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斜的太陽在微波輕伏的海面上,鋪出一條金光閃爍的大道,漁港的黃昏,在十月微涼而軟和的晚風中,開始了。
船老大郭大海把船艙內外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后坐進駕駛艙,來回操作一遍機器,一切正常,抬頭朝西面天空打望一眼,那道金光和偌大的太陽,漸漸消失在了遙遠的海平線下。蘇啟漁508號漁船四周,只剩下不知疲倦的細碎波浪,在有節(jié)奏地輕輕拍打船舷。港池內停泊著四五十艘漁船。周圍十幾艘船上,還有人在做出海前的準備,桅桿頂上的桅燈早早亮起。
每次出海前一天,郭大海的船都會比別的船早幾個小時做完準備,一是今晚有一頓豐盛的酒菜,二是萬一有什么必需品沒有備妥或者考慮周全,連夜添置或更換,還來得及。
“收工啦!”四十二歲的郭大海身材高大壯實,手腳粗大,四方臉,黧黑的臉龐透出紅潤的光澤,他招呼船上的六個伙計,從懷里掏出半包紅南京,逐一遞過去,自己也點上一支。抽上這支煙,就該下船啦。路邊一輛電動三輪車是他們往返于家和港口的專車。
李二娃接過香煙夾在左手的兩根指頭上。在往右側褲兜摸打火機的時候,順勢在一張漁網的浮子上踢了一腳。浮子紋絲不動。確認網繩把浮子捆扎結實了,才把打火機摸出來,正準備點上,漁港大堤上傳來寶馬BMW摩托車特有的轟鳴聲,越來越近。李二娃把香煙夾到左邊耳朵上,打火機也順勢滑進了右邊褲兜。他不想過一會兒讓郭一朵嫌棄。“你抽了香煙不允許親我!”郭一朵曾經警告過他,“一大股煙屁股味道!”他們目前只發(fā)展到這一步,要繼續(xù)往下發(fā)展,得等郭大海表態(tài)。
這一連串的動作被身后的孫元良看得清清楚楚。孫元良抬起右腳,用膝蓋在李二娃屁股上頂了一下,壞壞地笑:“某些人的幸福日子又來了!”孫元良的河北腔普通話,每一個字都浸透梆子味道,尤其最近,懷孕五個多月的河北小媳婦從老家趕過來陪他,他那剛勁華麗的腔調,越發(fā)慷慨激昂了。他把“幸?!眱蓚€字咬得特別重,誰都聽得出那是在說另外一個詞。
兩個小伙子一般年紀,李二娃二十四,孫元良二十五,都瘦削,一米八的大高個兒。李二娃胸闊肩寬瓜子臉,八字須帶板兒寸;孫元良腰圓背闊國字臉,面白無須,頭發(fā)三七開。這兩人要是站到舞臺上,便是一對相聲坯子。李二娃從耳朵上把香煙取下來遞給孫元良,用四川麻辣普通話輕聲說:“兄弟,不能光顧自己吃飽,忍心讓兄弟我挨餓哦。給老子裝一兩回啞巴,誰也不會說你是笨蛋!”
“托你老人家的福,賞俺一次假裝聰明人的機會,哈哈哈!”孫元良一張臉笑得波光瀲滟,把頭偏在半空中,叼著香煙的嘴伸向李二娃。李二娃會意,重新摸出打火機,替他點上。這是他倆相處兩年來約定俗成的下矮樁的儀式,此舉讓彼此各歸本分,信守承諾。孫元良美滋滋地噴著香煙,咧開嘴巴笑:“行船靠掌舵,理家靠節(jié)約——莫把腰累閃了,留點兒氣力明天上船出海?!备诤竺娴亩判】缀颓貑⑻缎Φ玫鸩蛔∽焐系南銦?。來自廣西的杜小孔學孫元良:“行船靠掌舵,理家靠節(jié)約?!彼拇笊囝^,一瞬間把嶺南的喀斯特風味跟河北梆子攪和到一起,連郭大海都繃不住,差點兒笑出聲來。
郭大海走在前面,其他幾個人跟在后頭,沿著跳板下了船。最后一個人抽掉跳板,大家一起向電動三輪車走去。
摩托車的聲音郭大海也聽見了,整個漁港就這一輛,德國原產。他皺起眉頭,心想,閨女啊閨女,千萬別讓你爹難堪啊,你們的事我還沒點頭呢,我還沒點頭就等于八字還缺一筆。既然我沒點頭,你就這么當著我的面把李二娃帶走,你爹我的面子往哪里擱?
摩托車拽著晚風,越來越近。外人都以為這摩托車是郭大海寵自己的閨女寵出來的,事實上不是。
他寵閨女不假。讀初三那年,閨女的娘因突發(fā)中風險些癱瘓在床,是閨女精心照顧大半年,才挺過險關。一向成績優(yōu)異的閨女學業(yè)荒廢,再也追不上別人,初中畢業(yè)只得回家做漁家姑娘,以前專事照顧母親,兼帶補網,去年開始利用微信和抖音從事海鮮銷售,貨真價實,離水第一時間快遞送達,銷量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照這樣發(fā)展下去,春節(jié)過后很有必要開個對應網絡的實體店。郭大海覺得虧欠了女兒,只要不是從天上替她撬顆星星下來,一般都會滿足她。只是近年實力不濟,前年自建了三層樓房,去年買了漁船,多年的家底騰空,還欠了二十萬塊的外債,單指望這季秋汛能船船滿艙,到過年的時候爭取還清債務。
這摩托車是郭一朵的親哥送給妹妹的禮物。她哥在德國工作,有一天在微信里說參觀了這家車廠,曬了幾輛摩托車。妹妹一看,左一聲喜歡,右一聲不錯,不久就收到他哥哥通過國內渠道分撥過來的托運單,她哥哥給她微信留言:“看見摩托車如同看見你哥!”李二娃聽了這個故事,開郭一朵的玩笑說:“你哪是見你哥呢,你是騎著你哥滿世界亂跑!”這兩人的關系,似乎就是從這句玩笑話開始的。
郭一朵原本打算像以前那樣,趁她爹不注意,把李二娃“俘獲”了就走,孰料到了跟前,正碰上一幫人收工,她老爹還走在第一個,只好硬起頭皮把車開上來,熄了火,叉開腳撐住車,把頭盔面罩托舉上去,取下墨鏡,對她爹輕聲喊了一聲:“爺!”呂四漁場的孩子稱呼自己的父親叫“yá”。郭一朵面容清秀,聲音清亮,剛過二十歲,出落得漂亮而又干凈利落,晃眼看,有點兒像《紅河谷》中的藏族少女丹珠。郭大海收緊的心輕松了些,與其父女二人尷尬,不如主動給閨女搭個臺階,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女兒的臉面也是自己的臉面。郭大海問郭一朵:“你娘一個人在灶上,可忙得過來?”
郭一朵心頭一熱,她正不知道該從哪里張嘴呢,親爹畢竟是親爹。她冰雪聰明,立即順坡下驢:“爺,我這就是來找?guī)褪值?!?/p>
“灶上的活兒我一竅不通!”郭大海一雙手在身體兩邊拍拍,翻過手掌,在身前攤開。他知道閨女是來“捉”李二娃的,但眾目睽睽之下,事到臨頭誰知道閨女會不會發(fā)虛,點兵點將點到別人頭上。
一聽這話,郭一朵剛才的尷尬煙消云散。郭一朵知道老爹的脾氣,面善心更善,他寧愿自己痛苦也不會讓她受委屈。老爹的話明擺著,她該喊誰就喊誰。郭一朵用唱歌的聲音沖著郭大海身后喊了一聲:“川娃子!”
從郭一朵出現(xiàn)在眼前那一刻開始,郭大海身后眾人除了李二娃,都在嘻嘻哈哈笑著。聽到郭一朵的喊聲,一向大大咧咧的李二娃有些不好意思,左手摸耳背,想找支香煙塞到嘴里掩飾一下,發(fā)現(xiàn)耳朵背后只有空蕩蕩的晚風。郭大海轉過背,看了一眼李二娃。李二娃左手摸著后腦勺,三步兩步躥到郭一朵的摩托車跟前說:“老大放心,又不是第一次下廚,川娃子辦事,只管放心!”身后又是一陣笑聲。
李二娃上了摩托車,郭一朵一扭油門,摩托車帶著二人夾著一束雪亮的燈光,順著大堤,鉆進遠方的暗夜。一干人也上了電動三輪車。孫元良把李二娃給他的香煙續(xù)上,噘起嘴巴打算在半空中吐個像樣的煙圈,薄暮的風吹散了他處心積慮的計劃。他說:“老大,俺們吃喜糖的日子是不是要來了?”
郭大海沒吭聲。郭大海的大舅哥趙德柱為郭大海幫腔:“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順其自然?!闭f完發(fā)覺口快了,簡直像是在表態(tài),而且表得迫不及待,在郭大海故意發(fā)出的一聲咳嗽聲中,窘迫地閉嘴,猛吸了幾口香煙。
二
川娃子辦事確實讓人放心。去年郭大海跟他的姐夫彭金星和大舅哥趙德柱三人合伙買下這條船,招了孫元良、杜小孔和秦啟潭三個船員,湊了六個人。
別人給郭大海介紹李二娃。郭大海不想要,漁民講究口彩,六個人,六六大順,加一個變成七,七有什么好的口彩,難不成還北斗七星?再說了,整天爬山的川娃子不會游泳,不適合上船。好在推薦李二娃的中間人面子大,郭大海勉強答應讓李二娃跟船出去試一試。他心想,即便是海邊長大的,第一次上船也得吐個一佛出世,你這整天爬山的小伙兒,不把你吐得魂飛魄散,你不知道鍋是鐵打的。郭大海的漁船是外海作業(yè)的大船,一個來回要十天半個月。
郭大海問李二娃:“你為啥不干別的行當,偏偏要上船呢?”李二娃讀過高中,遍地都有適合他的行當。
李二娃心想,遠離大山,就遠離了過去??伤粫菢诱f,解釋起來太麻煩,還會觸碰到他努力想忘記的那一切。他說:“我喜歡大海!”
眾人便笑。郭大海也覺得喜慶,汪洋大海是大海,郭大海也是大海,你喜歡哪一個“大?!倍际窍矚g,何況李二娃還補了一句:“讀高中的時候,我是我們學校游泳隊的冠軍?!?/p>
李二娃不但不暈船,船上的機器和工具他一學就會,尤其會通過聲吶提供的魚群影像數(shù)據,測算出魚群距離船體的位置。那一次漁船開到預定海域,聲吶系統(tǒng)發(fā)出超聲波0.9秒后,接收到魚群反射回來的回聲。李二娃根據聲吶提供的數(shù)據,在手機的計算器上一撥拉,說魚群距船675米。
當時郭大海心想,到底是從山溝溝里出來的,本事不大,牛逼不小,老子做了二十多年的掌舵人,魚群在船的哪個方位我知道,但距離船體多遠,漁網夠不夠得著,誰也說不上來,這小子第一次上船就能精確到米,精確到個位數(shù),把老子名字倒過來寫,老子也不相信。
已經空網兩天,趙德柱和彭金星死馬當活馬醫(yī),按照這小子測算的數(shù)字,調整漁船位置,布網,收網。出乎大家預料,收網的卷揚機剛啟動,趙德柱就說:“我們大概要發(fā)財了!”兩噸鯧魚,一噸帶魚,還有一噸多雜魚。搞得一船人激動不已,問李二娃是不是能未卜先知,是不是會打卦算命。李二娃指著聲吶顯示屏說:“都在那上面?!惫蠛6⒅@示屏看了半天,怎么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后來每一次出海,李二娃的任務除了替郭大海在順風順水的情況下掌幾分鐘舵,他的主要任務是觀察聲吶,然后測算出漁網投放的位置和深度??窟@小子,郭大海每次出海都獲得豐收,每一次還比別的船早兩三天進港。
郭大海的兩個合伙人對郭大海說:“這小子好好培養(yǎng),將來有希望做船老大?!蹦旮涣姷墓蠛P南?,這小子簡直是老天爺派來搶老子飯碗的!嘴上不好這么說,換個說法:“我這里廟小池水淺,誰敢打包票留得???”
說這話的時候是休漁期,三個人閑得蛋疼,坐在郭大海家的堂屋里喝茶抽煙吹牛。外地來的單身漢李二娃住在郭大海家的三樓上。照規(guī)矩,住在船老大家的船工,是不用做家務的。李二娃是個勤快的人,肯做事,閑不住,郭大海家里的事情,他放下這樣做那樣。趙德柱給郭大海遞了個眼色,嘴巴朝屋外水龍頭底下淘米洗菜的李二娃努了努,說:“招進門做女婿,不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彭金星幫腔:“我看這兩個人是秤桿配秤砣,找不出更合適的。”
那時候,郭一朵跟李二娃早有意思了,這三個合伙人還沒看出來。是郭大海的女人先發(fā)現(xiàn)了這小伙子的好。郭大海的女人突發(fā)中風留下后遺癥,手腳有些不協(xié)調,灶上好些動作難以完成,家里辦招待,以前靠郭一朵,現(xiàn)在靠李二娃。郭一朵燒出來的菜,只有海港上的傳統(tǒng)味道;李二娃下廚手腳麻利,菜品豐富得多,尤其是船老大邀請大家聚餐的時候,既兼顧到了河北人,又兼顧到了廣西人,還不時放些四川人喜好的辣椒、花椒調味,廣受歡迎。郭大海的女人背地里跟閨女旁敲側擊提了一下,閨女也看得中。郭一朵和李二娃便從有一搭沒一搭發(fā)微信,到一起騎摩托車出去兜風。別人對郭大海說:“郭老大,你閨女戀愛啦!”郭大海彈著香煙灰,沒當回事。在他眼里,他的閨女還沒有長大,他經常問自己,我的閨女何時長大過?這一次大舅哥和姐夫都這么說,郭大海便聽進去了,不但聽進去了,心里還樂。最近二十余年,本地人大多要么到全國各地做小五金,要么滿世界搞建筑,上船打魚的人越來越少,船工來自全國各地;做船老大的人更少,四十歲以下的船老大基本上找不出來。郭大海想,我只要悉心調教,這小子指不定會名揚呂四漁場。
老郭正打算表態(tài)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讓他對川娃子有了不同的看法。
呂四漁場位于長江口。長江為海洋魚類帶來大量的餌料,漁業(yè)捕撈量和質量都穩(wěn)居中國四大漁場之首。海洋捕撈分為春秋兩汛。春汛油菜開花時節(jié)捕撈上來的海魚,非常鮮美;秋汛捕撈的是經過一年滋養(yǎng)準備前往過冬海域的海魚,也很鮮美。呂四漁場的海鮮深受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歡迎,連廣州、青島、大連等沿海城市,都到呂四漁場批發(fā)海鮮。
上半年春汛,捕撈作業(yè)即將結束,郭大海掌舵,不需要再盯著聲吶的李二娃幫趙德柱和彭金星用卷揚機收網,孫元良等人在甲板下面的艙里忙不迭地分裝海鮮。天氣回暖,船艙內外兩重天,外面干活兒的人穿夾衣,里面干活兒的人靠近用于保鮮的碎冰塊,羽絨服外面從上到下套上防水衣褲,方能抵御寒冷。
突然,漁船右側漂來一塊白白的物體,漂到近處,是一具全身赤裸的死尸,仰面朝天。李二娃看見了,不禁發(fā)怵。他手頭正持一根十多米長的毛竹竿,對著死尸伸過去,準備把死尸撐遠一點兒,免得靠到漁船上。趙德柱見了,一把拽住李二娃的手說:“你別把人家戳破了!”尸體又漂近了一些。李二娃手持竹竿又要去撐。他對趙德柱說:“你莫攔我,撐遠點兒,靠到船上來多晦氣!”趙德柱有些生氣,把李二娃手中的毛竹竿奪過來,說:“川娃子,你別亂來!”
兩人的爭執(zhí)引起郭大海的注意,抬頭看了一眼,明白了,頭伸出駕駛艙問:“公的還是母的?”趙德柱回:“看不清?!闭f罷從船艙里找了一塊擦臉毛巾,用毛竹竿戳著毛巾,小心地遞到浮尸的兩腿之間,把羞處遮住。李二娃接過趙德柱手中的毛竹竿,又打算把浮尸撐遠點兒,這會兒真的要靠到漁船了。李二娃甚至隱隱嗅到尸臭,胃里翻江倒海。趙德柱立即拽住竹竿,制止李二娃。駕駛艙傳來郭大海的聲音:“照老規(guī)矩辦!”
李二娃被趙德柱反復制止,有些生氣,問趙德柱:“老規(guī)矩?啥老規(guī)矩?”
從年齡上可以做長輩的趙德柱在跟李二娃反復爭奪毛竹竿的過程中,憋著一口氣,現(xiàn)在臉都氣青了,心想,要是自己的孩子,老子早給你一巴掌了。他只管忙活,不答李二娃的話。
彭金星跟趙德柱像商量好似的,一個關了收網的卷揚機,一個從船艙里拖出一塊四面套了四根繩子的木板。兩個人把木板放到海面上,用毛竹竿把木板撐到尸體附近。
這分明是要打撈尸體。李二娃驚呆了。正在收網的卷揚機一旦停機,已經進網的魚蝦會逃脫大半;再說了,這即將滿艙的魚蝦,怎么可以跟死尸放在一起呢?要是傳出去,誰還敢買我們船上的海鮮?
李二娃正愣神,趙德柱粗聲大氣喊他:“川娃子,再來一根毛竹竿,幫個手!”再來一根毛竹竿可以,遞過去,李二娃整死不搭手。趙德柱生氣了:“賊川娃子,見到尸體就嚇?了!”這話把李二娃惹毛了,啥叫賊川娃子?啥叫??晦氣你們懂不懂?會給人帶來噩運你們懂不懂?接下來回港還要一天加半天,也就是說,我們要跟一具死尸相伴一天加……李二娃心頭鬼火冒,不等他們二人來接竹竿,一轉方向,把竹竿當標槍射向遠方的海面,拍拍雙手,像拍灰,轉身坐到船舷左側的一堆網繩上抽煙,生悶氣。
駕駛臺上的郭大??吹谜媲校泻魧O元良等人從船艙里出來幫忙。孫元良出來一看,操著梆子腔尖叫了一聲“晦氣噢”,躥到李二娃身邊,打算摳支香煙出來抽,不想上去搭手。廣西人杜小孔大著舌頭不知叫喚了一句什么,也向兩個人靠過來。走在第三的秦啟潭是本地人,走出艙就明白一切,從船艙上撿起一根毛竹竿就上去幫忙。郭大海穩(wěn)住舵,三個人忙乎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把浮尸套上了木板。接下來拉上甲板,得四個人才省力,郭大海在駕駛艙喊:“你們三個起來幫幫忙!”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孫元良和杜小孔雖不情愿,但還是起身去幫忙,只有李二娃屁股上像扎了釘子,紋絲不動。
木板被拽上漁船甲板,滴滴答答的,不知是海水還是尸水。除了趙德柱和彭金星,幾個年輕人嘔得像誰下了藥。開春不久,海上的氣溫比陸地上低一些,聞不到氣味。李二娃本來蜷縮著身子抱著手臂坐著,把臉和鼻子捂在左手臂彎的衣袖里,此時見眾人嘔吐成這個樣子,也嘔得像誰下了藥。
趙德柱把剛才遮上去的毛巾揭開,對彭金星說:“竟然是個帶槍的?!碧ь^朝駕駛艙的郭大海喊了一嗓子:“公的?!惫蠛T谏厦妗班浮绷艘宦暋Zw德柱對彭金星說:“好像不是中國人。”彭金星湊到面孔前面看了看,海水已讓那個人的面孔變了形,但恍惚看上去,比對電視上的形象,彭金星說:“不是韓國人,就是朝鮮人。”趙德柱覺得有理,反正不像中國人,也不像日本人。二人找了舊衣服蓋上去,艱難地為尸體穿上防水服,拽上拉鏈,擱在甲板上,不再濕漉漉的。
幾個年輕人眼不見心不煩,嘔吐稍微緩和一些。趙德柱鉆進船艙,把三個艙的海鮮并成兩個艙,兩個艙便滿滿當當。趙德柱用鏟子把空出來這個艙的碎冰塊刨平,鉆出船艙,招呼幾個年輕人幫忙,把裝在防水服里的浮尸抬進第三艙。其他幾個一邊吐一邊幫忙,只有李二娃,還是紋絲不動。
眾人收拾完畢,郭大海在上面用對講機通過漁政已經向警方做了報告。還沒有收上來的海鮮已經不能裝了,卷揚機把剩下的六口漁網收上來。這六口網里,至少有兩噸半海鮮,都拋還給大海。
回到漁港,公安和殯儀館的人等在岸上。不及卸鮮貨,先把保存完好的浮尸卸到殯儀館來的車上。三個合伙人上了警車,到公安局做筆錄。漁港上的人蹺起大拇指,紛紛夸贊他們仗義。魚販子一看就懂,不但不嫌棄他們的海鮮,還爭先把他們的海鮮購了去。
不久警方通過DNA比對,發(fā)布了協(xié)查通告。很快從大洋彼岸傳來消息,原來這三十三歲的男子是該國半個月前的失蹤人員,生前長期患抑郁癥。死者家屬趕來,料理好后事,專程趕到漁港,感謝郭大海等人,對眾人的仗義行為發(fā)自肺腑表示感謝。
在這過程中,李二娃表現(xiàn)出極大的不耐煩,幾次三番說,好好的漁船弄來載浮尸,想想都晦氣。郭大海對李二娃說,我們都是在大海上討生活的人,哪一天自己要是萬一……遇到經過的船只帶回港口,對活著和死去的人都算有個交代。這就是呂四漁民為啥老早以前要禮葬浮尸,如今一定要打撈上岸交給公安和殯儀館的原因。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李二娃還嘴硬,說在我們老家,碰到死尸都是倒霉的事情,晦氣得很。
郭大海生氣了:“這里不是你的四川老家!”見船老大發(fā)火了,李二娃才閉嘴,不再吭聲。
郭大海吃不準李二娃是沒有仁慈之心,還是出于四川人的傳統(tǒng)習慣。沒有仁慈之心,再優(yōu)秀的人都不可能做船老大。這種人做了老大,遇到緊急情況,說不定把其他船員一個個推下大海,只留自己一個人夾起尾巴逃跑,更不可能做他的女婿。還有一件事讓郭大海百思不得其解:普通船員一年有十來萬元的收入,李二娃也不例外,郭大海每一汛還額外給李二娃兩千塊錢,李二娃算不得窮人。郭大海發(fā)現(xiàn),李二娃居然連衣服都舍不得多置一件,是舍不得花錢,還是花到哪里去了?守財奴和漏斗戶,同樣為人不齒。郭大海心想,得替閨女把好關。
三
三輪車開進郭大海家的院子,開電瓶車的孫元良一拉手閘,嘎的一聲,車廂里一車人往前撞到一起。杜小孔沖孫元良吼了一聲:“奶奶的,你是忙回家抱老婆怎的,急剎不提前喊一聲!”
郭大海的思緒從回憶中出來,看見院子里站著的劉歡實正沖著自己微笑,心想這人早不來晚不來,大概是沖著即將捕撈回來的一船海鮮來的。劉歡實胖墩墩,矮矬矬,頭頂早早謝光,從小跟郭大海一起玩泥巴長大,如今開冷庫做海產批發(fā)生意。去年買船,郭大海向他借了二十萬元。借錢的時候劉歡實說,我不要你還錢,我要你的海鮮。郭大海嘴上答應,卻不想跟他做生意。這種不愿意不在明面上,而是心里頭。郭大海賣給他的帶魚每條六兩,劉歡實買后進行加工,安排幾個工人在入庫之前,再在帶魚身上包兩次冰,六兩的帶魚就能變成八兩到九兩。如此損陰喪德,若從別處進貨,他郭大海可以視若無睹,從自己船上進貨,郭大海就堵得慌,感覺好像他也參與了這樁摻雜使假的買賣。
劉歡實剛到,手上提了兩瓶白酒,見了郭大海便說:“我今天必須跟你一醉方休!”
趙德柱揶揄劉歡實:“我們一幫人,只怕你兩瓶老酒不夠我們解口渴的。”
劉歡實笑嘻嘻地把手機摸出來說:“大舅哥說的是,我這就打電話讓我那烏娘子送過來,哈哈哈!”
郭大海上前拽住劉歡實的手,說:“就別折騰了你,菜都上桌了,我們坐下就喝。老酒我家里有的是?!?/p>
堂屋里電燈底下,是一桌豐盛的菜肴。李二娃腰系圍裙,正在廚房里忙乎,郭一朵穿梭于堂屋和廚房之間,端菜擺碗設筷。郭大海的女人在替他們擺酒盅。
趙德柱在腳步跨進堂屋的時候招呼李二娃:“川娃子,一起來上桌了!”
“你們先整起來。還有兩道菜,這就來!”李二娃在灶房里揮舞炒菜勺答道。
酒過三巡,劉歡實對郭大海說,這一趟他要跟他們一起出海。“所有海鮮都歸我?!眲g實滿嘴酒氣地說。最近海鮮價格猛漲,進貨困難。不少收購商把收購船開出去一二十海里,半路上就把海鮮截掉。劉歡實的冷庫早半個月就賣完了庫存,單等著郭大海的海鮮救急。秋汛是大汛,海鮮量大質優(yōu),郭大海的船,每一趟都在七噸以上。
郭大海說把海鮮全部賣給你可以,不過你沒必要跟著我們一道出去吃苦,出海十天,十天不洗臉不洗腳,喝淡水都得計劃著來,海上作業(yè),撒網收網,分揀魚蝦,經常連續(xù)三五個白天黑夜連軸轉,沒工夫休息,也沒工夫睡覺。
劉歡實像吃了秤砣,仗著借給郭大海的錢撐腰,偏要去,他說:“我冷庫里一條鮮貨都沒有,我要不跟你們去,離岸十幾海里就被外地魚販子給截掉了,活生生放我的鴿子,眼看大好的利市,跟我一分錢關系沒有,我不急死,都要被氣死!”說罷跟郭大海又碰了一個。
“人家兩條收購海鮮的船堵在我前面,”郭大海舉杯抱歉笑笑,“不交鮮貨不給讓路,我也是沒辦法呀?!?/p>
“所以這一趟我必須跟你去,”劉歡實還要碰一個,“免得你碰上那一幫海賊,拉不下情面。”
郭大海到這會兒還是不想賣海鮮給他,便示意幾個年輕人用車輪戰(zhàn)法跟劉歡實拼酒。只要把劉歡實灌醉,明天早上他們出發(fā)的時候這家伙起不來,就算甩脫這難纏的主兒。幾個年輕人會意,真把劉歡實喝得滑到八仙桌下。趙德柱打電話,讓劉歡實的老婆和兒子開車來,生拉硬拽才把他搬上了汽車后座,拉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在郭大海家吃過早飯,郭大海把門邊掛著的日歷翻到十月十二日,招呼一干人,相互說了吉利的話,在微涼的晨風中抽著香煙,說笑著,攜帶起錨的利市炮仗,乘三輪車來到港口。只見劉歡實站在郭大海的漁船邊,笑嘻嘻地對郭大海說:“我一想起你的魚蝦,酒就醒了,醒了就睡不著,兩個小時前我就來候著了?!?/p>
郭大海心想,到底是生意精,想一想海鮮都能醒酒,段位夠高了。李二娃在一旁開劉歡實玩笑:“未必你是貓變的!”
劉歡實笑著應道:“還別說,我老劉做生意,靠的還就是這股子犟脾氣。”
孫元良接過李二娃的話:“人家那哪能是貓?人家那是公雞,半夜開叫,喔喔,喔喔!”
眾人笑起來。孫元良看過的連環(huán)畫,李二娃也看過。李二娃說:“不要把劉老板跟周扒皮混到一個食槽里去,周扒皮戴瓜皮小帽,人家劉老板穿西裝!”
眾人又笑。劉歡實也不惱,跟著大家一起笑。
郭大海對劉歡實說:“劉老板劉兄,我發(fā)誓把這一船海鮮發(fā)給你,你就待在家里要不要得?”郭大海心想,我這一船人都是買了保險的,你這半路上殺出的程咬金,啥保障都沒有,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別說我無法向你的老婆孩子交代,就算搭上全部家底也賠不起呀。過去呂四漁場不是沒有類似的教訓,說是上船閑耍,結果把船主耍得傾家蕩產。
“就當我跟你們到大海上去旅游一趟,反正我在家里也閑得慌!”劉歡實說。郭大海心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下了三輪車,不答話,心里盤算用什么理由來堵劉歡實。劉歡實給每個人遞了支香煙,繼續(xù)笑嘻嘻:“看,我一加入,船上就有八個人,多吉利的數(shù)字,要得發(fā),不離八,八面威風、八仙過海嘛哈哈哈!”劉歡實手上提著個裝了洗漱用品和食品的塑料口袋??磥硎氰F了心的了,郭大海找不出理由拒絕他,再說大清早的,漁船起錨在即,不想磨嘰;還有漁民也喜歡好口彩,八個人,八方來財、八仙過海、八面玲瓏,有點兒意思。當時便下定決心,這一汛回來,哪怕借錢也要先把他的錢還上,免得像碰上牛皮糖,糾纏不清。
放炮仗,敬海神,做完出海儀式,起錨出港,東邊的太陽濕漉漉地從海平面下一點點升起來,海鷗憑借干凈潮濕的海風在船舷外忽上忽下翻飛,漁船推開細碎連綿的微波,向大海深處駛去。跟他們一起出海的,還有一二十艘漁船,他們會在各自熟悉的海域從事捕撈作業(yè),開出去四五海里便相互望不見。
大海每天的海流方向不同,漲潮時海水從東南流向西北,退潮時從西北流向東南,中間有一個多小時旋轉。這一天出海正是漲潮時分,漁船逆水而行,速度快不起來。經過一天半,漁船行駛到這個季節(jié)海魚慣常洄游的水域。郭大海根據海水的流向、顏色和海面上散發(fā)的氣味,判定漁船停駐下錨的位置。李二娃盯著聲吶,從光斑的多少和形狀,跟郭大海討論船上幾十口網撒放的位置。
劉歡實出海的當晚就不高興了,他要燒水洗腳,趙德柱讓他去打海水,他嫌海水咸,洗了腳,腳上都是鹽的,跟糊了一層米湯似的,要多不爽就有多不爽。李二娃惡心他,說哪有米湯那么好,最多算清鼻涕。說得劉歡實直呼想吐。
第二天早上劉歡實又鬧著要洗臉,趙德柱指著裝在四個塑料桶里的淡水說,船上八個人十天的飲用水都在這兒,你打算用多少來洗臉?今天洗了明天還洗不洗?劉歡實氣得喊了一聲“臥槽”,把裝洗漱用品的塑料袋甩到甲板上,坐到一堆網繩上望著碧藍的大海抽悶煙。
大海的碧藍和蒼天的蔚藍融為一體,只有天上偶爾飄過的白云和海上捕魚的船只,才能參照出哪一面是海,哪一面是天。川娃子李二娃、河北梆子孫元良、廣西人杜小孔不由得佩服這個鉆進錢眼兒的海鮮老板,照常理第一次上船出海的人,都會被這分不清天和海的藍色搞得暈船,嘔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海上晃蕩了兩天多,劉歡實居然不吐,還能在他肥嘟嘟的臉上展現(xiàn)喜怒哀樂,也算奇跡。
杜小孔說:“海邊長大的人就是不一樣?!?/p>
趙德柱咬著煙屁股接話:“屁,還不是因為惦記著我們一船海鮮!”
“這是他的夢!”杜小孔說罷,扭頭問身邊的孫元良,“現(xiàn)在電視上都在大談這個夢那個夢,老兄,我問問你,你的夢是啥?”
孫元良忙活著手頭的漁網笑著說:“你怎么不先問別人卻得先問俺?有好吃的好喝的你想不到先來孝敬俺。本人做外交發(fā)言:無可奉告。”
趙德柱對杜小孔說:“小杜,你別為難河北梆子,他老婆挺著個大肚子給了他一道謎題。我猜他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就是他老婆肚子里的孩兒到底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p>
孫元良答道:“恭喜大舅哥,俺指天發(fā)誓,你真是猜錯了。俺沒啥大想法,俺現(xiàn)在想的是,等著孩兒落地,俺跟俺老婆是不是該考慮生個二胎?”
杜小孔的兒子八歲了,因為收入的關系,至今不敢要二胎,聽了孫元良的話,他蹺起大拇指贊賞孫元良:“為人類繁榮昌盛做貢獻,佩服!”
趙德柱說:“聽杜小孔說話,簡直像在聽老師上課。電視上的詞語一串兒一串兒的?!倍判】讻]別的愛好,沒事兒總盯著電視不放,他老婆經常抱怨,你重新跟電視機扯個證過日子算了。
“其實是俺老婆想要,”孫元良說,“俺老婆那是不掙錢不知道柴米油鹽貴,就俺這么點兒工錢,哪兒有本錢養(yǎng)兩個?”
“也就是說,你每次跟老婆睡覺都得穿雨衣?!倍判】讐膲牡匦χ?,眾人也跟著笑。杜小孔說:“你得小心你老婆用針提前在雨衣上扎孔?!?/p>
“你們的老婆是專業(yè)打孔隊出來的?!币幌虿幌矚g說話的彭金星冷不丁冒出一句。彭金星跟郭大海和趙德柱年紀差不多,算得上長一輩的人,平時埋頭干活兒,不喜歡張嘴,他一張嘴,這話就變得尤其搞笑。
眾人說說笑笑,漁船上繁重而單調的日子,便搖曳生姿。
這時候從駕駛艙傳來李二娃的聲音:“艙里還剩幾口網?”
“八口?!?/p>
“暫停下網,等船往東偏北開三百米,我喊你們下,你們再下?!?/p>
“八口網夠不夠?”下面問。
“體量不大,密度不小,八口網足夠!”上面答。
過了一陣下面又問:“長的還是短的?”這個季節(jié),長的指帶魚,短的指小黃魚。
“長的和圓的?!?/p>
下面的人聽了,有些小興奮。這么說,除了帶魚,還有鯧魚。這意味著前面那些口網都是捕撈練習,這一次才算得上正式捕撈。這兩樣都是這季節(jié)的暢銷貨,而且會順著海潮牽連不斷地上來。照往常經驗,不會少于兩噸貨。如果接下來三天都這樣,十七日他們就能拔錨返航,十八日中午就能返回港口。氣象預報說十九日午后有臺風從呂四漁場過境,他們能在臺風來臨之前安全回港避風。
四
劉歡實在網繩上坐得不耐煩了,鉆到駕駛艙跟郭大海和李二娃嘮嗑。駕駛艙狹窄,三根煙槍把駕駛艙里的空氣搞成了重度污染。李二娃指著外面蔚藍平靜的海面對劉歡實說:“劉老板,艙門外是廣闊的天地,誰都可以大有作為,請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闭f罷站起來把船艙上的玻璃窗前后各打開一扇,形成對流。劉歡實說:“我跟你們的船老大什么關系?從小玩泥巴長大的。你一個外地蠻子,說話不知輕重?!痹谒拇?,所謂蠻子,就是土匪。而在呂四漁場,只要不是本地人,通通被稱為蠻子。過去帶有歧視性,如今主要用于指代外地人,美國來的是蠻子,四川來的也是蠻子。李二娃指著聲吶對他說:“你有本事你來,你這個本地蠻子!”三個人都笑,就過去了。
過一會兒,站在一邊長期不運動的劉歡實說:“海上比陸地上冷得多!”李二娃知道他嫌冷,偏不關窗:“現(xiàn)在啥季節(jié)?這不叫冷,這叫涼快,不信你干干活兒試試?!惫蠛W⒁獾剑瑒g實只用了三天工夫就把自己帶來的兩條香煙抽光了,他不留在駕駛艙,甲板上的船員不會給他打香煙。劉歡實答:“像郭老大那樣掌舵,我不會;像你這樣守聲吶,看得懂一點點,但計算不來;像下面幾個在甲板上撒網,或者進船艙分揀,我又體力不夠。想去想來,只有陪你們抽香煙最適合我?!?/p>
“除了不能洗臉洗腳,打魚的生活還是蠻愜意的。我琢磨著我是不是該買艘船,自己給自己當老板?!眲g實終于招架不住,起身把艙前的一扇窗戶關上了。
“船工好請,老大難尋,”郭大海左手扶舵,“難不成你親自上船做船老大?”
“誰做船老大我不管,只要有一個像李二娃這樣的船員,就萬事妥帖了?!?/p>
“我李二娃你請不起!”李二娃頭都不轉一下。
“要多少工錢,你只管開!”
“當著我們的船老大挖他墻腳,這事也只有你才做得出來!”李二娃把煙屁股彈到垃圾桶,“你可以挖人墻腳,我不能見利忘義。這道理我川娃子自小就懂!”
郭大海在心里為李二娃加了幾分,心想這劉歡實早就掉進錢眼兒里了,還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虧得當初還是一起玩泥巴長大的。
十五日這天主要上帶魚,十六日卻什么魚都沒有上。孫元良在下面吼:“川娃子,你把你那兩個牛卵子眼睛睜大一點兒看仔細好不好?左一網下去全是海水,右一網下去又全是海水。你打算讓俺們都改行,不打魚專打海水還是怎么的?”
李二娃也納悶兒,今天漁船已經挪了三個地兒了,按照海水的流向,應該不至于連毛毛魚都不見幾條,海里的魚今天都請病假了,還是上龍王爺家吃酒席了?孫元良的吼聲一下子把李二娃的怒火點燃:“你個瓜×喊個錘子!老子就是看你不順眼,偏偏不給你上魚又咋的?你龜兒的不想想,毛毛魚看不見一條,你好好生生地蹲在船艙甲板上抽香煙,省力又舒服,沒人說你磨洋工,沒人罵你偷懶,你還大叫驢那樣叫喚啥?”
孫元良遭了罵,聲音不像先前那樣洪亮:“俺說你這錘子川娃子,以前沒有觀禮團,你想耍什么小性兒就耍什么小性兒,現(xiàn)在劉老板在船上,你這豈不是在觀禮團面前丟俺們508船的臉?傳出去,郭老大的面子往哪兒擱?俺們的面子往哪兒擱?”
孫元良句句在理,李二娃也急了,不答孫元良的話,轉身對礙手礙腳的劉歡實說:“劉老板,請到外邊玩一會兒,我這會兒心情煩躁,擔心管不住自己的兩個巴掌。”
劉歡實覺得這小子簡直就是一根四川小辣椒,說翻臉就翻臉,退出駕駛艙,用抖音上學來的一句話不失臉面回敬李二娃:“本事小的人容易發(fā)火,能力差的人喜歡動武!”
十七日下午兩點開始,聲吶里全是灰白斑點,成團成團的帶魚和鯧魚出現(xiàn)在顯示屏上。捕撈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又突然毛毛魚都沒有。又過了兩個小時,屏幕上又出現(xiàn)成團成團的白色斑點,再次收網,天已經黑了。
經驗豐富的郭老大意識到,這多半跟臺風有關。如果不出現(xiàn)異常,魚群會隨海水均勻前行;像這樣時斷時續(xù),意味著臺風要么提前,要么延后,且風浪巨大。
第二天早上,郭老大第一個從船艙里鉆出來,原來幾個人擠在一起都嫌窄的臥艙,如今加上劉歡實更加擁擠。劉歡實呼嚕聲還特別大,占的地方也寬。迷迷糊糊睡了幾個小時,郭大海周身酸痛。
海面上風平浪靜,他爬上駕駛艙,負責值班的杜小孔斜靠著駕駛艙的艙壁沉沉入睡。郭大海走到聲吶前面,只見滿屏都是白點和細線,頓時興奮得忘記周身的酸痛,三步并作兩步鉆進臥艙把李二娃叫醒:“川娃子,你來看看顯示屏!”
川娃子努力睜開眼:“啷個啦?”穿上衣服來到駕駛艙,對準上面的數(shù)字用手機計算,立即興奮地喊:“砍腦殼兒的孫元良、秦啟潭,尊敬的姐夫和大舅哥同志們,趕緊起床啦,一萬條魚就在我們的漁船周圍,再不起來把它們撈上來,小心把我們的船當轎子抬起來了!”
李二娃最后一句話給郭大海的意向是,一萬條魚造反,要把他的漁船拱翻。郭大海說:“川娃子別亂開腔哈,大清早的!”說完,他竟忘記了昨晚的打算。昨晚,他決定今晨拔錨起航回港,雖只打了六成,也算滿載而歸,因為全是賣給劉歡實的,打得越多,被他禍害的老百姓越多。這么怪異的魚汛,早一個小時回港,早一分安全。郭大海面帶笑容,自己跑到臥艙把眾人招呼到甲板上。
李二娃不輕不重踢了一下杜小孔,扯開嗓門喊了句:“早上好!”前半夜眼睛沒眨一下,剛剛沉沉睡下的杜小孔不滿意,大著舌頭學四川話:“‘早上好’個錘子,會說‘早上好’莫非你就是城里人?”
眾人在郭大海和李二娃的指揮下撒網,忙碌了兩個多小時,太陽從茫茫的天水之間,一芽一芽往上冒。大家干得正歡,劉歡實蓬頭垢面從臥艙鉆出來,像被打火機點了指尖一般尖叫:“不好了,不好了,臺風提前了!”
正在布網的一干人扭過頭來。趙德柱十分惱火:“狗×的劉歡實,大清早的你一張烏鴉嘴聒噪什么?”
劉歡實抖了抖手上的手機說:“天氣預報說,臺風提前!”
郭大海也恨不得大罵劉歡實烏鴉嘴,一聽說天氣預報,就責怪自己一興奮,竟然忘了昨天的決定,他昨天的預感沒錯,臺風移動的速度果然不正常。這時郭大海的對講機響了,岸上的漁政部門通知,所有在海上作業(yè)的漁船必須報告自己所在位置,然后全速回港避風。在海上,每一條漁船都配有兩套通信系統(tǒng),一套是手機,一套是對講機。岸上的漁政部門聯(lián)系漁船,會同時撥打兩套系統(tǒng)。海上沒有基站,手機信號不好,超過一定距離就只能當手表用,有的船老大還經常換號,因此利用手機聯(lián)系的少;而對講機在遼闊無障礙的海面上,信號好不說,還撥打簡單,隨時都能聯(lián)系。
郭大海向船艙上的人發(fā)出指令,停止下網,用卷揚機把已經上魚的網卷上來。趙德柱仰面對郭大海說:“剛開始上魚呢,再等一個小時,我們還可以收入一兩噸,說不定三噸也有!”
郭大海讓李二娃計算了離港口的距離和航程,對他們說:“給你們一個小時時間,一個小時之后收網動作一定要快,能有多快就得多快?!眱扇龂嵑t~,畢竟不是個小數(shù)目。
十月的海上,氣溫已經開始低了,劉歡實冷得抱著膀子瑟瑟發(fā)抖,上下牙咔咔咔直打架。沒人給他打香煙,船上的活兒他都搭不上手,誰也不理他,他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多余的人。不需要照看聲吶的李二娃出了駕駛艙,過來給孫元良他們幫忙。卷上三口網,每一口都是滿滿當當?shù)膸~和鯧魚。郭老大手頭的對講機響了,漁政部門來電。
“郭老大,你在哪個位置?”
郭大海報告了船只的經緯度。
“你們的船向東南二十海里,二十海里,蘇啟漁447號船動力故障,447號船動力故障,請火速前往幫助,務必在臺風過境前拖船進港!”漁政值班人員把447號船只的經緯度告訴了郭大海。
在呂四漁場,拖事故船進港的事,每隔幾年發(fā)生一起,不是新鮮事。郭大海把李二娃喊進駕駛艙,告訴447號船的經緯度,李二娃迅速算出前進的路徑和航向。郭大海算了一下,如果單單自己的船回港,他們按剛才的節(jié)奏收網返航,可以在臺風來臨之前三個小時回港;要是拖上447號船回港,返程時間會多四到六個小時,正好是臺風過境的時間。要確保萬無一失,必須立即返程。
郭大海走出駕駛艙,指揮甲板上的眾人:“時間一刻不能耽擱,立即砍掉網繩,拔錨返航!”
甲板上幾個人齊刷刷扭頭,看著郭大海,心想老大是不是瘋了,水下還有八口網,每口網價值八千元,加上網里的魚,少說也超過十萬元。郭大海又重復一遍自己的指令。劉歡實終于找到個說話的機會,沖著郭大海吼:“郭老大你是不是瘋了?你就是不心疼我的魚,也該心疼你的網!”
作為合伙人,正在收網的趙德柱和彭金星決定把剩下的網收上來再拔錨起航。趙德柱對郭大海說:“兄弟,對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早晚一個小時過去救他都是恩德?!痹谇澳?,447號船和他們的508號船同時在海上進行海鮮交易,447號船的船老大朱建林為打壓508號船的生意,在低價傾銷完船上的貨之后,對魚販子說:“以后他們那條船跟你們做交易,如果不比市場價少兩成,你們就別買?!备愕盟麄冞@條船有一半的海鮮沒有及時賣出去,怨氣就這么結下來。李二娃事后找447號船的掌舵人邱斌論理,三句話不和打了一架。
這會兒李二娃沒開腔,但他心里贊成趙德柱。孫元良的老鄉(xiāng)兼干兒子石國濤在那條船上,孫元良不希望下次回河北,家人能看見他卻看不見石國濤,就說:“俺們連外國人的浮尸都打撈,難道還能對自己的同鄉(xiāng)見死不救?再說了,那都是他們的船老大做的缺德事,已經遭報應了?,F(xiàn)在俺們過去拖他們的船,不過是舉手之勞。畢竟人命關天,有啥好計較的?”一句話問倒整船人,朱建林去年查出一個字的毛病,臥床療病一年多了。
郭大海抬起手腕看看手表,上午十點半,不能再拖延了,他再次果斷發(fā)出指令:“砍掉網繩,十分鐘內拔錨返航!”
五
漁船轉身返航,郭大海手扶船舵,回首看了一眼海面上隱隱約約的網具上的泡沫浮子,有些遺憾,感覺愧對一船人,船上的海鮮哪怕不平價賣給劉歡實,高價賣給別人,也彌補不了那八張網具的損失。郭大海哪能料到,接下來的情況更為嚴峻。
航行中,郭大海通過對講機聯(lián)系上447號船上的掌舵人邱斌,問他發(fā)生什么故障,能修就修,該換就換,他們可以提早做好準備。
邱斌講,他們那條船的曲軸燒掉了,徹底失去動力,現(xiàn)在隨波逐流,要是有風,搞不好會有傾覆的危險。郭大海沒想到問題如此嚴重。漁船上一般備有兩臺柴油機,要是一臺出故障,還有另一臺。但曲軸是唯一的,一旦燒掉,就只能等待救援,上岸后才能更換。到了休漁期,每個船老大每年要花四五萬元來維修保養(yǎng)船只,看來朱老大因為自己的病,已經無力維修了。
此時海水從西北向東南流動,逆水行船,郭大海把馬力開到最大,速度還是上不去,理論上一個小時的航程跑了兩個半小時。正午的太陽高懸于天空,顏色暗濁的片云時時遮住太陽,臺風來臨之前,高空的天氣已經開始起變化。海面也跟著晃動起來,隨著風向,一層一層的波浪從不遠的地方滾滾而來。
五天沒有暈船的劉歡實,卻在這時候暈船了。別人暈船,只是嘔吐,他不但嘔吐,還像非得弄到滿世界的人都知道那樣大喊大叫。孫元良望著滿甲板的嘔吐物說:“沒想到劉老板肚子裝得下那么多東西?!崩疃拚f:“你沒見他上船五天,沒上過廁所嗎?他是把這五天來在船上搜刮到的油水,一次性坦白交代了?!睂O元良問趙德柱:“你說劉老板前幾天不暈船,今天反倒暈船,難不成他暈船還看日子?”趙德柱喜歡跟幾個小伙子說話,但他不喜歡出任何人的丑。他說:“前幾天他一直盤算著我們船上的魚,能給他帶來多少油水,想暈船也暈不起來;現(xiàn)在起了風浪,船上的海鮮一時半會兒上不了岸,我看他是給急暈的。”
447號像一片樹葉,在波浪中晃蕩,失去動力的船只永遠處于被動狀態(tài),一旦船身不能與海浪形成垂直角度,就可能側翻,即使形成垂直關系,如果風浪過大,下了錨,前后顛簸,不是船頭栽進海底,就是船尾栽進海底。
508號船開到447號船跟前的時候,447號船的六個船員站在甲板上,直喊感謝救命恩人到了。孫元良招呼他的老鄉(xiāng):“石國濤,俺在這兒!”胡子拉碴的石國濤頓時哭了:“俺以為從此見不上俺爹俺娘了呢!”他們的船從早上八點就發(fā)現(xiàn)失去動力,這半天工夫,他們的意志受到嚴重摧殘,一看見508號船就哭開了。
李二娃心想這小子這會兒還有心思開玩笑。他拍了一下孫元良的肩膀,戲謔地輕聲問:“你們啥時候成人家的爹娘了?”孫元良扭頭笑得誠懇:“俺是他磕頭拜認的干爹,你說論得上他的爹娘嗎?”李二娃便無話,心想這兩人年歲相差不大,不知石國濤怎么喊得出口,孫元良怎么好意思答應。
“把纜繩甩過來!”郭大海穩(wěn)住舵,招呼對方。508號船穩(wěn)穩(wěn)停泊在447號船附近,相隔十余米,不敢太靠近。447號船在逐漸加大的風浪間,像一條拴在鐵鏈上瘋狂猛撲的獵犬,搖頭擺尾,左突右進,稍有不慎,兩船相撞,大家都活不了。
447號漁船上的船員在纜繩上打了套,連拋了十幾次,興許經歷了一個上午的惶恐,總差一米半米。那頭拋不過來,這頭拋過去也可以,但李二娃和孫元良試了好幾次,也夠不著對方的船。郭大海讓李二娃代他掌舵,從甲板上抄起一根碗口粗的纜繩,打上活套,舉起來像直升機的螺旋槳一樣在頭頂上旋轉,然后突然放手,活套竟穩(wěn)穩(wěn)地套到447號船頭的龍骨上。
船舵再次回到郭大海手中,李二娃用衛(wèi)星定位的經緯度算出,此地離港口還有三十七海里,如果單單他們一條船,三個小時就能進港,現(xiàn)在拖上447號,少說也要五個小時,進港的時候正好臺風來臨。漁政打來電話,問他們有沒有看見447號。郭大海說,已經往港口上拖了。又問需不需要他們開漁政船來幫助。郭大?;卮鹚麄?,不需要。郭大海知道漁政船都是小船,到了大海上,若遇臺風,他們的船禁不起幾個風浪;再說漁政駕乘人員不像他們常年在大海上,風浪間的駕船經驗遠遠不如他們。
劉歡實緩過勁兒來,像一個死去的人復活,到處找香煙。李二娃對他說:“你不看看我們的甲板,被你搞得比羊圈還糟糕,你要是看不下去,至少也該拿水沖一沖。要不然待會兒船靠岸,人家還以為我們滿船的魚是你吐出來的呢?!闭f著把水管塞到他手里。劉歡實望著滿甲板的污穢也挺不好意思,老老實實沖完,又開始向人討要香煙。此時除了郭大海的駕駛艙里還有一包,其他人早已彈盡糧絕,他不提香煙還好,他一提香煙,人們紛紛喉嚨打結。郭大海從儲物柜里取出一包香煙,讓李二娃給大家一人發(fā)一支,剩下的重新放回儲物柜。劉歡實死活要兩支。他說:“我從前從睜開眼睛用一次打火機,直到睡覺,煙不離口。”李二娃不給:“你到我們船上來,一分力氣不出,怎么好意思多吃多占?”
風浪越來越大,臺風真的來了,暴雨頃刻間覆蓋了海面,越下越密集。
郭大海指揮大家留兩個人穿上雨衣在甲板上值班,其他人都退回船艙里避雨。海水改變了流向,兩條船變成了順流。要是沒有風浪,船借水勢,回程的速度會更快。但風浪像一個惡漢在后面猛推著屁股,漁船前后顛簸得厲害,船頭和船尾輪番要么翹上天空,要么沖向海底,船尾的螺旋槳不時脫離到空中,漁船反倒不敢開快了。再說兩條船牽在一起,既不敢太近,又不敢太遠,纜繩既不敢繃得太緊,也不敢放得太松。好在郭老大在海上風風雨雨二十多年,盡管508號漁船的船體嘎嘎嘎地響著,仿佛下一秒就會散架,但作為動力船,它堅定地向海港駛去。緊隨其后的447號則像癲癇病發(fā)作的病人,又像大街上失控的沒有剎車的汽車,忽慢忽快,忽左忽右,有時候半天往前拉不動,有時候又快得恨不得撞到508號船上。
郭大?;仡^看了一眼447號船,甲板上一個值班的人都沒有,他用對講機呼叫邱斌,回答他的是船上的一個船員,他說邱斌剛才在把舵的時候扭傷了胳膊,現(xiàn)在是他們幾個船員在把舵。郭大海皺起眉頭,一輛失去動力的船,卻把把舵的事兒交給一群不懂把舵的船員,這差不多就等于在鬧市街頭,把一輛沒有剎車的汽車交給一個不會開車的人那樣,純粹是在胡搞亂整。
郭大海讓李二娃專門負責觀察447號船。郭大海對李二娃說:“我負責照看前面,你就是長在我后腦勺上的一雙眼睛?!眱蓷l船要是距離太遠,李二娃就喊“剎一腳”,郭大海便減減速;靠得太近,李二娃又喊“甩一鞭子”,郭大海便加加速;要是看見447號沖過來,李二娃又喊趕緊躲閃幾度讓開來。整條船上只有他倆有事,他倆忙。兩人雖然配合得很好,但這種你來我往絲毫不敢分神的事兒實在累人,不僅累人,每一次危險來臨,都令人心驚膽寒,每一次危險解除,又都令人汗流浹背。在這過程中,郭大??闯隼疃薜木?、認真、準確和鎮(zhèn)定果敢,這些不僅是未來的船老大必備的素質,也是做他的女婿必備的素質。他對李二娃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劉歡實從船艙里鉆出來,沖著郭大海大吼:“郭老大,你開的什么船???簡直像害瘧疾,抖抖抖,抖抖抖,沒完沒了,要是沒抓牢,我們早就滿船艙滾了。我現(xiàn)在手酸得打火機都捏不住。”
郭大海沒吭聲,倒把李二娃惹毛了:“你他媽真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不看看外面什么情況?我們真是拿命來拼了,你還在那里滿嘴屁話。趁早閉上鳥嘴,再這么哼哼唧唧,小心老子揍你!”
劉歡實滿臉慍怒,不再吭聲,縮回船艙里。
距離海港十海里的時候,天漸漸黑了,船的兩邊全是四五米高的巨浪,一個個小山似的向漁船砸來。緊趕慢趕,他們還是比臺風慢了兩個小時。他們被巨大的臺風包圍在海上。漁船四周全是橫著掃射的狂風和暴雨,四下全是凄厲狂亂的聲響,分不清是風聲、雨聲,還是波濤聲,所有嘈雜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變成了海的猙獰和夜的恐怖。甲板上輪流值班的兩個人,為了防止被狂風吹進大海,每人腰上都系一條纜繩,繩子一頭緊緊地拴到甲板的柱子上。到這會兒,甲板上已經完全站不住人,郭大海命令他們撤回船艙。
突然,從漁船后方傳來“嘣”的一聲響。郭大海手上的船舵立即輕松了許多,漁船被生拉硬拽發(fā)出的嘎嘎聲也驟然停止了。不待郭大海發(fā)出指令,李二娃打開駕駛艙的門就要往外沖,郭大海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領,把他揪回來:“腰上不系根纜繩,小心一出門就被吹到海里!”李二娃滿臉惶恐:“我估計纜繩斷了!”“我估計也是。”郭大海在風里浪里闖了多年,海上救援也十多次,像這樣把碗口粗的纜繩拽斷的,還是第一次。
對講機響了,傳來邱斌恐怖而絕望的聲音:“纜繩已被拽斷,邱斌我?guī)Т纤写瑔T及其家人跪求郭老大救命!”
在山呼海嘯、鋪天蓋地的巨浪中,郭大??匆?47號船的桅燈時隱時現(xiàn),失去動力的船,在浪濤間向遠方漂去,越來越遠。
郭大海安慰他們,我既然前面已經幫了,現(xiàn)在絕不放棄。嘴上雖這么說,但怎么救呢?郭大海心里打鼓。如此大的風浪,再次靠上去拋纜繩是根本不可能的。兩船靠在一起直接救人更不可能,要是發(fā)生撞擊,誰都活不了。
難道就只能聽之任之?
或者放棄不管,先行回港避風,保住一船算一船。
508號船上的八條命是命,447號船上的六條命也是命。六條人命還牽扯六個家庭,都是青壯年,都是家中的頂梁柱,要是沒有了,上面老的、下邊小的,未來日子怎么辦?
船艙里的趙德柱和彭金星發(fā)現(xiàn)不對勁,從船艙里來到駕駛室,一句“纜繩斷了”,兩人頓時什么都明白了。三個合伙人跟李二娃把最后半包香煙打開,一人一支抽上。彭金星主張508號船先回港避風。他說:“眼下既不能拖船,又不能靠上去救人,在這兒干耗著,簡直像癩蛤蟆下油鍋,單單在等一個結果。”
“那他們那條船怎么辦?”郭大海反問他。
彭金星說:“為救他們這條船,我們前邊損失了十多萬,接著又把他們拽回來二十多海里。誰會想到碗口粗的纜繩都會拽斷?既然碗口粗的纜繩都能拽斷,只能說這就是他們的命,是老天爺?shù)陌才??!?/p>
郭大海打算再次嘗試把船靠上去,如果能把六個人都救到這條船上,也算功德圓滿。趙德柱和彭金星立即反對,目前這種風浪,靠上去唯一的結果,就是兩船相撞,船毀人亡。
三人僵持不下。李二娃建議,讓447號船在海上下錨,這樣至少不會隨風浪漂得找不到。
三人立即反對,在大風大浪的情況下,船一旦被固定在海上,下錨之后顛簸得更厲害,三搖兩晃,船就沒有了,等于找死。
李二娃左手習慣性摸著后腦勺說:“之前我沒有經歷過,不知道可不可行??傻搅诉@步田地,何妨先在我們船上試一試。漁船下錨,如果纜繩短,很容易被風浪打翻,要是盡量放長纜繩,船和錨之間的距離放到最大,這樣船就不會隨海水漂走,又不至于被風浪打沉?!?/p>
郭大海的眼里頓時閃出光亮,眼前是一個處亂不驚、善于動腦子的小伙子。郭大海對本船下完指令,立即撥通邱斌的對講機,讓他報告自己的經緯度,就地下錨,特別囑咐要把纜繩放到最長。
447號船已經漂出去五海里。郭大海對兩個合伙人說,我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得留在海上。只要有船陪著他們,度過這一夜,他們就還有信心和希望。要是過幾個小時風浪小了,我們還可以嘗試著靠上去,把他們的人救到我們船上。郭大海說話在理,趙德柱同意,彭金星不好再說什么。
郭大海把船開到距離447號一海里的地方,彼此能看到桅燈。郭大海讓大家把兩條船上的工作燈也打開,風浪太大,燈光要是不醒目,不能及時掌握情況。郭大海寬慰447號上的船員,現(xiàn)在距離港口已經很近了,大家不要慌張,我們不會放棄你們的,不僅不放棄,還會在海上陪他們一起對抗風浪。郭大海與邱斌約定,保持對講機暢通,每半個小時聯(lián)絡一次。
拽錨的纜繩像一條能夠伸縮的琴弦,有足夠的長度,巨大的風浪被消解了,能夠傳遞到漁船上的拉拽和搖晃減弱了一些。夜深了,眾船員包括劉歡實都沉沉睡去。駕駛艙里,郭大海和李二娃輪流值班。年輕人不會考慮更多的艱難,剛過子夜,李二娃裹上一件厚實的棉大衣,斜靠在船艙上,睡著了。只要熬到天亮,447號就有獲救的把握。
凌晨一點鐘,鋪天蓋地的瞌睡從額頭開始占據全身,郭大海也進入睡眠狀態(tài)。
意外就在他們瞌睡的時候,在兇猛的巨浪和橫掃一切的臺風中,向兩條船靠近。
六
447號漁船上的船員,兩頓沒吃飯,士氣不振。經歷一天的恐懼,船體稍微穩(wěn)定,又有508號船陪伴,過了子夜,除了駕駛艙里的邱斌,其他人都睡著了。凌晨兩點,睡在臥艙的人被突然漫進被窩的海水驚醒,驚慌失措地起身,發(fā)現(xiàn)六盞電瓶照明燈,只有放在高處的兩盞還能使用。
“船艙進水了!”船員鉆出臥艙大喊。
邱斌在似睡非睡中驚醒,從駕駛艙沖向船艙,剛打開艙蓋,就意識到不妙。半艙海水!船員的被褥、鍋碗瓢盆和打上來的海魚、用于保鮮的冰,都漂浮在一起。他連忙組織船員抽水。在慌亂中,把潛入式水泵架好,發(fā)現(xiàn)船上的電瓶只剩兩個還能使用,要是用于抽水,不等天亮蓄電就會用盡,連桅燈都亮不了了。茫茫海上,在黑夜里要是沒有了桅燈,更加危險。
唯一的辦法,就是組織船員人工排水,同時跟508號船的郭大海取得聯(lián)系。之前他們相約半個小時聯(lián)系一次,子夜之前他們都依約而為,過了子夜,兩條船上的值班人員各自昏昏睡去,現(xiàn)在邱斌撥打508號的對講機,一連撥打了幾十次都沒人接,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邱斌透過風浪和暴雨往508號船望過去,還能隱隱約約看到桅燈和工作燈。邱斌嘗試撥打手機,他有郭大海、趙德柱、彭金星三個合伙人的電話,挨個兒打過去,還是一個都不能撥通。在大海上手機信號不太好,時有時無;夜晚入睡的時候,漁民習慣關掉手機,避免相互影響睡眠。邱斌絕望了。石國濤說,俺跟俺干爹試著聯(lián)系一下怎樣?說罷撥打了孫元良的電話,也是無法接通。邱斌與漁政聯(lián)系,咨詢他們附近還有沒有其他漁船,請求支援。漁政值班人員回答他,附近只有508號漁船,他們的漁政船無法在11級臺風中出港,他們表示立即呼叫508號漁船前來營救,與此同時,請邱斌他們根據海上的實情隨機應變,組織自救,務必保證船員的生命安全。
船員們一盆接一盆把船艙中的海水端出去,終究還是疲于奔命,于事無補,海水通過船體上不知道具體位置的縫隙或者漏洞源源不斷地涌進船艙。
海面上的風浪和暴雨似乎越發(fā)肆虐。每一個船員都不吭聲,但他們心里明白,他們已經看得見死亡了。
總不能聽天由命,坐著等死。邱斌走出駕駛艙,觀看海水的流向。臺風的方向、小山一般巨浪的方向、海水的流向,通通指向陸地,擺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條——砍斷纜繩,讓漁船隨波逐流,只要不完全下沉,船體就能越來越靠近海岸,說不定能被臺風和巨浪送回到岸邊,擱淺在沙灘上。
邱斌讓石國濤繼續(xù)通過對講機和手機跟508號船聯(lián)系,自己手持斧頭走向船頭去砍系錨的纜繩。有船員說,可以用卷揚機把纜繩收上來,爭取把錨也收上來,稍后有了合適的位置,說不定還能下錨。邱斌說,時間來不及了,再說,纜繩一旦收緊,我們的船只會在這片海域下沉更快,連靠近海岸的機會都沒有。
凌晨三點,郭大海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船上黑燈瞎火,桅燈和工作燈全都不亮了。他心想這下完了,說不定船艙進水,所有的電瓶都被海水吞沒了。要是這樣,睡在下面船艙里的船員就危險了,說不定還在夢中就吃了海水。他在李二娃的屁股上踢了一腳:“醒醒!”李二娃身上像安裝了開關,“嘣”一下醒過來問:“老大有啥吩咐?”
“桅燈和工作燈,一盞都不亮了!”郭老大嘗試著打開駕駛艙的電燈開關,啪嗒啪嗒連開了幾次,艙頂電燈沒有一點兒反應。駕駛艙里,只剩由柴油機獨立供電的操作臺上的按鈕鍵仍舊發(fā)出微弱的燈光。
“糟了!”李二娃驚呼著,打開駕駛艙的門,沖向船艙。系在腰上的纜繩,像一條又大又長的尾巴。李二娃用腳對準艙門一陣猛跺:“下面進水沒有?龜兒子們,你們喘的是空氣還是海水?”
船艙里立即起了一陣慌亂的響動,很快趙德柱的頭從臥艙里鉆出來:“川娃子,你驚扯扯地吼個什么?”
“船艙有沒有進水?”
“你腦殼進水!”孫元良瞌睡淺,稍有響動就睡不著,剛才實在困得不行,迷迷糊糊睡過去不到半個小時。
彭金星和劉歡實的腦袋也出現(xiàn)在艙口。
李二娃大大地松了口氣,提醒大家:“桅燈和工作燈一盞都不亮了,大家一起來查看出了什么問題?!?/p>
劉歡實一聽,嚇得聲音都變了:“老祖宗,求求你們啦,我是你們船上的客人,沒有買保險。無論如何你們得保證我這客人的安全!”
趙德柱和彭金星跟郭大海從二十來歲出海,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他們親見和聽說過太多的海難,桅燈和工作燈都不亮,意味著要么柴油機艙進水,漁船失去動力,淪為第二條447號,要么船艙進水,所有的電瓶都失去作用,他們將面臨與陸地失去聯(lián)系的危險,即使風平浪靜,漁政救生船能夠出海,可要在茫茫海上尋找一艘一百噸排量的失聯(lián)漁船,整個呂四漁場,還沒有成功的先例。
趙德柱、彭金星兩人立即上了甲板,往447號漁船方向望去,被巨浪和狂風把持的海面,沒有燈光,也看不見447號的影子。他們相互攙扶著,彎腰扛風,艱難地進了駕駛艙。趙德柱用手指指447號船的位置說:“你們看見什么沒有?”郭大海說:“什么也看不見。”趙德柱遲疑而惶惑地反問:“你估計是什么情況?”郭大海想說:“千萬別是沉下去了!”彭金星生氣地責怪郭大海說:“光想著救別人,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過是尊泥菩薩!”趙德柱看了一下正常運行的駕駛臺儀表盤說:“柴油機正常,船艙沒有進水,一定還有別的原因?!惫蠛V溃藭r再讓別人檢查故障不合適,也沒有誰比他更有經驗。
他讓趙德柱幫他看好駕駛臺,自己舉著手電從駕駛艙開始排查。
海上的暴雨和狂風沒有減弱的跡象。出了駕駛艙,郭大海小心前行,一只手打手電,另一只手緊緊抓住船舷或者纜繩。
郭大海進入臥艙檢查。臥艙里的船員都已起床。劉歡實度過了要命的暈船期,這會兒他擔心的是自己沒有買過保險的老命,見了郭大海,便一把揪住郭大海的衣領說:“郭大海,你是屁股上夾根雞毛撣子,冒充大尾巴狼!你的本分是打魚,你沒有拖船救人的責任,你不是太平洋警察,也沒誰封你為海上110!你要是不管那條船,我們早就進港了。如今人沒救著,自己的船進不了港,到這會兒還桅燈和工作燈都熄滅,這意味著什么?”劉歡實越說越憤怒,開始推搡郭大海:“你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知道嗎?你倒是見義勇為了,要是還能活著,戴紅花的是你;你要是死了,立功受獎的是你的老婆孩子。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些人?我們都有家室有老婆孩子!為了你一個人的榮譽,為了你一個人的虛榮,你不惜讓我們搭上老命。狗×的郭大海,你太自私啦,你太無恥啦,你太不要臉啦,你太沒有人性啦!”
別的船員不敢插話。雙方的戰(zhàn)斗一觸即發(fā)。要論實力,劉歡實一身油水的慵懶身體,不是郭大海的對手??晒蠛T僭趺词苋枰矝]有反擊的理由,他面對的不僅是船員的生命,每一個船員的背后都是一個家庭。
郭大海對劉歡實說:“老兄,請放手,我正在檢查線路,情況多半沒你說的那么糟!”
“桅燈和工作燈都不亮了,說明什么?說明我們的船也像447號那樣,已經斷氣了,沒命了,失去動力了,我們一干人只有等死了!”劉歡實不依不饒。郭大海十分惱火,卻無法還擊。
漁船上最忌諱說“死”,大不吉利。劉歡實的話,感染了孫元良等人,他們不知道駕駛艙的情況,發(fā)現(xiàn)兩盞燈熄滅的時候,他們就懷疑漁船出了問題,現(xiàn)在經劉歡實這么說,他們確信這條船已失去了動力。孫元良神情憂傷,老婆懷上孩子,從老家趕來陪他,原本想再過幾個月,帶著他的工錢和他們的孩子,一起歡歡喜喜回老家,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面前多少榮耀榮耀,沒想到不久的將來,他的老婆要背著襁褓中的嬰兒,懷抱他的遺物或者骨灰盒回鄉(xiāng)。想想那場景,讓人肝腸寸斷。
杜小孔南方人的面孔本來就黑,幾天不洗,這會兒轉成了暗黑。他在廣西老家有個上小學的兒子,成績雖然不是太好,但一直以為爸爸在遠方掙大錢,能夠供他念完小學,然后念初中高中和大學。每一次父子倆通電話,他都在為孩子描繪美好的未來。小家伙也信心滿滿,說一定努力,爸爸過年你回家,請看我的成績單。
“我們要相信郭老大!”秦啟潭還沒女朋友,是這條船上最年輕的一個,他的夢想還沒有開始?!暗竭@個時候,我們不相信郭老大,還能相信誰?”
孫元良和杜小孔覺得有理。
郭大海再次懇求劉歡實,請他松開手。他說現(xiàn)在風浪太大,暴雨不停,各種聲音混雜,大家不妨仔細聽聽,我們這條船的柴油機還在工作,駕駛室一切正常,臥艙沒有進水,只能說明我們的電源線路有問題,現(xiàn)在只要把線路問題解決,我們的船就是安全的。郭大海說:“我用性命向各位擔保,我一定把你們平安帶回家!”
一說到“平安帶回家”,劉歡實勁頭又上來了,再次像發(fā)怒的獅子,恨不得跳起來扇郭大海幾個耳光:“你到這會兒還只管吹牛,你的老命都不知道還有沒有,你拿什么平安帶我們回家?我現(xiàn)在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你:這條船,你的份子錢是跟我借的,你姐夫的份子錢也是跟我借的。誰知道你是不是提前買了保險,等我們大家一道死在海上,你和你姐夫不但借的錢不用還了,你的老婆孩子還能享受豐厚的賠償金。郭大海啊郭大海,你真會打算盤!你真是一點兒人性都沒有,禽獸不如哇!”
站在一旁的李二娃實在按捺不住了,一拳打在劉歡實的左臂膀上,再一拳打在劉歡實的左手腕上。劉歡實松了手,騰出手來準備跟李二娃拼命。李二娃不待他出手,揪住衣領往上一提,劉歡實雙腳離地比平時高了一頭:“龜兒劉老板,你再胡攪蠻纏,老子非把你揍扁不可!”
劉歡實不依不饒,正找不到地方出氣,揪住李二娃不放:“你是哪根蔥?你一個外地蠻子有什么資格來跟我說話?在我們的地盤上我們讓你干你才有得干,我們要不讓你干,你這蠻子就得立馬滾蛋!”
郭大海擋在劉歡實和李二娃中間,對劉歡實說:“他是我的船員,這條船不由你說了算!”
劉歡實像發(fā)瘋了,又來抓扯郭大海。李二娃尋了個空當,手上一拖,腳下一絆,劉歡實摔了個四腳朝天,緊接著被李二娃一個大嘴巴子扇到臉上。李二娃還要再揍,讓郭大海及時出手給擋住了。李二娃這次聲音放低了,以更加堅定而不容置疑的聲音警告劉歡實:“這只能算示范練習。你再蠻不講理,我能容忍,我的兩個巴掌不能容忍!”
李二娃出手又準又快,只是明顯沒有用足力氣。劉歡實吃了痛,終于老實了。一旁的孫元良、杜小孔等人又拉又拽又勸說,劉歡實也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秦啟潭要隨郭大海檢查線路,郭大海說了聲謝謝,讓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原位。
郭大海在李二娃的幫助下,終于在柴油機艙里找到原因。原來,在風浪的劇烈撲打下,船上的所有物件或離開了原來的位置,或扭曲松動。郭大海把松動脫落的電閘推上去,桅燈和工作燈終于亮起來了。
此時已是凌晨四點。
有了燈光,船上的每個人都像看到了生的希望。郭大海打開對講機,發(fā)出了緊急求救信號。
七
447號船老大邱斌聲音嘶啞,他告訴郭大海,他們的船在狂風和惡浪的推搡拍打下,漏水的地方越來越大,失去所有電源,漁船進水之后開始下沉,凌晨三點他們砍斷了牽錨的纜繩,打算隨風和潮水漂向海岸,現(xiàn)在完全失控的漁船,在海上隨風浪漂流到小閘口海域。
“郭老大,只有你能救我們了!”邱斌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們的船正在下沉,現(xiàn)在的位置是東經121度18分,北緯31度52分。”
船上六個漁民兄弟的性命千鈞一發(fā),危在旦夕。郭大海對駕駛艙的其他三個人說:“拔錨起航!”他安排李二娃計算航程和方向,用對講機向臥艙里的孫元良等人發(fā)出拔錨起航的指令。
彭金星表示反對,他說447號那叫自作自受,要是朱建林舍得投本維修保養(yǎng)船只,不至于先燒曲軸,后遭漏水?!白蛱焖麄兯|繩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們的纜繩比我們的細,朱建林自己作了孽,反倒要我們去陪綁,我不同意。再說那么大的風浪,你郭大海有幾成勝算的把握?我們船上也有八個人八個家庭!”
郭大海眉頭緊緊地皺了幾十秒鐘,他也猶豫,可終于還是果斷地說:“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他扭頭對趙德柱說:“德柱阿哥,要是那條船上的六個人都漂掉了,你可落忍?人家也是六條命六個家庭?!?/p>
舉棋不定的趙德柱被他這句話說服了,他說:“不落忍。要那樣,一輩子睡不安穩(wěn)?!惫蠛qR上要接嘴表態(tài),畢竟二比一,趙德柱秒瞄了一眼艙外的滔天巨浪打斷他:“妹夫,你有幾成把握?”
郭大海轉頭看了眼狂怒的大海,說實話,他心里一點兒沒有底。他在海上幾十年,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大的風浪。但這一次他必須前去,至于能不能從一條失控的漁船上把六個漁民兄弟救出來,那得等靠近之后,看老天爺是否給他機會。他對大舅哥趙德柱說:“德柱阿哥,要是我們不去,一成勝算的把握都沒有!”
趙德柱聽了,把兩個袖子挽了挽說:“我支持你!我們呂四人沒有見死不救的習慣?!?/p>
彭金星見他二人如此堅決,還想再勸他們:“我們是漁民,不是110。我們的老祖宗確實撂下過不能見死不救的老話,可我們在出手之前得自己掂量掂量有沒有這個本事,有沒有這個實力。現(xiàn)在風是多大?11級!浪是多高?五六米!我們自己能平平安安保全就阿彌陀佛了。自己都是過河的泥菩薩,卻要冒充太平洋警察,你們兩個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李二娃向郭大海報告前行的方向和距離:“東偏南37度,距離7.4海里?!?/p>
郭大海顧不上回答姐夫彭金星的話,對講機又響了,漁政打來的。他們分別告訴他447號和859號兩艘漁船的位置。他們說859號漁船是剛剛跟他們聯(lián)系上的另一艘漁船,那條船上七名船員,到跟他們聯(lián)系上時,已基本沉沒,還有三名船員活著,距離508號漁船三海里,郭大海他們的508號船要去營救447號,必經過859號漁船。
彭金星一聽,前面447號漁船還等他們去救,現(xiàn)在又添一艘859號漁船,這是在演哪一出?。款^都大了。他也不含糊:“如果你們兩個堅決去救,那對不起,我決定退股。合伙買網具的錢就不算了,單單算我那買船的十五萬元,你們兩個分擔接盤,還是誰單獨接盤?”
這話已經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趙德柱看著郭大海,不表態(tài)。郭大海一眼就明白了,他有些氣惱,心想姐夫啊姐夫,你真會臨陣脫逃,挖人墻腳啊!罷了,大舅哥也明顯不樂意,我要是不吃進,還能由誰來吃進?
漁船已經起錨。郭大海把穩(wěn)舵,調整航向和漁船與風浪的角度,剛要說話,李二娃的聲音從他們背后傳來:“彭金星的股,我認五萬元,我手頭就這么多,要不然就多認點兒了?!?/p>
郭大海心頭一熱,自古川人仗義,果然名不虛傳。郭大海不想讓一分一分攢錢過活的李二娃增加負擔,就對彭金星說:“我們就別增加晚輩的負擔了。你的股我認,十五萬元,德柱阿哥和川娃子作證,說過就算,決不食言?!?/p>
郭大海駕駛著508號船向859號船開過去。
859號漁船只剩船尾的駕駛艙在風浪間時隱時現(xiàn)。此時已是凌晨五點二十分,黎明來臨,可風浪依然狂暴。二十多米長的漁船,船頭已經擱到海底,鐵錨仍然死死抓在海床上,下沉的船相對穩(wěn)定一些,晃蕩不算太大,救援相對容易一些。
508號船小心地靠近859號船,李二娃和孫元良幾個年輕人用纜繩把兩條船套起來。風浪像復仇的猛獸,瘋狂地拍打兩條船的艙板,幾個年輕人腰上要是沒有纜繩牢固地拴在船柱上,早被風和浪掀到大海里了。為確保萬無一失,李二娃在靠上去的那一面船舷上,綁上四個大大的泡沫浮子。
經過三十多分鐘的努力,508號終于靠上859號。兩船相靠的時候,859號在風浪間晃動了幾下,便像死去的海洋生物那樣,任由外力擺布。859號船艙和甲板上已經不可能有人,船頭和船身早已浸沒在洶涌的大海中。駕駛艙里倒是有一個,被攔腰綁在駕駛臺前的舵上,被救的時候海水齊腰。十月里海水寒冷,這個人已臉色烏青,全身活力失去大半。這人看見李二娃,已經不能動彈,嘴巴艱難地張了張,竟沒有發(fā)出聲音。
李二娃把這人從駕駛臺上解下來,用纜繩拴住他的腰,再把他背到背上。孫元良、杜小孔和秦啟潭等人彎腰靠在508號船的船舷上,拽住李二娃和那個人腰上的纜繩,防止他們被風浪卷走。李二娃也極其小心,每一步踩實在了,才敢前行。
終于從859號船來到508號船邊,李二娃用盡全身的力氣,跨過508號船舷,努力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身,確保把那個人送進508號船上。
剛把那個人解下來,一個五米多高的大浪打過來,李二娃整個人被蓋了進去。眾人驚呼,忙不迭地把那個人放到船艙甲板上,又死死拽住系在李二娃身上的纜繩。浪濤下去,李二娃趴在船舷上,一只腳已出了船舷。李二娃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只聽孫元良沖著他驚呼:“抬腳!抬腳!”李二娃趕緊借助眾人拉拽纜繩的力氣,把船舷外的一只腳收了進來,只聽“咣”的一聲,在剛才那只腳的位置,兩條船碰到了一起。就在這時,又是一個四五米高的大浪蓋過來,眾人驚呼著拽緊纜繩,波濤把李二娃又一次深埋到里面,待到海水嘩一下散去,李二娃重新在甲板上出現(xiàn),他已像一只剛上岸的濕淋淋的水獺。
風浪把船舷綁的泡沫浮子早就拍開了,兩條船如果再相碰,誰知道還會出什么危險。李二娃撿起甲板上的斧子,向駕駛艙里的郭大海示意,意思是要砍纜繩了,請他把穩(wěn)舵,免得兩船之間的拉拽突然失去之后,給508號船造成短暫失控。
眾人把那個人扶進臥艙,扒下濕漉漉的衣褲,換上干燥的衣服,又為他蓋上被子。
對講機里所說的還活著的另外兩個人跟其他人都找不見了。就目前的情況看,已經沒有尋找的必要了。
眾人都感到奇怪,這個人為什么偏偏被攔腰綁在船舵上呢?
八
508號船繼續(xù)向447號船先前報告的海域駛去。雖然順著風的方向,也順著海水的流向,但是由于風浪太大,漁船像被惡狗攆著一樣,騰空而起的巨浪不斷向船尾壓下來,如果前艙沒有裝海鮮,船頭早就翹到天上了,倘若這時候正好波浪回縮,整條漁船就會像一個行為失控的大漢,一屁股坐向海底,要是海水不夠深,船尾直接觸到海床上,整條船會立即解體。
多年風里來浪里去淘來的經驗,幫助郭大海戰(zhàn)勝了一個個惡浪。他讓漁船始終在與風浪大致垂直的情況下,側偏一定角度,不管多么顛簸,漁船都能切開波浪前行。
剛剛搭救859號漁船船員的時候,郭大海尚能與447號船的邱斌聯(lián)系上,邱斌說漁船在繼續(xù)下沉。郭大海默算時間,預計需要兩個小時才能趕過去,便問邱斌能不能堅持到他們抵達。邱斌說預計還能,可話沒說完,對講機咔一下,什么聲音也沒有了。郭大海估計,要么對講機沒有電了,要么進了水。不管哪種,情況都萬分危急。
天大亮了,508號船到達447號船先前提供的位置,海面上除了牽連不斷的波峰浪谷,哪里有漁船的影子。
站在郭大海身后的彭金星又發(fā)話了:“該做不該做的,我們都已經做到家了。眼前的情況表明,447號船已徹底哦豁了?!?/p>
“姐夫!”郭大海此刻很想說幾句狠話發(fā)泄一通,但轉念一想,現(xiàn)在不是吵架的時候,忍一忍,說不定還能爭取到他的支持,“目前我們的船距離海岸三海里左右,這個位置的海水深度最多四米,不管風浪多大,他們的漁船要是完全沉沒,至少能露出桅桿,說不定還能露出駕駛艙的頂蓋。現(xiàn)在海面上什么都沒有,說明什么?說明他們的船沒有沉沒,他們的船跟著潮水漂走了?!?/p>
趙德柱覺得有理,彭金星見他倆都沒有返回港口的意思,不好再說什么。
郭大海決定,順著潮水和臺風的方向尋找447號船。
這時,岸上漁政部門打來電話,詢問他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447號漁船。
郭大海回答,沒有發(fā)現(xiàn)。
“你們可即刻返回港口,風浪太大,我們也很擔心你們的安全!”
“目前風向和潮水的方向都指向海岸,我們離岸三海里左右,海上看不到他們任何痕跡,我們決定再順著風向找找?!惫蠛Vv。
“你們有沒有把握確保自身安全?”
“請放心!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有一線希望也要爭??!”
電話那頭沉默兩分多鐘,大概在請示上級,又過了一會兒:“在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指揮部原則同意你們的決定。你們可根據實際情況,隨時選擇返回港口或者就地靠岸。一定要確保你們這條船上所有人員的生命安全!”
“一定!”
“市里已經組成救援臨時指揮部,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受到高度關注。臨時指揮部已經協(xié)調東部戰(zhàn)區(qū),請求直升機支援搜救447號漁船。直升機預計今天下午兩點才能抵達。”
郭大海推算了一下,照邱斌最后一次通話的情形,447號漁船堅持不到下午兩點。郭大海決定還由他負責駕駛漁船,沿著海潮流向繼續(xù)前行,其余的人都在玻璃窗前瞭望,仔細搜尋447號船的蹤跡。
航行中,孫元良從臥艙出來,拖著粗大的纜繩,彎腰鉆進駕駛艙,告訴郭大海兩個消息:一個是劉歡實在手機上用錄音給他老婆立遺囑,以便將來作為呈堂證據,他說,他要是死于非命,所有責任都在郭大海身上,這一點不能含糊,還有,他一天多時間水米未進,將來多給他化些齋飯過去。劉歡實蜷縮在臥艙里哇哇大哭,搞得其他人也禁不住傷心流淚。另一個是859號船員醒過來了,他說他們先后犯下兩個錯誤。一個是輕視了船上的漏洞,以為在吃水線上一米,就能平安無事,誰知道大浪起來時,海水從漏洞源源不斷涌進來,漏洞越扯越大,不久船就沉了。第二個錯誤是在臺風來臨時沒有想到海上的風浪會有這么大,在甲板上進行必要的自救作業(yè)時,沒有在身上綁纜繩,以致有一個人被顛簸的漁船拋進大海,另外兩個人前去營救,連續(xù)蓋過來兩個五米高的巨浪,就再也不見他們的身影。船上剩下的人,因人手少,顧東顧不上西,船在即將沉沒的時候,那幾個船員決定棄船逃生,他們把船上的竹竿和泡沫浮子捆綁在一起,然后各自把自己綁在浮子上,打算隨波漂向海岸。他不太會游泳,水性特別差,估計綁在浮子上,嗆上幾口海水也會被淹死,于是留在駕駛艙里。海水即將淹沒駕駛艙時,他不愿漂流到海上作浮尸,打撈都不一定能撈回來,就用纜繩自己把自己攔腰綁在船舵上,心想將來只要能把漁船的殘骸打撈上來,他說不定還能得個全尸。由于緊張,纜繩綁得太緊,喘不過氣來,自己差點兒沒把自己勒死。
郭大海聽后,臉色凝重,心情更沉重了。作為一個在海上闖蕩了多年的老漁民,他見過豐收,更見過海難。呂四漁民千百年留下見死必救的傳統(tǒng),不在于他們有多么高尚的情操,更不是因為他們想博得一個見義勇為的好名聲,而是每一條船上的每一個漁民在一生中都可能遇上跟447號船相同的境況,今天他郭大海要是壞了這一條不見于任何文字的規(guī)矩,將來他要是也遇到類似情況,別人也像劉歡實和彭金星那樣,那他郭大海和他的船員,便一線生還的希望都沒有了。
清晨六時,他們終于追上了447號船。風浪比先前稍微小了一些,五米多高的海浪變成四米多高,暴雨仍然肆虐,像誰把老天捅漏了,沒有一絲減弱的跡象。508號船比先前平穩(wěn)了一些。彭金星度過最緊張的情緒期,開始出手幫郭大海和趙德柱。三個人不說話,但配合默契,畢竟合作多年。
此時447號船的船頭已基本沉入海面,六個船員擠在高于船艙的駕駛艙里,海水已經打齊他們的腰桿兒。他們沒有想到508號船還會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竟一齊哭了起來。
郭大海駕船繞到447號船的尾部,打算用搭救859號船上漁民的辦法搭救船上的人。他穩(wěn)穩(wěn)地操著舵,慢慢靠上去。相距七八米,就在一切即將如愿的時候,508號船的螺旋槳突然停止轉動,作為動力的柴油機卻還在轟轟作響,反復開合操縱桿,螺旋槳仍然紋絲不動。郭大海驚呼:“難道我們的曲軸也燒掉啦?”趙德柱和彭金星一聽,臉色一下子白了。
李二娃手持對講機一扭身,下到機器艙里,查看了柴油機和曲軸,向郭老大報告:“柴油機和曲軸完好!”
郭大海望著趙德柱和彭金星說:“川娃子檢查過了,柴油機和曲軸完好,還會是什么故障?”
彭金星拽了一下趙德柱說:“我們再下去檢查一下?!?/p>
兩個人腰上綁上纜繩,彎腰出了駕駛艙。彭金星往船舷外的海上看了一陣,只見船尾附近到處是漁網上的泡沫浮子。他示意趙德柱看,趙德柱也明白了,447號在傾斜下沉的時候,堆放在船艙甲板上的漁網順勢滑入海中,此時纏到了508號船的螺旋槳上。漁網纏停螺旋槳的事,在海上很少發(fā)生,因為最多也就纏上一口網,飛速旋轉的螺旋槳會在第一時間切碎糾纏的網繩,而現(xiàn)在,一堆漁網絞上去了,竟把螺旋槳給抱死了。
兩人下到漁船底部,趙德柱打開為方便檢查螺旋槳預留的豎洞。要是在平靜的海面上,這個豎洞不會進水,像這樣在波峰浪谷里顛簸的漁船,必會有海水打進來。而此時,豎洞里一滴水也沒有,通過豎洞也聽不見船外風浪的聲音。這說明豎洞已經被堵死了。趙德柱伸手下去摸了一下,果然,豎洞確實被漁網堵死了,堵得滴水不漏。
兩人用對講機向郭大海報告后,輪番持刀,打算通過豎洞切割纏在螺旋槳上的漁網。
郭大海在上面組織眾人救助447號船上的船員。跟即將沉入大海的447號船比起來,508號沒有任何損壞,只要把螺旋槳上的漁網清理掉,依然能夠正常航行。
他讓李二娃和孫元良先下錨,固定好漁船,然后甩套索過去,使兩條船能夠牽連在一起,又指揮杜小孔和秦啟潭在兩條船之間布置泡沫浮子,并把毛竹竿放在身邊,隨時隔擋兩條船,避免相撞。
考慮是周到的,但面對兩條失去動力的船只,即使把全船的人力都派上,也無法阻擋兩條船相撞。套索還沒有套上去,失控的447號船“哐當”一下撞擊到508號船上,508號船左舷受損,出現(xiàn)裂縫,海水從裂口瘋狂地噴射到船艙里。李二娃留下孫元良繼續(xù)甩纜繩,自己下到艙里,安裝抽水泵把進艙的海水抽出去。
躲在艙里不敢露頭的劉歡實哭成一張大花臉,看見李二娃便湊上來討好說:“川娃子,我要是還能活著上岸,你打我那幾拳我不跟你計較了!”
“你便再給我打回來也可以,只要你打得過我!”李二娃說,“如果你確實消不下這口氣,非打回來不可,我保證不還手,但你這會兒必須老老實實待著!”
“不打了不打了!”劉歡實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跟老命比起來,其他東西,一錢不值!”
李二娃也不含糊:“要這么說劉老板,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再給海鮮打冰了,六兩的帶魚轉手變成九兩,天底下還有比你更黑心的人不?搞得我們老大一條海鮮都不想賣給你。”
“我向老天爺保證,以后這種事情再也不敢干了。”劉歡實繼續(xù)討好李二娃,“既然我們的船也被撞壞了,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起勸勸郭老大,別的船能管就管,不能管就撤,立即靠岸,確保萬無一失?”
“閉嘴!小心老子給你兩個窩心腳!”李二娃來火了,“剛冒出一句人話,立馬狐貍尾巴夾不住了,從昨天到今天,兩天的時間我們都挺過來了,那六個人的命就在眼前,竟然想見死不救,溜之大吉,我嚴重懷疑你腦殼里裝的全是烏龜?shù)?!?/p>
為掩蓋自己的尷尬,劉歡實又哭開了,而且自己給自己找了一條理由:“我也不想見死不救啊,只是你們沒辦法救人,我實在太餓了!”
不說餓想不起來,一說李二娃便想起,他們全船人自從昨天早上吃過早飯后,到現(xiàn)在水米未進,他感到腹中空癟得鉆進鉆出都是空氣,瞬間蹦出來的饑餓感,險些讓他跌倒。當他意識到饑餓的時候,手上的氣力似乎也小了許多,難怪剛才在架設抽水泵的時候,以前一抬手就能把水管拋上甲板的事情,他反復幾次才到位,剛才還奇怪是怎么回事。
九
趙德柱和彭金星在對講機里對郭大海說,漁網太多,一時半會兒切割不完,已經切壞了兩把刀。船上只有三把切割刀。前無救兵,后無退路,郭大海說繼續(xù)切割。他心想,切割總比不切割好,能切割多少算多少。
郭大海死死扳著舵輪,不時調整方向,穩(wěn)住漁船。
兩條船之間已經套上纜繩,郭大海決定冒一次險,他指揮孫元良等三人,讓他們大聲呼喊447號船上的船員穿上救生衣,每人身上綁兩根纜繩。一根在身上打活結固定在447號船上,確保不被風浪卷走;另一根打死結,拋到508號船上來,等把纜繩的另一頭拴緊在508號船上,再擇機進行人員轉移。
447號船上失魂落魄的六個人,又冷又餓又恐懼,個個兒抖得像篩糠。捆綁纜繩很困難,郭大海對邱斌喊話,務必檢查每個船員身上的纜繩,確保綁縛到位,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設想。
待一切準備就緒,郭大海命孫元良用船上的卷揚機收緊兩條船之間的纜繩。李二娃也從艙里出來幫忙。這樣做,兩條船只能短時間靠在一起,只要447號船上的船員迅速爬上508號,就得砍斷纜繩,使兩條船迅速分離,否則447號下沉的拽力,要么讓508號船側翻,要么發(fā)生更大的撞擊。
兩條船在靠上的那一刻,再次發(fā)生撞擊,508號船上的裂縫比先前更大了,洶涌的海水噴射進船艙,船艙里的劉歡實嚇得連聲尖叫,幾近發(fā)瘋。
即將沉入大海的447號船矮,508號船高。孫元良和李二娃等四個人分成兩組,分三次把六名船員拽上508號船,在確定打活結的纜繩被解開后,李二娃撿起甲板上的斧頭,砍斷套船纜繩,傾斜的508號船在巨大的風浪中左右搖擺幾下,如釋重負地與447號船分離。郭大海調整舵輪,讓漁船繼續(xù)順著風浪漂移。
此時,臺風和潮水開始改變方向,由從大海深處指向海岸,來了一百八十度的旋轉,指向大海深處。頭上暴雨如注,船艙里海水不斷灌入,抽水泵已經不起任何作用。李二娃和孫元良合力把859號船上救下來的船員扶上甲板,再用強制的方式把失常的劉歡實從船艙里拽上甲板,在他腰上綁縛了纜繩。
機器艙里的趙德柱和彭金星這時候又報告說,第三把刀也切壞了,漁網切割了一半,已經沒有辦法再從內部伸手下去切割了。
失控的漁船在向大海深處漂去。
與其坐等死亡,不如再次一搏,郭大海決定再次冒險?,F(xiàn)在唯一的辦法是,從外面下到螺旋槳位置,把剩下的漁網砍掉。這是個向死求生的冒險活兒,要是下去的人被漁網纏住,神仙也無法救命。他打算親自下去。
他讓趙德柱和彭金星兩個人上到駕駛艙來,代替他掌握舵輪。兩個人輪番上來嘗試把舵,剛一沾手,漁船立即開始失控。他倆雖然是合伙人,在海上也很多年了,但從來沒有在船只失去動力的情況下把過舵。
現(xiàn)在船上的十五個人中,有七個剛剛獲救,還沒有從恐懼中恢復過來,幫不上忙。劉歡實這會兒不再添亂,已經算燒高香了。所有人全都又累又餓。怎么辦?
李二娃看了一下全船的人。趙德柱和彭金星跟郭大海一樣,上了年紀,體力趕不上小伙子;孫元良的孩子即將出世,不能讓人家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爹;杜小孔的兒子在上小學,也不能沒有爹;秦啟潭雖然跟他一樣還沒結婚,但水性不太好,他下去只怕不被漁網纏住,也會被海水嗆死。
李二娃說:“郭老大,讓我下去。”
出這一趟海,郭大海是越來越喜歡這小伙子了,敢說敢做,果斷干脆,有文化,肯動腦筋,動粗的時候拳頭不含糊,動細的時候也會跟人講道理,做什么像什么,擺哪碗吃哪碗。這小伙子,假以時日,必定是個優(yōu)秀的船老大。他現(xiàn)在有些后悔,不應該老是繃著,要是早點兒表態(tài),這川娃子現(xiàn)在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女婿了。
此時,雖然來不及挑明,他也把李二娃當一家人看待了。郭大海手把舵輪,親自指揮眾人替李二娃把身上的纜繩重新綁過,還仔細教導他下去以后遇到哪種情況采取哪種措施,如何避讓漁網,如何憋氣更久,然后吩咐眾人,用拉拽纜繩的次數(shù)傳遞起降信號。
“你下去看看漁網有多少。要是不多,幾斧頭能解決問題,你就砍;要是下面還多得很,幾斧頭砍不完,你立馬上來。下午兩點鐘有直升機來營救我們,距現(xiàn)在還有三個來小時,我們的船還沉沒不了?!迸R把李二娃放下去的時候,郭大海再次叮囑。他眼角泛潮,像一位慈父為自己的兒子送行。
郭大海調整漁船的角度,使李二娃處于上風,避免螺旋槳拖拽的漁網網住李二娃。
李二娃手持斧頭,依靠身上的纜繩,在眾人的拖拽下,沿著船舷慢慢下降。海浪一個接一個猛撲過來,讓他根本無法判定方向。他依靠摸索,確定好螺旋槳的位置,深深憋足一口氣,沉下水面一米多,還好,身邊沒有漁網。他又順著螺旋槳用手觸摸,螺旋槳一米多長的連桿上裹緊了漁網,漁網拖帶著大大小小的泡沫浮子,估計能裝半拖拉機。這不是幾斧頭能解決的問題。他朝上面拉了三下纜繩。上面收到信號,把他往上拖拽。
頭和上肢被拽離水面的時候,一切順利。待大腿被拽離水面的時候,他感覺不對勁兒,右小腿像被什么套住了。他心想,千萬別是漁網啊!
上面也感覺不對勁,傳來孫元良的聲音:“川娃子,你是不是喝飽海水了,重得像頭牛?!崩疃夼κ湛s身子,把腿縮回來,摸了一下右小腿,果然是漁網。李二娃用手去扯,竹筷子尖粗細的尼龍繩子,扯是扯不下,解又解不開。兩根尼龍繩深深地勒到腳踝以上兩厘米的肉里。李二娃試圖用斧頭的利刃把腿附近的漁網劃開,無濟于事。
隨著漁船的漂移,纏在腳上的漁網的拽力越來越大。如果不能果斷分離,他很可能被拽進大海。此時一旦被拽進大海,立即會被周圍的漁網包裹,船上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淹死。
李二娃朝上面喊了一聲:“不要松手,把我拉緊啦!”聲音未落,舉起斧頭向勒進肉里的網繩割去……
下午兩點,直升機出現(xiàn)在508號漁船上空,他們此時已經漂流到遠離海岸三十海里的地方,船艙全部進水,船員站在齊腰深的海水中,被飛機上垂下的纜索一個個拽上了飛機。郭大海最后一個上了飛機。望著在波濤間漸漸下沉的508號漁船,郭大海流下了眼淚,一半是傷心,一半是慶幸。傷心的是自己一無所有了,人到中年,還得舉債從頭開始創(chuàng)業(yè);慶幸的是自己船上的人全獲救了。
因失血過多而昏迷的李二娃在臨時停機坪上被單獨送往醫(yī)院搶救。其余人員在救援指揮部眾人的陪同下,分乘兩輛救護車被送往市區(qū)醫(yī)院。醫(yī)生打算給他們每一個人做個全身檢查,他們一致要求,先吃兩碗餛飩再說。郭大海說:“我們兩天沒吃飯了?,F(xiàn)在全身最大的毛病就一個字——餓?!?/p>
在醫(yī)院旁邊的小面食店,每個人兩碗熱乎乎的餛飩沒吃完,就都靠著小飯桌睡著了。跟隨的護士要喚醒他們,小面食店的老板把手在圍裙上搓一搓,右手指壓到嘴唇上:“噓,讓他們再瞇一會兒,他們都是英雄!”他們的驚險故事,已經像風一樣,開始在全市的每一個角落流傳。
十
第二天早上,住院部十三層的七號病房里,李二娃還處于術后昏迷中,他的一只手臂上掛著輸液瓶,另一只手臂上掛著輸血袋。擺在床邊的腦電圖、心電圖屏幕上的線線在上下波動。一切正常。作為特殊病人,醫(yī)院為他安排了單間。
郭一朵在她娘的陪同下提著水果站在病房外面。陪床守護的郭大海見了,招呼她們母女進來。郭大海把閨女看了又看。郭一朵說:“爺,你老看我干什么?”
“爺有話對你講?!惫蠛UJ真地對郭一朵說,“閨女,床上這小伙子我認定了,我家的姑爺就該這個樣子?!?/p>
郭一朵臉上飛過一縷胭脂紅:“爺,你閨女等你這句話等得好辛苦?!?/p>
“爺在生死一線替你驗證過這小伙了。”郭大海說,“從人品到能力,爺都對他滿意?!?/p>
“爺,你不怕他將來不能接替你做船老大?”
郭大海懂女兒的意思,女兒大概是擔心李二娃因為右腿有殘疾,不能再上船出海。他把醫(yī)生的話重復給閨女,同時也打消了自家娘子的疑慮:“醫(yī)生說,他那兩斧子的傷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沒事了,不影響走路,不影響干活兒,不影響上船?!?/p>
郭大海想讓自家閨女跟李二娃單獨待一會兒,便招呼自家娘子出去逛逛,他說醫(yī)院旁邊有家小面食店,會做天底下最鮮美的餛飩。郭一朵的娘說,你那是餓狠了,只要不是狗屁你都覺得香。老兩口兒說笑著出門去了。
房間里,郭一朵望著九天前還在自己面前說說笑笑的李二娃,心想不管你們經歷了什么,只要你最終回來,就沒有辜負我。那天從港口上回家,李二娃要親熱一下,郭一朵不允。呂四漁場千百年來留下的規(guī)矩,上船出海前兩天不近女色。她的爺娘雖未親口教導過,但漁民孩子自小便從大人的交談中懂得這些規(guī)矩。
李二娃還沒有度過麻醉期,他安安靜靜地熟睡著。這個胸闊肩寬瓜子臉的男人,給郭一朵帶來的,不僅僅是歡樂,還有踏實和安全感,一句話,靠得住。
擱在床頭柜上還連接著充電線的手機響了。屏幕顯示來電人叫李北川。
郭一朵滑開接聽鍵,里面?zhèn)鱽砝畋贝ǖ乃拇ㄔ挘骸案?,哥,八九天了,你怎么不接我電話?你讓我好擔心啊哥!?/p>
在這之前,郭一朵從未打聽過李二娃的爺娘和兄弟姊妹的情況,她覺得她選擇的是他,而不是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這會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多么幼稚,選擇了他,就得跟他一起關愛呵護他的家人,就像他選擇了她,也應跟她一起關愛呵護她的家人一樣。郭一朵說:“喂,北川,我是你哥的朋友,我叫郭一朵。你哥在海上辛苦了九天,昨天剛上岸,現(xiàn)在還在補瞌睡。你放心,他好著呢。過兩天再給他打電話。你在那邊好不好?”郭一朵不知道“那邊”在哪里,她想用“那邊”知道他在哪里。
李北川是聰明人,他已經猜到跟他通話的郭一朵跟他哥的關系了,高興地說:“我在這邊很好。北京快下雪了,要是下雪,燕園和未名湖到處都好看,從宿舍到圖書館的路被我們打掃得干干凈凈,以前可以邊走路邊看書,現(xiàn)在有些冷了,掃干凈了我們可以放心大膽地奔跑,不用擔心摔跤?!?/p>
是個大學生。郭一朵想起遠在德國的哥哥,德國這個季節(jié)是不是也該下雪了呢?讀大學的人是幸福的;身在漁港,有個讀大學的親人惦記著,也是幸福的。為幫爺娘一把,她昨晚已決定把那輛摩托車轉讓出去,還跟遠在天邊的哥哥通了電話。爺娘一輩子為兒為女,以前再艱難,都有苦自己吃,有淚自己咽,輕易不向兒女伸手,現(xiàn)在是該兒女出力的時候了。郭一朵問李北川:“過年回家嗎?”
“回……”李北川吞吞吐吐,“回,還是不回……我說不好回還是不回。哈,等我哥醒了,你讓他給我打個電話。謝謝啦!”說罷,掛了電話。
李二娃的手機沒有鎖屏,一點,就開了。郭一朵突然很想全面了解李二娃的情況。她滑開微信。李二娃的微信好友不多,郭一朵和李北川都處于置頂位置。她跟李二娃的聊天記錄她也有。倒是李二娃跟李北川的聊天記錄是郭一朵特別想了解的,她想從二人的聊天中,知道他們更多的過往。包括他的父母、兄妹等等情況。郭一朵看了一眼床上的李二娃,心想,為了快速全面了解你,請原諒我。
以前別人問李二娃哪里人,李二娃的回答很干脆:“四川的?!眲e人順口回一句:“哦,川娃子!”再也不會往下問他來自哪個市哪個縣,是川北還是川南,是川東還是川西。要是熟人問他,比如孫元良,李二娃會摸著后腦勺不屑地說:“老子四川人。以后哪個兒記不住!”在這之前郭一朵也沒想起要問他,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來自哪個市哪個縣重要嗎?只要知道是個川娃子就行了,而今天,郭一朵覺得非常必要,也非常重要。
在聊天記錄中,李二娃把他的打魚生活描繪得無比有趣。大海是遼闊蔚藍的,活蹦亂跳的帶魚銀光閃爍,黃魚會嘎嘎嘎叫喚,磷蝦在夜里能發(fā)出夜明珠一般的光芒……李北川的聊天文字,記述的事情更多、更復雜,比如某天拜訪了某教授,某天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聽了某個名家的課,某天他們就某個問題組織了專題討論會,誰誰發(fā)表什么觀點,他的觀點是什么,等等。從他們的交流中,郭一朵看出他們是一對相依為命的兄弟,父母雙亡。兩個人的許多話,一次次擊中郭一朵柔軟的內心,尤其是李北川發(fā)給李二娃的文字:
“二娃哥,別再給我打錢了,我用不到那么多,你掙錢那么辛苦,要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該吃的要吃,該穿的要買來穿,人靠衣裳馬靠鞍?!?/p>
“二娃哥,又到五月十二號,愿我們的爹娘在那邊無病無憂!那么多年過去了,我睜開眼睛能想起他們,卻夢不到他們,夢里只會出現(xiàn)白大褂和迷彩服。是不是被接走之后我們再也沒回去過,連接不上他們的氣息?”
“二娃哥,放暑假了,同學們大多數(shù)回家了,我留在學校。我們的老家在哪一座山背后,我記不得了,哥你可記得?”
“二娃哥,你出海打魚一定小心,欺山莫欺水,千萬莫逞能。”
“二娃哥,你出?;貋碲s快給我發(fā)個信息或打個電話,爹娘把我倆留在這世界上,就是要我們相互關心相互愛護的?!?/p>
“二娃哥,好幾天跟你聯(lián)系不上,我不相信鬼神,但這會兒我祈求所有的鬼神保佑你們!”
…………
郭一朵低著頭,秀美的頭發(fā)從耳朵背后滑下幾綹,把臉頰襯得越發(fā)清秀。她的右手食指在手機屏上不時往上滑動,每一下,都像滑開了一段歲月,一段故事。她記得,孫元良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正在炒菜的李二娃說:“要俺說,你得讓你爹娘來向郭老大提親了?!崩疃弈樕系纳袂橥蝗话盗艘幌?,眨巴幾下眼睛,揮舞著炒菜勺,把話題岔到別處。
屋子里安安靜靜的,郭一朵沉浸在他們弟兄倆的聊天文字中。不知何時,淚水打濕了睫毛,手機屏上的漢字,竟有些模糊。抬眼望望熟睡中的李二娃,郭一朵心中升騰起女人才會有的溫柔。是的,女人的溫柔。這種感覺,是她從前沒有過的。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李新勇,1971年出生于四川大涼山,現(xiàn)居江蘇啟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啟東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出版小說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歸來仍少年》,散文集《馬蹄上的歌謠》《穿草鞋的風》,長篇小說《風樂桃花》《鄉(xiāng)村少年》等16部。在《當代》《花城》《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四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曾獲國土小說獎、徐霞客散文獎、梁斌文學獎、大地文學獎及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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