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王充是東漢時期典型的通才型學者,他“博通眾流百家之言”①[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四九《王充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6冊,第1629頁。,自稱“《六略》之錄,萬三千篇,雖不盡見,指趣可知”②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冊,第1176頁,第1205頁。;其著述《論衡》洋洋二十余萬字,歷來被認為是輯佚、??薄⒀芯恐芮貎蓾h文獻的淵藪。20世紀以降,受惠于黃暉、劉盼遂、岳宗偉、吳從祥、智延娜等前修時彥的不斷探索,學界對《論衡》引書狀況已有較為充分的了解③黃暉《論衡校釋》、劉盼遂《論衡集解》既以注釋《論衡》為務(wù),梳理引書狀況自是應(yīng)有之義。另可參見岳宗偉:《<論衡>引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fù)旦大學歷史學系,2006年,第18-22、30-60、202-331頁;吳從祥《王充經(jīng)學思想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367-439頁;智延娜《<論衡>文獻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2-213頁;李浩:《<論衡>征引“儒家”類文獻新探》,《荊楚學刊》2019年第4期;李浩:《<論衡>征引“諸子”“詩賦”類文獻新探》,《唐山學院學報》2020年第2期;李浩:《<論衡>征引“道家”類文獻新探》,《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但與此相關(guān)的另一個重要問題卻鮮少得到詳細解答,即:出身于“細門孤族”④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冊,第1176頁,第1205頁。的王充是如何接觸到前述海量書籍的,他都有哪些閱讀渠道,這中間有沒有某些獨特且至為重要的觀書機緣?本文擬將王充的閱讀行為置于兩漢時期書籍流通與接受的大背景下,以兩《漢書》、漢魏子書、類書為主體資料,汲取出土文獻研究成果,同時綜合運用文獻文化史、書籍史知識回答上述疑問,并就教于博雅君子。
王充早年游學京師期間,拜著名史學家、文學家班彪為師,且與其子班固過從甚密⑤關(guān)于這段經(jīng)歷,詳參李浩:《王充教育經(jīng)歷新證》,《唐都學刊》2020年第1期,第24-26頁。。這是王充寶貴的人生機遇,班氏家族的豐厚藏書拓展了他的學術(shù)視域,是其撰寫《論衡》、建立獨特思想體系的重要因緣。對于活躍在兩漢之際的士人而言,想要博覽群書絕非易事。蓋此時簡易造紙術(shù)與批量印刷技術(shù)尚未問世,圖書的流通、交易不及后世便捷①魯惟一先生指出:“出于種種原因,我們務(wù)必謹防作出文獻在這個時候(筆者按:指秦漢時期)對中國人民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的假設(shè)?!币奫英]崔瑞德、[英]魯惟一編:《劍橋中國秦漢史》,楊品泉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619頁。,像杜鄴、杜林那樣代際相傳的家富藏書者并不普遍②《漢書》卷八五《杜鄴傳》謂“鄴壯,從敞子學問,得其家書”,見[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1冊,第3473頁;《后漢書》卷二七《杜林傳》云“杜林,字伯山,扶風茂陵人也。父鄴。林少好學沉思,家既多書,又外氏張竦父子喜文采,林從竦受學,博洽多聞,時稱通儒”,見《后漢書》,第4冊,第934頁。,而類似后世那樣能夠為士人讀書提供便利的宗教場所(如佛教寺院等)也還沒有出現(xiàn),是以無論官宦子弟桓譚抑或底層出身的匡衡,均曾有借觀他人書籍之事③桓譚借書之事見《漢書》卷一〇〇《敘傳》,第12冊,第4206頁;匡衡事見王根林點校:《西京雜記》(外五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9頁。。至若私人藏書外的官方藏書,雖經(jīng)百余年蒐集,充斥于石室、蘭臺、天祿、東觀等地,但控制極嚴④未經(jīng)帝王許可私自散布“秘書”會受到懲罰,見《漢書》卷一九《百官公卿表》,第3冊,第797頁;卷六八《霍光傳》,第9冊,第2956頁。與此相對應(yīng),被帝王賜書是無上榮耀,見《漢書》卷一〇〇《敘傳》,第12冊,第4203頁。,唯有職務(wù)相關(guān)人員或得到帝王特許者方可進入觀覽,司馬遷、揚雄、劉向、劉歆等人之博贍均與他們曾擔任藏書、校書之職有關(guān)⑤更詳細的漢代藏書狀況論述可以參看陳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年,第300頁;王國強:《漢代文獻學研究》,北京:線裝書局,2007年,第91-113頁;[日]井上進:《中國出版文化史》,李俄憲譯,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7-20頁。。王充出生在遠離漢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會稽郡⑥關(guān)于這點,筆者另有《會稽地域與王充的話語表達和學術(shù)建構(gòu)》一文專門論及,茲不贅述。,其家族亦非書香門第,因而對得書之難深有感觸。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盡管王充晚年頗以“《六略》之錄,萬三千篇,雖不盡見,指趣可知”⑦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76頁,第1115頁。自矜,但卻在《定賢篇》(下文引《論衡》徑稱篇名)中指出,不得“以博覽古今,秘隱傳記無所不記為賢”:“以通覽古今,秘隱傳記無所不記為賢乎?是則儒者之次也。才高好事,勤學不舍,若專城之苗裔,有世祖遺文,得成其篇業(yè),觀覽諷誦。若典官文書,若太史公及劉子政之徒,有主領(lǐng)書記之職,則有博覽通達之名矣。”⑧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76頁,第1115頁。王充是基于建構(gòu)自身“圣賢”理論的需求提出上述觀點的,故而不無偏激,但他的確指出了一個事實,即:在漢代社會,相較于王充這樣的底層士人,司馬遷、劉向、劉歆、杜鄴、杜林等“專城之苗裔”或“典官文書”者能夠占有、利用更多的圖書資源,這為他們的“博覽通達”提供了充分的外在條件。不過,相較大多數(shù)家貧無書、終生偏居一隅的寒門學子而言,王充仍是極度幸運的,因為他的老師是班彪,而班氏是貨真價實的“有世祖遺文”之家。據(jù)《漢書·敘傳》:“斿博學有俊材,左將軍史丹舉賢良方正,以對策為議郎,遷諫大夫、右曹中郎將,與劉向校秘書。每奏事,斿以選受詔進讀群書。上器其能,賜以秘書之副。時書不布,自東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諸子書,大將軍白不許。語在《東平王傳》。斿亦早卒,有子曰嗣,顯名當世?!胱质迤?,幼與從兄嗣共游學,家有賜書,內(nèi)足于財,好古之士自遠方至,父黨揚子云以下莫不造門?!雹醄漢]班固:《漢書》卷一〇〇《敘傳》,第12冊,第4203-4205頁。班氏以一家之力坐擁西漢王朝“秘書之副”,其圖書占有量遠超前揭杜鄴、杜林家族。更重要的是,當經(jīng)由劉向整理的中秘圖書原本在王莽末年“并從焚燼”⑩[唐]魏征等:《隋書》卷四九《牛弘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5冊,第1298頁。后,班家中秘圖書副本的文化價值愈發(fā)凸顯,無怪乎“好古之士自遠方至”,世家子弟桓譚、當世大儒揚雄等知名學者“莫不造門”觀覽、借閱其藏書,而班彪亦有底氣超越揚雄、劉歆、陽城衡、褚少孫、史孝山等人所續(xù)《史記》,“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11[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四〇《班彪傳》,第5冊,第1324頁,第1333頁。。正因“家有賜書”,班彪卒后,班固可以不依傍國家資源,“歸鄉(xiāng)里”“潛精研思”,獨立撰修《漢書》,續(xù)班彪所未詳12[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四〇《班彪傳》,第5冊,第1324頁,第1333頁。。這種得天獨厚的圖書資源,遠非普通士子所敢想見。不過,盡管班彪“家有賜書”、名滿天下,但弟子門生并不甚多。蓋班彪雖樂于提攜后進,但他并非太學博士,無法為士子提供“祿利之路”13[漢]班固:《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11冊,第3620頁。,故從班彪游者多為真正的“好古之士”。王充輕薄章句、尊崇博通,且擅長論議,這都與班彪的氣質(zhì)十分契合。因此,不同于太學博士門生動輒成千上萬①[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七九《儒林列傳》,第9冊,第2556、2557、2588頁。、弟子“以次相傳”的狀況,王充師事班彪是真正的登堂入室、親承音旨,是以連其師未嘗布諸士林的《續(xù)太史公書》都曾寓目②《超奇篇》云“班叔皮續(xù)《太史公書》百篇以上,記事詳悉,義浹理備,觀讀之者以為甲,而太史公乙”,見黃暉撰:《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6頁。具體征引情況參看岳宗偉《<論衡>引書研究》,第312-324頁。,遑論班氏其他藏書。班氏家藏典籍極大開拓了王充的學術(shù)視野,對《論衡》的撰寫影響深遠。茲以《論衡》對《史記》的利用為例。自司馬遷去世迄于王充生活的時代,《史記》的流播狀況如下:“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③[漢]班固:《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第9冊,第2737頁?!拔涞蹠r,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后,闕而不錄,后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雹躘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四〇《班彪傳》,第5冊,第1324頁,第1331-1332頁?!啊妒酚洝匪鶗?,年止?jié)h武,太初以后,闕而不錄。其后劉向、向子歆及諸好事者,若馮商、衛(wèi)衡、揚雄、史岑、梁審、肆仁、晉馮、段肅、金丹、馮衍、韋融、蕭奮、劉恂等相次撰續(xù),迄于哀、平間,猶名《史記》?!雹輨⒅獛鬃制瘕埻ㄡ?,呂思勉評:《史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41頁。
表面看來,自漢宣帝時司馬遷外孫楊惲將《太史公記》布諸士林,《史記》似乎得到了廣泛流傳。然觀前揭諸人身世尚可考知者,褚少孫為太學博士⑥司馬貞《史記索隱》引韋稜云:“褚顗家傳褚少孫,梁相褚大弟之孫,宣帝代為博士,寓居于沛,事大儒王式,號為‘先生’,續(xù)太史公書?!币姟妒酚洝肪硪欢缎⑽浔炯o》,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修訂本,第2冊,第575頁。,劉向、劉歆、揚雄皆親自參與校理中秘圖書,馮商“成帝時以能屬書待詔金馬門,受詔續(xù)《太史公書》十余篇”⑦[漢]班固:《漢書》卷五九《張延壽傳》,第9冊,第2657頁。,陽城衡乃西漢末及王莽朝“講樂祭酒”“諫議大夫”⑧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濟南:齊魯書社,2010年,第892頁。,史岑“以文章顯”、曾為“謁者”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八〇《文苑列傳》,第9冊,第2610頁。,馮衍為兩千石后裔⑩[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二八《馮衍傳》,第4冊,第962頁。,晉馮、殷肅均與班氏家族交好11[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四〇《班彪傳》,第5冊,第1324頁,第1331-1332頁。。復(fù)參兩《漢書》諸傳云:“后年來朝,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上以問大將軍王鳳,對曰:‘臣聞……《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從橫權(quán)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zāi)異,地形阸塞: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予?!?2[漢]班固:《漢書》卷八〇《東平思王劉宇傳》,第10冊,第3325頁?!叭谀伺c五郡太守共砥厲兵馬,上疏請師期。帝深嘉美之,乃賜融以外屬圖及太史公《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傳》?!?3[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二三《竇融傳》,第3冊,第803頁。“又以嘗修浚儀,功業(yè)有成,乃賜景《山海經(jīng)》《河渠書》《禹貢圖》,及錢帛衣物?!?4[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七六《循吏列傳·王景傳》,第9冊,第2465頁。據(jù)此可知,兩漢之際得寓目《史記》者,仍主要限于作為帝王親侍的郎官系統(tǒng)中人、參校中秘圖書者或與上述兩類人交好者,除此之外,即便以東平王劉宇、開國勛貴竇融這樣的地位、身份,亦須帝王賜予,始得觀覽。今考《死偽篇》云:“丞相武安侯田蚡與故大將軍灌夫杯酒之恨,事至上聞。灌夫系獄,竇嬰救之,勢不能免。灌夫坐法,竇嬰亦死。其后,田蚡病甚,號曰:‘諾諾!’使人視之,見灌夫、竇嬰俱坐其側(cè),蚡病不衰,遂至死?!?5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3冊,第905頁。此事亦見《譴告篇》《訂鬼篇》,則王充曾觀《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16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42頁,第3冊、第946頁。。再考《吉驗篇》《刺孟篇》載竇太后弟名竇廣國事,則王充曾閱覽《史記·外戚世家》17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468頁。。復(fù)考《率性篇》云:“魏之行田百畝,鄴獨二百,西門豹灌以漳水,成為膏腴,則畝收一鐘?!?8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82頁。黃暉先生按語曰:“《史記·河渠書》:‘西門豹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nèi)?!稘h·溝洫志》以引漳水溉鄴,為史起事,并載起言,西門豹不知用。與史絕異。然褚補《滑稽列傳》云:‘西門豹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瘎t與史合。蓋此文據(jù)《史記》為說。”①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82頁。則王充曾見《史記·河渠書》。然則開國功臣竇融、水利專家王景因帝王恩寵始得觀覽之《外戚世家》《魏其武安侯列傳》《河渠書》,底層寒士王充皆曾寓目。若再進一步考察《論衡》全書,則可發(fā)現(xiàn),王充言漢武帝以前史事“多本太史公”②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3冊,第906頁。,言西漢中后期事多據(jù)班彪《續(xù)太史公書》,這種史料優(yōu)勢無疑與其師事班彪息息相關(guān)。王充敢于在《案書篇》中自詡“《六略》之錄,萬三千篇,雖不盡見,指趣可知”③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76頁。,正道出了他與班氏“中秘藏書副本”的這一甚深機緣④[漢]班固:《漢書》卷三〇《藝文志》謂:“大凡書,六略三十八種,五百九十六家,萬三千二百六十九卷”(第6冊,第1781頁),因班氏家族藏書系“中秘圖書副本”,故其種類、規(guī)模與《漢志》著錄高度一致,王充自詡“《六略》之錄,萬三千篇,雖不盡見,指趣可知”,亦緣乎此。。
除班氏家族的“中秘藏書副本”外,洛陽書肆同樣是王充重要的閱讀渠道?!逗鬂h書·王充傳》云:“(充)好博覽而不守章句。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雹輀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四九《王充傳》,第6冊,第1629頁。洛陽書肆中的“眾流百家之言”對王充的學術(shù)之路影響深遠。市肆所賣與“六經(jīng)”相關(guān)的訓(xùn)詁、通解、傳書、章句、擬作是王充經(jīng)學知識的重要來源⑥《超奇篇》言“陽成子長作《樂經(jīng)》,揚子云作《太玄經(jīng)》”,以《太玄》之例推之,則陽成子長的《樂經(jīng)》同為擬經(jīng)之作;《案書篇》有“觀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之句,則王充還曾看過鄒伯奇的“《春秋》類”著作《元思》(《對作篇》曾指出“易之乾坤,春秋之元”都是極為重要的概念)和袁太伯的《易章句》。見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08頁,第4冊第1173、1182頁。,而且王充所見此類書籍數(shù)量、篇幅均遠超“六經(jīng)”本身。蓋漢代知識精英在為漢王朝規(guī)劃政治與文化建設(shè)的藍圖時,只是將儒家經(jīng)典作為伸張其“奉天法古”主張的根據(jù)與旗幟,“其義皆系于傳記”⑦蒙文通:《論經(jīng)學三篇》,見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中國文化》編輯部編輯:《中國文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61頁。關(guān)于儒家的此種“取義”傳統(tǒng),呂思勉先生早有洞見,見呂思勉:《史學與史籍七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34頁;更詳細的論述可以參看徐興無:《取義:中國經(jīng)學思想史中的詮釋傳統(tǒng)》,載蔣廣學主編:《古代百科學術(shù)與中國思想的發(fā)展》,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20頁。。此風流轉(zhuǎn)之下,降及西漢末,儒者一經(jīng)章句說至百余萬言,甚至不惜造作讖緯來印證申發(fā)經(jīng)義,這種闡釋路徑必然造就數(shù)量龐大的解經(jīng)著作。何況宣、元以降直至東漢,“學者亦各名家”“經(jīng)有數(shù)家,家有數(shù)說”⑧[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三五《鄭玄傳》,第5冊,第1212頁。,太學博士與經(jīng)生為凸顯自己學派的“師法”“家法”、把持經(jīng)學祿利之途,均需著書立說以伸張己見,尤其古文經(jīng)學興起后,更進一步造成“通義”“通論”“異同”“駁難”之書的蜂起⑨徐興無:《經(jīng)緯成文:漢代經(jīng)學的思想與制度》,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336頁。。此外,自有應(yīng)試制度起⑩東漢時期考試制度參看徐天麟:《東漢會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85-390、393、396-397頁。,教材讀本、備考應(yīng)試書從來都是流行書。漢代經(jīng)學既然大盛,又是祿利之途,風氣鼓蕩之下,自然不乏出于各種動機模擬經(jīng)典者、自著解經(jīng)之作者、采集眾書編纂應(yīng)付經(jīng)學考試者,這也勢必造成相關(guān)圖書的激增。今觀《三輔黃圖》云:“去城七里東為常滿倉,倉之北為槐市,列槐樹數(shù)百行為,無墻屋。諸生朔望會且市,各持其郡所出貨物,及經(jīng)傳書記,笙磬樂器,相與買賣,雍容揖讓,論議槐下?!?1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406頁,第408頁。按:王莽執(zhí)政時有過“征天下通知逸經(jīng)、古記、天文、歷算、鐘律、小學、《史篇》、方術(shù)、《本草》及以《五經(jīng)》《論語》《孝經(jīng)》《爾雅》教授者,在所為駕一封軺傳”的行為,由此可知兩漢之際不乏坐擁特定典籍并以之授受的民間學者,這使圖書互市成為可能。見《漢書》卷一二《平帝紀》,第1冊,第359頁。“元始中,起明堂,列槐樹數(shù)百行,朔望諸生持經(jīng)書及當郡所出物于此賣買,號槐市?!?2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406頁,第408頁。按:王莽執(zhí)政時有過“征天下通知逸經(jīng)、古記、天文、歷算、鐘律、小學、《史篇》、方術(shù)、《本草》及以《五經(jīng)》《論語》《孝經(jīng)》《爾雅》教授者,在所為駕一封軺傳”的行為,由此可知兩漢之際不乏坐擁特定典籍并以之授受的民間學者,這使圖書互市成為可能。見《漢書》卷一二《平帝紀》,第1冊,第359頁。諸生集會互市,除卻土特產(chǎn),主要就是“經(jīng)傳書記”,說明這些著作在讀書人中間很有市場。經(jīng)典的傳書、章句如《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春秋榖梁傳》《京房易傳》《韓詩外傳》《歐陽<尚書>章句》《公羊章句》《穀梁章句》等很早就被王充納入閱讀視野①關(guān)于王充對它們的化裁和引用,前人言之已詳,見岳宗偉:《<論衡>引書研究》,第202-277頁;吳從祥:《王充經(jīng)學思想研究》,第367-439頁。,此不待言。今考《論衡》云:“陽成子長作《樂經(jīng)》,揚子云作《太玄經(jīng)》,造于眇思,極窅冥之深,非庶幾之才,不能成也?!保ā冻嫫罚邳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218頁,第194頁?!瓣柍勺訌堊鳌稑贰?,揚子云造《玄》,二經(jīng)發(fā)于臺下,讀于闕掖,卓絕驚耳,不述而作,材擬圣人。”(《對作篇》)③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83頁,第1130頁,第1076頁。據(jù)此,王充對近代學者及時人的擬經(jīng)、解經(jīng)之作亦有關(guān)注,且不吝給予好評。復(fù)觀《論衡》曰:“高宗祭成湯之廟,有蜚雉升鼎耳而雊。祖己以為遠人將有來者,說《尚書》家謂雉兇,議駮不同?!保ā懂愄撈罚茳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08頁?!罢f《尚書》者曰:‘周公居攝,帶天子之綬,戴天子之冠,負扆南面而朝諸侯?!瘧綦恢g曰扆,南面之坐位也。負南面鄉(xiāng)坐,扆在后也?!保ā稌撈罚蔹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218頁,第194頁。“或說《尚書》曰:‘尚者,上也;上所為,下所書也?!抡哒l也?’曰:‘臣子也?!粍t臣子書上所為矣。”(《須頌篇》)⑥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3冊,第847頁。參以《正說篇》頻頻征引“說《尚書》者曰”“說《春秋》者曰”⑦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83頁,第1130頁,第1076頁。及《氣壽篇》《問孔篇》《說日篇》《儒增篇》《指瑞篇》《是應(yīng)篇》《感類篇》俯拾皆是的“儒者說曰”,可知受惠于洛陽書肆,王充得以大量泛覽漢代儒者的說經(jīng)、解經(jīng)之作⑧漢人的章句著作曾長期未有定本,主要依靠口授講解傳播,王充在太學旁聽大會講經(jīng)、經(jīng)學辯論同樣能部分獲得上述知識。參見[日]清水茂:《紙的發(fā)明與后漢的學風》,《清水茂漢學論集》,蔡毅譯,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2-36頁。,而且他對這些解釋很關(guān)注、很熟絡(luò)。龔鵬程先生嘗論王充治學術(shù)旨趣曰:“選擇論題,即含有論者之‘存在的關(guān)懷’。而且也只有論者對某些問題特感興趣,提出一套見解,或以一種隱含的態(tài)度去看問題時,他才可能對有關(guān)此一問題之各種既存解說不滿,而予以批判,斥之為虛詞誤說?!雹猃忶i程:《漢代思潮》(增訂版),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第198頁。這是很精辟的觀察。統(tǒng)觀《論衡》,可以發(fā)現(xiàn),王充對“五經(jīng)(七經(jīng))”訓(xùn)詁、章句、傳書的興趣與投入有時甚至超過了經(jīng)典本身,《問孔篇》《刺孟篇》與“三虛”“九增”就是其成果的集中展現(xiàn)。章太炎先生謂王充最好辯論,然每“于古籍加以駁正,非駁辨經(jīng)史正文”,乃是正漢代“諸儒說經(jīng)之失當”⑩章太炎:《章太炎國學講演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72頁。,確系卓見。
除各式經(jīng)學教材、經(jīng)學讀本與應(yīng)試圖書外,洛陽書肆中大量的史部書籍、諸子短書同樣是王充知識結(jié)構(gòu)的重要組成部分。據(jù)筆者梳理,《論衡》明確征引過的史部書籍11岳宗偉:《<論衡>引書研究》,第299-326頁,曾對《論衡》所征引史部書籍有過統(tǒng)計。與本文所舉例證相異。王充能看到的先秦兩漢圖書遠超今人,因而對王充閱讀范圍的推測存在差異是完全正常的。有《國語》《戰(zhàn)國策》《史記》《續(xù)太史公書》《越絕書》《洞歷》12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65頁,第1冊第13、74、176頁,第2冊第614頁。,但王充讀過的史部書籍絕不限于前述幾種。這里之所以無法一一列出,蓋因東漢初年存世的先秦兩漢典籍遠較今日為多,而此時的史部書籍在目錄學上仍隸屬于“六藝略”《春秋》類,在內(nèi)容上則與部分漢代“小說”、子部“儒家類”及子部“雜家類”文獻——即《論衡》反復(fù)提及的“儒書”“傳書”“諸子短書”——難以有效區(qū)分,是以今人很難斷言《論衡》所引某事一定出自現(xiàn)今存世的某書。茲姑舉一例,《實知篇》有言曰:“難曰:夫項托年七歲教孔子。案七歲未入小學而教孔子,性自知也?!?3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83頁,第1130頁,第1076頁。此前研究者多認為王充“項托七歲教孔子”的說法系引自《戰(zhàn)國策》,實則此事還見于《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新序·雜事五》,而后三書同樣是《論衡》的重要參考文獻,很難推翻它們也是史源的可能。退一步講,即便排除上述三書,《實知篇》所言也未必引自今本《戰(zhàn)國策》。劉向《〈戰(zhàn)國策〉敘錄》云:“所校中戰(zhàn)國策書,中書余卷,錯亂相糅莒。又有國別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國別者,略以時次之;分別不以序者以相補,除復(fù)重,得三十三篇?!袝咎枺蛟弧秶摺罚蛟弧秶隆?,或曰《短長》,或曰《事語》,或曰《長書》,或曰《修書》?!雹賴揽删嫞骸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冊,第331頁。細玩劉向所言,可知當時與今本《戰(zhàn)國策》同性質(zhì)書籍之多,馬王堆漢墓《戰(zhàn)國縱橫家書》的出土即證實了這點②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戰(zhàn)國縱橫家書》,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如此看來,除卻傳世文獻,《論衡》“項托年七歲教孔子”云云也有引自其他亡佚圖書的可能。準此例以推其余,則今人梳理《論衡》引書之困難略可想見。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戰(zhàn)國策》的例子也提醒我們——在洛陽書肆博覽群籍的王充有機會看到各式各樣有趣的圖書,其中就包括民眾喜聞樂見的故事類圖書,亦即本節(jié)重點討論的史部書籍與諸子短書。這些書籍沒有經(jīng)過劉向、劉歆父子等人的校理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整合,呈現(xiàn)出原生態(tài)特點。劉盼遂先生曾感慨《論衡》用事“沉冥”“所言故事,多有不知其出典者”③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2頁,第180頁,第180頁,第88頁。,當與王充大量汲取此類圖書內(nèi)容息息相關(guān)。舉例言之,《書虛篇》云:“傳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于鑊,乃以鴟夷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驅(qū)水為濤,以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塘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雹茳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2頁,第180頁,第180頁,第88頁。對《書虛篇》所言,前人或以為向壁虛造,或以為傳聞過失,如清人俞樾即謂:“子胥之死,《左傳》止曰‘使賜之屬鏤以死’,《國語》始言‘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鴟夷,而投之于江’,然上文但言吳王還自伐齊。乃訊申胥曰云云,并不載賜劍之事。賈誼《新書·耳痹篇》‘伍子胥見事之不可為也,何籠而自投水’,則又以為自投于水矣。是子胥之死,言人人殊,而鑊煮之說,惟見此書,疑傳聞過實也?!雹萦衢兄钐旄嫞骸吨T子平議補錄》,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66頁。對此,劉盼遂先生回應(yīng)道:“王氏多見古書,往往為后代所不傳,故《論衡》所言故事,多有不知其出典者。如《書虛篇》云:‘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于鑊?!钢?、秦、兩漢現(xiàn)存之書,絕不見子胥鑊煮之事。惟《論衡》此篇所言,及《命義篇》云‘屈平、子胥,楚放其身,吳烹其尸’,《刺孟篇》云‘比干剖,子胥烹,子路醢’,是必王氏于子胥伏鼎一事,別有承襲,非出壁造,可知矣。俞曲園未能通較前后,遽詆為仲任誤記,蓋難免誣古之失?!雹撄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2頁,第180頁,第180頁,第88頁。劉先生所言甚是。今人有幸得見諸多漢代出土文獻,知此類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在當時并不罕見,何況王充已明言其說乃引自“傳書”,且《書虛篇》主旨正在駁子胥驅(qū)水為濤之虛妄,俞樾指《論衡》“傳聞過實”確“難免誣古之失”。洛陽書肆圖書中與此類似的內(nèi)容還有很多,究其原因,則如《藝增篇》所說:“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實,著文垂辭,辭出溢其真,稱美過其善,進惡沒其罪。何則?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wù)卟豢炱湟?;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于心。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使夫純樸之事,十剖百判;審然之語,千反萬畔?!懔髦?,百傳之語,出小人之口,馳閭巷之間,其猶是也?!雹唿S暉撰:《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381頁?!端囋銎分赋隽嗣耖g文化形態(tài)⑧關(guān)于“民間文化形態(tài)”的界定,詳參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關(guān)鍵詞十講》,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28頁。的審美特點,即一般民眾更關(guān)心歷史敘事的通俗性、娛樂性、傳奇性,而不太關(guān)心其真實性與說教意味。漢代東方朔故事的流行即是范例⑨[漢]班固:《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第9冊,第2874頁。。無獨有偶,《后漢書·郭太傳》亦謂郭太“獎拔士人,皆如所鑒。后之好事,或附益增張,故多華辭不經(jīng),又類卜相之書”⑩[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六八《郭太傳》,第8冊,第2227頁。。既然民眾有這樣的喜好與需求,書肆為增加銷量,自然會貼近民間文化形態(tài),主動迎合市場,更傾向于售賣帝王將相風流逸事、普通人變態(tài)發(fā)跡故事、才子佳人愛情故事、俠義復(fù)仇故事等書籍11普通人如東漢劉梁“少孤貧,賣書于市以自資”(《后漢書》卷八〇《文苑列傳》,第9冊,第2635頁),恐怕也只有售賣此類圖書或其他實用類書籍,才會有銷量。。王充在洛陽書肆大量泛覽此類作品,并將符合其表達需求的內(nèi)容作為佐證寫入《論衡》。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如《吉驗篇》敘高麗王東明龍興神跡12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2頁,第180頁,第180頁,第88頁。,事不見于《史記》與班彪《續(xù)太史公書》,而《后漢書》王充又不及見,明乎《論衡》別有所本——洛陽書肆民間雜傳、短書中的四裔民族始祖神跡故事。今考《后漢書·盧芳傳》云:“盧芳字君期,安定三水人也,居左谷中。王莽時,天下咸思漢德,芳由是詐自稱武帝曾孫劉文伯。曾祖母匈奴谷蠡渾邪王之姊為武帝皇后,生三子。遭江充之亂,太子誅,皇后坐死,中子次卿亡之長陵,小子回卿逃于左谷。霍將軍立次卿,迎回卿。回卿不出,因居左谷,生子孫卿,孫卿生文伯。常以是言誑惑安定間?!雹賉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一二《盧芳傳》,第2冊,第506頁??芍愃频碾x奇曲折故事在民間向來為人津津樂道,且不乏信從者。這樣的歷史故事在《論衡》中很多:“廣文伯河?xùn)|蒲坂人也,其生亦以夜半時,適生,有人從門呼其父名。父出應(yīng)之,不見人,有一木杖植其門側(cè),好善異于眾,其父持杖入門以示人,人占曰:‘吉’。文伯長大學宦,位至廣漢太守。文伯當富貴,故父得賜杖,杖當子力矣?!保ā都炂罚邳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95頁,第119頁,第8頁。“韓太傅為諸生時,借相工五十錢,與之俱入璧雍之中,相璧雍弟子誰當貴者。相工指倪寬曰:‘彼生當貴,秩至三公?!n生謝遣相工,通刺倪寬……倪寬位至御史大夫,州郡丞旨召請,擢用舉在本朝,遂至太傅?!保ā豆窍嗥罚埸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95頁,第119頁,第8頁。此處廣文伯、韓太傅諸事同樣不見于《史記》與班彪《續(xù)太史公書》④實際上,《吉驗篇》或《論衡》其他篇章中的許多小故事,即便見于《史記》與《續(xù)太史公書》者,亦未必系直接援引此二書,蓋當時應(yīng)有以類相聚宣傳某一固定理念或思想的故事匯編存在,一如今人所見之《說苑》《新序》,王充得以直接征引,說詳下文。,當是王充得之于宣傳變態(tài)發(fā)跡、骨相應(yīng)驗類的故事集?!墩f篇》云:“故圣人所經(jīng),賢者作書,義窮理竟,文辭備足,則為篇矣。其立篇也,種類相從,科條相附。殊種異類,論說不同,更別為篇?!雹蔹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31頁,第1195、1199、1201頁,第1189頁。洛陽書肆中必有以類相聚、宣傳某一固定理念或思想的故事匯編存在,一如今人所見之《說苑》《新序》等書,令王充能夠直接征引,進而形成如《骨相篇》《吉驗篇》那般“種類相從,科條相附”的文章。要之,無論是《逢遇篇》“三世為郎”的悲嘆⑥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95頁,第119頁,第8頁。、《書虛篇》“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于鑊”的奇談、《吉驗篇》高麗王東明龍興、廣文伯降生的異說,抑或《骨相篇》對韓太傅發(fā)跡的津津樂道,甚至《論衡》其他篇章中數(shù)不盡的、難以追溯文獻來源的奇聞異事,相當一部分都源于王充對洛陽書肆史部書籍、諸子短書內(nèi)容的轉(zhuǎn)述⑦近幾十年來出土了許多可以被劃歸到“六藝略”“春秋類”下的圖書,如荊州印臺漢墓的《編年紀》、阜陽漢簡《年表》與《春秋事語》、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與《戰(zhàn)國縱橫家書》、北大西漢竹簡《趙正書》等等,料想王充在東漢所能見到的雜史圖書當更多。見駢宇騫:《出土簡帛書籍分類述略》(六藝略),《中國典籍與文化》2005年第2期;鄭忠華:《印臺墓地出土大批西漢簡牘》,見荊州博物館編:《荊州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07-208頁;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三),第149-196頁。。
要之,王充在“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⑧[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四九《王充傳》,第6冊,第1629頁。過程中,汲取了海量未經(jīng)國家意識形態(tài)整合、體現(xiàn)民間文化形態(tài)趣味的材料,這使得其著作呈現(xiàn)出“形露易觀”“不能純美”“文重”⑨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31頁,第1195、1199、1201頁,第1189頁。的文風;但另一方面,也正因為王充的兼容并蓄,《論衡》在后世成為當之無愧的輯佚、校勘周秦兩漢文獻之淵藪。
漢明帝永平二年(59),王充結(jié)束游學生涯、返回會稽⑩鐘肇鵬:《王充年譜》,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第29頁。,歷任縣功曹、都尉府功曹、郡五官功曹、州治中從事等職11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31頁,第1195、1199、1201頁,第1189頁。。此時的王充失去了班氏藏書與洛陽書肆兩大閱讀渠道,但職務(wù)之便令他得以寓目不少特定領(lǐng)域的圖書,這延展了其實務(wù)知識,豐富了《論衡》的內(nèi)容。要言之,本時期的王充除反芻先前所讀群書外,尚有以下圖書資源可供利用12班氏“中秘藏書副本”中無疑也有本節(jié)提到的帝王詔書、奏議章表等各類文書,筆者此處想要強調(diào)的是——當王充自洛陽返回會稽、失去班氏藏書與洛陽書肆兩大閱讀渠道后還有哪些讀書途徑,并不是說王充直到本階段才可能看到本節(jié)所述的各類文獻。:
首先是鄉(xiāng)邦文獻。東漢時期,私人著作要在全國各區(qū)域流通并非易事①[英]崔瑞德、[英]魯惟一編:《劍橋中國秦漢史》,第619頁。,《后漢書》就記載了兩個典型例證:“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yún)鞘嫉弥?,恒秘玩以為談助。其后王朗為會稽太守,又得其書,及還許下,時人稱其才進?;蛟?,不見異人,當?shù)卯悤?。問之,果以《論衡》之益,由是遂見傳焉?!雹赱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四九《王充傳》,第6冊,第1629頁。“曄著《吳越春秋》《詩細歷神淵》。蔡邕至會稽,讀《詩細》而嘆息,以為長于《論衡》。邕還京師,傳之,學者咸誦習焉?!雹踇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七九《儒林傳·趙曄傳》,第9冊,第2575頁。王充、趙曄都是活躍在東漢前期的會稽人,但直至東漢末年,他們的著作《論衡》《詩細歷神淵》才因著蔡邕的激賞由會稽傳入中原,其他會稽士人作品的流播當亦大抵若是。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意味著,較之其他地區(qū)的學者,同郡人在閱讀鄉(xiāng)邦文獻上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今考《論衡》云:“吳君高說:會稽本山名,夏禹巡守,會計于此山,因以名郡,故曰會稽。”(《書虛篇》)④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冊,第176頁。“長生之才,非徒銳于牒牘也,作《洞歷》十篇,上自黃帝,下至漢朝,鋒芒毛發(fā)之事,莫不紀載,與太史公《表》《紀》相似類也。上通下達,故曰《洞歷》?!保ā冻嫫罚蔹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4頁,第615頁,第538頁?!鞍笘|番鄒伯奇、臨淮袁太伯、袁文術(shù)、會稽吳君高、周長生之輩,位雖不至公卿,誠能知之囊槖,文雅之英雄。觀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文術(shù)之《咸銘》,君高之《越紐錄》,長生之《洞歷》,劉子政、揚子云不能過也?!保ā栋笗罚撄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73-1174頁,第1188頁。王充敘及吳越掌故時對會稽士人著述頗有征引,足見其對鄉(xiāng)賢與鄉(xiāng)邦文獻的重視。當然,王充不吝于稱贊鄉(xiāng)邦文獻的行為也與其自我經(jīng)典化的意圖息息相關(guān),《論衡》為“長生之徒”延譽、凸出“會稽文才”的可貴⑦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4頁,第615頁,第538頁。,其實是在抬升王充自己的學術(shù)地位。
其次是與功曹、治中從事等吏職相關(guān)的各類圖書。將《論衡》與湖北江陵張家山漢墓、江蘇連云港尹灣漢墓等基層胥吏墓中的出土竹簡相比勘,可知王充任職期間有機會過目下述文獻:主要應(yīng)用于漢代編戶齊民基礎(chǔ)教育的圖書如《孝經(jīng)》《論語》、小學書、算術(shù)書等;為底層民眾所喜愛的雜賦、俗賦;民間流傳甚廣的歷譜、五行、蓍龜、雜占、形法、經(jīng)方、房中書;律法及相關(guān)司法解釋類圖書;簿錄、名籍、移文、章表、符券等政府文書等⑧這里的論述主要依據(jù)《論衡》的稱引以及連云港市博物館等編:《尹灣漢墓簡牘》,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張家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駢宇騫,段書安編著:《二十世紀出土簡帛綜述》,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75-378頁。。上述書籍拓展了王充的實務(wù)知識,豐富了王充的寫作素材,《論衡》有些章節(jié)如《謝短篇》《紀妖篇》《訂鬼篇》《四諱篇》《譋時篇》《譏日篇》《卜筮篇》《辨祟篇》《難歲篇》《詰術(shù)篇》甚至全文都是與上述知識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在這些文獻里,與王充職務(wù)直接相關(guān)的是各類文書。王充曾于《程材篇》嚴厲批評了部分“世俗學問者”,他指出:“世俗學問者,不肯竟經(jīng)明學,深知古今,忽欲成一家章句。義理略具,同趨學史書,讀律諷令,治作請奏,習對向,滑習跪拜,家成室就,召署輒能?!雹狳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4頁,第615頁,第538頁。然觀《自紀篇》“所讀文書,亦日博多”⑩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73-1174頁,第1188頁。云云,可知王充本人并不反對研治文書。此因從行政管理實操層面而言,文書關(guān)乎漢王朝的正常運轉(zhuǎn)11[日]富谷至:《文書行政的漢帝國》,劉恒武、孔李波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逗鬂h書》載:“興少有名譽,永寧中,尚書陳忠上疏薦興曰:‘臣伏惟古者帝王有所號令,言必弘雅,辭必溫麗,垂于后世,列于典經(jīng)。故仲尼嘉唐虞之文章,從周室之郁郁。臣竊見光祿郎周興……屬文著辭,有可觀采。尚書出納帝命,為王喉舌。臣等既愚闇,而諸郎多文俗吏,鮮有雅才,每為詔文,宣示內(nèi)外,轉(zhuǎn)相求請,或以不能而專己自由,辭多鄙固。興抱奇懷能,隨輩棲遲,誠可嘆惜?!t乃拜興為尚書郎?!?2[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四五《周榮傳》,第6冊,第1537頁?!皠⒌v字伯祖,中山安國人也。安國后別屬博陵。祐初察孝廉,補尚書侍郎,閑練故事,文札強辨,每有奏議,應(yīng)對無滯,為僚類所歸?!?3[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六七《黨錮傳·劉祐傳》,第8冊,第2199頁。對漢代帝王而言,行政文書代表皇家顏面,是以陳忠薦周興特別強調(diào)其人“屬文著辭,有可觀采”;劉祐因“閑練故事,文札強辨,每有奏議,應(yīng)對無滯,為僚類所歸”“補尚書侍郎”。對中央、地方各級官吏而言,政務(wù)上傳下達均依賴文書,而文書得體與否關(guān)系著陟黜升沉,如《風俗通義·十反》曰:“司徒九江朱倀以年老,為司隸虞詡所奏,耳目不聰明,見掾?qū)俅笈弧嵍环觯捎帽讼??君勞臣辱,何用為?’于是東閣祭酒周舉……為創(chuàng)草……上覽倀表,嘉其忠謨,倀目數(shù)病,手能細書。詡案大臣,茍肆私意。詡坐上謝,倀蒙慰勞。”①應(yīng)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54-255頁,第494頁。周舉代擬的文書化解了司徒朱倀的危機,并使結(jié)局發(fā)生戲劇性轉(zhuǎn)變。地方州郡長官面臨上級督責,亦需“能治章上奏,解理結(jié)煩,使州郡無事”者,周長生即因替揚州刺史任安、會稽太守孟觀舉奏上書除罪、“事解憂除,州郡無事,二將以全”②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3頁,第617頁,第582頁,第603頁,第612頁,第645頁,第613頁。而得到王充的高度稱贊。對士人群體而言,東漢選舉雖有“諸生試章句,文吏試箋奏”③[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四四《胡廣傳》,第6冊,第1506頁。之判,然夷考其實,則如徐天麟《東漢會要》卷二七選舉下“州郡辟除”條所言:“東京入仕之途雖不一,然由儒科而進者,其選亦甚難。故才智之士,多由郡吏而入仕。以胡廣之賢,而不免仕郡為散吏;袁安世傳易學,而不免為縣功曹;應(yīng)奉讀書五行并下,而為郡決曹吏;王充之始進也,刺史辟為從事;徐穉之初筮也,太守請補功曹。蓋當時仕進之路如此,初不以為屈也?!雹苄焯祺耄骸稏|漢會要》,第405頁。漢王朝行政體系倚重文書已如上文所述,兼以彼時諸生“由儒科而進者,其選亦甚難”“多由郡吏而入仕”,則包括王充在內(nèi)的東漢士人重視研習文書自是應(yīng)有之義。
統(tǒng)觀《論衡》,王充主要從三類文書中汲取知識:
一是帝王詔書?!墩摵狻ろ氻炂吩疲骸啊墩摵狻分嗽诠呕牧髦?,其遠非徒門庭也?!迷t書到,計吏至,乃聞圣政。是以褒功失丘山之積,頌德遺膏腴之美?!雹蔹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3冊,第857頁,第838頁,第961頁。王充坦言,由于東漢初年的會稽郡遠離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與外界的訊息交換不便,只有“詔書到,計吏至”才能了解到朝廷的重大決策與政治動向。今考《風俗通義》云“光武中興以來,五曹詔書,題鄉(xiāng)亭壁,歲補正,多有闕誤。永建中,兗州刺史過翔,箋撰卷別,改著板上,一勞而久逸”⑥應(yīng)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54-255頁,第494頁。,參以新疆、甘肅、內(nèi)蒙古等地出土的漢詔簡牘⑦[日]富谷至:《文書行政的漢帝國》,第28-32頁。,知帝王詔書皆會形諸文字、昭告天下、無遠弗屆,甚便編戶齊民觀覽;復(fù)考《超奇篇》云“詔書每下,文義經(jīng)傳四科,詔書斐然,郁郁好文之明驗也”⑧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3頁,第617頁,第582頁,第603頁,第612頁,第645頁,第613頁。,《對作篇》謂“建初孟年,中州頗歉,穎川、汝南民流四散。圣主憂懷,詔書數(shù)至”⑨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81頁,第1174頁。,《驗符篇》屢引永平十二年(69)漢明帝詔⑩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3冊,第857頁,第838頁,第961頁。,知王充對東漢帝王詔書極為關(guān)注,此與其始終未減的用世之心息息相關(guān)??傊?,帝王詔書是王充獲知時事政策的重要信息來源。
二是奏議章表。今考《論衡》諸篇云:“谷子云、唐子高章奏百上,筆有余力,極言不諱,文不折乏,非夫才知之人不能為也?!保ā缎Яζ罚?1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3頁,第617頁,第582頁,第603頁,第612頁,第645頁,第613頁?!叭舳偈妗⑻谱痈?、谷子云、丁伯玉,策既中實,文說美善,博覽膏腴之所生也。使四者經(jīng)徒所摘,筆徒能記疏,不見古今之書,安能建美善于圣王之庭乎?”(《別通篇》)12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3頁,第617頁,第582頁,第603頁,第612頁,第645頁,第613頁?!坝^谷永之陳說,唐林之宜言,劉向之切議,以知為本,筆墨之文,將而送之,豈徒雕文飾辭,茍為華葉之言哉?”(《超奇篇》)13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3頁,第617頁,第582頁,第603頁,第612頁,第645頁,第613頁。“谷子云上書陳言變異,明天之譴告,不改,后將復(fù)有,愿貫械待時。”(《譴告篇》)15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3冊,第857頁,第838頁,第961頁。可知王充對董仲舒、劉向、谷永、唐林等漢代名臣的奏議甚為嫻熟。復(fù)觀《案書篇》云:“今尚書郎班固,蘭臺令楊終、傅毅之徒,雖無篇章,賦頌記奏,文辭斐炳,賦象屈原、賈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觀好,其美一也。”14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3頁,第617頁,第582頁,第603頁,第612頁,第645頁,第613頁。“劉子政舉薄葬之奏,務(wù)欲省用,不能極論?!保ā侗≡崞罚?6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81頁,第1174頁?!冻嫫芬嘀^:“周長生者,文士之雄也,在州,為刺史任安舉奏;在郡,為太守孟觀上書,事解憂除,州郡無事,二將以全?!?7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613頁,第617頁,第582頁,第603頁,第612頁,第645頁,第613頁。。可知除卻名臣奏議,時人所作章表奏議同樣是王充的閱讀與引證對象。除卻帝王詔書、奏議章表,王充尚需檢閱、處理簿錄、名籍、移文、符券等行政文書。今觀《謝短篇》云:“兩郡移書,曰‘敢告卒人’,兩縣不言,何解?郡言事二府,曰‘敢言之’,司空曰‘上’,何狀?賜民爵八級,何法?名曰簪褭、上造,何謂?吏上功曰伐閱,名籍墨將,何指?”①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2冊,第572頁。按:對《謝短篇》中的提問,王充以為乃“文吏所當知,然而不知,亦不博覽之過也”,這是明顯的偏見,不可信從。復(fù)參《對作篇》云:“建初孟年,中州頗歉,潁川、汝南民流四散,圣主憂懷,詔書數(shù)至。《論衡》之人,奏記郡守,宜禁奢侈,以備困乏。言不納用,退題記草,名曰《備乏》。酒縻五谷,生起盜賊,沉湎飲酒,盜賊不絕,奏記郡守,禁民酒。退題記草,名曰《禁酒》?!雹邳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82頁,第1177-1185頁??梢钥闯觯芑萦谒鶑氖侣殬I(yè)及由此帶來的閱讀習慣,王充對文書寫作流程、寫作規(guī)范很清楚,自己也有大量文書寫作實踐。進言之,詳玩《對作篇》文末云:“古有命使采爵,欲觀風俗,知下情也。詩作民間,圣王可云‘汝民也,何發(fā)作’,囚罪其身,歿滅其詩乎?今已不然,故《詩》傳至今?!墩摵狻贰墩?wù)》,其猶詩也,冀望見采,而云有過。斯蓋《論衡》之書所以興也?!雹埸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4冊,第1182頁,第1177-1185頁。如果除去自傳性質(zhì)的《自紀篇》,《對作篇》就是《論衡》實質(zhì)意義上的終章。由此卒章顯志來看,在王充心中,《論衡》洋洋二十余萬言,實皆可視為欲進呈東漢帝王御前的上書奏記。行政文書對王充《論衡》影響之深可見一斑。
綜上所述,游學京師期間,王充拜著名史學家、文學家班彪為師,且與其子班固過從甚密。班氏家族的豐厚藏書拓展了王充的學術(shù)視域,是王充能夠建立其獨特思想體系的重要契機。除卻接受學校教育、向師長請益外,王充的自學能力也十分驚人。洛陽書肆的“眾流百家之言”對王充影響深遠:一方面,它急劇擴充了《論衡》的篇幅,使后者成為輯佚、校勘周秦兩漢文獻之淵藪;另一方面,由于王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汲取了海量未經(jīng)國家意識形態(tài)整合、體現(xiàn)民間文化形態(tài)趣味的材料,遂令《論衡》呈現(xiàn)出“文重”“形露易觀”“不能純美”的文學風格。返回會稽后的吏員生涯令王充得以寓目鄉(xiāng)邦文獻及與職務(wù)相關(guān)的各類圖書,這些書籍拓展了王充的實務(wù)知識,豐富了《論衡》的寫作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