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一是隔鍋香。蘇東坡聽人說廬山煙雨如何奇幻,錢塘江潮如何壯觀,后來親眼見了,頗感失望。有詩云:“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原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詩寫得很詼諧。世上景物往往聽說絕妙,學(xué)界叫距離美,民間叫隔鍋香?!咎貏e注意“學(xué)界叫距離美,民間叫隔鍋香”】“到得原來無別事”——到那些景區(qū)去一看,唉,原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而已。西諺有云:“鄰家草坪最綠?!边@也是隔鍋香。不過這種隔鍋香除了心理作用,還和視角有關(guān)。站在自家門前,低頭近看,草顯得稀,當然綠得不夠。抬頭遙看鄰家草坪,草顯得密,當然最綠。唐人詩句“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也是這個道理。我說的是心理作用的是隔鍋香,非關(guān)視角。【“我說的是心理作用的是隔鍋香,非關(guān)視角”,這也是關(guān)鍵句】人害了這種病,常常認為風(fēng)景在別處,而忽視了自家門前的老樹寒塘、田間的青牛白鷺、屋后的古廟昏鴉。其病甚者,耗一生于旅途,忘卻歸路,可悲可嘆。【最后兩句說相關(guān)后果,“常常認為風(fēng)景在別處,而忽視了……”進一步明確了“隔鍋香”的內(nèi)涵?!?/p>
二是碰頭香。風(fēng)塵仆仆,跟隨導(dǎo)游來到景點,連聲哇噻,趕快留影。接著聽導(dǎo)游逗趣的解說,其中不免附會一些荒謬神話。又有民風(fēng)民俗化裝演出,糟粕令人作嘔。至多住宿一夜,就夠了。像這樣的被動旅游,要想不碰頭香也太難?!拘枰粢狻敖又薄坝帧薄爸炼唷蛪蛄恕钡冗^程性信息】何況碰頭香原本屬人類的劣根性,不但在賞景上容易犯,而且在交友上、在做事上、在婚姻上,都容易犯,正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是“碰頭香”文雅的說法】須知風(fēng)景并非客觀存在之物,比不得一桌佳肴,擺在那里等你去享用。風(fēng)景乃主客觀匯融后的情境,你要靜氣凝神,欣然賞之,方有所得?!尽芭鲱^香”當與“靜氣凝神,欣然賞之”相對立】我這方面太差,很難欣然賞之,往往肅然讀之。肅讀雖大異于欣賞,亦有所得,例如了解此處歷史沿革,古人誰曾來過,有些什么故事,等等。能夠增長一點知識,也就不辜負旅屐載我了。
三是回憶香。鄙人不能臨場欣賞,未獲所謂審美愉悅,固屬憾事。稍可釋憾者,尚有回憶香。回憶所以能香,或應(yīng)感謝遺忘。當年臨場對景,肢體的酸疼、精神的困倦、內(nèi)衣的汗?jié)瘛⒖谏嗟母稍?、腹中的饑火,以及現(xiàn)代結(jié)隊旅游必然有的種種不愉快事件,全被歲月淘洗一凈,回憶里只留下一些最難忘的片段,戀戀猶香?!窘忉屃撕螢椤盎貞浵恪薄坑羞@一縷回甜之香伴你終身,這才是旅游的最大收獲。一九八零年夏游北戴河,住中海灘區(qū)招待所。某日黎明,慢跑在海邊的松蔭道上,涼風(fēng)梳頭,清氣澡身,左海右山,沿途無人。那時尚在中年,人雖瘦而腿腳有力,心情又好。跑完兩公里,沿海灘走回。早潮剛退了,一路拾貝殼。抬頭乍見紅日出海,肅穆無聲。此景之美,至今記憶清晰,一想起就回甜。事去不到三個十年,景物全非,海灘白沙變黑,海灣水有臭氣,海岸上的樹林和大片空閑地都砍了占了,丑陋的樓廈逼到海邊來。游客擁擠,市廛喧嘩。海灘雖然污黑,倒有那么多照相攤點。海水雖然有難聞的臭氣,仍有那么多人游泳。放心吧,三個十年以后,他們也一定會有回憶香,和我一樣?!粳F(xiàn)身說法,前后比照,突出“回憶香”之普遍性?!?/p>
(摘自“新華網(wǎng)”)
品評
本文中的“隔鍋香”是指自家風(fēng)景差,別處風(fēng)景好,而“碰頭香”則是指開頭感覺好,后來感覺差。作者首先提出本段話題“隔鍋香”,接著用蘇詩和西諺來闡釋何為“隔鍋香”,然后分析“隔鍋香”產(chǎn)生的原因,最后,指明“隔鍋香”的弊端。文中有兩次舉例,第一次舉例,以親身經(jīng)歷證明旅游的最大收獲就是回憶之香;第二次舉例,與上文三十年前北戴河之游作對比,說明無論景物美丑,回憶都是一樣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