邊打邊撤,退了回來。包括一些受傷的人員也被人架著、背著,進了圩堡。

“關(guān)門!關(guān)門!”賀二爺揮著手大聲喊道。

幾個壯漢推著圩堡的大門,大門轟的一聲關(guān)上了。不一會兒,隨著一片嘈雜聲,只見土匪們大呼小叫地擁了上來。子彈啪啪地打在圩堡的石墻上,火星四濺。聯(lián)防隊隊員們則登上槍樓、圩墻,開火還擊。

鎮(zhèn)長五叔公在屋里嘩嘩地搖起話機,向縣城呼救,請求派兵支援。好不容易電話接通了,但得到的回答是,要等到天亮后才能派兵,請他們務(wù)必堅持住。

“屁話!”五叔公扔下話機,嘴里罵罵咧咧起來。

賀二爺從外邊走進來。

“咋樣了,電話打通了嗎?”

“打通了有啥用?”五叔公搖頭說,“根本指望不上!”

他告訴賀二爺,城里要天亮才派兵。這樣算來,援兵最快也得第二天傍晚才能趕到。賀二爺罵道:“這幫渾蛋!要錢要糧,一個比一個跑得快,真要事到臨頭,一個個全成了?包!”

“長泰啊,”五叔公說,“眼下全指著你了?!?/p>

長泰是賀二爺?shù)拿?,賀二爺說:“叔爺不要慌,只要堅持到天亮,就好辦了?!?/p>

“那就全靠你,全靠你了!”五叔公連聲說道。

五叔公是賀姓的族長,六十多歲,長得又黑又瘦,頭發(fā)稀疏,皮膚干枯。他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平生所愛一是大煙,二是女人。他娶了六房姨太太。由于長期抽大煙,沉湎于女人,身體早已虛弱不堪。雖是鎮(zhèn)長,但很少問事,大小差事全靠賀二爺主持。

賀二爺是五叔公的侄孫,雖不是直系,但他能力強,為人正派,辦事公道,在鎮(zhèn)上威信很高,因此得到了五叔公的充分信賴。包括恢復(fù)保甲制度、組建聯(lián)防隊,還有征糧、派夫等重要事務(wù),五叔公也都托付給他,自己樂得輕松。不過,賀二爺?shù)拇_也沒辜負他,上上下下都應(yīng)付得很好。

土匪的進攻很猛烈。子彈雨點般刮向圩堡,夜色中火光閃爍,沙石飛迸。兇猛的火力壓得聯(lián)防隊隊員抬不起頭來。這顯然不是小股土匪。

果然,打了一陣槍,下邊開始喊話了:“里邊的人聽好了,讓你們主事的出來說話!”有人匆匆去報告五叔公。不一會兒,賀二爺陪著五叔公來到圩墻上。

“有啥事?說吧!”賀二爺大聲喊道。

“你們聽好了,俺們大爺說了,只要打開圩門,交出錢糧,不會為難你們。如果不聽話,那就要你們好看!到時一個不留,通通殺光!俺們大爺說到做到!聽清了沒有?”

賀二爺說:“敢問下邊是哪路神仙,請報個名號吧。”

下邊答道:“俺們大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麻,大號天武!”

原來是麻胡子!圩堡里的人一聽都慌亂起來。麻胡子是霍川一帶有名的股匪。他們?nèi)硕?、槍多,勢力很大。在當?shù)靥崞鹇楹記]有人不怕的。就連夜晚小孩子哭鬧,只要說一聲“麻胡子來了”,小孩子也嚇得不敢再哭了。麻胡子兄弟四人,號稱麻家四虎。麻胡子是老大,為人狡詐,生性暴虐。他的另外三個兄弟也一個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麻胡子股匪對外號稱萬人,三個團,實則一千多人。大別山山區(qū)土匪多如牛毛,但要論實力和兇狠,無人比得上麻胡子。

麻胡子早年在北洋軍當過兵,受過軍事訓(xùn)練,有一定的帶兵指揮能力,因此隊伍不斷擴大,成為一股悍匪。他們四處作案,燒殺淫掠,無惡不作,手段也極為殘忍,令人發(fā)指。有一次,在楊家集綁了幾十票,因到期無人來贖,他便下令一把火全部燒死。官方極為頭疼,多次緝拿無果。麻胡子膽子越來越大,后來竟把谷孝珊的姨太太也綁了,索要三千大洋。

這件事轟動一時,麻胡子的名氣也更大了,但他這樣做也惹惱了谷孝珊。谷孝珊何許人也?堂堂的縣黨部書記長兼戡亂委員會主任,大權(quán)在握,在霍川地界上跺一腳地動山搖,麻胡子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谷孝珊豈能善罷甘休?贖回姨太太后,谷孝珊便下決心收拾麻胡子。他先后調(diào)動當?shù)伛v軍和自衛(wèi)隊圍捕麻胡子,還懸賞五千大洋要麻胡子的人頭。

這一下,麻胡子的日子不好過了。過去官府緝拿不過是做做官樣文章,如今一旦動起真格的,麻胡子便遭了殃。幾個月下來,他的人馬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三四百人,被迫逃進深山,四處躲藏,錢糧的來路也斷了。這天晚上來到石門鎮(zhèn),便想打上一票,好好地撈一把。

“咋辦?這可咋辦?”五叔公看著賀二爺,讓他趕緊拿主意。賀二爺還算鎮(zhèn)靜,他提出可與土匪談判,拿出一定的糧食以換取土匪撤離。如果對方能接受,這也不失為一種解決辦法。然而,他的想法卻被一口拒絕。

“你們他娘的打發(fā)叫花子???”下邊的人喊道,“少廢話!給你們一炷香的工夫,考慮好了,就撂個話。再啰唆就殺你們個雞犬不留!”

“咋辦?這可咋辦?”五叔公急得直搓手。賀二爺知道已經(jīng)沒有退路,便說:“事到如今,只有硬扛了。”

“扛得住嗎?”

“扛不住也得扛!”

“那就全靠你了!全靠你了!”五叔公不住聲地說。

賀二爺立即開始布置。他把聯(lián)防隊的隊長和各班班長都找了來,進行分工,讓他們各自帶人把守一段圩墻,同時動員所有的力量,男人全部上陣,有刀的拿刀,無刀的拿棍。他要大家不要怕,怕也沒用。只要堅守到天亮,援兵就會到來。

“拼了!”他說。

眾人齊聲響應(yīng),接著便行動起來。鎮(zhèn)上的男人全都上了圩墻,爺爺和叔叔也上去了。來福趁奶奶沒注意,也跑了上去。

一炷香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圩堡內(nèi)遲遲沒有回音,土匪開始進攻了。圩堡雖然地形有利,但聯(lián)防隊的武器比較落后,主要是漢陽造和老套筒,相比之下,土匪的武器卻是中正式步槍和三八大蓋,明顯要好得多。而且他們?nèi)硕?、槍多,?gòu)成了強大的火力網(wǎng)。最要命的是,土匪還有兩挺花筒機關(guān)槍,火力極猛,打得聯(lián)防隊隊員抬不起頭來。

土匪很快占據(jù)了優(yōu)勢。

“上啊,弟兄們!”

“上啊!”

土匪們吶喊著沖了上來。他們抬著扎好的竹梯,擁向圩堡?;ㄍ矙C關(guān)槍突突突地噴著火舌,徹底壓制住了圩堡上的火力。聯(lián)防隊隊員根本無法還擊,剛一露頭便被掃倒一片。狗娃負傷了,順子被打掉了半個耳朵,滿臉是血。

土匪們很快沖到了圩堡下。竹梯一個個豎了起來。土匪們嗷嗷叫著爬上來。

“打!打!”賀二爺喊道。他一邊喊,一邊舉起快慢機朝爬上來的匪徒猛扣扳機。狗娃用槍托砸倒一個匪徒,順子則將一個匪徒從墻上奮力推了下去。其他聯(lián)防隊隊員也紛紛起身開火,竹梯上的匪徒一個接一個滾落下去。

就在這時,花筒機關(guān)槍又響了起來。子彈在夜色中飛舞,聯(lián)防隊隊員紛紛倒下。不一會兒,憑著機槍火力的掩護,土匪們重新爬了上來。聯(lián)防隊隊員們眼睜睜地看著,卻束手無策。情況萬分危急!

就在這當口兒,土匪的機關(guān)槍突然啞火了,這給了防守人員一線生機。眾人抓住這個時機,奮起還擊,有的開槍,有的砸石塊,打得匪徒們站立不穩(wěn),骨碌碌滾下梯子。順子和狗娃合力接連推倒了兩個竹梯。來福也跑上來幫忙。

“突突突……”

忽然,機槍又響了。

“趴下!”狗娃一把按倒來福。幾乎就在同一時間,離他們不遠處響起了啪啪兩聲槍響——隨著這兩聲槍響,機槍立時又啞火了。這時人們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時候來福的叔叔已經(jīng)臥在一處射擊孔旁,手里托著一把漢陽造(不知從哪個倒下的聯(lián)防隊隊員手中撿來的),冷靜地瞄著前方——剛才那兩槍就是他打出的。

“瞧啊,是他!”

“好樣兒的!”

“打得漂亮!”

人們叫了起來。

來福興奮地大叫:“叔叔!是叔叔!”

土匪的攻勢被遏制住了。叔叔先后幾槍,連續(xù)干掉了幾個機槍手,開始并沒人注意到,人們甚至不明白土匪的機槍為什么會啞火,直到后來才知道這是叔叔干的。他打得太準了,幾乎是一槍一個。

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幾個機槍手接連被干掉后,麻胡子火了,親自沖上去端起機槍,但他剛扣了一扳機,一顆子彈便橫空飛來,擊中了他的左眼。

麻胡子慘叫一聲倒了下去。

這一變故使匪徒們亂了陣腳,很快,圩堡上的人便發(fā)現(xiàn)土匪們忽然慌亂地向后退去。不一會兒,圩堡周圍便安靜下來。

“他們退了!”

“這是咋了?”

“會不會是救兵到了?”

人們紛紛猜測,但真正的原因他們無法想到。直到事后好久謎底才揭開:原來麻胡子負了重傷,土匪們無心戀戰(zhàn),便抬著麻胡子跑了。

石門鎮(zhèn)得救了!

“得虧了他,得虧了他!”事后,五叔公連聲說道。他還對老懷叔說,你這個親戚不簡單,石門鎮(zhèn)得感謝他。

第五章

五月里,茶葉下來了,城里的茶行需要牲口運茶。他們從腳行雇了幾頭牲口,來福的小白頭也被派去了。這次在茶行干活兒,前后二十來天,來福感到很愉快。雖然活兒很緊,但一到晚上歇下來,來福就會去看桂花。

桂花住在她舅舅家,位于城南縣橋街,門牌是八號。那里離茶行不遠。來福每次來,桂花都很高興。他們一起看書、說話,有時還一起逛夜市,到戲園子里看戲。那是一段幸福的時光,可惜日子過得很快,轉(zhuǎn)眼茶行的活兒就干完了。來福就要回去了。賀二爺帶信說,讓來福等老姜頭他們到了一起回來,順便也帶點兒貨。俗話說,拉貨不走空趟,這是腳行的慣例。老姜頭一行是進城送山貨的,他們中午才能到,上午無事,來福喂完馬,時辰還早,便去街上逛了逛。

縣橋街往東過一條街便是城隍廟,那是一個極熱鬧的去處。該廟年代久遠,相傳始建于宋代,后經(jīng)歷代翻修改建,雖有改變,但基本格局未變,大門坐北向南,四周丹墻環(huán)繞。正門旗桿矗立,山門口立有兩座高大的石獅,內(nèi)設(shè)城隍殿、娘娘殿、三皇殿等,供奉城隍、城隍夫人、西王母、送子娘娘、財神等神仙。廟前的廣場上,遍布商鋪、賭館、茶樓、酒肆,霍川大戲院也在附近。街的兩旁,商販云集,擺攤設(shè)點。農(nóng)貿(mào)產(chǎn)品,如土產(chǎn)、山貨、鐵、木、竹、瓷器、紅棗、雞蛋等應(yīng)有盡有;鋦鍋、補碗、箍桶、打鐵的鋪子一個挨一個;各種小吃香氣撲鼻,吆喝聲此起彼伏。此外,還有各種玩雜耍、賣藝的,歌舞笙管、鑼鼓彈唱,熱鬧非凡。

來福胡亂逛著,不自覺來到廟門前。廟門前也擺滿了各種攤位,有賣香燭的,還有賣香煙、水果的。來福眼前一晃,目光忽然被吸引住了——咦,這人好眼熟??!定睛一看,差點兒叫起來。前邊不遠處有一個算命的攤位,攤位前坐著一個人,頭戴禮帽,身穿藍布長袍,身后豎著一幅幡,上書:算人間禍福,斷天下吉兇。這不是叔叔嗎?來福心里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愣了片刻便走了過去,想查看個究竟。算命攤前有一人正在算命,還有人在邊上圍觀。那算命的一扭頭,也看見了來福。四目相對,這回來福看清了——沒錯,正是叔叔!雖然叔叔的裝束改變了,但他不會認錯。來福有些迷惑了,這是咋了?叔叔咋成了算命的?正疑惑間,叔叔已經(jīng)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兄弟,你也要算一卦嗎?”

小兄弟?來福更迷惑了,叔叔咋叫他小兄弟,難道他沒認出他來?“叔叔!”他叫了一聲,剛想說“是俺啊”,但叔叔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搶了上來:“不急啊,小兄弟,叔叔這卦馬上就好,你稍等片刻?!闭f著他又繼續(xù)替攤前的那人算命。

來福一頭霧水,感到莫名其妙。不過,他也感覺到叔叔并不想認他。這是咋回事?就在他胡亂想著時,前邊那個算命的已付了卦資,轉(zhuǎn)身走了。

“小兄弟,來吧,到你了?!笔迨逍χ泻舻?,“你想算個啥啊,說說看?!?/p>

來福搖著頭,一時有些回不過神兒來。

“咋了?”叔叔依然笑瞇瞇地看著他,“俺這卦靈得很,你算一下便知,算得不準,分文不取?!彼呗曊f道,仿佛要讓周圍的人都聽見。來福不知說什么好,站在那里顯得有些局促,這時站在攤位前看熱鬧的人陸續(xù)走開了。叔叔左右看看,這才壓低聲音對來福說:“快走吧,別多問?!闭f著朝他眨了兩下眼睛。來福有所會意,轉(zhuǎn)身要走?!坝涀。笔迨暹@時又小聲叮囑了一句,“這事對誰也別說。”

來福點了點頭,叔叔隨即大聲說:“小兄弟,慢走啊?!?/p>

來福走開了,心里卻揣了個疑團。前些日子,桂花說她在吳先生那里看到過叔叔,他還不信,以為叔叔早走了,哪知他并沒有走,而且就在城里,看來桂花說的不錯。這是咋回事呢?來福沒有心思再逛街了,他想找桂花說說這事,可桂花去學(xué)校了,又想到叔叔交代的不讓對外說,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早早來到碼頭上,等著老姜頭他們的到來。中午時分,老姜頭一行十來個人到了。這趟貨打山里運來,共有三匹馬、兩頭驢子。順子和狗娃也來了。他們在碼頭卸下貨,又裝上運往山里的米糧便開始返程了。

一路上,來福滿腹心思,他想把心里的疑惑和順子和狗娃說說,但想到叔叔的話,又強忍住了。

回到家里,他再也憋不住了,便把這話悄悄對爺爺說了。爺爺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抽著旱煙袋,慢悠悠地說:“你沒對人說吧?”

“沒有?!?/p>

“嗯,”爺爺點點頭,臉上露出贊許的表情,“那就啥也別說了?!?/p>

“俺知道。”

“爺爺,”來福停了一停,忍不住又問道,“叔叔到底是干啥的?”

“別問那么多!”

哼,又是這句話!來福有些不滿。爺爺瞅了來福一眼,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他的臉籠罩在煙霧中,顯得沉穩(wěn)而又意味深長,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你以后會知道的?!?/p>

七月里,打仗的消息不斷傳來。聽路過的客商說,共產(chǎn)黨的軍隊已渡過黃河,山東、河南地界都打起來了。大別山山區(qū)也開始緊張起來,各地加強防務(wù),國軍頻繁調(diào)動,城里過了好幾次兵。這些兵老爺一到就伸手要錢要糧,鬧得地方上雞飛狗跳,烏煙瘴氣。

不久,霍川周邊也有了戰(zhàn)事。有人說,解放軍已經(jīng)開進大別山了,報上則聲稱,“共匪”竄擾大別山,與國軍激戰(zhàn),遭受重創(chuàng)云云。霍川城里連日召開各鎮(zhèn)聯(lián)保會議,要求加強防范,嚴查嚴防,如有“通匪”或知情不報者,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格殺勿論。

處暑過后,大龍山那邊忽然傳來了槍炮聲。大龍山的走向由東向西,宛如一條長龍。山南邊是石門鎮(zhèn),北邊是雙河鎮(zhèn)。槍炮聲就是從雙河鎮(zhèn)方向傳來的。石門鎮(zhèn)與雙河鎮(zhèn)雖然只隔著大龍山,卻分屬兩個縣,距離也很遠。如從山下走,至少三百里。即便從山上翻過來,也需一兩日。盡管如此,石門鎮(zhèn)的人也緊張起來。晚上,聯(lián)防隊加強了巡邏,城里的自衛(wèi)隊也開了過來。

但忙亂了幾天,槍炮聲便消失了。接著,自衛(wèi)隊也開回城里。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一天夜里,來福起身喂馬,時值半夜,滿天星斗,如洗的月光映照著小院。來福喂完馬便進屋躺下了,剛睡下便聽見了狗吠聲。那吠聲由遠而近,好像受到傳染,鎮(zhèn)上的狗也都叫了起來,不過,很快又安靜了。

來福閉上眼睛,正要睡去,忽然院子里傳來響動,大黃也倏地一下從屋里躥了出去。接著,便聽見了腳步聲和說話聲。

那聲音從院子里傳來,隱隱約約,聽不真切,但來福聽得出來,說話的是爺爺和賀二爺。來福豎起耳朵,想聽清他們在說什么,可是他們的聲音很小,聽不清楚。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遠去了。

來福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來福照例起身去圩堡拉水,發(fā)現(xiàn)爺爺已不在家里。

“奶奶,爺爺呢?”

“采藥去了?!?/p>

奶奶正在灶間燒鍋。

“咋這么早?”來福又問。

“早點兒走不好嗎?早去早回嘛。”奶奶說。

這話倒沒錯,而且這樣的事過去也有過,來福也沒當回事。

傍晚吃飯的時候,爺爺回來了。他風(fēng)塵仆仆,臉上滿是汗水,顯得有些疲憊。奶奶端來清水讓他洗一洗他也顧不上,一頭鉆進柴房,把一些平日采集的草藥找出來,裝滿了一簍子。來福有些納悶,問:“爺爺,這是干嗎呢?”

爺爺不回答,只是說:“去,去把馬喂好。晚上要用。”

“去哪里?”

“別問那么多?!睜敔斦f著又忙活起來。奶奶這時從屋里走出來,拎著一塊臘肉塞給爺爺說:“你把這個也帶上?!?/p>

這塊臘肉一直吊在房梁上,還是奶奶過年時沒舍得吃省下的。來福好生奇怪,這究竟是要去哪兒啊,搞得這樣神秘隆重?

吃過晚飯賀二爺便來了,他和爺爺在屋里嘀嘀咕咕了好半天。平時,賀二爺來時總是說說笑笑的,有時還會和來福打趣幾句,但這天晚上卻沒有。他來去匆匆,神情凝重,甚至連招呼都沒和來福打。這情況有點兒異乎尋常。來福覺得一準是發(fā)生了啥事,但到底是啥事,他卻想不出來。

賀二爺走后,爺爺又交代來福一句,晚上別睡了,要用馬。來福問去哪里,爺爺還是不說,來福便不問了。接著爺爺便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也不說話,似乎心思很重的樣子。夜色籠罩,萬籟俱寂。來??吭陂T框上,不知不覺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院子里傳來了響動。

來福睜開眼,看見賀二爺又來了。他和爺爺奶奶站在院子里說話。小白頭不知何時已被牽出來,身上馱了兩個大口袋。爺爺?shù)乃幉囊怖α松先?。來福連忙站起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走過去。

“這就走嗎?”來福問。

爺爺點點頭。

來福從奶奶手中接過韁繩,又用手摸了一下馬背上的袋子,里邊裝的都是糧食。這是往哪兒送???他心里想,但卻沒有說出來。爺爺說過了不讓問,他也不想多嘴。

奶奶把干糧和盛滿水的竹筒拿過來,遞給來福??礃幼舆@是要走遠路啊。來福心里思忖著,便聽見賀二爺說:“都安排好了,順子今晚當值?!?/p>

“嗯?!睜敔攽?yīng)了一聲。

“俺讓狗娃一起去,這孩子可靠。”賀二爺又說道。

爺爺點點頭,表示對賀二爺?shù)陌才藕軡M意。

“走吧?!睜敔斦f。

奶奶拉開院門,叮囑他們小心點兒。大黃聽見動靜,早在來福的身邊興奮地搖著尾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院門一打開,它就想往外躥,卻被奶奶一把抓住,打了一巴掌。

“死東西,你老實點兒!”奶奶罵了一句。

大黃垂下尾巴,知趣地退到一邊,腦袋耷拉著,可憐巴巴地瞅著來福他們出了門。來福牽著馬,當小白頭一邁步,他便注意到它的蹄聲有些異樣。低頭一看,原來不知啥時它的四個蹄子上都裹了布,顯然,這是爺爺裹上的,為了夜間行路減少聲響。說書的常說“人銜草,馬銜枚”,古代打仗夜晚行軍都這么干的,他們?yōu)樯兑惨@樣?來福不禁更好奇了。

來到院外,狗娃已到了。他牽了一匹紅棗騮,馬背上同樣馱著兩個大口袋,四蹄也裹了布。狗娃一見來福便悄聲問:“這是要去哪兒?。俊笨磥硭膊恢闆r。爺爺“噓”了一聲,示意安靜,他們便都噤了聲。鎮(zhèn)子街口處,順子已等在那里。他支開了其他聯(lián)防隊隊員,讓他們順利出了鎮(zhèn)子。事后,來福才得知,這一切都是賀二爺安排好的。事實上,那晚本不是順子當值,但他主動與別人調(diào)了班。

出了鎮(zhèn)子,他們便加快了步伐。星星滿天,月光如水。地上灑滿了銀光,好像鋪了霜似的,白茫茫的一片。借著月光,他們在山林中穿行著。山路十分險峻,他們時快時慢,走得十分艱難。小白頭很爭氣,在來福的指揮下,走得十分穩(wěn)健。寂靜的夜色中不時響起人和馬的喘息聲,遠處隱隱傳來野獸的嗥叫,不時有一只野兔或什么小動物從路上躥過,倏地一下不見了。偶爾還有被驚飛的宿鳥,扇動翅膀,騰空而起,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就這么不聲不響地走了幾個時辰,天快拂曉時,他們來到了一處密林中。周邊茂密的樹木密密匝匝,地上雜草叢生,藤蔓纏繞,幾乎無路可走。爺爺撥開雜草藤蔓,在前邊開道,來福和狗娃牽著馬跟在后邊。走著走著,忽然前方的雜草和藤蔓出現(xiàn)了大片踩踏過的痕跡,一看便知有人走過,而且走過的人還不少。來福有些驚訝,這荒山野嶺的有誰來過?

正思忖著,繞過一個山角,便看見一塊巨大的山石擋在前邊。爺爺抬手示意他們停下,然后,蹲下身子向四周觀察起來,發(fā)現(xiàn)沒有異常,他才雙手攏在嘴邊,連續(xù)學(xué)了幾聲鳥叫。

“咕咕……咕咕……”

不久,巨石后邊傳來了響動,接著閃出兩個人影。他們動作敏捷干練,在熹微的晨光中,可以看到他們手上都拿著槍。走在前邊的人山里人打扮,粗布短衣,寬腿褲,手里握著一把短槍;跟在后邊的人身著黃軍服,端著一桿長槍,看模樣是個當兵的。

爺爺起身迎了上去,與走在前邊的那個人低聲說了兩句什么。來福忽然覺得,那個身影好熟悉??!仔細一看,心里一驚:“天啊,這不是叔叔嗎!”

來福沒認錯,那人正是叔叔。雖然他換了裝束,來福還是一眼便認出他來。叔叔這時也看到來福了,大步走了過來,一邊拍著來福的肩膀,一邊打趣道:“啊,小兄弟,咱們又見面啦!”

來福有些回不過神兒來,傻愣在那兒?!罢玻徽J識叔啦?”叔叔又說道,還用拳頭在來福胸口輕輕搗了一下。

來福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叫了一聲“叔叔”。

“快搬吧!”爺爺這時吩咐道。來福和狗娃便拴好馬,開始從馬背上卸布袋。布袋里裝的是糧食,還有干菜、食鹽等。爺爺、叔叔和那個當兵的也上來幫忙。大家七手八腳卸下布袋,便向巨石后邊搬。

巨石后邊有一處隱蔽的山洞,隱沒在半人高的雜草叢中。由于巨石遮擋,從外邊幾乎看不出來那里有山洞。他們把糧食運到這里來干什么?來福心里充滿了疑問,從昨晚開始,爺爺和賀二爺?shù)呐e動就神神秘秘的,見到叔叔,更多的謎團又涌了上來。叔叔咋在這里?他不是在城里嗎?來福心里想,叔叔才來了幾個月,可就像變戲法似的,一會兒是收山貨的,一會兒又成了算卦的,桂花說在吳先生那里還見過他……他究竟是啥人?來福的腦子里像打閃似的閃了幾下,沒容他細想,他們已進了山洞。

洞內(nèi)黑乎乎的,光線很暗。爺爺點著一個火把,舉在手中,在前頭引路。大龍山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山洞。當年,這些山洞是紅軍打游擊的藏身之處,他們就是利用這些山洞與敵人周旋。后來,有人把這些山洞稱為“紅軍洞”。來福有幾次跟爺爺上山采藥,也曾在其中的一些山洞里避過雨。

他們進入了洞內(nèi)。洞的入口很狹窄,可走著走著便逐漸開闊。借著微弱的火光,來福猛地發(fā)現(xiàn)洞內(nèi)躺了許多人,不禁吃了一驚。這些人大多穿著軍服(與在洞口看見的那個士兵穿的一樣,來福后來才知道,這是解放軍的軍服),頭上或身上纏著繃帶。地上鋪著干草或用樹枝搭起了簡易床架,他們就躺在上邊。

有一個人正在邊上忙活著,看見他們走來,那人抬起頭來看了他們一眼。來福注意到這是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女人。

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來福一時琢磨不透,但又不便問。東西很快搬完了,他出去喂馬時便悄悄問狗娃,狗娃指了指,說:“俺看像是那邊的?!?/p>

“你是說共產(chǎn)黨?”

“有點兒像?!?/p>

正說著,剛才在洞口看見的那個當兵的走過來。這時,天光已經(jīng)泛亮了。來??辞辶?,這個當兵的很年輕,長著一張娃娃臉,看樣子比來福也大不了多少。他看見來福和狗娃便咧嘴笑了一下,顯得十分友好。來福忍不住說:“老總,俺能問一句嗎?”

那人笑了:“小兄弟,俺們不興叫老總?!?/p>

“那叫啥?”

“叫同志?!?/p>

“同志?”來福感到有些新鮮,“你們是什么人?。俊?/p>

“解放軍?!毙?zhàn)士回答。

來福心中一喜,果然猜對了。

“你們就是以前的紅軍?”

“是啊。”

“你們真的回來了?”

“可不是?!?/p>

小戰(zhàn)士笑著說,他的話里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后來來福才知道他是山東人,姓汪,是部隊的通信員,大家都叫他小汪。

來福心里想,說曹操,曹操到。前段時間桂花剛和他說到解放軍,沒想到轉(zhuǎn)眼就見著了。難怪爺爺和賀二爺如此謹慎!

這批傷員是剛從雙河鎮(zhèn)那邊轉(zhuǎn)移過來的,由于敵人搜捕,他們已經(jīng)斷糧多日,只能靠野菜充饑。這批糧食送得非常及時,叔叔說,如果再沒糧食,有些傷員就快撐不住了。來福從叔叔和爺爺?shù)恼勗捴械弥?,原來,這批傷員都是在雙河鎮(zhèn)負傷的。雙河鎮(zhèn)這一仗打得很慘烈。國民黨正規(guī)軍三個旅外加兩個團,還有民團、自衛(wèi)隊,有兩萬多人,前堵后圍,想把解放軍堵住,但解放軍還是沖了過去。部分重傷員因無法跟隨部隊,只好就地隱藏。為了躲避敵人的搜捕,一部分傷員被轉(zhuǎn)移到大龍山南邊,共有六十多人。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叔叔通過爺爺和賀二爺找到這個山洞。由于地點隱蔽,易于藏身,叔叔對此很滿意,他還對爺爺講,上級指示,務(wù)必保證這批傷員的安全,防止走漏風(fēng)聲。

“你放心,”爺爺說,“這事只有俺和二爺知道。另外,這兩個孩子(指來福和狗娃)你不用擔心,他們都很可靠。”

“那就好,”叔叔道,“謝謝懷叔了!”

叔叔和爺爺說話時來福就坐在一邊,當聽到叔叔叫爺爺懷叔時,不禁好生詫異。叔叔不是一直管爺爺叫大伯嗎?現(xiàn)在咋又叫懷叔了?正迷惑間,叔叔轉(zhuǎn)過臉來,笑著拍拍來福的肩膀。

“好樣的,俺的大侄子!”叔叔說,“小小年紀就能做大事了,有機會俺會向你二伯報告的?!?/p>

“二伯?”

“就是咱們師長啊?!?/p>

“師長?”

來福一臉詫異,心想,叔叔這都說的啥呀?啥師長、二伯的,自己咋聽不懂呢?叔叔似乎從來福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扭頭便對爺爺說:“咋了?你們沒告訴他?”

爺爺搖搖頭。

“難怪呢!”叔叔笑了起來。

第六章

從山上回來,已是次日夜間了。因為他們前一天是夜間出鎮(zhèn)的,白天回來勢必引起懷疑,因此便在山上待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返回。進鎮(zhèn)時,自然又由順子設(shè)法支開聯(lián)防隊隊員,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家里。

這次上山,來福最大的收獲便是弄清了自己的家世。原來,他有三個伯父、兩個姑姑,并非像奶奶說的就他爹一根獨苗兒。在他的三個伯父中,除了大伯被土匪殺害外,另外兩個伯父,即二伯、三伯,當年都跟紅軍長征去了。這些,爺爺奶奶一直瞞著他。直到這次上山,在來福的追問下,爺爺才道出了實情。

來福的二伯名叫朱志杰,現(xiàn)在已是解放軍某部的師長了,而“叔叔”并非他的真叔叔。他真實的身份是解放軍的偵察參謀,名叫羅少凱。這次解放軍挺進大別山,他奉命偵察,化裝成來福的叔叔,以此為掩護,開展偵察活動,并與地方黨組織秘密接頭。據(jù)爺爺說,羅少凱就是他二伯派來的。

來福一家有多人參加紅軍,包括他爹他娘。來福的爹娘都是在金家寨打游擊時被敵人殺害的。奶奶謊稱他們是病死的,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回到家中,來福說起這事,奶奶還想瞞他。來福便說:“奶奶,你別瞞了,俺都知道了?!?/p>

“你聽誰說的?”

“爺爺?!?/p>

“他都告你了?”

“是的?!?/p>

奶奶知道瞞不住了,便轉(zhuǎn)過臉去抹起眼淚。提起這事,她心里就陣陣發(fā)痛。她養(yǎng)了四個兒子,長子和幼子先后遇難,二子、三子下落不明。他們老夫妻倆為了躲避迫害,帶著來福東躲西藏,最后背井離鄉(xiāng),來到石門鎮(zhèn)。一想起這些,她就悲從中來,難以自抑。來福也很難過,看著奶奶落淚,他的眼圈兒也紅了。

兩人難過了一陣,來福便安慰奶奶說:“奶奶,別哭了,聽說二伯就要回來了?!?/p>

奶奶撩起衣襟揩了揩眼睛,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是啊,俺也聽說了?!蹦棠陶f。

“聽羅叔說,”來福道,“二伯現(xiàn)在已是師長了?!?/p>

羅叔就是羅少凱,自打得知他的真實身份,來福便改口叫他羅叔了。奶奶聽了這話,便嘆了一口氣:“唉,也不知他眼下到哪里了,他這一走,就是十二年??!”

“聽說,離咱這里不遠了?!?/p>

“是嗎?”奶奶又嘆了一口氣,“也不知你三伯現(xiàn)在咋樣了,咋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會有的?!眮砀Uf,“當年的紅軍就要回來了,三伯肯定也會回來的,說不定他也當上了師長哩。”

奶奶一聽這話便破涕為笑了。

“啥師長不師長的,”她說,“只要平安回來就燒高香了!”

來福他們上山剛兩天,有關(guān)傷員的風(fēng)聲便傳了出去。國民黨安徽省政府和第五戰(zhàn)區(qū)都獲悉了情報,分別發(fā)來緊急通報,聲稱共軍傷員已翻越大龍山,向石門鎮(zhèn)一帶潛逃,要求霍川縣軍政當局火速派兵“清剿”,不得有絲毫遷延。

接到通報后,霍川縣立即行動起來。作為戡亂委員會主任的谷孝珊尤為積極,他馬上召集調(diào)查室、三青團、自衛(wèi)隊、警察局、防奸指導(dǎo)小組,以及各鄉(xiāng)鎮(zhèn)聯(lián)保主任開會,指示多方聯(lián)動,加強整肅,配合軍方,務(wù)必將“共匪”一網(wǎng)打盡。

當時,駐扎在霍川的是國民黨軍的新編第六十二旅。該旅原系東北軍系列,旅長姓郝,他對這事并不感興趣。雙河鎮(zhèn)一仗,國民黨方面大肆宣揚,報上稱之為“大捷”,國民黨安徽省政府還召開了慶功大會,但明眼人都曉得,這不過是瞎起勁兒。從全國范圍看,一九四七年下半年,局勢已經(jīng)發(fā)生逆轉(zhuǎn)。特別是劉鄧大軍一路從山東、河南打來,如同利劍直插大別山,徹底攪亂了國民黨反動派的陣腳。雙河鎮(zhèn)一戰(zhàn),國民黨反動派表面上取得了勝利,實際上并沒能阻止解放軍向大別山躍進的計劃。

郝旅長對此心知肚明。這幾年和共產(chǎn)黨打仗,他損兵折將,早已心灰意冷,但在谷孝珊的反復(fù)敦促下,他也不得不應(yīng)付一下。因為這家伙畢竟扛著省政府和戰(zhàn)區(qū)的令箭,他無法違抗。于是,他便派出一個團前往大龍山。

然而,人派出去了,官兵們卻出工不出力,這讓谷孝珊大為不滿,盡管幾番催促,他們?nèi)匀魂柗铌庍`。谷孝珊很惱火,但也奈何不了他們。因為軍隊隸屬于第五戰(zhàn)區(qū),他作為地方官員管不了他們。于是,他只好親自出馬,并調(diào)動自衛(wèi)隊前往“清剿”。

谷孝珊立功心切,一心想當縣長。為了擠走現(xiàn)任縣長聶濟川,他多方運動,上邊已有人幫他說話,現(xiàn)在急需干出一點兒成績證明自己。因此,這次搜捕共軍傷員,他特別賣力。

谷孝珊是個老CC(中統(tǒng)的前身)了。他身材瘦高,禿頂,塌肩膀,由于酒色過度,臉上的皮膚呈暗黑色;他的五官還算端正,但嘴角的左邊長著一顆又大又黑的肉痦子,破壞了整體的和諧,顯得十分刺眼。谷孝珊對穿戴十分講究,經(jīng)常西裝革履,或綢緞長袍,頭戴南洋帽,手持司的克,手指戴著碩大的金戒指,胸前垂著鍍金的表鏈,一副氣派不凡的樣子。作為國民黨霍川縣黨部書記長,多年掌管調(diào)查室、三青團和除奸小組等特務(wù)組織,在各鄉(xiāng)鎮(zhèn)眼線眾多。據(jù)他的情報,共軍傷員可能就藏身在石門鎮(zhèn)附近的山上,于是親帶自衛(wèi)隊趕往那里。

霍川自衛(wèi)隊原有七八百人,后因“剿共”的需要不斷擴大,現(xiàn)在已有一千五百余人,下轄三個營。從隸屬關(guān)系上,自衛(wèi)隊受縣政府節(jié)制,可谷孝珊卻在自衛(wèi)隊中安插了不少人,其中第一營營長和第二營營長都是谷的人。他們對谷孝珊唯命是從,相反對縣長聶濟川卻明一套暗一套。這次派出自衛(wèi)隊,聶濟川并不積極,以縣城防務(wù)為由,一再搪塞,認為此事由駐軍去辦即可。但谷孝珊執(zhí)意要派自衛(wèi)隊,而且搬出戡亂委員會來壓聶濟川,聶濟川只好妥協(xié)了。

谷孝珊一到石門鎮(zhèn)就大肆搜捕,采取高壓手段。他下令搜山,同時嚴密封鎖各條道路,周邊各村都設(shè)立關(guān)卡,對來往行人仔細檢查,任何人不準上山。石門鎮(zhèn)更是被圍得水泄不通,進出都十分困難。就連四海腳行也不得不停業(yè)了。谷孝珊還把近期外出或上山的人都抓來一一訊問,凡是有嫌疑的一律扣押。老懷叔也被抓去了,但好在他常年在山上采藥,上山屬常態(tài),并沒有太多嫌疑,加上鎮(zhèn)長五叔公和賀二爺極力擔保,不久便放了出來。

爺爺被抓后,來福十分擔心,后來爺爺被放后,他才舒了一口氣。然而,爺爺回來后一直憂心忡忡,茶飯不思。有時來福半夜起來喂馬,看到爺爺蹲在院子里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煙頭的火光在夜色中一閃一閃的。來福知道他是在為山上的傷員牽腸掛肚。

“爺爺,你是擔心山上?”

爺爺不說話,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

“這可咋辦呢?你快想想法子啊。”

爺爺還是不說話,直到抽完一袋煙后才磕了磕煙袋鍋,讓來福喂完馬早點兒去睡。來福去問奶奶,奶奶也說大人的事你就別問。

有一天,他拉水回來,看見屋里的門關(guān)著,便問奶奶誰來了。奶奶說,是賀二爺?!班??!眮砀?yīng)了一聲,便到院子里打水洗臉。這兩天,賀二爺來過幾次,每次一來,就和爺爺關(guān)在屋子里嘀咕個沒完,也不知說些啥事。來福猜想可能與山上的事有關(guān)。果然,他剛洗完臉,爺爺便拉開門把他叫了進去。

“來福,你來一下。”

來福便放下臉盆,走了過去。屋子里煙霧繚繞,嗆得人透不過氣來。來??匆娰R二爺坐在椅子上看著他,一聲不吭,大口吸著煙。爺爺重新關(guān)上房門,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來。

“來福,上次去的地方你還記得嗎?”

“啥地方?”

“蜜蜂洞?!?/p>

哦,爺爺說的是上次給傷員送糧的那個山洞?!坝浀冒?。”來福說。

“你還能找到嗎?”

“差不多吧。”

“差不多可不行!”

“啥事啊?”來福有些不明就里。

“先別問啥事,”賀二爺插話說,“你能保證找到嗎?”

“差不多吧。”

“咋又是差不多!”賀二爺不滿道。

來福笑了。

“俺就是這個意思唄?!?/p>

“你是說能行?”

來福嗯了一聲。賀二爺點點頭,看了爺爺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說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爺爺沒有馬上說話,他默默地吸著煙,直到吸完煙鍋里最后的一口煙,才在鞋底下用力磕了磕煙袋鍋,好像下定了決心。

“那好吧。”爺爺說。

接著,他們便向來福說了計劃。原來,敵人封鎖了石門鎮(zhèn),切斷了上山的所有道路。任何人沒有谷孝珊的批準,都無法通過?,F(xiàn)在,山上急需藥品。就在敵人封山之前,地下黨搞到了一批藥品,這批藥品主要是消炎藥,還有部分盤尼西林。據(jù)說是通過秘密渠道弄來的,十分寶貴,必須盡快送到山上,越快越好,哪怕早一天都有可能挽救一些同志的生命。

可是,敵人封鎖很嚴。一連幾天,爺爺和賀二爺心急如焚,苦于無計可施。他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辦法。最后,還是賀二爺靈光一現(xiàn),想到了來福。

來福每天給圩堡拉水。他拉水的路線,一般是從圩堡后門出去,穿過一條峽谷,便可到達鷹嘴巖。這條路人跡罕至,敵人并未派兵把守。就在鷹嘴巖后邊有一條小道可以通往山上,如果能出圩堡,便可以從這里上山。

來福恰好具備這個條件。由于每天給圩堡拉水,他可以自由出入圩堡。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而且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賀二爺唯一擔心的是,來福還是個孩子,能不能勝任這件事?因此,賀二爺一時拿不定主意,便來找懷叔商量,懷叔開始也有些擔心,但事情緊迫,刻不容緩,也只好冒險嘗試了。

第二天一早,計劃便開始實施。來福早早便去給圩堡拉水,圩堡門前的崗哨一個小時換一次班。由于來福天天拉水,崗哨都認識他了,來福進進出出,他們也不過問。而且,來福啥時走,啥時回,前后班的崗哨也不清楚。這就給計劃的實施提供了便利條件。

賀二爺和爺爺合計好了:來福拉完水后,最后一趟便不再回來,而是直接進山,把藥品送到后,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返回,利用崗哨交接班的時間差,正好打個馬虎眼,可以順利地蒙混過關(guān)。

這個計劃,在設(shè)計上完美無缺。唯一不能確定的,便是實施過程中可能發(fā)生的意外。尤其是上山這段路,需走七八個小時,其間任何情況都可能發(fā)生,比如碰上巡邏隊、土匪或猛獸什么的,這些都有可能,而且無法預(yù)料。一個孩子孤身一人,不能不令人擔心。但事情緊急,只能冒點兒險了。臨行前,爺爺和賀二爺一再交代,叮囑來福做好種種防范。

來福連聲答應(yīng)。說實在話,剛開始他沒想那么多,現(xiàn)在爺爺和賀二爺一再提醒,他才感到事情重大,反倒有些忐忑起來。

晌午時,缸里的水快灌滿了。按照計劃,接下來便要做進山的準備了。來福裝作肚子餓了,去伙房找東西吃,狗娃早已候在那里,這是賀二爺安排好的。來福來找東西吃時,狗娃便趁機將另外兩只桶換了上去。這兩只桶下面都做了夾層,藥品就放在夾層之內(nèi)。

桶換好后,來福便裝模作樣地啃著一塊餅子,拉起小白頭,向圩堡后門走去。眼看就要靠近圩門了,他心里很緊張,但他明白,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住氣。于是,他不緊不慢地拉著馬走著,腳步不快也不慢,故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個值勤的崗哨看見他,隨口招呼道:“還沒拉完?。俊?/p>

“快了?!眮砀Uf。

那個崗哨笑了笑,便扭過頭去,和另一個崗哨說起話來。來福加快腳步,出了圩堡。他牽著小白頭,一路緊趕慢趕。這一路多是深山密林,罕有人跡。爺爺叮囑他,盡量在天黑前趕到,一來白天路好走,二來也可防止夜間野獸出沒危及安全。為了抓緊時間,他連給小白頭喂料的時間都省了。

“好兄弟啊,對不住了!”他一路走一路對小白頭說,“你先忍忍吧,咱們先趕路,到了地方,俺管你吃飽喝足,你說好嗎?”

小白頭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善解人意地甩了甩尾巴。

他快步走著,兩個多時辰后,道路越發(fā)險峻了,時而上坡,時而下坡,腳下多為羊腸小道,有的地方連路都沒有,而且七拐八繞,十分難走。來福汗水淋漓,衣衫全都濕透了。越往上走,道路越艱難,但這都難不倒來福。問題是,這條路他只跟爺爺走過一次,而且還是夜間。臨走前,爺爺一再交代,不要走岔了道,因為一旦走岔了道,說不準就會迷路。山里走路最怕這個。爺爺還告訴他每段路的路標,比如某處有一片竹林,某處有三棵大樟樹,還有某處有兩棵歪脖子松樹,等等,提醒來福仔細辨認。來福一一記在心里,可是說者易做者難,山里到處都是竹林樹木,舉目望去,大同小異,稍不留意就會錯過。盡管來福十分小心,可走著走著還是覺得不對勁了。因為爺爺交代的路標忽然一處也不見了。

他仔細尋找,卻毫無蹤跡。這是咋了?正疑惑間,忽見一處陡坡,坡上有溪水流下來,在坡下形成一個小水坑。來福忽然叫了起來。一個多時辰前,他曾走過這里,當時小白頭渴了,還在水坑里喝了水——天啊,咋又走回來了?看著在水坑旁邊留下的幾個馬蹄印,他明白自己迷路了。這么長時間,他都在原地轉(zhuǎn)圈兒。糟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來福有些慌了。

天光這時正在一點點暗淡下來,暮靄四合,黃昏將至。來??粗車n蒼的大山和茂密的森林,一種孤立無援、絕望的情緒席卷而來。

“咋辦啊?咋辦?。俊彼哉Z道。然而,在這大山之中,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眼看天漸漸黑下來,他茫然四顧,欲哭無淚。

就在這時,小白頭忽然邁開了蹄子向前走去。

“嘿,你去哪兒?”來福叫道。

“站住,你站??!”他又叫道。

可小白頭理也不理,自顧自向前走去。來福趕緊跟上去。他想上前拉住小白頭,可轉(zhuǎn)念一想,都說老馬識途(說書的就講過),說不定小白頭也能行,于是,便跟在后邊。走著走著,不知走了多久,他們又回到原路上。來??吹竭h處立著三棵大樟樹——這是爺爺交代過的路標,剛才他就是在這里走岔道的。

來福重新找到了希望。他摟住小白頭親了兩口,激動得眼睛都潮濕了?!昂眯值埽x謝你,你可救了俺!”他連聲說道。小白頭輕輕噴著鼻子,搖著腦袋,好像在說,這沒啥,這可難不倒俺——那神情頗有幾分自得。

接下來,來福不敢怠慢,仔細辨準了道路,繼續(xù)前行。天這時完全黑了下來,山路走起來更加艱難。盡管耽擱了不少時間,需要加快步伐,可來福也不敢盲目求快。剛才就是走得太快了才出了差錯?,F(xiàn)在,他每走一段,都要找準路標,寧可慢一點兒,也要穩(wěn)一點兒。

半夜時分,他終于看到爺爺說的那兩棵歪脖子松樹了。這里離蜜蜂洞已經(jīng)不遠了。來福差點兒歡呼起來。

找到了!

終于找到了!

然而,還沒等他高興起來,小白頭忽然躁動不安,身子拼命向后縮著,鼻腔里發(fā)出粗重喘息聲,蹄子在地上用力刨著。

“咋了?這是咋了?”

來福一邊抓緊韁繩,一邊四下打量著。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星光投下模糊的光亮。小白頭搖著頭,脖頸用力向后仰起,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嘶叫。來福更驚奇了。他一手拉著韁繩,一手輕輕拍著小白頭。

“吁,吁!”來福輕聲叫道,可手上卻明顯地感到小白頭的身體在不住地顫抖。出了啥事?來福正驚疑間,猛抬頭看見前方山崖上有兩點綠色的亮光在閃動。來福不禁打了一個激靈,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狼!

來福差點兒叫了起來。

就在這時,那個亮光一閃,從山崖上快速移動過來,轉(zhuǎn)眼便來到來福的前邊,在相距十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借著星光,來??吹搅艘粋€黑乎乎的身影。從塊頭看,這只狼可不小。來福從身后抽出柴刀,瞪大眼睛盯著它。爺爺曾經(jīng)講過,遇到狼千萬不能跑,而要冷靜下來,盯著它的眼睛看,哪怕是黑夜,因為狼的視力很好,它能夠看到你的目光以及你的一舉一動。這時,你不能慌張,也不能輕舉妄動,千萬不能暴露自己的弱點,尤其是自己的膽怯。

“狼可聰明了,”爺爺說過,“你要是害怕,它就能看出來?!?/p>

來福想著爺爺?shù)脑?,死死地盯著那只狼,手里緊緊地握著柴刀。盡管心里害怕得要命,雙手也在不住地顫抖,但他不住地給自己打氣:“挺?。⊥ψ。 彼谛睦锇蛋档亟兄?。

那只狼似乎有些遲疑,在對峙了一會兒之后,它坐了下來,警覺地注視著來福。

雙方開始了無聲的較量。來福慢慢地向后移動,靠近了身后的一棵大樹,這樣做可以防止來自身后的攻擊,這也是爺爺告訴他的。那只狼看到來福后退了,也起身向后退了幾步。接著,它忽然抬起頭,朝著天空發(fā)出陣陣嚎叫。

顯然,它在呼喚同伴。來福心里一沉,知道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更多的狼出現(xiàn)。爺爺說過,一只狼好對付,一群狼就難辦了。它們可以咬死一只老虎,甚至撕碎一只狗熊。如果恰是它們饑餓的時候,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它們。來?;艁y起來,頭上的汗水像泉涌一樣,后脊梁上仿佛水澆一般陣陣發(fā)涼。

咋辦?

咋辦?

來福緊張地思考著。這時,可怕的情況開始出現(xiàn)了。遠處傳來了一聲聲狼嚎,接著,一個個綠色的亮光不斷地閃現(xiàn),一對,兩對,三對……一共有五對,甚至更多,來福顧不上去數(shù),只見它們分散在四周,像魔鬼一樣步步逼近。

完了!來福絕望地想著。小白頭仿佛感到了死亡的威脅,幾次試圖掙脫,都被來福死死地拽住了韁繩。情急之下,它不住地抬起前蹄,立起身子,發(fā)出一陣陣凄慘的叫聲。

來福這時頭腦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應(yīng)對才好。這種情況,他從沒經(jīng)歷過,而且事發(fā)突然,他也來不及從容思考。

忽然,天上一道白光閃過,那是一顆流星。這顆流星來得太及時了,來福后來想。當他看到這顆流星,心中頓時一亮。

“有了!”他興奮地叫道,急忙找樹干拴住小白頭,又把腳下的枯枝和樹葉攏到了一起,然后快速掏出火石,用柴刀用力擦著,一下,兩下……火星在夜色中迸濺?!翱?!快??!”他在心里催促道。也許是因為心急和慌亂,他的手顫抖起來,一時間竟有些不聽使喚了。事情常常就是這樣,越想快越慢,越著急越亂,這個時候千萬不能亂了套,來福提醒自己。他穩(wěn)住情緒,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又是幾下,啪,啪——終于,噗的一聲,枯葉被點燃了。

來福小心地添加柴草,讓火苗越燒越旺?;鸸庥臣t了來福的臉龐,也撕開了濃黑的夜幕。

正在逼近的群狼仿佛受到了驚嚇,它們快速地退去,直到幾十米外才遠遠地站住,驚疑不定地打量著燃燒的火堆。

來福松了一口氣。他渾身癱軟,仿佛跋涉過千山萬水,精疲力竭。不過,讓他慶幸的是,在生死關(guān)頭,他沒有被恐懼壓倒。因為爺爺也曾告訴過他,狼怕亮光,尤其是怕火。可由于太緊張,他竟把這茬兒給忘了,直到流星劃過,這才提醒了他。平時山里人出遠門總是揣著火石,路上可供燒火做飯取暖之用。來福也有一塊,沒想到這當口兒派上了大用場。

來福安下心來,小白頭也平靜了。下一步該咋辦?來福還沒有想好,不過,等到天亮,總會有辦法,他心里這樣想著。休息了一會兒,體力漸漸恢復(fù),但他不敢松懈,隨時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火苗跳動著,身上慢慢暖和起來。不知不覺地,困意悄悄爬了上來,像霧氣一樣彌漫著。來福開始迷糊了,漸漸陷入了混沌之中。不知何時,他的頭向下一點,碰到了膝蓋上,猛地醒來,發(fā)現(xiàn)火堆正在熄滅,趕緊抓了把柴草添上去。當火苗又重新跳躍起來時,正在逼近的群狼嚎叫著,慢慢退了下去。

來福嚇出一身冷汗。他再也不敢睡了,為了抵擋瞌睡,他用手指不停地掐著自己,兩只手背上都掐出血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來福,是來福嗎?”

聲音是從樹叢中傳來的。來福扭頭看去,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來福以為自己聽錯了,或是出現(xiàn)了幻覺,正惶惑時,只聽一陣窸窣聲響起,接著,兩個黑影閃了出來。

“羅叔!”來福激動地叫了一聲,一下子跳起來猛撲了過去。

第七章

來福的任務(wù)順利完成了。

那天夜里,多虧小汪巡邏時發(fā)現(xiàn)了火光,立即報告了羅少凱。為了查明情況,他們悄悄摸到火堆旁,這才發(fā)現(xiàn)了來福。來福在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之后再次見到了親人,一時間悲喜交加。他當時就撲到羅叔懷里,緊緊地抱住羅叔,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羅叔聽來福說了經(jīng)過,十分高興?!按笾蹲樱彼f,“你可了不得啊!小小年紀,臨危不懼,有大將風(fēng)范?!彼€說:“你知道嗎,這批藥能救多少命??!俺看應(yīng)該給你記上一大功!”說著拍著來福的腦袋不住地夸贊,夸得來福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當天夜里,來福馬不停蹄,原路返回。為了確保安全,羅叔帶小汪親自送他下山。第二天早上,來福按計劃返回。他在鷹嘴巖拉上兩桶水,然后從容不迫地進了圩堡,站崗的哨兵以為他是早上從鎮(zhèn)里出去的,并未產(chǎn)生任何懷疑。

賀二爺早就等候在那里了。他一大早就來到圩堡,坐在公事房內(nèi),眼睛不住地瞟向圩堡的后門,直到看見來福進了門,他那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斑@孩子出息了!”事后他對懷叔說,“到底是你們老朱家的人,個個都是好樣的?!?/p>

八月底,敵人突然開始從石門鎮(zhèn)撤離。先是新編第六十二旅,接著自衛(wèi)隊也撤了。他們匆匆撤向城里。谷孝珊也走了。一個多月來,敵人駐在石門鎮(zhèn),四處騷擾,搞得當?shù)仉u犬不寧,老百姓叫苦連天。現(xiàn)在他們一走,老百姓一個個都燒起高香,慶幸不已。

從山上傳來的消息說,局勢正在好轉(zhuǎn),解放軍開始占據(jù)主動,由守轉(zhuǎn)攻。有一次,來福隨爺爺上山送糧,意外地見到了吳先生(后來他才知道,吳先生竟是中共霍川臨時縣委書記)。從他們的談話中,來福得知,革命形勢發(fā)展很快,劉鄧大軍已經(jīng)千里躍進大別山,直逼武漢,戰(zhàn)局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

“蔣家王朝的末日即將來臨!”吳先生說,“這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

來福聽得很興奮。從他們的談話中,來福聽到好多新詞,如“解放戰(zhàn)爭”“反攻階段”“劉鄧大軍”等等,他感到很新鮮,也很好奇。特別讓他高興的是,羅叔告訴他,他二伯就在劉鄧大軍中,他們的部隊已經(jīng)到了金家寨,離這里不遠了。

解放軍說來就來了。轉(zhuǎn)年一月中旬,雪還沒化完,這天半夜,突然響起槍聲,接著狗吠聲大作。來福從睡夢中醒來,只聽見外邊的鑼聲敲得咣咣響。

“有情況!”

“快去圩堡!”

“快??!”

“快啊!”

隨著喊叫聲,寂靜的鎮(zhèn)子頓時一片喧嘩。到處都是人聲、腳步聲。大人喊,小孩叫,還有哭聲和罵聲。一時間雞飛狗跳,亂作一團。

來福打開院門,牽起小白頭,讓奶奶坐上去,夾在人群中向圩堡跑去。大黃汪汪地叫著,像支箭似的從院門里躥了出去,一下子便不見蹤影。

黑暗中,來福牽著馬跑著,開始還看到了爺爺,但跑著跑著爺爺便不見了。一時間他也顧不上許多,拉著馬向圩堡一路猛跑。

小白頭熟門熟路,跑得很快。這時通向圩堡的路已經(jīng)擠滿了人。大家互相幫襯著,拉扯著,扶老攜幼。有人摔倒了,被拉起來繼續(xù)跑。局面雖然有些混亂,但對鎮(zhèn)上的人來說,這樣的場面不止一次經(jīng)歷過,所以不是太慌亂。

聯(lián)防隊隊員照例在后邊斷后,當人們陸續(xù)進了圩門,他們也快速撤回,圩堡的大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出了啥事?”

“搞不清啊?!?/p>

“聽說來了不少兵?”

“可不是?!?/p>

“有多少?”

“不老少,烏泱泱的一片?!?/p>

“會不會是土匪?”

“還不清楚?!?/p>

眾人氣喘吁吁,驚魂甫定,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相互打聽。有知情者告訴大家,聯(lián)防隊派出去的流動哨,在兩里外的小樹林里發(fā)現(xiàn)一支隊伍,正快速地向石門鎮(zhèn)開來,于是趕緊鳴槍示警,但由于天太黑,看不清是些什么人。

來福進了圩堡,安頓好奶奶和小白頭便去找爺爺,可找了一圈兒也沒有見到爺爺?shù)纳碛?。來福有些著急了?/p>

“爺爺,爺爺呢?”

來福四處尋問爺爺?shù)南侣洌珔s沒人知道。有人說,在鎮(zhèn)子里見到過懷叔,后來光顧著跑,就沒注意了。狗娃是最后撤回圩堡的聯(lián)防隊隊員之一。來福問他:“看見爺爺了嗎?”

“沒有。”

“那爺爺去哪兒了?”

“他沒進來?你都找過了嗎?”狗娃指了指圩堡。

“都找過了?!?/p>

“那就怪了!”狗娃說,“這不可能?。 ?/p>

于是,他們又一起找,還是找不到。來福擔心起來,奶奶也擔心起來。

“快去找二爺!”奶奶吩咐道。

來福趕緊向圩墻上邊跑去。此時,賀二爺正站在圩墻上向外張望,觀察著外邊的動靜。聯(lián)防隊隊員嚴陣以待,已經(jīng)做好了戒備,來福跑了過去。“二爺,二爺……”他大聲叫著。

“啥事???”賀二爺問道。

“爺爺不見了!”

“哦?!辟R二爺聽了,似乎并不慌張?!皼]事的?!彼f。

“可到處都找不見??!”

“沒事的,”賀二爺又說了一句,“順子和他在一起哩?!闭f著還扭頭看了來福一眼,一副心中有數(shù)的樣子。

來福有些奇怪,又想到順子——是啊,剛才找爺爺找了一大圈兒,并沒有看見順子。他正想問他們在哪里,這時,五叔公在他人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上來了。

“長泰啊,出了啥事?”他一邊走一邊啞著嗓子問道。這幾天他有些傷風(fēng)感冒。

“不知曉,”賀二爺搖頭說,“好像是過兵哩?!?/p>

“過啥兵?”

“不知曉?!?/p>

“是不是土匪?。俊?/p>

賀二爺搖搖頭,不置可否。五叔公探頭向圩堡外邊望去。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但鎮(zhèn)子里很安靜,除了狗吠聲遠遠近近地響著。

五叔公站著看了一會兒,便讓賀二爺勸走了。接著,賀二爺又讓來福先回去,不要讓奶奶擔心。

來福滿肚子疑惑,回到奶奶身邊,把賀二爺?shù)脑掁D(zhuǎn)述了一遍。圩堡里逐漸安靜下來。大家都在等待消息。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然聽到有人說:“順子!順子回來了!”

來福立馬跳起來,向圩堡門口跑了過去,遠遠地看見順子正和賀二爺說著什么。他們邊說邊走,徑直進了鎮(zhèn)公所。來福迎上去,順子見了來福也沒有說話,好像有什么緊急事情。來福連忙跟了上去。

不一會兒,五叔公也被叫起來了。他進了鎮(zhèn)公所,順子便關(guān)上了門。來福湊到門邊,只聽見里邊傳來說話聲,聲音時高時低,主要是賀二爺在說話,五叔公也偶爾說幾句。其間還有很長時間的沉默。他們說了些什么,來福聽不清。不知過了多久(來福覺得時間似乎很長),門打開了。賀二爺從屋里走出來,順子跟在后邊。只聽見五叔公連聲說道:“可別出事了……可別出事了……”他一邊說,一邊追到門口。賀二爺說:“不會出事的,放心吧!”說著便大步走遠了。五叔公瞅著他的背影,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嘴里不停地嘟囔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是鬧著玩的!”

來福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小跑著跟上順子,悄聲問道:“出了啥事?”

“解放軍!”順子小聲嘀咕了一句,臉上一副神秘的樣子。

“解放軍咋了?”

“他們來了!”

“是嗎?”來福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

賀二爺去了鎮(zhèn)子。不久,消息便傳開了。一些膽大的百姓悄悄地跑出圩堡,回到鎮(zhèn)子上,只見鎮(zhèn)街的兩邊全睡著軍人。他們和衣躺在地上,沒有一個進老百姓家的。這樣的軍隊這么多年來可沒有見過?!凹t軍!是紅軍!”人們一傳十,十傳百,都在說當年的紅軍回來了!

天亮?xí)r分,圩堡里的人都回到了鎮(zhèn)上。街上熱鬧起來,人們送水送干糧。家家的煙囪都冒起了炊煙,傳來飯菜的香味。鎮(zhèn)街上還支起了幾口大鍋,一些婦女被組織起來,在案板邊忙碌著,和面、搟面,一碗碗熱乎乎的湯面陸續(xù)送到戰(zhàn)士們手中。

來福從順子那里得到消息,夜里他和爺爺是特意留在圩堡外的,目的就是去迎接紅軍。他們在此之前已經(jīng)得到消息,解放軍這幾天可能要來,但具體時間無法確定,及至與隊伍接上頭后,順子才去報告賀二爺。

五叔公嚇得要命,但賀二爺向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明解放軍絕不會帶來危險,而且只有與解放軍合作才能確保平安。五叔公本來就是一個沒主見的人,凡事都要依靠賀二爺,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同意。

賀二爺吩咐把圩堡內(nèi)的糧庫打開,搬出一部分糧食,讓來福和狗娃運到鎮(zhèn)上去。來福正忙得起勁兒,只見順子從人群中跑了過來,老遠就喊:“來福!來福!”

“啥事???”來福應(yīng)道。

“快回去!你二伯回來了!”

“啥?”

“你二伯回來了!你奶奶讓你回去哩!”

“是嗎?”來福樂得差點兒跳起來,他把手中的馬韁繩往狗娃手中一塞,拔腿就向家里跑。一進院子,就聽見了屋里的說笑聲。

來福幾步跑到門口,只見門口站著一個挎槍的年輕戰(zhàn)士,戰(zhàn)士見了來福正要攔住他,賀二爺這時從后邊走來了。他笑著朝戰(zhàn)士示意了一下,戰(zhàn)士便放行了。屋里,爺爺坐在凳子上,正在和一個人說著話。那人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軍服,肩上披著一件大衣,坐在另一張凳子上。奶奶則站在一邊,滿臉洋溢著笑容,高興得嘴都合不攏。

來福到了門前,忽然不好意思起來,站在門前不動了。賀二爺從后邊推了他一把,說:“咋了?咋不進去???”

屋里人這時都扭過頭來,看著他們。來福更不好意思了,臉漲得通紅。奶奶說:“還傻站著干啥?快進來見你二伯!”

來福嘿嘿地笑著,抬腿跨進門去。

“啊,這就是來福吧?”那個軍人站了起來。他身形高大,皮膚黝黑,兩只眼睛炯炯有神。

“快叫二伯!”奶奶說。

“二伯!”來福叫了一聲。

二伯哈哈大笑起來。

“好小子,長這么高啦!”他的笑聲十分爽朗,說話也快人快語。“過來,過來,”他一把拉過來福,上下打量著,說,“嚯,這都成了大小伙子了!”

來福低著頭,光是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小子還挺內(nèi)向。”二伯道。

奶奶笑道:“和他爺爺一樣,是個悶葫蘆!”

二伯又笑起來:“不過,小小年紀挺有出息!聽說幫了俺們不少忙??!”

來福一聽二伯夸獎自己,臉便又紅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大起膽子問:“二伯,你們這次回來還走嗎?”

“不走了!”二伯一揮手,語氣堅定有力,“俺們這次要解放霍川,解放全中國!”

一切都來得這么快!來福還沒反應(yīng)過來,局勢已經(jīng)徹底反轉(zhuǎn)了。解放軍的一個團開進石門鎮(zhèn)后,又有兩個團從不同的方向朝霍川開來。師部就設(shè)在石門鎮(zhèn)。為了不驚動敵人,消息被嚴密封鎖。

霍川城四面環(huán)山,交通不便,只有一條水路通向外邊,如果它被切斷,霍川將成為死城。兵書上稱之為絕地,不易防守。劉鄧大軍進入大別山后,通過分兵穿插,打亂了敵人的進攻,逐漸渡過難關(guān),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國民黨軍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霍川駐軍從大龍山撤回后,不敢在城內(nèi)久留,便開向離城五十余里的紅花鎮(zhèn)、牧家亭、泥埠橋一帶駐扎,這里地勢平坦,公路、水路便捷,進退自如,同時周邊駐扎重兵,可以相互支援,城內(nèi)只有自衛(wèi)隊防守。

一天,二伯把來福叫去,羅叔坐在一邊。

“來福啊,”二伯說,“派你個任務(wù),你能完成嗎?”

“啥任務(wù)?”

“進城送封信。”

“行??!”

“這個任務(wù)很重要,”二伯說,“你一定要千萬小心?!?/p>

“放心吧!”來福一挺胸脯,學(xué)著解放軍戰(zhàn)士的樣子回答道。

二伯笑了起來?!昂茫?,”他說,“像個小戰(zhàn)士了!”

從二伯那里出來后,羅叔又向他詳細交代了注意事項。第二天一早,來福便牽著小白頭出發(fā)了。狗娃和順子一直把他送到城外,然后讓來福單獨進城。自從戰(zhàn)局緊張后,縣城安保升級了。四個城門只開一個東城門,其他三個門都被封死了。城門開放的時間是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有重兵把守,尤其是對進城的人嚴格檢查。來福當時并不知道解放霍川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部隊急于和城里的地下黨取得聯(lián)系,但如何聯(lián)系卻成了一道難題。賀二爺提議讓來福試試。因為他經(jīng)常進城送貨,還有好幾次送過桂花,對城里的情況熟悉,加之他是一個孩子,不易引起注意。二伯開始還有些猶豫,認為風(fēng)險太大,但沒想到爺爺卻支持這個想法。

“讓他去吧?!睜敔斦f。

“這事挺危險?!倍行┆q豫。

爺爺不說話,抽了幾口煙,然后抬起頭來,說:“俺看他能行!”自打上次完成任務(wù)后,爺爺對來福越加信任了。

“可他還是個孩子。”二伯說。

“俺可不小了,”這時,門被一下子推開了,來福走了進來,“俺今年虛歲已經(jīng)十五了?!?/p>

“那也是個孩子。”二伯說。

“小汪和俺一樣大,他不是已經(jīng)當兵了嗎?”

二伯一愣,問哪個小汪。爺爺說就是老羅的通信兵,來福在山上見過。二伯“噢”了一聲。來福這時又說:“甘羅十二歲拜相,小羅通十三歲掛帥,俺可比他們大多了!”

二伯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額頭,說:“俺看你啊,是書聽多了!”

來福來到城門口,已是夕陽西下。冬天的時光短,還沒到五點,天色便逐漸暗下來。來福他們天還沒亮便動身了,一路上緊趕慢趕,就怕誤了時間。還算好,來到城門口時,離關(guān)閉城門還有一段時間。

守在城門口的自衛(wèi)隊有一個排。周圍堆著沙袋,沙袋后架著機槍。城樓上也有哨兵巡邏。

“干嗎的?”一個自衛(wèi)隊隊員攔住來福問道。他臉上長著黑麻子,像是個領(lǐng)頭的。

“送年貨的?!眮砀4?。

“往哪兒送?。俊?/p>

“縣府李秘書!”來福大聲說道。他牽著小白頭,指了指馬背上馱的貨筐。

“你是哪里的?”

“石門鎮(zhèn)?!眮砀Uf著取出路條。

這是賀二爺以鎮(zhèn)公所的名義為他開的。那個黑麻子接過路條,看都沒看便向邊上招招手。一個瘦高個兒的隊員走過來。那個黑麻子大概不識字,瘦高個兒接過路條看了看,說是石門鎮(zhèn)開的。

“你是什么人?”黑麻子又問。

“俺是個跑腿的?!?/p>

“那你神氣個屁??!”黑麻子歪了歪嘴巴說。

來福臉上堆起笑,連忙說:“老總,小的可不敢!”接著又補充道,“哦,是四海的賀二爺讓送的。李秘書是他的小舅爺。”說到這里他特別加重語氣,強調(diào)了一下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黑麻子哼了一聲,讓人把馬背上的貨筐卸下來檢查。

“這是送給李秘書的!”來福又一次提醒道。

黑麻子道:“李秘書咋啦?就是縣長的貨也得查!”

幾個自衛(wèi)隊隊員上前翻檢起來。貨筐里裝的都是豬羊肉,還有腌制的咸雞咸鴨、干筍、茶葉等。

“娘的,還挺肥的!”一個自衛(wèi)隊隊員罵道。

“這幫當官的啥也不缺!”

他們一邊咕噥著,一邊把東西隨處亂扔。

來福連聲說:“小心點兒!小心點兒!”

他一邊說,一邊四處收拾東西。那些自衛(wèi)隊隊員毫不理睬,來福趕緊從口袋里掏出一卷紙幣,悄悄塞給黑麻子。

“老總,行行好!這是一點兒茶水錢?!彼p聲哀求道,“俺就是個跑腿的,東西弄壞了,俺可是要挨罵的。”

他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聲音里帶著哭腔。黑麻子接過錢,態(tài)度便好了些。他揚了一下手,讓自衛(wèi)隊隊員停下手來。來福趕緊收拾好貨筐,拉起小白頭就要走。

“站住!”那個黑麻子這時叫了一聲。

“咋啦?”來福停下來,看著他。

黑麻子眼一瞪,說:“誰讓你走了?”

“老總還有事嗎?”

“過來!”黑麻子喝道。

來福走了過去。

“搜一下?!?/p>

黑麻子歪了一下嘴,示意瘦高個兒搜身。來福緊張起來。瘦高個兒走過去,上上下下搜起來。他的手伸進來福的口袋,掏了一下,掏出幾張紙幣,嘴巴一咧,把錢遞給了黑麻子。

來福叫了起來:“哎,哎,老總,行行好,行行好!這錢是給俺娘抓藥的……”他一邊說,一邊上前想把錢要回來,黑麻子卻一把推開他,把錢麻溜地塞進了口袋。

“滾!滾!”黑麻子大聲呵斥道。

來福終于通過了關(guān)卡。這一過程都是羅叔和賀二爺幫他設(shè)計好的。賀二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應(yīng)付各種關(guān)卡駕輕就熟。他事先編好了理由,教來福如何應(yīng)答,還有馬背上的年貨、身上的錢,都是為了轉(zhuǎn)移視線,這些果然奏效了。

來福進了城,沒有馬上前往聯(lián)絡(luò)點。這也是羅叔特地交代的。因為城里特務(wù)橫行,耳目眾多,既然他是給李家送年貨的,如果進城后不去李家,而直接去了聯(lián)絡(luò)點,說不定就會引起懷疑。因此,他進城后,首先去了李宅。

桂花正好在家里,見到來福很高興。仆人老莊上來幫著卸下貨,桂花給來福泡了紅糖水,端來點心,還讓柳媽打了洗臉水,讓來福洗臉。他們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桂花就讀的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寒假,可前段時間形勢緊張,石門鎮(zhèn)駐著兵(國民黨“清剿”部隊),后來這些兵撤走了,城里又嚴密封鎖,進出不便,桂花便留在城里一直沒有回去。

來福很想把解放軍到了石門鎮(zhèn)的消息告訴桂花,但他忍住了,因為二伯、羅叔,還有爺爺、賀二爺,都一再交代他,對部隊到達石門鎮(zhèn)的消息一定要保密,不能透露半點兒口風(fēng)。還有,他這次進城送信的事,也要守口如瓶。其實,他并不擔心桂花知道,擔心的只是萬一桂花嘴不牢,說走了嘴可咋辦?來福這樣想著,便什么也沒說。

坐了一會兒來福便找了個借口走了。桂花留他吃飯他也不肯。出了李宅,他便去了昌茂雜貨鋪。這個雜貨鋪就在城隍廟后邊的烈女巷內(nèi)。來福路過這里多次,雖然沒有進去過,但比較熟悉。那個雜貨鋪店面不大,主要經(jīng)營洋油、百貨、煙酒等,只有一個年輕的伙計。老板姓沈,人們都叫他沈老板。他是個很和善的老頭兒,皮膚黑黑的,滿臉皺紋,經(jīng)常籠著手坐在店鋪門前曬太陽,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一般人根本想不到,這個不起眼的小老頭兒竟是地下黨的聯(lián)絡(luò)員。

來福來到雜貨鋪門前拴好馬,然后進了鋪子。站店的是那個年輕伙計,他問來福要買啥,來福說要找沈老板。

“有啥事嗎?”伙計問。

“老家有人帶信,說想買一批春麻?!?/p>

伙計聽了這話,便說你等等,轉(zhuǎn)身進去稟報。不一會兒,沈老板從后邊出來了。他戴著一頂半舊的呢氈帽,脖上圍著一條灰色的舊圍巾,手里端著一個銅質(zhì)的手爐。

“哪里來?”

“石門鎮(zhèn)?!?/p>

沈老板垂著眼皮,像是沒睡醒似的。他不停地吸著鼻子,好像是感冒了。

“誰讓你帶信的?”

“賀二爺。”

“四海的掌柜?”

“正是?!?/p>

“哦,今年的春麻價可不便宜?!?/p>

“沒事的,賀二爺說了,貴點兒無妨,只要有貨?!?/p>

沈老板眼睛亮了一下。

“那好,你進來吧?!?/p>

來福跟著沈老板進了店鋪后邊。店鋪后邊不大,靠墻有一個木制樓梯。這時,天已黑了。沈老板點著油燈在前邊引著路,他們一前一后上了樓梯。樓梯十分狹窄,腳踩上去便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到了樓上——那是一間狹小的閣樓,放著一張床,還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周邊堆滿了雜物。來福把身上的棉襖下角撕開來,他要送的信就藏在棉襖里邊。沈老板接過信,看了一下,顯得很興奮。

“好啊,好啊!”他連聲說,“這封信來得太及時了!小兄弟,俺們正等著哩,俺這就送出去!”

看著沈老板高興的樣子,來福也很高興。他這次進城的任務(wù)就是把信送給沈老板,然后再把沈老板的回信帶回去。現(xiàn)在,第一步順利完成了,他怎能不高興呢?

“吃飯沒?”沈老板這時問他。

“還沒哩?!?/p>

“小四子,”沈老板朝樓下喊道,“你去叫碗面送上來。”

“好嘞!”樓下應(yīng)了一聲,聽聲音正是樓下的那個伙計。沈老板又喊道:“加肉絲!再買兩個燒餅?!?/p>

“好嘞!”

樓下又應(yīng)了一聲。沈老板安排好這些,便揣著信急匆匆地走了。臨走前,他問清了來福的住址,讓他等待回音。又叮囑他切記小心,說是眼下城里的特務(wù)特別多。

小四子從飯店里叫來了飯食,來福美美地飽餐了一頓。飯店里的飯就是不一樣,特別鮮美,面條里還加了不少肉絲,燒餅也是夾肉的。來福美滋滋地吃完飯,抹了抹嘴,便告辭了。晚上他住在城東的大車店,以往每次進城拉貨,他都住在那里。

昌茂雜貨鋪位于城南,前往大車店需要穿過富貴街。這條街是城里主要的大街,東西貫通,三里多長。來福走過多次,對周圍環(huán)境十分熟悉。他牽著小白頭,一路朝東走,經(jīng)過明德學(xué)校,這里是桂花上學(xué)的地方。來福想起讀書會的事,想起那段美好的時光,心里不禁十分懷念。

“啪!啪!”

就在這時,忽然響起了兩聲脆響。響聲是從明德學(xué)校方向傳來的。來福一愣,以為哪里放炮。他尋聲望去,那聲音又接連響了幾下。

“啪!啪!啪!”

是槍聲!

街上頓時亂了起來,人們四處奔跑,大呼小叫:

“打槍了!”

“不好了!”

“快跑!”

來福一驚,小白頭也仰起頭,不安地甩動鬃毛,鼻孔里噴出哧哧的響聲。來福趕忙拉緊韁繩,嘴里輕輕喚道:“吁,吁!”

小白頭很快安靜下來。這時街上更亂了。槍聲啪啪地響著,四散奔逃的人群你擁我擠,街邊的攤位接二連三被撞翻,貨物倒了一地,水果在石板路上滴溜溜亂滾。雜亂的腳步聲和慌張的呼喊聲四處響起?;璋档哪荷?,一個孩子摔倒在地,哇哇大哭。來福也慌了,正想著往哪兒躲,只見一個穿長衫的人從明德學(xué)校方向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他用手扶著腿,一邊蹦跳著,一邊向這邊跑來。

“抓住他!”

“別讓他跑了!”

不一會兒,街角出現(xiàn)了幾個警察的身影,他們大聲吆喝著,嘟嘟地吹著哨子,邊追邊打槍。

那個穿長衫的人突然一頭栽倒,就在離來福幾步遠的地方。他的帽子掉在地上,眼鏡也甩出老遠。

來福驚叫起來:

“啊,吳先生!”

第八章

來福沒看錯,倒下的人正是吳先生。他來不及多想,立即跑過去,扶住吳先生。吳先生臉上、身上滿是灰土,兩手在地上摸索著,眼前人影模糊地晃動。來福知道他在找眼鏡,連忙跑過去,把掉在地上的眼鏡撿起來。眼鏡片已經(jīng)摔壞了,左邊的鏡片裂開一道縫,右邊的鏡片摔掉了,只剩下一個空框。吳先生忙不迭地把眼鏡戴上,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起來。

“來福?。 眳窍壬J出了來福,“快走!”他用力推了來福一把。

“這是咋了?”來福焦急地問道。

“快走!”

吳先生顧不上多說,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塞到來福手中。來福一看,吳先生塞給他的正是二伯讓他送的信。正愣神兒間,吳先生又推了他一把:“快走!”他急促地喊道。這時,幾個警察已經(jīng)快步向這邊跑來。來福連忙把小白頭拉了過來?!翱焐像R!”他喊道。

“來不及了,別管我!”

“快上馬!”

來福不由分說架起吳先生。吳先生腿部中彈,傷得不輕,在來福的攙扶下,費了好大勁才立起身來,可怎么也上不了馬。他用手攀住馬背,想爬上去,可爬了兩次都跌了下來。他的臉上滿是汗珠,渾身直打哆嗦。

警察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他們大聲嚷嚷著,喊著什么。緊張之中,來福什么也聽不見。他想把吳先生托上馬去,可一只手抓著馬韁繩,另一只手力量又不夠。正著急時,忽然,一陣槍聲響起,幾個警察紛紛倒地。

接著,從邊上的梨花巷里躥出一個黑影,三步兩步到了近前。“沈老板!”來福瞪大了眼睛。這時,這個不起眼的小老頭兒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動作十分敏捷。他迅速來到來福面前,抱住吳先生,想把他送上馬背。

“啪!啪!”

又有幾個警察出現(xiàn)了,他們趴在地上,大喊著,朝這邊放起槍來。沈老板不得不放下吳先生,轉(zhuǎn)身還擊。這時天完全黑下來了,槍彈的火光不斷劃過。

情況萬分緊急!

陡然間,來福頭腦猛一激靈,開始反應(yīng)過來?!鞍痴嫔担 彼髞韺吠拚f,“當時光顧著著急,差點兒誤了大事!”他沖著小白頭大喊道:“臥!臥!”

小白頭一下子臥了下來。來福趕緊扶起吳先生,沈老板也上來幫了一把——這回成功了!吳先生爬上了馬背。

“起!”來福一聲令下,小白頭利索地站了起來。

“快走!”沈老板喊了一聲。

來福叫了一聲“走”,小白頭早就耐不住了,剛才的槍聲和混亂早就使它心神不寧,躁動不安,它不住地踏著蹄子,甩著尾巴,現(xiàn)在來福一聲令下,它便撒開蹄子跑起來。

“去八號!”沈老板壓低聲音對來福說?!翱h橋街八號!”他隨后又補充了一句。

縣橋街八號是桂花舅舅家——為什么要去那里?來福來不及多想,拉起馬就跑。好在熟門熟路,他們一路狂奔。先是沿著富貴街,然后又轉(zhuǎn)入孝子巷,從這里可以抄近路到達桂花舅舅家。身后槍聲持續(xù)不斷地響著——那一定是沈老板在掩護他們,來福后來想,但當時他腦子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跑!跑!快跑!

耳邊風(fēng)聲呼嘯,路上的行人紛紛閃避。

快!快!越快越好!他在心里不住地喊道。

吳先生被抬進屋里時已經(jīng)昏迷。他的左腿中了槍,子彈穿過肌肉,留下一個很大的彈孔。鮮血把他的長衫和褲子都染紅了。桂花的舅媽名叫柳靜嫻,人稱李太太,是上海四明護校畢業(yè)的,曾在教會醫(yī)院工作過,嫁給李子銘后便辭職做了專職太太。

李太太立即給吳先生進行了包扎,做了一些緊急救治。不一會兒,李子銘回來了。街上這時已經(jīng)開始戒嚴。警察和自衛(wèi)隊大批出動,四處搜捕。一些武裝人員沿街砰砰地打著門,挨家挨戶進行搜查,弄得雞飛狗跳。

李子銘到家后看見吳先生,嚇了一跳。

“出了啥事?”他有些驚慌地問。

李太太說警察要抓吳先生,來福把他送來了。他們說話時,來福和桂花就站在邊上。李子銘便扭過臉來,問:“來福,咋回事???”

“俺也不清楚,”來福說,“是沈老板叫俺送來的?!?/p>

“沈兆民?”

沈兆民是沈老板的名字,但來福并不知道,他說是昌茂的沈老板,李子銘點點頭,又詳細問了一下經(jīng)過。來福當時也搞不清楚他們之間究竟是啥關(guān)系,因此沒有把二伯讓他送信的事說出來,只是說了他如何遇到警察追吳先生,又如何按沈老板說的把吳先生送到李宅。

李子銘咂了一下嘴巴,神色顯得有些不安,接著問道:“傷情如何?”

李太太說:“子彈沒傷著骨頭,不過失血過多,得趕緊想辦法。我已給他止了血?!?/p>

“能堅持一下嗎?”

李太太點點頭。

“眼下外邊很緊,”李子銘說,“你先用點兒藥,盡快把血止住,其他的稍后再想辦法?!?/p>

李太太又點點頭。

外邊早已亂成一片。從街上不斷傳來打門聲、腳步聲、哭喊聲和呵斥聲,鬧哄哄的,亂成一鍋粥。李子銘走到院子里聽了聽外邊的動靜,面色凝重。來福從院門的縫隙里向外看去,只見軍警們擁進巷子,正在挨家挨戶敲門。

李子銘走過來,示意來福進屋。他也回到屋里,叫來仆人老莊、柳媽,三個人一起動手,把吳先生抬進后院的柴房里。

安置妥當后,他又交代來福,讓他晚上就住在這里,別出去。

“欸?!眮砀?yīng)了一聲。

李子銘進了屋,拿起電話,接通了縣府衛(wèi)隊室。

“我找呂隊長?!?/p>

呂隊長名叫呂祥,是縣府衛(wèi)隊的隊長。他是李子銘老家的人,由李子銘一手提攜,安排進了縣府的衛(wèi)隊。

“呂祥嗎?”

“是俺?!眳蜗樵陔娫捓飸?yīng)道。

“外邊出了什么事?”

“聽說是在抓共產(chǎn)黨?!?/p>

“你馬上派幾個人到縣長家去,現(xiàn)在外邊很亂,要保證聶縣長的安全?!?/p>

“是?!?/p>

“還有我這里?!?/p>

“明白?!?/p>

“找?guī)讉€可靠的,你親自帶過來?!?/p>

“是?!?/p>

放下電話,李子銘一抬頭,看見來福站在門口,看著他。

“有事嗎?”

“這個……”來福欲言又止。

“啥事?”

“哦……沒事?!?/p>

來福猶豫了一下。他想說的是那封信。那封信是二伯叫他送的,后來不知怎么到了吳先生手中。吳先生受傷后,又把信交給了他,當時情況緊急,吳先生沒說要給誰。來福一直把信揣在懷里。信中說了啥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這封信很重要。然而,讓他困惑的是,這事不知能不能告訴李子銘。因為二伯、羅叔,還有吳先生、沈老板都沒說,因此,話到嘴邊又被咽了回去。

“來福,你咋了?有話就說嘛?!?/p>

“沒,沒……”

李子銘見他這樣說,便沒有再問下去。幾個時辰過去了,吵鬧聲漸漸遠去,街上開始安靜下來。呂祥早已帶著一個班趕到,守在門口。李子銘松了一口氣,這時已經(jīng)到了大半夜,他感到肚子餓了,這才想起晚飯還沒吃,便吩咐柳媽將飯菜熱了端上來,剛吃了幾口,門口就傳來爭吵聲。

老莊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是門外吵起來了,有警察要進來搜查,衛(wèi)隊攔著不讓進。

李子銘一聽,便放下筷子起身向外走去。

大門外站著一隊警察,被呂祥帶的人攔住了。

“你們要干啥?”李子銘佯裝鎮(zhèn)靜地問道。

“俺們奉命搜查!”領(lǐng)頭的警長回答。

李子銘怒道:“知道這兒是哪里嗎?”

“知道,”警長是個斜眼子,他底氣十足地回答,“李秘書對不住了,俺們這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

“谷主任!”

幾個時辰前,警察和自衛(wèi)隊搜查時曾經(jīng)經(jīng)過李宅,有人認得這是縣府李秘書的家,因此沒人敢惹事,便過去了。后來,搜查了大半夜,毫無結(jié)果。谷孝珊在聽取匯報時得知有幾家未查,其中包括李子銘家,便令人立即補查。

李子銘冷笑了一聲?!班?,”他說,“你口氣不小??!”

“小的不敢?!毙毖圩佑惺褵o恐。

呂祥罵道:“你個渾蛋,吃了豹子膽,也不睜開狗眼看看,這是誰的家?”

“對不住了,兄弟,”斜眼子臉上堆著笑,口氣卻十分強硬,“小的公務(wù)在身,只好委屈你們了?!?/p>

“你敢?”呂祥喝道,說著拔出手槍,衛(wèi)隊隊員也紛紛端起槍。斜眼子嚇得后退了一步。李子銘抬起手,朝呂祥揮了一下,然后對斜眼子說:“好啊,要搜也行,你去和谷主任說,就說我說的,要搜叫他親自來!”

斜眼子并不買賬。

“谷主任忙著哩!”他撇了撇嘴說,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大膽!”李子銘喝道,“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斜眼子有些害怕了,嘴里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告訴你,”李子銘口氣更嚴厲了,“你少狗仗人勢!當心我一句話,有你的好看!”

這句話一下子殺了斜眼子的威風(fēng),他表面上故作鎮(zhèn)靜,心里卻慌張起來。這些當官的個個不好惹,他一個小小的警長,誰也得罪不起。想到這里,他便泄了氣。

“這個,這個……”他還想解釋幾句,表明苦衷,但呂祥早就不耐煩了?!皾L!”他罵道,“還不快滾!你少拿雞毛當令箭,有多遠滾多遠!”說著拿起手槍晃了晃。

斜眼子嚇得連連后退,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

來福在睡夢中被人叫醒了。

“來福,來福……你醒醒,醒醒……”

叫他的人是李子銘。來福一激靈,睜開了眼睛。

“啥事???”

“快起來!”

來福趕緊穿上衣服跟著李子銘來到柴房,不知何時吳先生已經(jīng)醒了過來,他撩起眼皮吃力地看著來福。在馬燈的光影下,他的眼皮浮腫,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信,”他說,“信……”

吳先生這樣一說,來福馬上明白了。

“在俺這兒哩!”

吳先生指了指李子銘,意思是把信交給他。

“好哩。”來福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在這之前,他怕信放在身上不安全,已經(jīng)把信藏到馬廄里了。

不一會兒,他取了信回來。李子銘接過信,快速瀏覽了一下,連說,好,好,有了這封信,聶濟川應(yīng)該放心了。說完,又讓來福接著回去睡覺。他關(guān)上柴房的門,和吳先生繼續(xù)談起事來。

凌晨時分,來福剛醒來,李子銘又把他叫去了。李子銘的眼睛紅紅的,充滿血絲,看樣子是一夜未眠?!皝砀0?,”他說,“你馬上出城!”

“去哪兒?”

“石門鎮(zhèn)?!崩钭鱼懻f,“你告訴老羅,事情有變,計劃提前到今夜?!?/p>

“啥計劃?”

“別多問,你告訴老羅就行。”

“嗯?!?/p>

“記住,是今夜!”李子銘又強調(diào)了一句,并說為了安全起見,他就不寫信了?!斑€有,”他接著又說,“你告訴老羅,吳先生負傷了,老沈也被捕了。情況萬分緊急,非趕緊行動不可,否則就來不及了?!?/p>

“嗯?!?/p>

他們說話的時候,桂花也起來了。她問來福要去哪兒,李子銘說石門鎮(zhèn)。

“啥事啊,這么急著走?”

“有要緊的事情!”李子銘說,又吩咐來??烊蕚?。

桂花從舅舅的表情看出來事情重大,便幫著來福準備起來。來福喂好馬,柳媽已經(jīng)做好早飯,來福匆匆扒拉幾口就出發(fā)了。李子銘和桂花將他送到門口。來福牽著小白頭,沿著縣橋街走去,轉(zhuǎn)過一個街角便不見了。

李子銘默默地看著,看了好一會兒,心里想,成敗在此一舉!來福啊,這回全看你了!

第九章

來福順利地出了城。雖然城里在抓共產(chǎn)黨,進行了戒嚴,但李子銘事先做了安排。他派呂祥送來福出城,因此沒有遇到太大的麻煩。呂祥身為縣府衛(wèi)隊隊長,為人豪爽,平時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其中不少朋友都在自衛(wèi)隊任職,大家稱兄道弟,呂哥的面子不能不給。加上來福一個小孩子,也不易引人注意。

來福出了城便跳上了小白頭,策馬而去。小白頭雖然眼盲,但它在來福、狗娃的調(diào)教下,訓(xùn)練有素,加上這條路走過多次,早已印在它的腦海中。一路上,在來福的指揮下,它騰開四蹄,奔馳起來。凜冽的寒風(fēng)迎面吹來,小白頭濃密的鬃毛被風(fēng)高高揚起,它的尾巴像一條直線拖在身后,仿佛一道流星劃過天際。

“駕!駕!”來福大聲叫道。他放開韁繩,雙腿不停地夾擊馬肚,希望小白頭能跑得更快一些。臨行前,李子銘一再叮囑他,現(xiàn)在城里萬分危險,他要爭取時間,越早趕到石門鎮(zhèn)越好,把這一切告訴老羅。他還告訴來福,沈兆民昨天夜里已經(jīng)被捕,吳先生也危在旦夕,谷孝珊隨時都可能再來家里進行搜查。

來福深感責(zé)任重大,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到石門鎮(zhèn)。他緊趕慢趕,不敢有絲毫耽擱。

下午三時左右,來福趕到了石門鎮(zhèn)。小白頭渾身汗水,就像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狗娃見了,心疼地連聲說:“咋弄的?這是咋弄的?”來福顧不上回答,便直奔二伯的住處。

二伯所在的司令部就設(shè)在原鎮(zhèn)公所內(nèi)。聽了來福帶回的口信后,二伯感到事態(tài)緊急,連忙把羅參謀召來,迅速拿了一個方案,便命令部隊展開行動。

半個小時后,羅少凱便帶著一個連的人出發(fā)了。來福自告奮勇給他們帶路。二伯擔心他太累,但來福說沒事的?!鞍陈肥欤 彼麖娬{(diào)說。

的確,來福熟悉這條路,而且李子銘的家他也熟悉,便于聯(lián)絡(luò)。換了其他人可能沒有這么方便。

“好吧?!倍阃饬?。他讓來福換乘另一匹馬,因為小白頭玩命地跑了大半天,體力早已透支了。

部隊立即出發(fā),向城里開拔。來福當時并不知道全部計劃,更不清楚一件大事正在發(fā)生。事后他才得知,早在幾個月前,地下黨已開始運動縣長聶濟川,爭取霍川和平解放。這項工作由中共霍川縣委暗中進行。他們通過李子銘,一直在做聶濟川的工作。聶濟川心有所動,但仍在猶豫。直到不久前二伯的部隊開進石門鎮(zhèn),解放霍川已箭在弦上,聶濟川必須做出抉擇了。

于是,吳先生親自出面,約見了聶濟川。在這之前,吳先生一直通過李子銘做聶濟川的工作。李子銘早對國民黨政府充滿失望,認識吳先生后,他的思想進一步轉(zhuǎn)變,認為新時代的到來已不可避免,因此積極開導(dǎo)、說服聶濟川棄暗投明。但聶濟川擔心的是,他過去曾與紅軍作對過,就怕共產(chǎn)黨還記著這筆賬。在這種情況下,吳先生便親自出面,向他解釋共產(chǎn)黨的政策,希望他將功贖罪,為人民做一些有益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聶濟川仍不放心。他提出能否請解放軍長官給他寫一封信,答應(yīng)起義后保證他全家安全。對于他過去的錯誤,他表示愿意悔改。

為了安撫聶濟川,促成和平解放,來福的二伯便以解放軍某部師長的名義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就是昨天由來福送進城的。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就在沈老板把信送給吳先生時發(fā)生了意外。

原來,谷孝珊已經(jīng)聽到了風(fēng)聲,暗中派人秘密偵緝。谷孝珊發(fā)現(xiàn)吳先生可能是條大魚,便決定抓捕。就在沈老板把信送給吳先生后,剛離開,敵人的抓捕行動便開始了。吳先生在逃離時中彈負傷,沈老板為了掩護吳先生也身中數(shù)彈而被捕。

這樣一來,原定的和平解放計劃便遇到了危機。好在來福及時帶回了城里傳來的口信,二伯當機立斷,決定將原定的和平解放計劃提前。他派出羅參謀率一個連先行,隨后大部隊迅速跟進,同時,電令另外兩個團做好接應(yīng)。他指示部隊說,要做好兩手準備,如果和平解放計劃擱淺,便武力解決,全力攻克霍川。

午夜時分,羅參謀帶的部隊急行軍趕到霍川城外。按照原定計劃,部隊換上國民黨軍的服裝,然后點起火把,大搖大擺地開向城門。

城樓上的哨兵聽見動靜,便探出頭來。

“喂,你們是哪部分的?”城樓上喊道。

“我們是新五師的?!绷_參謀回答。

新五師是桂軍的部隊,幾個月前開到霍川,協(xié)助“清剿”共軍,從大龍山撤兵后,駐扎在泥埠橋一帶。

“你們從哪兒來?”

“泥埠橋?!?/p>

“咋這么晚?”

“少廢話!”羅參謀呵斥道,“老子執(zhí)行任務(wù),快開門!”

城樓上說:“請稍等!俺們請示一下。”

“那就快點兒,少磨蹭!”

崗哨嘩嘩地搖起電話,向縣府報告情況。李子銘事先已經(jīng)做了安排。他吩咐呂祥守在值班室,當城樓上的哨兵打電話詢問新五師部隊要進城放不放行時,呂祥便給了肯定的回答。

“哎呀,”他還故意說道,“你瞧俺這記性,差點兒忘了!下午就接到新五師的電話了,說他們有個連要來。”

“那就讓他們進來啦?”

“當然嘍,快放行!”

城樓上的哨兵起先還有些懷疑,聽呂祥這么一說,便打消了疑惑。

城門打開了,羅參謀帶著部隊順利地開進了城。來福牽著馬走在隊伍中,馬背上馱著兩箱彈藥。哨兵以為他是臨時被抓來的民夫,也沒在意。

不一會兒,羅參謀率領(lǐng)部隊趕到了縣府,李子銘已經(jīng)候在那里了。兩人一見面便緊緊地握手。羅參謀先前化裝進城偵察,與李子銘見過面。

“老羅啊,情況咋樣?”

“朱師長都安排好了,大部隊隨后就到。”

“太好了!太好了!這樣我就放心了!”李子銘連聲說道。他眼窩深陷,臉色蒼白,顯得疲憊不堪。從昨天夜里開始,他就沒有片刻休息過。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稍有差池,就會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失,不但他自己會身陷絕境,而且連他的老師聶濟川也會搭進去。

現(xiàn)在,老羅來了,他終于可以舒一口氣了。

“來福!”李子銘一抬頭,看見來福正站在門前,便走過去,摸著他的頭,竟有些喜極而泣了。“好樣的!”他哽咽著說,“好樣的,叔沒看錯你!”

來福問:“吳先生還好吧?”

“好,還好。”

李子銘原先很擔心谷孝珊會親自帶人來再搜。雖然他轟走了警察,但谷孝珊要是親自來,那就不好對付了。然而,讓他慶幸的是,谷孝珊并沒有出現(xiàn)。事后他才得知,谷孝珊接到警局的報告后,便派人對李宅進行了嚴密的監(jiān)視。谷孝珊沒有急于采取行動,主要原因還是不想激化與縣府的矛盾。畢竟沒人看見吳先生逃進了李宅。如果貿(mào)然行動,就可能陷于被動。哼!俺就不信了,他心里想:“一個大活人,如果真藏在李宅,難道還能插翅飛了不成?”

然而,谷孝珊沒想到的是,一切都變得太快了,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凌晨三點多鐘,縣自衛(wèi)隊大隊長、副大隊長以及各營營長,還有警察局局長、副局長等人都趕到了縣府會議室。他們是接到縣府通知后趕來的??h府通知說,省府有緊急公務(wù),要他們立即趕到縣府開會。

這件事說起來有些蹊蹺。還有幾個鐘頭天就要亮了,啥事這么著急???就不能等到天亮嗎?有人感到疑惑,可是,縣府的電話不容他們多問,限令他們半個鐘頭內(nèi)必須趕到。

很快谷孝珊也得到了消息,有人向他報告了縣府召集開會的事。谷孝珊大惑不解:啥公務(wù)?俺咋不知道?身為戡委會主任,又是縣黨部的書記長,這么重要的事,縣府居然沒有告訴他,這不是有些反常嗎?

他抓起電話,接通了聶濟川?!翱h座啊,這是咋回事啊?”

“啊,”聶濟川說,“剛接到省府電話,說是共軍已向霍川開進,讓縣里做好防務(wù)。我看這事很急啊,所以連夜把大家叫來了?!?/p>

“可俺咋不知道?”

“你沒接到通知?”

“沒啊?!?/p>

“那就怪了,”聶濟川咂了一下嘴巴,故做驚訝狀,說,“省戡委沒有通知你?”

“沒啊。”

“省黨部也沒有?”

“沒有?!?/p>

“怎么會呢?”聶濟川的語氣顯示他似乎感到有些難以置信,因為按理說,谷孝珊應(yīng)該接到通知的,過去都是如此?!斑@是咋回事啊,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錯?”他故意這樣說道。

“不可能。”

“是啊,這就有點兒怪了,”聶濟川說,“俺接到的是省府通知,是不是省戡委和省黨部不知道?”

這種可能也是存在的,谷孝珊半天沒說話。

“哦,谷主任,”聶濟川又說道,“省府通知說,這事非常緊急,卑職不敢耽擱。要不,你也過來聽聽?”

“好吧?!惫刃⑸赫f。

縣府會議開得很順利。與會者到齊后,聶濟川立即宣布開會。他首先令人將自衛(wèi)隊第一營、第二營營長,還有警察局局長等人立即軟禁。因為這些人都是谷孝珊的親信,由谷孝珊一手安插。之后又吩咐由第一營、第二營的副營長分別代理各自營的營長,警察局局長則由副局長代理。

這個決定一宣布,那些被軟禁的人立即蒙了圈。他們毫無思想準備,當扮成國軍的解放軍戰(zhàn)士上來繳了他們的械,把他們帶下去時,他們還大聲嚷嚷道:

“憑啥抓俺?。俊?/p>

“谷主任知道嗎?”

“俺要告你們!”

…………

其中第一營營長喊得最兇。他是谷孝珊的親戚,平時根本不把縣長放在眼里。羅參謀上前給了他一記耳光。

“住嘴!”羅參謀喝道。

“你,你是何人?”

“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

羅參謀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那個營長一聽這話,立時嚇傻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其他幾個人也都面面相覷,連大氣也不敢出。

“帶走!”羅參謀說。幾個戰(zhàn)士上來把他們押了下去。

接下來,聶濟川簡要分析了一下形勢,說明解放軍已經(jīng)兵臨城下,如果繼續(xù)抵抗,只能玩火自焚。為了地方安靖,他決定接受解放軍和平解放計劃。他還強調(diào),霍川乃桑梓之地,作為一縣之長,何忍坐視戰(zhàn)火蹂躪、生靈涂炭?聶濟川說著說著竟動起情來,甚至幾度聲音哽咽。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此時,聶濟川已經(jīng)痛下決心。就在羅參謀進城之后,李子銘立即去找聶濟川,并把朱師長的親筆信當面交給了他。在信中,朱師長說得十分懇切,敦促聶濟川站到人民一邊,如果霍川和平解放取得成功,將是大功一件。人民政府將既往不咎。李子銘還向他轉(zhuǎn)達了吳先生的口信,這是最后的機會,請聶先生切莫錯過,并說不論他如何選擇,解放軍都一定要解放霍川。

于是,聶濟川不再猶豫。他隨李子銘趕到縣府,主持會議,宣布了霍川和平解放計劃,同時讓李子銘宣讀了一份聲明,凡是贊同者請在聲明上簽字,不愿簽名的也不勉強。只要不與人民為敵,決不追究。

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聲明上簽了字,只有兩個人表示放棄。李子銘也不勉強,讓他們在休息室待到明天再走,這樣做只是為了防止消息走漏。

最后,李子銘向大家介紹了羅少凱。

“這位是解放軍的羅參謀,”他說,“大家歡迎!”

眾人嘩嘩鼓起掌來。

李子銘又宣布:“從現(xiàn)在起,所有人聽從羅參謀的指揮。”

會議結(jié)束后,解放軍分成幾個小組,分別接管了自衛(wèi)隊、警察局,還有城樓哨位等,并查抄了縣黨部、調(diào)查室和三青團等反動機構(gòu)。

谷孝珊一直沒有出現(xiàn)。聶濟川原以為他會參加會議,因為他在電話里是這樣說的。當聶濟川把這話告訴李子銘時,李子銘很高興。

“來得好!”李子銘說,“正好一起抓,這倒可以給我們省點兒事。”

李子銘把這事告訴了羅參謀,羅參謀便派小汪帶幾個戰(zhàn)士,守在縣府門前,只要谷孝珊一來便立即將他拿下。來福聽了,很興奮,一把拉住小汪說:“汪大哥,讓俺也去吧!”

“你?你去干嗎?咱是執(zhí)行任務(wù)。”

“俺可以幫你啊。”

“幫我?”

“俺認識谷孝珊?!?/p>

小汪眼睛一亮。他正愁不認識谷孝珊,聽來福這樣一說,便說好啊。

“走吧?!眮砀Uf。

來福跟著小汪,幾個人來到縣府門前,足足守了一個時辰,直到會議結(jié)束,還是沒見谷孝珊的影子。

“他會不會不來了?”小汪派人去向羅參謀報告。

“有可能!”聶濟川說,“這家伙疑心很重。”

“還有一種可能,他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李子銘分析說。

“不能讓他跑了!”羅參謀當機立斷,立即吩咐小汪帶一個班前往谷宅抓捕。來福主動帶路。

他們抄近路趕到谷宅,戰(zhàn)士分成兩撥,一撥守住前門,一撥守住后門。

“砰!砰!砰!”

小汪上前敲門。

“啥人?。俊崩镞厗柕?。

“俺們是縣府的,有急事找谷主任?!币粋€當?shù)貞?zhàn)士說道。

“等等!”里邊又應(yīng)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門吱扭一聲打開了。開門的是谷家的門房。來福見過他。這家伙平時眼睛長在腦門兒上,從不正眼看人,此時看到小汪帶著人沖進來,嚇得大叫。這時,一個戰(zhàn)士上去捂住他的嘴,用槍指著他:“別出聲!”

那個門房嚇得一動不動,渾身篩起糠來。戰(zhàn)士們沖進屋里,四處搜查。谷孝珊的老婆、姨太太,還有家里的老老小小全被驚醒了。幾個保鏢一槍未放便被繳了械。可到處都搜遍了,就是不見谷孝珊的身影。

“谷孝珊去哪兒了?”

解放軍分別進行了查問,谷家人一個一個被帶進客廳,但他們聲稱不知。谷孝珊的老婆說他晚上出去就沒回來。

凌晨時分,有人報告說看見谷孝珊從南門出城了。時間在凌晨四點多鐘。這個消息很快得到了南門崗哨的證實。

谷孝珊昨晚確實沒有回家。抓住沈老板后,他便連夜進行審問。沈老板掩護吳先生時,身中數(shù)彈,他的左肺葉被打穿了,肚子上還中了一槍。盡管傷勢嚴重,谷孝珊仍然沒有放過他,對他嚴刑拷打,逼他交代。沈老板一次次昏迷過去,一次一次被冷水澆醒。

“說吧,何必硬扛著呢!”谷孝珊軟硬兼施,說只要他愿意交代,他們就放了他,不僅會給他醫(yī)治,還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俺向你保證,說到做到?!?/p>

可是,沈老板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谷孝珊急了,便用司的克一次次戳向沈老板腹部的傷口。沈老板痛苦地叫著,幾度昏迷過去。審訊一直持續(xù)到深夜。谷孝珊一無所獲。最后,沈老板由于傷勢過重,再也沒有醒過來。

谷孝珊有些泄氣。審訊結(jié)束后,他感到有些郁悶,手下弄來幾個菜,陪他一起喝酒解乏。正吃著喝著,自衛(wèi)隊一營和二營營長分別打來電話,向他報告,縣府召開緊急會議,還說新五師有部隊進了城。谷孝珊大感意外。

“啥?你說啥?”他詳細問明了情況,特別是對新五師的人進城之事反復(fù)問了幾次。一營營長在電話里說,這事不會錯,守東門的就是他的部下,他們親口向他報告的。

“他們來干啥?”

“說是有緊急公務(wù)。”

“啥公務(wù)?”

“不知曉?!?/p>

谷孝珊一向疑心甚重,接到報告后,便打電話向聶濟川核實。對于開會和新五師進城,聶濟川都做了合理的解釋,并無破綻??墒?,谷孝珊仍不放心,原想親自去縣府開會,以便打探個究竟,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再核實一下好,于是給省黨部的一個相熟的處長先打了個電話,哪知對方根本不知什么緊急通知的事。放下電話,他又給新五師掛了電話,那邊回答說,他們沒有部隊去霍川。

谷孝珊一驚。

“沒有?”

“是的?!?/p>

“你肯定?”

“肯定?!睂Ψ矫鞔_地回答。

“難道弄錯了?”谷孝珊又給一營打電話,可是已經(jīng)打不通了。他抓住話機的搖柄,嘩嘩地接連搖了幾次,還是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不好!”他失聲叫道。

“咋啦?”旁邊的人一起扭頭看著他。

“出事了!”他說。

“出了啥事?”有人不解道。

“電話線叫人切斷了。”

“怎么會,”一個特務(wù)說,“你剛才不是還打通了嗎?”

“剛才是通的,可現(xiàn)在不通了!”

“不會吧?”

一個特務(wù)似乎不大相信,起身來到電話機旁,又嘩嘩搖了一通,仍然沒任何聲音。“俺叫人查查去。”他放下電話說道。

但谷孝珊已經(jīng)坐不住了,吩咐立即備馬。

“走!”他說,“趕緊走!”

算他命大。就在他剛走不到半個時辰,解放軍已接管了國民黨縣黨部。如果谷孝珊晚走一步,就會被抓個正著。

第十章

兵不血刃,霍川獲得了新生。

天亮之后,消息迅速傳開了。大街小巷貼滿了解放軍和平解放霍川的公告。喇叭車在街上行駛著,一遍遍地播送公告。市民們擁上街頭,奔走相告。鞭炮聲此起彼伏,響徹了大街小巷。商會動員各家飯店和民眾,為解放軍準備食物,還制作了紅色的小旗,免費發(fā)給市民。一些市民自發(fā)地行動起來,他們燒水、攤餅、蒸饅頭、煮雞蛋,熱情地犒勞解放軍。學(xué)校則組織學(xué)生上街進行宣傳,四處張貼標語,動員群眾。

上午九時,解放軍舉行了隆重的入城儀式。他們排成四列縱隊,從東門進入。官兵們步伐整齊,威武雄壯。武器裝備也很先進,許多戰(zhàn)士都配備了最新式的卡賓槍,隊列中還有輕、重機槍和小鋼炮。東門城樓上掛著兩條橫幅。上邊寫著:

歡迎解放軍!

共產(chǎn)黨萬歲!

來福的二伯朱師長騎在一匹黑馬上,走在隊列中,向市民們頻頻招手。周圍響起了陣陣歡呼聲。路邊的桌子上擺滿了食物和熱水。熱心的百姓擁上前去,一個勁兒地往戰(zhàn)士們手中塞各種食物,端上熱水,大街小巷一片簞食壺漿、歡聲笑語的景象。

當天下午,霍川人民政府便正式成立了。成立大會在城隍廟前的廣場上舉行。朱師長參加大會,發(fā)表了講話。會上宣布由聶濟川擔任霍川縣縣長,李子銘為副縣長,縣委書記仍是吳先生。由于傷勢過重,他沒能參加大會。不過,他已轉(zhuǎn)入教會醫(yī)院,得到了及時救治。

來福高興極了,他和桂花一起參加了學(xué)生的活動。他們上街貼標語,慰問部隊,還幫著戰(zhàn)士們將打開的糧庫里的糧食分發(fā)給百姓。晚飯后,他們還一起去醫(yī)院看望了吳先生。吳先生見到他們很高興。

“來福啊,我要謝謝你,是你救了我。”

“哪里哪里。”來福受到表揚,有些害羞,紅著臉低下頭去。

“別不好意思啊,”吳先生說,“你這次功勞不小啊。他們都告訴我了,要不是你,我們的計劃很可能就要流產(chǎn)了?!?/p>

“可不是,”桂花說,“還要感謝他的小白頭哩?!?/p>

“小白頭?”吳先生一時不解。

“就是他的馬?!?/p>

“哦,對了,”吳先生說,“是得感謝它,沒有它我也不可能得救。”

好消息不斷傳來。霍川解放的消息讓敵人大為震驚,駐扎在紅花鎮(zhèn)、牧家亭、泥埠橋一帶的國民黨軍奉命前往霍川。據(jù)逃出城的谷孝珊報告說,前往霍川的“共軍”只有一個團的兵力。敵人信以為真,六十二旅、新五師,外加江淮保安旅,共計一萬多人,氣勢洶洶地撲向霍川,哪知解放軍早已布下口袋陣,調(diào)動九個團在赤水灘將敵軍團團包圍,打了個漂亮的殲滅戰(zhàn)。

捷報傳來,霍川城里載歌載舞。當天晚上,城里舉行了慶功大會。會上,各界人士都組織表演了節(jié)目。羅參謀也上臺,指揮戰(zhàn)士們唱了一首《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

歌聲嘹亮,群情激昂。大會最后,眾人擁向廣場,一起扭起了秧歌。在鏗鏘的鑼鼓聲和激越的嗩吶聲中,伴著《八月桂花遍地開》的曲調(diào),眾人唱著,扭著。來福和桂花也一起融入了這片歡樂的海洋。

轉(zhuǎn)眼間,一年多過去了。此時,淮海戰(zhàn)役已經(jīng)結(jié)束,解放軍在全國戰(zhàn)場上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渡江戰(zhàn)役也箭在弦上,即將展開。

霍川縣政府號召和動員民眾積極支援渡江戰(zhàn)役。那段時間,各地都在踴躍支前。縣里成立了后勤部,各鄉(xiāng)也成立了供應(yīng)站。后勤部部長由李子銘兼任,賀二爺被任命為石門鎮(zhèn)供應(yīng)站站長。他利用四海腳行,組織運輸隊,由部隊護送,向前線輸送糧秣。來福也要求參加運輸隊,但賀二爺沒有同意。

“你還小,留在家里吧?!?/p>

“俺不小了!”來福反駁道。

“咋不???”賀二爺說,“你才多大!”

“俺能行!”

“別爭了,”賀二爺說,“這回走遠路,小白頭也不方便?!?/p>

這倒是實情。小白頭不適合走生路,畢竟是盲馬,路況不熟便有困難,但來福認為,他能夠設(shè)法克服。

“好了,好了,”賀二爺搖了一下手,不讓他再說了,“留在家里也是革命工作,你的擔子也不輕啊?!?/p>

賀二爺指的是每天給圩堡拉水的任務(wù)?;舸ń夥藕螅缴系膫T便轉(zhuǎn)到山下的圩堡里。上面派來好幾個醫(yī)護人員,成立了臨時的野戰(zhàn)醫(yī)院。除了原有的傷員,附近受傷的人員也送了過來。人多的時候,傷病員達到百十號,加上醫(yī)護人員、警衛(wèi)人員,圩堡里駐扎的人數(shù)高達一百三十多,比以前增加了幾乎兩倍。以前圩堡內(nèi)常住人員并不多,只有鎮(zhèn)公所的工作人員和少量的自衛(wèi)隊的值勤人員,遇到匪盜等特殊情況時除外。由于人數(shù)增加,每天拉水的任務(wù)明顯加重了。來福以前每天上午拉一次水即可,現(xiàn)在每天下午還要再加一次,才能滿足供應(yīng)需求。這個任務(wù)確實不輕。

順子和狗娃都加入了運輸隊,來福很羨慕他們。他們每次回來,他都纏著他們講外邊的見聞。來福聽了好不過癮,心里也癢癢的,有種說不出的遺憾。不過,沒多久,桂花放寒假回來了,他又有了伴兒。

桂花喜歡往圩堡跑。來福拉水時,她就幫著醫(yī)護人員照顧傷員,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她還學(xué)會了換藥、包扎等簡單的醫(yī)護操作。她聰明勤快,心靈手巧,大家都很喜歡她,來福的二嬸娘也老是夸她,說她是個好姑娘。

來福的二嬸娘名叫洪玉琴,是不久前來到石門鎮(zhèn)的。她原在軍區(qū)醫(yī)院工作,石門鎮(zhèn)臨時野戰(zhàn)醫(yī)院建立后,她被上級派來擔任指導(dǎo)員。二嬸娘年輕漂亮,她是北京人,畢業(yè)于華北國醫(yī)??茖W(xué)校,抗戰(zhàn)時參加革命。在一次戰(zhàn)斗中,來福的二伯負了傷,一口血痰堵在嗓子眼兒里出不來。緊急時刻,二嬸娘嘴對嘴將痰吸了出來,救了二伯的命。后來,二人結(jié)為夫妻。

二嬸娘比二伯小十一歲,第一次來石門鎮(zhèn)時,她就去來福家看望公公和婆婆。奶奶激動得直抹眼淚,事后老是夸她,說這丫頭長得俊,就像畫上的人似的?!爸窘苓@小子,還真是有福氣!”奶奶說到這里,笑得嘴巴都合不攏。后來,奶奶聽說,玉琴與志杰生過一個男娃,由于行軍打仗戰(zhàn)況緊急,生下后便留在河南一個老鄉(xiāng)家了,算算時間,現(xiàn)今已快兩歲了。奶奶聽了難過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

“咋還不去找?”她說。

“娘,”玉琴說,“現(xiàn)在到處都在打仗,沒法找,只有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p>

“那還得等多久?”

“快了!”玉琴說,“解放軍就要打過長江了?!?/p>

有一次,二伯路過石門鎮(zhèn),來家看望老人。奶奶就罵他,說:“這么大的事,你也不放在心上,也不和俺說,你和你媳婦倒是沉得住氣,只是苦了俺的親孫子!”

“娘,”二伯說,“俺不是不和你說,這不是怕你著急嘛!”

“你倒不急!”奶奶數(shù)落道,“沒心沒肺的,你給俺趕緊找!找不回來,俺可不依!”

時間進入一九四九年,前方戰(zhàn)事發(fā)展很快,但大別山山區(qū)并不平靜。國民黨殘部、地主武裝以及土匪、紅槍會等開始糾集起來,趁著后方空虛,不斷地騷擾、偷襲解放區(qū)和人民政權(quán),瘋狂殺害區(qū)鄉(xiāng)干部和群眾,襲擊土改工作組和征糧隊,攔劫物資,燒毀公糧,破壞支前活動。各地都傳來匪患猖獗的消息,霍川的鄉(xiāng)鎮(zhèn)幾乎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襲擾,有的地方交通、航道一度被切斷,最嚴重的要數(shù)河口鄉(xiāng)和紅花鎮(zhèn)。在河口鄉(xiāng),匪徒伏擊征糧隊,征糧隊英勇抵抗,陣亡十二人,被捕的征糧隊隊員、鄉(xiāng)干部及進步群眾六十余人,慘遭槍殺、活埋、吊死或剝皮,匪徒手段極為殘忍。在紅花鎮(zhèn),匪徒偷襲鎮(zhèn)政府,一次殺害的革命干部和群眾更是多達一百四十余人。此外,搶劫公糧五萬多斤,付之一炬。

面對嚴重的匪患,各地加強了剿匪行動。來福的二伯這時已被任命為新成立的皖西軍區(qū)司令員,他抽調(diào)精兵強將奔赴各地。羅少凱被任命為霍川縣公安局局長,他到任后,立即組建公安部隊,對轄區(qū)內(nèi)土匪進行嚴厲打擊。各地也加強了戒備,對土改工作隊和征糧隊加強保護,恢復(fù)交通,局勢逐步扭轉(zhuǎn)。

當時,霍川境內(nèi)的土匪有三十余股。在政府的嚴厲打擊下,先后有二十余股或被消滅,或潰散,或逃走,但仍有七八股十分猖獗。他們利用山區(qū)復(fù)雜的地形與我軍周旋,為非作歹,無惡不作。其中勢力最大也最為兇惡的,要數(shù)淮河挺進別動隊。

淮河挺進別動隊的前身是鄂豫皖反共自衛(wèi)軍,由潰敗的國民黨軍部隊、當?shù)赝练撕图t槍會組成,總司令為谷孝珊?;舸ń夥艜r,谷孝珊僥幸逃脫,他在泥埠橋一帶搜羅國民黨軍和自衛(wèi)隊殘部,成立了自衛(wèi)軍,繼續(xù)負隅頑抗。三月間,武漢岌岌可危,國民黨為了在大別山開辟所謂的第二戰(zhàn)場,下令將自衛(wèi)軍改編為別動隊,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多支匪幫加以整合,任命谷孝珊為少將總司令,下轄十二個支隊,支隊司令委以上?;蛑行\娿暡坏龋柗Q“十二太?!?。支隊司令以下營、連、排長官也分別被授予校、尉軍銜,由國民黨武漢華中軍政公署頒發(fā)委任狀。武漢方面還專門派飛機向他們空投武器、彈藥和物資。

這樣一來,谷孝珊腰桿兒硬了起來。他以“正統(tǒng)”自居,大肆收編周邊土匪,包括過去與他有過節(jié)的麻胡子在內(nèi)。別動隊總?cè)藬?shù)急速增長,一度達到九千余人,對外號稱十萬。谷孝珊揚言要將共產(chǎn)黨斬盡殺絕。紅花鎮(zhèn)和河口鄉(xiāng)慘案都是他們一手制造的。由于當時渡江戰(zhàn)役即將發(fā)動,解放軍大部隊都開赴前線,這給了谷孝珊可乘之機。他利用血腥的手段,大肆殺戮,給當?shù)卦斐蓸O大的恐慌。他還在泥埠橋成立“流亡政府”,自任縣長,氣焰囂張,不可一世。

春分過后第三天,石門鎮(zhèn)逢集。該鎮(zhèn)五天一小集,十天一大集,這天恰逢大集,格外熱鬧。天剛泛白,鎮(zhèn)街上便熱鬧起來。鎮(zhèn)邊的鋪子早早開了門,街邊上擺攤的一個挨一個。鎮(zhèn)街上人頭攢動,人聲鼎沸。挑擔的、推車的,你來我往,擠成一團。老八的肉案子上掛著切好的一條條新鮮牛肉、羊肉,他掄起手中的刀,啪啪地砍著案板上的牛羊腿骨,禿頭在晨光中一閃一閃。隔壁的鐵匠鋪傳來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賣小吃的起勁兒地吆喝著,空氣中飄浮著羊肉湯的香味。

來福像往常一樣,一早便去圩堡拉水。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就在他剛拉完第一趟水時,鎮(zhèn)上忽然傳來了槍聲。

來福一驚,拔腿就向圩堡的前門跑去。只聽見有人喊:

“土匪!”

“土匪來了!”

守衛(wèi)人員拿起槍,紛紛向外跑去。來??吹搅_叔揮著手槍正在指揮:“快!快!掩護群眾!”

戰(zhàn)士們緊跟其后,沖出圩堡。來??吹焦吠抟擦嘀鴺尭鴳?zhàn)士們出了圩堡。

狗娃本來是要跟著賀二爺他們?nèi)デ熬€送軍糧的,由于那幾天打皮汗,渾身發(fā)冷,上吐下瀉,病情較為嚴重,二嬸娘給他開了藥,讓他休息。賀二爺便把他留下來,讓他幫著看倉庫。聽到槍聲,他便掙扎著起來,投入了戰(zhàn)斗。

槍聲響成一片,炒豆子似的震天響,其中有機關(guān)槍和卡賓槍的嗒嗒聲。外邊早已亂成一團。有人向圩堡跑來,他們是鎮(zhèn)上的百姓,或趕集的群眾。羅叔帶著守衛(wèi)人員沖下坡去,與土匪交戰(zhàn)。

他們占據(jù)有利地形,阻止了土匪的進攻。驚恐的百姓如同潮水般向圩堡擁來。然而,土匪這時越來越多,他們的火力也越來越猛。

來福在人群中看到了爺爺和奶奶。他站在圩堡的圩墻上看得清清楚楚。爺爺攙著奶奶吃力地向坡上跑著,可奶奶早已體力不支。她跑跑停停,不時彎下腰來,大口喘氣。爺爺不得不停下來等著她。大黃焦急地跑前跑后,汪汪叫著。

他們漸漸落在了后邊。

“快!快??!”來福喊道,急得直跺腳。他恨不得沖上去幫他們一把。要是小白頭在就好了!他心里想,以前每次都是小白頭馱著奶奶跑,可這會兒小白頭卻幫不上忙了。

戰(zhàn)士們頑強地抵抗著,希望多爭取一點兒時間,讓更多的群眾撤進圩堡。然而,大股的土匪已經(jīng)陸續(xù)趕到了。他們向人群瘋狂掃射。一名匪徒朝爺爺開了一槍,爺爺腿部中彈,倒了下去。憤怒的大黃撲向那名匪徒,咬住他的手腕,匪徒大叫著掙脫開,又朝大黃開了一槍。大黃倒在地上翻滾了幾下,不動了。

奶奶上前扶住爺爺,想把他拉起來。爺爺用力推著奶奶,讓她快走??赡棠淘趺茨軄G下爺爺?她說啥也不肯走。

這時,老八從后邊跑了過來。爺爺喊他把奶奶拉走。可奶奶就是不肯。老八急了,彎腰扛起奶奶就向山上跑。

這時,土匪的馬隊出現(xiàn)了。他們追趕上來,大開殺戒。一個騎馬的土匪沖在前邊,端著機槍不停地掃射。他的左眼遮著一塊黑色的眼罩。有人認出來了:

“麻胡子!”

“是麻胡子!”

麻胡子的左眼是幾年前在石門鎮(zhèn)被打瞎的,從那以后,他便配了一個黑眼罩,這成了他的一個顯著的標志。他端著機槍,瘋狂地向人群掃射。人們一片片地倒下。老八一頭栽倒在地,他也中彈了,奶奶被摔出了一米多遠。

“奶奶!”來福大叫一聲就要沖出去,但二嬸娘和桂花死死拉住了他。

老八在地上掙扎著,顯得十分痛苦。他抬起頭還想爬起來,一個土匪騎馬從后邊沖上來,朝他狠狠砍下一刀。

老八趴在地上不動了。忽然,有個人影躥了出來——是狗娃!剛才他正與戰(zhàn)士們一起阻擊敵人,看到了這一幕,便一躍而起,向奶奶奔去。陽光照耀著山坡,遠遠看去,他的身體一跳一跳的,跑得飛快。就在離奶奶幾步遠時,敵人的機槍向他開火了,他的身體猛然向上一彈,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狗娃!狗娃!”

來福大叫著,眼淚止不住流下來。自從解放軍來了以后,狗娃心里充滿了憧憬,不止一次地對來福說,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就要回家去看老娘。這么多年了,他想死老娘了,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地守在她老人家身邊盡盡孝——可現(xiàn)在,這一切已經(jīng)永遠都不可能了。想到這里,來福不禁悲從中來。

土匪的馬隊來勢兇猛。他們快速奔襲,一邊打槍,一邊揮舞著馬刀。奔跑的百姓被迫停了下來,紛紛趴在地上,不敢動彈。土匪們越過人群,向圩堡沖來。羅少凱指揮戰(zhàn)士頑強抵抗,可土匪滾雪團似的越滾人越多。一支馬隊從側(cè)翼繞過來,企圖切斷解放軍的退路。不能再猶豫了,羅少凱喊了一聲:“撤!”

戰(zhàn)士們背起負傷的同志快速向圩堡內(nèi)撤去。來福看著留在圩堡外邊的爺爺奶奶,忍不住大哭起來。

第十一章

敵人開始向圩堡發(fā)起強攻,從上午到傍晚,連續(xù)發(fā)起五次進攻,都被打退了。圩堡的兵力十分單薄。守衛(wèi)人員只有一個班,十二人。剛才阻擊敵人時,犧牲了三人,還有五人負傷。羅少凱把所有能作戰(zhàn)的人都調(diào)動起來。野戰(zhàn)醫(yī)院當時還有八十余名傷員,除了不能動的,全部參加了戰(zhàn)斗,包括二嬸娘和其他醫(yī)護人員。跑進圩堡的一些青壯年群眾也被武裝起來,來福也分到一把槍。

敵人的攻勢很猛,火力也很強,可是,圩堡圩墻堅固,居高臨下,土匪的進攻屢屢被挫敗。中午時分,敵人的攻勢越來越猛。紅槍會這時也上陣了,他們頭扎紅巾,赤著上身,個個手持長矛,矛上紅纓飄舞。

“祖師顯靈,刀槍不入!”

“祖師顯靈,刀槍不入!”

他們站成一排,嘴里齊聲高喊,氣勢洶洶地向圩堡撲來。跟在他們后邊的是眾匪,包括馬隊。

“打!”

羅少凱一聲喊,戰(zhàn)士們一起開槍。來福滿腔怒火,也朝著敵人扣動扳機,嘴里不住地喊道:“打!打死你們!”

走在前邊的紅槍會會員紛紛倒下,但其他的亡命之徒仍然大喊著向上沖。后邊的土匪們也跟了上來,一邊開槍,一邊大聲呼喊。土匪的馬隊發(fā)起了沖鋒,他們揮舞著馬刀,嘴里發(fā)出恐怖的怪叫。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了兩聲巨響:轟!轟!

巨大的煙霧騰空而起。土匪們被炸得尸首橫飛。

“炮!”

“他們有炮!”

土匪們驚恐地叫著,慌亂地退了下去。

敵人的攻勢又一次被擊潰了。從圩堡里射出的是兩枚迫擊炮彈。此炮為八二口徑,系法式布朗德式迫擊炮的仿制品,由金陵兵工廠一九三一年制造。當初由于炮架損壞,便丟在了圩堡的倉庫里,無人問津。羅少凱在檢查倉庫時注意到了這門炮,發(fā)現(xiàn)性能完好,只是炮架壞了。羅少凱曾在炮兵連工作過,懂得火炮知識。炮架壞了不要緊,他用石塊把炮墊起來,照樣可用。只可惜炮彈太少,只有兩發(fā)。

緊急關(guān)頭,他連放兩炮,沒想到,竟發(fā)揮了奇效。

“炮!”

“共軍有炮!”

敵人嚇壞了。第二天,麻胡子還想再發(fā)起進攻,但其他幾個支隊司令紛紛撂了挑子,他們認為“共軍”有炮,人再多也白給?!耙赡愀砂?,俺可不干了?!彼麄兺迫杷?,一個個當起縮頭烏龜。紅槍會的首領(lǐng)也悄悄開溜了。麻胡子又氣又惱,可拿他們沒辦法。當然,他們并不知道,當時圩堡僅有兩枚炮彈。

事后,羅少凱在審問那些被抓獲的匪徒時,得知他們竟然被兩發(fā)炮彈嚇破了膽,有些忍俊不禁。羅少凱作為霍川縣公安局局長,這幾天正在石門鎮(zhèn)周邊村莊檢查征糧工作。說來也巧,他昨天剛到石門鎮(zhèn)。石門鎮(zhèn)是糧秣重地,附近征收的糧食,都會被送到這里集中,然后再由供應(yīng)站運送出去。供應(yīng)站就設(shè)在圩堡內(nèi),圩堡里邊建有一個臨時糧倉。鑒于最近多處供應(yīng)站遭受襲擊,石門鎮(zhèn)供應(yīng)站是這次羅少凱檢查的重點。

應(yīng)該說,他的到來是一個巧合,但卻救了圩堡。

“得虧了羅局長!”事后大家都這么說。

的確,老羅的到來,使大家有了主心骨。連續(xù)擊退敵人的進攻后,眾人信心大增。老羅鼓勵大家說,敵人堅持不了多久,縣里很快就會得到消息派人前來救援,只要他們堅持住,就一定會勝利。

羅少凱對此深信不疑。盡管敵人切斷了電話線,他們和縣里聯(lián)系不上,但土匪偷襲的消息還是會很快傳出去。當然,由于敵人封鎖,消息傳出去的時間可能會晚一些,長則兩三天,短則一兩天。他相信,他們能夠堅守住。

“同志們,”羅少凱說,“你們有沒有信心啊?”

“有!”眾人齊聲回答。

然而,羅少凱沒有想到,情況遠比他預(yù)料的要嚴重得多。土匪的這次行動,是蓄謀已久、精心策劃的。一個多月前,國民黨特務(wù)機關(guān)就開始活動,調(diào)集了鄂豫皖國民黨殘部和各地反動武裝數(shù)萬之眾,打算在我軍后方搞一次大規(guī)模行動。他們策動了江淮挺進師、鄂豫皖反共游擊隊等十幾個匪幫參與行動,擬在安徽、河南、湖北等地的十數(shù)個縣區(qū)同時制造騷亂,以干擾我軍渡江戰(zhàn)役。

谷孝珊接到命令后,便召集手下“十二太?!?,立即行動起來。他令所有部隊暗中向縣城和石門鎮(zhèn)一帶集結(jié),計劃在兩處同時動手,以七個支隊的兵力拿下縣城,以五個支隊的兵力偷襲石門鎮(zhèn)。前者是全縣的政治中心,后者是后勤供應(yīng)的重要集散地。如果能夠拿下,將給“共黨”沉重一擊。他的計劃得到了國民黨特務(wù)機關(guān)的肯定,武漢方面還向他空投了大批物資和光洋。

春分后第三天,土匪集結(jié)完畢。谷孝珊下令行動。為了確保行動成功,土匪們做了精心準備。當時,縣城駐扎有兩個連的公安部隊,還有民兵三百余人。不過,這些部隊陸續(xù)都被派下鄉(xiāng)去護衛(wèi)征糧隊和工作組,留在城里的公安部隊只有一個排,而民兵也只有一個小隊,不足百人。

土匪們事先摸清了情況,并收買了民兵的小隊長。這個小隊長原是舊政府自衛(wèi)隊的成員??h城解放后,有關(guān)方面對自衛(wèi)隊人員進行了甄別,一些人被留用,編入了民兵。這個小隊長平時并無民憤,而且人緣不錯,不僅被留用了,還當上了小隊長??稍诠刃⑸旱耐评T下,他答應(yīng)充當內(nèi)應(yīng)。

天亮之后,大批土匪陸續(xù)混進城里,開始按照指定地點分散到各處。上午九時,城隍廟前的廣場上正在召開大會,縣委書記吳一軒到會講話。他的槍傷已經(jīng)康復(fù)。在會上,他號召大家同心協(xié)力,團結(jié)一致,堅決打擊匪特的破壞行動,維護社會安定,同時動員各界踴躍支前,全力支援解放軍,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

就在他講話時,混在人群中的特務(wù)向他開了槍。這是反革命暴動的信號。隱藏在人群中的匪徒一起動手。吳書記身中數(shù)彈,當場犧牲。坐在主席臺上的干部無一幸免,包括兩位擔任警衛(wèi)的戰(zhàn)士。農(nóng)協(xié)主席受傷后又被沖上臺的土匪連續(xù)補了四五槍,倒在血泊之中。

槍聲一響,化裝進城的匪特們便四處行動起來。縣政府、公安局、農(nóng)會等都遭到了血洗。匪特們打開城門,成百上千的土匪擁進城里,開始燒殺搶掠。駐守在城中的少數(shù)公安部隊和部分民兵措手不及,雖然進行了抵抗,但寡不敵眾,大部分在戰(zhàn)斗中犧牲,或受傷被俘后慘遭殺害。

土匪們在城里整整燒殺了兩天,到處抓捕共產(chǎn)黨員、干部和進步群眾。街頭尸橫遍地,一片狼藉。到處是彈孔,門窗被砸壞,店鋪遭焚燒,衣服、帽子、鞋子遺棄一地。

這是一場慘絕人寰的殺戮。一時間,城內(nèi)被殺害和被捕的人數(shù)達到兩百余。吳書記、農(nóng)協(xié)主席和一些干部的尸體還被懸掛在城隍廟前的牌樓上示眾。

縣長聶濟川和副縣長李子銘因去省城開會得以幸免,但他們的家屬全被抓起來關(guān)進了大牢。

谷孝珊攻下了縣城,甚為得意,原以為拿下石門鎮(zhèn)也不過小菜一碟,可三天過去,石門鎮(zhèn)的圩堡仍然久攻不下。他大為惱怒,親自趕往石門鎮(zhèn),把麻胡子等幾個支隊司令叫到面前,指著他們的鼻子挨個兒臭罵了一通。

“蠢貨!”他說,“一個小小的圩堡都拿不下來,你們是干啥吃的?全他娘的是飯桶!要是干不了,那就趁早說,老子另請高明!”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中的司的克連連向地上戳去,顯得極為生氣。支隊司令們挨了罵,一個個肚里憋著氣,但也不敢公開頂撞。直到谷孝珊罵完了,麻胡子才解釋說,共軍有炮啊,弟兄們硬沖,傷亡太大。

“那你們說咋辦?”

“智取。”

“咋智???”

“困死他們!”

“做夢吧!”谷孝珊訓(xùn)斥道,“里邊糧食充足,幾個月也吃不完,你想得美!”

“可他們?nèi)彼?!?/p>

麻胡子不緊不慢地亮出了底牌。原來,他已經(jīng)了解到了,圩堡里沒有水源,只要把圩堡死死困住,不出幾天,里邊的人就會撐不住,只能乖乖求饒。麻胡子在說這番話時,頗為得意,可谷孝珊的反應(yīng)卻有些令人意外。

他陰著臉,半晌沒說話。

“這是誰的主意?”過了好一會兒,谷孝珊才冒出一句。

“俺,是俺……”麻胡子小心地回答,正想做進一步的解釋,哪知谷孝珊臉上忽然綻開了笑容。

“好主意!”他一拍桌子。

麻胡子臉上的表情頓時松弛下來。

“就這么干!”谷孝珊滿意地看著他。

“總座英明!”麻胡子學(xué)著正規(guī)軍的模樣,胸脯一挺,雙腳一碰,啪的一個立正。

“麻司令,”谷孝珊接著又說,“你記住,到時一個活口不留,通通殺光!”

麻胡子一拍胸脯,說:“包在兄弟身上了!”他摸了一下眼罩,臉上充滿了殺氣,又道:“老子會叫他們死得很慘!”

麻胡子痛恨石門鎮(zhèn),尤其是恨這座圩堡,他的左眼就是在這里被打瞎的。他早就想報復(fù)了,一直沒有機會。這次偷襲石門鎮(zhèn),他的機會來了。他的部下都認為放著縣城這塊肥肉不吃來打石門鎮(zhèn),這不是犯傻嗎?但麻胡子執(zhí)意如此。他的用意很明確,那就是要報上次的一箭之仇。只要抓住圩堡里的人,一個也不會放過。他還要炸毀這座圩堡,讓它永遠消失。

麻胡子與谷孝珊有宿怨,一度水火不容。他綁過谷孝珊的姨太太,為了這事谷孝珊曾懸賞五千大洋要他的人頭。后來局勢變化,谷孝珊組建淮河挺進別動隊,麻胡子前來投靠,當時正是用人之際,兩人一拍即合。麻胡子加入別動隊后,被任命為第十二支隊上校司令。他大肆擴充人馬,先后收編了十多支小股土匪隊伍,人數(shù)擴充到一千多,其中馬隊兩百余人,機動性強,作戰(zhàn)兇猛。這次攻打石門鎮(zhèn),他格外積極,谷孝珊求之不得。他知道麻胡子與石門鎮(zhèn)有仇,這一點正好可以利用,從而一舉摧毀解放軍的野戰(zhàn)醫(yī)院和石門鎮(zhèn)供應(yīng)站。

“好,好,”谷孝珊連聲說道,“只要拿下石門鎮(zhèn),俺重重有賞?!彼€命令其他四個支隊的司令全部聽從麻胡子調(diào)遣。麻胡子信心十足,拍胸脯保證說:“請總座放心,你就瞧好吧!”

麻胡子是個慣匪,上次在石門鎮(zhèn)吃過虧,因此這一次格外小心,他事先派人踩了點兒,決定利用趕集的日子,先是派人混進人群,然后動用馬隊,快速奔襲,打算一舉拿下圩堡。

然而,他的陰謀并未得逞。由于解放軍的阻擊,他的預(yù)想被打破了。此后,他連續(xù)發(fā)起強攻,試圖利用解放軍立足未穩(wěn)之機攻下圩堡,可仍然沒有得手,連續(xù)五次進攻都被打了回來。一天下來,損失了幾百弟兄,尤其是圩堡里的鋼炮,把弟兄們打怕了,就連他也心存畏懼。麻家的三個兄弟還不服氣,嚷嚷著還要攻,被他劈頭蓋臉地罵了回去。

“你們傻??!”他說,“手上的本錢打光了,誰還買你的賬?”

“那你說咋辦?”

“有辦法。”

第二天,他便下令把抓來的百姓趕到圩堡前。麻胡子盤算好了,他要拿這些百姓做籌碼,逼迫圩堡內(nèi)的人就范。況且,他手中還有一張大牌,那就是來福的爺爺和奶奶。他們的兒子可是解放軍的大頭目。

“里邊的人聽好了!”匪徒們開始喊話了,“你們完蛋了!跑不了了!縣城早被拿下了,沒人來救你們了??焱督蛋?,只要投降,俺們麻司令說了,保你們不死。要是不投降,那就別怪俺們不客氣了!”

連續(xù)喊了三遍,圩堡里沒有一點兒動靜。土匪們便拉出五個人來,讓他們站成一排。

“里邊的人聽好了!”土匪們又喊道,“你們再不投降,這些人都得死!聽見了沒有?”

圩堡里傳來了聲音,說話的是羅少凱?!奥楹?,”他說,“你不要為非作歹!我代表人民政府奉勸你一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與人民為敵,絕沒有好下場!”

“放你娘的屁!”麻胡子大罵道,“死到臨頭了,你還嘴硬?今天老子就叫你領(lǐng)教一下你麻爺?shù)膮柡Γ ?/p>

說著麻胡子走過去,朝那五個人的后腦勺一連開了五槍。看著那五個人一個個倒下,麻胡子吹了吹發(fā)燙的槍口,喊道:“再拉出五個!”

圩堡內(nèi)的人氣得眼睛噴火,戰(zhàn)士們一個個捏住槍桿,手心都捏出汗來,但卻無法開槍。因為土匪和百姓混雜在一起,極易造成誤傷。

麻胡子又一連殺了兩批人,看看仍沒起效,便放起大招。

“來人??!”麻胡子說,“把兩個老東西拉上來!”

匪徒們把來福的爺爺和奶奶從人群中推搡出來。爺爺?shù)耐炔恐辛藦?,走起來一瘸一拐的,奶奶在一邊扶著他。來福緊張地注視著。他早就看到了爺爺奶奶,一直在為他們提心吊膽。“爺爺!奶奶!”他在心里呼喊著。

“你們聽好了!”麻胡子喊道,“你們瞅瞅這是誰?這可是你們長官的爹、你們長官的娘,難道你們見死不救嗎?如果你們長官知道了,會咋想?他能饒了你們嗎?”

“麻胡子,”羅少凱怒道,“你給我住手!你要再敢胡來,我絕不饒你!”

“好啊,你來??!”麻胡子說,“有種你出來,老子等著你哩!”

“別上當!”爺爺這時說話了,“老羅啊,你要還認俺這個叔……那就開槍吧……朝俺開槍……快,快開槍!”

爺爺大聲喊著,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卻十分堅定。麻胡子被激怒了,上去一腳踹倒了爺爺。

“老不死的!”他說,“你活得不耐煩了,給俺打!打死他!”

匪徒們沖上來,拳打腳踢,爺爺?shù)乖诹说厣?,痛苦地翻滾。奶奶喊叫著沖上去,卻被邊上的匪徒攔住了,推倒在一邊。爺爺由于失血過多,十分虛弱。他幾次被打倒,又掙扎著站起來。

“打!打!給老子朝死里打!”麻胡子發(fā)狂地叫著。匪徒們掄起槍托,朝爺爺猛砸。爺爺昏迷了過去。匪徒們拎來一桶冷水,將他潑醒。

“叫,叫他們開門!”麻胡子一手抓住爺爺?shù)念^發(fā),一手抓著一把馬刀,架在爺爺?shù)牟弊由稀!罢f?。≌f!”他大聲催促道,并威脅要一刀斬了爺爺。

爺爺慢慢掙扎著,把頭艱難地抬起來,目光投向了圩堡。

“開槍……”爺爺吃力地說道,聲音在嗓子里幾乎發(fā)不出來,“快……開槍……”

圩堡里的人看著這一幕,個個心如刀絞。羅少凱眼里燃燒著怒火,二嬸娘不停地抹眼淚。來福的心在流血,像針扎一樣疼。

“這個老不死的!活得不耐煩了!”

麻胡子忽然舉起刀,重重砍下。這一刀,砍在爺爺?shù)募缟?,不過,用的是刀背,但爺爺還是重重地栽倒了。

“他爹!他爹!”奶奶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抱住了爺爺,哭喊起來。爺爺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奶奶。他渾身傷痕累累,早已成了一個血人,眼睛也腫脹得睜不開了,只露出微微的一條縫。

“別,別……哭……”他大口喘著氣,聲音細若游絲,示意奶奶扶他站起來。冷風(fēng)吹拂著,帶來早春刺骨的寒意。爺爺費了好大勁,終于站直了身子。

“喊!快喊!”麻胡子又一次逼迫道。

爺爺轉(zhuǎn)過臉來看著麻胡子,表情平靜,沒有絲毫畏懼。奶奶看到,他臉上掠過了一絲輕蔑的冷笑。

“見鬼去吧!”爺爺用盡了全部力氣,一頭向麻胡子撞去。

麻胡子一個屁股蹲兒坐在地上。他哎喲了一聲,手上的刀也咣啷一聲落在了地上。兩個匪徒急忙上前扶起他。麻胡子氣得哇哇大叫,他站起來,拔出槍來對著爺爺連開了兩槍。爺爺擰起眉毛,緩緩地弓下身子,鮮血從他的胸口汩汩地涌出來,他最后看了一眼奶奶,張了張嘴,似乎有話要說,但一句也沒說出來,接著便緩緩地倒下了。

奶奶大哭著撲到爺爺身上。戰(zhàn)士們個個義憤填膺,他們抓起槍,看著羅少凱,只要他一聲令下,他們便會還以顏色??闪_少凱一言不發(fā),牙齒咬得咯咯響。來福悲痛欲絕,痛苦地抓住頭發(fā),向圩墻撞去。桂花撲上去抱住他,叫著:“來福,別這樣!別這樣……”

來福頓足捶胸,大聲呼叫。

“爺爺!爺爺……”撕心裂肺的叫聲在圩堡上空久久回蕩。二嬸娘走過去,緊緊地摟住他,眼淚撲簌簌滾下來……

“看來這招不靈啊?!?/p>

“可不是!”

“就連那個老頭子,他們也不在乎啊?!?/p>

土匪們似乎有些泄氣。在他們看來,如果連姓朱的老頭兒(他兒子可是共產(chǎn)黨的大官)都不管用,其他人就更不頂事了,還白白地損失了肉票,不劃算。麻胡子手下大多是慣犯,綁票可是他們的生財之道。

其他幾個支隊司令也有意見,他們早就提出瓜分這些肉票,麻胡子也同意了,可照現(xiàn)在這樣撕下去,自然也損害了他們的利益。

“這些肉票可值不少錢哩!”他們提醒麻胡子,還說那個老頭子至少值兩千大洋,死了就一錢不值了。

麻胡子想了想,也對,手上這幾百個肉票,如果都殺光了,還從哪里撈錢啊?于是下令先將這些肉票關(guān)起來,等拿下圩堡,再來辦理贖票之事。至于如何拿下圩堡,他早已有了主意。

自從被打瞎了一只眼,麻胡子就心心念念地想著如何報復(fù),多次派人前往石門鎮(zhèn)踩點兒。他對圩堡的兵力和防衛(wèi)也做了打探?;舸ń夥藕螅T鎮(zhèn)原來的聯(lián)防隊已經(jīng)撤銷了,重新組建了民兵組織,有四十余人,主要擔負護糧運輸任務(wù),圩堡的防衛(wèi)任務(wù)由駐守的解放軍的一個班擔負。此外,還有一個野戰(zhàn)醫(yī)院,除了醫(yī)務(wù)人員,大多是重傷員,戰(zhàn)斗力不強。唯一難辦的是圩堡堅固,易守難攻。不過,有長處便有短處。圩堡的短處便是缺水,無法長期堅守。

麻胡子摸清了這些情況,便有了對策。他把其他幾個支隊的司令找來,提出圍困的辦法,大家都表示贊成,一致決定分兵把守,把圩堡團團圍住。

這一招相當致命!

圩堡里一百多號人,沒有水很難堅持。切斷了水源,就等于扼住了圩堡的命脈。圩堡里的人起先還比較樂觀,認為救援會很快到來,克服一下就可以過去。包括羅少凱也是這么看的。當匪徒喊話時,說縣城已被攻占,他還將信將疑。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一天、兩天、三天……不僅援兵沒來,而且土匪也沒有絲毫退去的跡象。

羅少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雖然他不能確切知道外邊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意識到一定是出事了。他把醫(yī)院宋院長、洪指導(dǎo)員找來,一起分析情況。

“從現(xiàn)在起,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绷_少凱強調(diào)說。

宋院長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外科大夫,戴著一副眼鏡,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翱磥磉@次敵人是有備而來。”他神色嚴峻地說。

“說的是啊,”羅少凱說,“也許我們還得再堅持一段時間?!?/p>

“估計要多長?”

“我也說不好,”羅少凱沉吟了一下,“幾天,也許更長?!?/p>

宋院長沉默了。

“縣城真被攻占了嗎?”洪玉琴問。

“不清楚,”羅少凱說,“不過,眼下情況肯定很嚴重,否則城里不會不來救援?!?/p>

洪玉琴看著羅少凱說:“老羅,你說怎么辦吧,我們聽你的?!?/p>

“眼下最困難的是水,”宋院長說,“有些傷員已經(jīng)挺不住了,得趕緊想法子?!?/p>

“嗯……”

羅少凱沉默不語了。其實,圩堡里第一天便斷水了。平時,堡內(nèi)用水主要靠從鷹嘴巖拉來,然后儲于六口大水缸內(nèi)。來福的任務(wù)就是每天把六口大缸灌滿水。自從野戰(zhàn)醫(yī)院搬來后,用水量激增。來福每天上午拉一次不夠用了,下午還要再拉一次。即便如此,每天晚上,水缸里的水也基本用完了。

出事的這天早上,來福剛拉完第一趟水,土匪便來了。原以為像以往一樣,土匪來得快,去得快,沒想到這一次土匪們竟圍住圩堡,久久不撤。

由于斷水,情況非常嚴重。當天晚上,激戰(zhàn)一天的戰(zhàn)士幾乎滴水未進,他們口干舌燥,但都毫無怨言,默默地忍著。第二天同樣如此。由于無水,也無法做飯,炊事班只能炒些米面讓大家充饑??墒牵@些炒米炒面,無水幾乎無法下咽。到了第三天,許多人嗓子冒火,已經(jīng)排不出大小便了。有些人開始發(fā)燒發(fā)熱,頭暈?zāi)垦#踔脸霈F(xiàn)心悸心慌、呼吸困難的癥狀。傷員的情況更為嚴重,有的渾身發(fā)燙,高燒不退,幾個剛做完手術(shù)的傷員甚至出現(xiàn)了休克。

水!水!

這個問題必須設(shè)法解決。宋院長告訴羅少凱,人不吃飯可以維持七天生命,但不喝水只能維持三天,特殊情況可以支持五天,但會造成嚴重的后果。至于傷病員,由于他們本身就很虛弱,隨時都可能死亡。

得趕緊想辦法!羅少凱心里想,但這個辦法并不好想。

圩堡的水源來自鷹嘴巖,這也是唯一的來源。通往鷹嘴巖的道路,從圩堡的后門出去,有一段陡峭的山谷,比較隱蔽,可以遮擋住敵人的視線。但走出幾百米后,便出現(xiàn)一片開闊地。如果要去鷹嘴巖,必須經(jīng)過這片開闊地。敵人在兩邊的山坡上設(shè)下了哨位。要想通過十分困難,即便是在夜晚也是如此。

來福曾提出要去拉水,但羅少凱沒有同意,因為這太危險了。來福也是幾天沒喝一滴水了,他頭昏眼花,口舌生瘡,渾身無力。桂花也躺倒了,連翻身的氣力都沒有了。小白頭的情況同樣不妙。它的嘴唇裂開了一道道血口子,眼睛里充滿了血絲,拉出的糞便像石頭塊似的堅硬。它用哀怨的目光看著來福,不時發(fā)出嘶啞的低鳴。它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因為它的主人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它。其實,它哪里知道,來福心疼極了,可眼下人都沒有水喝,哪還顧得上它呢?小白頭身體越來越虛弱,后來竟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喘息著。

“讓俺去吧!”來福向羅叔請求道。

“不行?!?/p>

“那咋辦?”

“俺會想辦法?!?/p>

當晚,羅少凱把鄭班長找了來。鄭班長是醫(yī)院的警衛(wèi)班班長,他們班十二個人,除了犧牲、負傷的,還有四個人,鄭班長是其中之一。

“你叫什么名字?”

“鄭大明。”鄭班長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說。

“哪里人?”

“三河人?!?/p>

“肥西三河嗎?”

“是?!?/p>

羅少凱看著他長滿水皰的嘴唇和落滿灰塵的皴裂的皮膚,拍拍他的肩膀。

“你都看到了,”羅少凱說,“我們必須盡快搞到水?!?/p>

“明白?!?/p>

“你帶一個人去,見機行事?!?/p>

“是?!?/p>

鄭班長帶著一個戰(zhàn)士出發(fā)了。他們每人背了一個桶,從圩堡的后門悄悄出去了。夜色中的山谷寂靜無聲,偶爾有幾只蝙蝠飛過,在空中打著旋。他們穿過山谷,很快來到了開闊地。四周開始出現(xiàn)了光亮,那是山坡上敵人點起的篝火和火把。

鄭班長觀察了一下,然后對身后的戰(zhàn)士說:“你掩護,我先過去。”

鄭班長貓下腰向前跑去,但很快就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一顆照明彈撕裂了黑暗的夜空,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隨后,敵人的機槍響了起來,子彈暴雨般傾瀉而下。

鄭班長一頭栽倒在地。

“班長!”戰(zhàn)士大叫一聲,一邊向坡上的敵人射擊,一邊沖過去,想把班長拉回來,但很快他也倒在了彈雨里……

消息傳來,悲傷、失望的情緒立即彌漫了圩堡。拂曉時分,羅少凱決定親自走一趟??纱蠹叶颊f不行。

“你可不能去!”

“這里全指著你哩!”

宋院長和洪指導(dǎo)員也不同意他去。

“那你們說咋辦?”羅少凱又氣又急,竟發(fā)起火來,“難道等死嗎?”

就在這時,一個戰(zhàn)士跑來報告,說:“羅局長,來福走了?!?/p>

“去哪兒了?”羅少凱問。

“拉水去了。”

“胡鬧!”

羅少凱抄起卡賓槍拔腿就跑,小汪一見,也跟了上去。

第十二章

來福等不及了,他決定自己試一試。他想,如果自己騎著馬沖過開闊地,會大大縮短通過的時間,興許能行。這條路小白頭不知走過多少次,熟得不能再熟了,就是閉上眼睛也能跑過。這一點,他并不擔心,唯一擔心的是它的體力。它已經(jīng)兩天沒有進水進食了,身體極度虛弱。來福來到馬廄里,提起韁繩,想把小白頭拉起來,可它動也不動。

“小白頭!小白頭!”來福輕輕喚著它。喚了好一會兒,它才吃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來福一眼,隨后又閉上了眼。

來?;鹆耍瑳_它大聲喊道:“拉水!走,拉水!”

不知是因為來福發(fā)火了,還是聽懂了“拉水”兩個字,小白頭的眼睛慢慢睜開了。它條件反射似的抬起腦袋,看了一眼來福。

“拉水!走起!”來福又一次喊道。小白頭好像聽懂了,它掙扎著站了起來,用力地打了一個響鼻。來福笑了,上去拍著它的脖頸,說:“好樣的,好樣的!你能行,俺就知道你能行!”

來福把水桶綁到馬背上,又給馬蹄裹了布。這期間,他幾次停下來喘氣,由于身體虛弱不得不如此。不過,他最終還是做完了這一切,雖說時間長了一點兒。

“拉水……”他又喚了一聲,“走起!”

小白頭便邁開了步子。來福牽住韁繩,他們一前一后地出了圩門……但很快,羅少凱和小汪追了上來。

“站住,”羅少凱大喊道,“你給俺回去!”

“俺不……”

“這是命令!”

“羅叔……”來福堅持著。

“你打算咋辦?”

來福說了他的想法。

“讓俺來!”羅少凱說。

“你們沒俺熟……”

“少廢話!”

他們一路向前走去,不久便來到了開闊地。羅少凱從來福手中奪過韁繩,遞給小汪,自己把卡賓槍檢查了一下。

“你們都聽我的……”羅少凱吩咐道。他打算自己騎馬沖過去,可話沒說完,小汪已經(jīng)跨上小白頭,策馬向開闊地沖去。羅少凱一驚,想攔已來不及了。敵人的照明彈劃破夜空,機槍嗒嗒嗒地響起來。

來??吹叫⊥魪鸟R上重重地摔了下來。

行動再次失敗了,大家?guī)缀踅^望了。羅少凱拉著來?;氐桔妆?,心情沉重。小白頭在小汪中彈倒下后,自己跑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下落不明。

幾個戰(zhàn)士先后犧牲,看來硬闖是行不通了,只能另想辦法。羅少凱和宋院長、洪指導(dǎo)員一起商量了很久,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最后,羅少凱決定殺掉馬廄里唯一的一匹馬,放些馬血來救急。

“這太殘忍了!”洪玉琴有些不忍。

“救人要緊!”羅少凱說,“這馬也快不行了?!?/p>

的確,馬廄里還有一匹老馬,由于不適合長途勞作,賀二爺把它留在圩堡,干些輕活兒。因為長時間沒水喝,也無法吃草料,它早已奄奄一息。羅少凱走到馬廄里,讓人準備好接血用的木盆,然后拔出槍來。

那匹老馬吃力地抬起頭來,看著羅少凱,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眼睛里忽然淚光閃閃。羅少凱一陣心疼,急忙扭過臉去。他狠狠心,拉開了槍栓。就在這時,外邊傳來了一片喊聲:“水!水!”

羅少凱一愣,收住槍,走出馬廄。天啊,小白頭不知啥時回來了!只見人們圍著小白頭歡呼雀躍。它背上的桶內(nèi)裝滿了清水,羅少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七手八腳地卸下水桶。只見來福抱著小白頭,淚流滿面。

“好兄弟!俺的好兄弟!”來福嚅動著干裂的嘴唇連聲說道。

小白頭反倒顯得很平靜。它大約已經(jīng)喝飽了水,并在山上吃了一些草,體力得到了恢復(fù)。在拂曉的微光中,它用腦袋輕輕蹭著來福,好像在說:“沒事的,沒事的。”

援兵終于來了!

鄂豫皖土匪叛亂的事震驚了中央??v隊司令指示,要盡快殲滅這股匪徒,打擊敵人的囂張氣焰。皖西軍區(qū)司令員朱志杰親率兩個團趕赴霍川。

匪徒們的末日來臨了。谷孝珊的淮河挺進別動隊遭到痛擊,除了少數(shù)漏網(wǎng)外,大部被殲滅??h城解放后,部隊馬不停蹄,迅速趕往石門鎮(zhèn)。此時,已是土匪叛亂第十二天了。從石門鎮(zhèn)周邊傳來的消息很不樂觀。因為那里很長時間沒有人進出,也聽不到槍聲。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難道那里的同志全部犧牲了?

朱司令員心里火燒火燎。下午三點多鐘,部隊已經(jīng)開到石門鎮(zhèn)。朱司令員遠遠地聽見槍聲,那是先頭部隊與土匪接上了火。

“快!全速前進!”朱司令員命令道,同時指示一個團迅速插到石門鎮(zhèn)的西邊,切斷土匪的退路,另外一個團向鎮(zhèn)內(nèi)發(fā)起猛攻。

“給俺狠狠打!”他大聲吼道,“一個都別放過!”

激烈的戰(zhàn)斗迅速展開,土匪武裝很快土崩瓦解。幾個支隊的司令不等麻胡子發(fā)令便各自奔逃。麻胡子一看不妙,也不管不顧了,帶著馬隊就跑。可他的馬隊剛出鎮(zhèn)子便遭到解放軍迎頭痛擊。一陣猛烈的射擊,打得他們?nèi)搜鲴R翻,麻胡子身中數(shù)槍,栽下馬去,一只腳拖在馬鐙上,被拖出了好遠。部隊打掃戰(zhàn)場時,發(fā)現(xiàn)他的后腦勺都被拖去半拉,腦漿流出,死相很難看。

兩個小時后,戰(zhàn)斗勝利結(jié)束。部隊開始打掃戰(zhàn)場,追捕殘匪。朱司令員迫不及待地沖上圩堡,老遠就看見羅少凱迎了上來。

“老羅啊,”朱司令員一把抓住他的手,“同志們都好吧?”

“好,都好?!?/p>

“走,看看去!”

他大步走進了圩堡,戰(zhàn)士們已經(jīng)列好隊,一齊向司令員敬禮。他們個個精神飽滿,情緒激動。宋院長和洪玉琴站在隊列前,眼里含著激動的淚水。

“好,好啊!”朱司令員激動地連聲說,他聲音竟也有些哽咽了,“沒想到,沒想到啊,你們堅持了下來!”

“這得感謝來福??!”羅少凱說。

“噢?”司令員有些不解。

“來福,過來!”羅少凱叫了一聲。

來福從隊列里跑過來。

“二伯!”來福叫了一聲。

朱志杰一把拉住他。

“好小子,”朱志杰說,“你都干了啥?”

事后,羅少凱向司令員進行了匯報,圩堡之所以能夠堅守下來,小白頭立了大功。那天,小汪犧牲后,小白頭繼續(xù)跑向了鷹嘴巖,并接了兩桶水拉了回來。對小白頭來說,這完全是一種習(xí)慣動作,但圩堡里的人看到了希望。

“這太神奇了!”羅少凱說,“俺們當時真不敢相信,但它做到了?!?/p>

老羅對朱司令員說,此后,他們便做了偽裝,在水桶邊裹上草網(wǎng),每天讓小白頭去拉幾趟水,以解燃眉之急。

據(jù)戰(zhàn)后審訊得知,守衛(wèi)空地的匪徒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小白頭,只是他們認為這是一匹無主的馬,可能是主人已被打死,無處可去,所以在山里四處溜達,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過。加上從鷹嘴巖到圩堡有段陡峭的山谷,遮擋了敵人的視線,他們并不清楚這匹馬是出入于圩堡,以為它只是在隨意亂跑,因而沒有在意,一時疏忽。

據(jù)一個匪徒交代,他們也曾想過下去把這匹馬抓住,可難度太大,而且下到山野中也很危險,只好作罷。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匹馬能自己打水,并且把水拉回圩堡。

就這樣小白頭救了大家。

“好??!”司令員一拍桌子,“這馬是個大功臣啊,俺要給它記功!”

這件事很快傳揚開來。在給縱隊的總結(jié)報告中,皖西軍區(qū)詳細報告了這件事,引起了首長的重視。后來,《新華日報》的一個記者聽說了這件事,專門趕來采訪,還給來福和小白頭拍了照。不久,這篇采訪就刊登在了報紙上,題目是《一匹盲馬的傳奇》,隨文配發(fā)了來福和小白頭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白頭英姿勃發(fā),脖子上扎著大紅的綢帶,來福摟著小白頭,笑得很甜。

后記

公元二○二一年的春天,中國人民解放軍某師迎來了兩位花甲老人。他們是一對老夫妻。男的頭發(fā)花白,穿著綠軍裝,胸前佩戴著勛章和紀念章。他坐在輪椅上,一個年輕戰(zhàn)士在后邊推著。他的夫人穿著一件淡色的風(fēng)衣,面帶微笑,舉止干練,走在他的身旁。他們是應(yīng)邀回到老部隊參觀的,受到官兵們的熱烈歡迎。師長和政委親自陪同兩位老人參觀了戰(zhàn)史室。當講解員講到石門鎮(zhèn)圩堡堅守戰(zhàn)時,看著鏡框里陳列的來福與小白頭的照片,老人激動得熱淚盈眶,語不成聲。

“小白頭,啊,小白頭,俺的老伙計……”他嘴唇哆嗦著,喃喃自語,凝視著照片,久久不愿離去。

這對老夫妻就是當年的來福和桂花。石門鎮(zhèn)解圍后,來福參加了解放軍,一九八三年以副師職干部離休。桂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被送往某醫(yī)學(xué)院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分配到某軍區(qū)醫(yī)院工作,現(xiàn)在已是著名的創(chuàng)傷外科專家。他們育有五個子女,如今都已成家。幾年前,來福不幸中風(fēng),在桂花的照顧下,正在逐步康復(fù)。

來福的奶奶活到一百○三歲,一直住在石門鎮(zhèn)。來福夫妻曾接她進城住了一段時間,但她住不慣,又回到了石門鎮(zhèn)。來福的二伯朱志杰一九五五年被授予少將軍銜,后在南京軍區(qū)某部任軍長。他的夫人洪玉琴長期在某部隊醫(yī)院擔任領(lǐng)導(dǎo)工作。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一直沒有找到。不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們又生育了四個孩子,都在軍隊工作。羅少凱一九五○年十一月在朝鮮長津湖戰(zhàn)役中陣亡,當時已是中國人民志愿軍某團團長。

一九四九年底,經(jīng)上級批準,小白頭榮立一等功,由部隊飼養(yǎng)直至亡故,后由來福親自將它埋葬。埋葬的地點就在霍川烈士陵園中。墓碑上刻著:

無言的戰(zhàn)友。

責(zé)任編輯?劉升盈?饒霽琳

【作者簡介】季宇,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全委會委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曾任安徽省文聯(lián)主席、安徽省作協(xié)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群山呼嘯》《新安家族》《淮軍四十年》等,小說集《最后的電波》《當鋪》等,另有影視作品多部。小說作品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人民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選刊》獎、安徽社科文藝獎等,影視作品曾獲星光獎、飛天獎、金鷹獎等。長篇小說《新安家族》譯介為德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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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月刊(2007年7期)2007-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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