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張英
畢飛宇是誰?
乍一看,這似乎是一個無厘頭的問題,但仔細想來,畢飛宇是那種一句話無法概括的人。
作為小說家,畢飛宇因《推拿》贏得了茅盾文學獎;作為文藝評論者,他寫過《小說課》,還編過美學教材;作為教師,他在南京大學當教授,教了十多年寫作課……除此之外,畢飛宇還學過一段美聲唱法,差點兒就能達到專業(yè)級;此外,他還是一名健身達人。
即使作為小說家,畢飛宇也不是那么老老實實,從最初的先鋒派,專注文體實驗,到后來,卻突然轉向寫實主義。在“尋根文學”江河日下時,畢飛宇卻突然寫出了《玉米》《平原》等,在王家莊開拓出一塊兒文學陣地,當人們以為他會堅守并終老于此時,《推拿》又指向一片長期被小說忽視的領域。
遲子建曾這樣寫道:同畢飛宇接觸起來既容易,又不容易。他隨和而又“多刺”。不過,他的“刺”,是少年的“刺”,沒什么心機,大家樂意接受。他挑刺的時候,開場白是“你曉得吧”,那時我就趕緊笑著說“我不曉得”,洗耳恭聽他曉得的見解。他曉得的領域很廣,吃的、喝的、玩的、用的,當然,重要的還是文學。
畢飛宇一直在跨界,永遠不安定。但多變的背后,也有不變——模糊一點去說,是文學;清晰點去說,是對幾千年來,左右這片土地上那些無辜生命的力量,所進行的深刻反思。
畢飛宇的心中,至少活著七個人:逾矩者、寫作者、反思者、發(fā)現者、生活者、教育者、慈善者。每個人都有獨特的音容笑貌,都有自己的堅持。將他們拼合在一起,未必就是畢飛宇,但想了解畢飛宇,至少要看到這些。
復雜的時代,人人遭遇的都是復雜的困境,這迫使我們不得不去做一個復雜的人。不知不覺,畢飛宇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時代的縮影,在這個縮影中,有無盡的沉痛、無邊的蒼涼,也有持續(xù)的狂喜、永恒的沉醉。
馬丁·布伯說:凡真實的人生,都是相遇。
在我眼里,畢飛宇是一個認真得嚴肅的作家,也是我尊重的兄長和朋友。
我說的認真,指的是工作和公眾場合,不管講課還是辦活動,待人接物,事無巨細,會親自盯到底,認真又細心。
比如最近畢飛宇策劃的在母校揚州大學舉辦的“格非作品研討會”,在老家興化舉行的西川詩歌研討會,在他任教的南京大學舉辦的興化業(yè)余作者系列改稿會,這些文學活動,要花很多精力,他不拿錢,完全是義務參與,算是對家鄉(xiāng)和母校的回報。
嚴肅呢,則是指他的寫作態(tài)度,愛惜自己的羽毛,一部小說不修改打磨得自己滿意,改不動為止,不會輕易拿出去發(fā)表。
想法多的人,有一個特點,愛讀書,作品少,精品多。五十歲的時候,畢飛宇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十卷本文集。作品集全部字數加起來,不到三百萬字,研究者很容易讀完。這一點,倒是和余華的很類似。
在我眼里,有兩個畢飛宇,一個是先鋒文學作家,活躍在20世紀90年代,沉迷于歷史敘述與文學實驗,被王朔、陳曉明看好,出版了《慌亂的指頭》《上海往事》《祖宗》《那個夏季那個秋天》等作品,另外一個作家從21世紀開始,在2000年后,畢飛宇從《地球上的王家莊》開始,從《青衣》《玉米》《玉秀》到《平原》《推拿》,重新調整自己的寫作基點,回歸現實主義,從語言到敘述和文體,視野回到故鄉(xiāng),書寫當下的生活。
2013年,畢飛宇正式調入南京大學,擔任特聘教授,主講小說課。這些內容結集為《小說課》,到目前為止,銷量超過了二十萬冊。之后,他寫了《蘇北少年“堂吉訶德”》和《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一個是對故鄉(xiāng)生活的回憶,一個則是自己的小說與創(chuàng)作,算是總結。
2020年的最后一天,畢飛宇當選為江蘇省作協(xié)主席?!拔襾淼浇K作協(xié)的時候只有三十四歲,獲得了一個特別寬松的創(chuàng)作空間,它溫和、重才、不妒、相互提攜。這個文化太好了?,F如今我56歲,雖然做了主席,但我不拿工資,而是工作和服務,把這個文化和創(chuàng)作空間送給年輕的作家們。”
這篇訪談,整合了這十幾年里,我和畢飛宇的三次長談。
逾矩者·我為什么脫離先鋒派
突然發(fā)現,我一點兒都不愛博爾赫斯
張英:從你的創(chuàng)作看,90年代中期左右,有一個非常大的改變,在寫作上越來越向后撤,完全地從頭再來,重新回到現實主義,離開了之前走先鋒小說的那種寫法,為什么會有如此巨大的變化?
畢飛宇:我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在1994年。那一陣,我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突然產生了巨大懷疑,我覺得寫作越來越累,那種伴隨著寫作的,強烈的生理快感,找不到了。我意識到在創(chuàng)作上可能出了問題,但究竟是創(chuàng)作道路還是自身創(chuàng)作能力的問題,我不清楚。
那個時候我非??鄲溃业淖孕判暮軓?,不會往自己身上找問題,而且說真的,我已經在寫作上摸索了多年,懷疑自己的路對不對,非常困難。而且那時候,大伙兒的小說都是這么寫,我為什么不行呢?在那個時候,我的寫法已經很不錯了,外界對我的評價也不錯。
當時有兩件事情對我觸動特別大。
某一個深夜,我重讀博爾赫斯的小說,對照以前的閱讀印象的重新閱讀,那時,他的小說在我心中是文學的唯一式樣,是高不可攀的范本??赡翘煲估?,我不再作為一個文學青年,而是深夜里一個孤獨的人,才發(fā)現,當年閱讀的那種喜悅,完全是自己設定的:無非是所有人都說他好,所以作為一個文學青年,我也在說他好。還沒有把曲子聽完,我就在那里拼命地鼓掌。
那天夜里,我是作為一個人去讀博爾赫斯的,我發(fā)現,我一點兒都不愛他,這個發(fā)現伴隨著巨大的沮喪的同時,我也發(fā)現,我可能從當年的語境中找到了一個切實的懷疑、有效的懷疑,我可以離開這條路了。
第二個就是感謝評論家汪政。我和汪政聊文學,我們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完全不像現在的很多人在一起聊天,都是高度形而下的,我們聊天,吃什么、喝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聊我們共同的一些話題。有一天,他突然很認真地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小說里的人物到哪里去了?我覺得這個問題特別有意思,在今天,問這話毫無疑義,但很多問題要放在具體語境下面看,在90年代中期的時候,突然問這個問題特別有意思。以前的作家,往往是伴隨作品中的人物,而被大家了解的,他和這個人物是放在一起的。到90年代中期的時候,我們只知道作家,如果這個作家幸運一點,我們還記得小說的名字,至于談這個作家寫了哪些人,確實很困難——想不起來,我覺得這兩點對我的刺激比較大。
你概括得很好,我打算往回撤,最早的念頭大概就是1994年到1995年的時候,具體日期我記不清了,我打算從我過多的玄思,過多的哲學追問,過多的歷史探究里面扯出來。
我準備把閉起眼睛的那種玄思狀態(tài)停下來,我打算把眼睛睜開來往腳底下看。這是一個外部的動態(tài),一個作家,尤其是在年輕時成長過程中,一個簡單的動作修改,就像劉翔跨欄一樣,可能就會產生決定性的作用。
事實上,這個動作修改以后,很長時間對我來說,極其困難,我重新回到了中學,甚至剛開始讀大學時的狀態(tài),我重新去找一種語言,一種敘述方式,甚至逗號、句號都要重新分配。那時候作品寫得很糟糕,難以辨認的面貌,非常奇怪的就是,我有一部短篇小說叫《哺乳期的女人》,在那個時候發(fā)表出來了,引起反響,后來還得了獎,正好把我當時的窘境——寫作狀況很糟糕的狀態(tài)——給掩蓋了,后來我和許多人講,人家覺得我最近調子不錯。其實不是,其實很困難。
當年先鋒文學有點兒走火入魔
張英:那時候看你的作品覺得很突然,像是另外一個人寫的。
畢飛宇:對的。其實《哺乳期的女人》改變還不是很大,到了《青衣》,是1999年寫的,我在寫作的時候有一個做功課的意識,寫這部小說,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但是有一個事情不能放,就是人物形象,就是按照小說里最基本的ABC的那個東西去寫。語言方面要改變以外,基本能力上也具備了,而且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塑造人物上這個弱點,就把精力往這塊兒投放,好處就在于,小說重新開始親切了。
張英:1949年后,許多小說過分注重政治導向和宣傳作用,《創(chuàng)業(yè)史》《金光大道》等小說,讀起來假大空,但它有個好處,語言生動,人物活潑,細節(jié)生動;到了新時期小說,包括先鋒文學,人物的嘴臉沒有了,很多故事雷同,敘事虛假——
畢飛宇:談先鋒小說,還是要從兩面看。先鋒小說的意義還是巨大的,中國小說能夠回歸到敘事的道路上來,能夠在“傷痕文學”過后,終于意識到中國小說該怎么寫,先鋒小說作出的貢獻是巨大的。
當然,后來包括我在內的一群人哄上去,連先鋒的邊兒都沒有摸到,以一種“偽先鋒”的姿態(tài)在那邊出現,炮制了大量的、不計其數的垃圾。
張英:當年先鋒小說走火入魔了,有個老兄在網上炒作,他在那里放一個逗號、句號、嘆號,搞密碼破譯,把小說的其他東西全割掉,就剩下一個殼在那里擺著。
畢飛宇:這里有一個可笑的現象,有時候我們?yōu)榱俗屪约胡Q立雞群,故意把自己搞得不是人,用這種可笑的方式,把自己突顯出來。
這也許是一種藝術的方式,但也是一種世俗精神,永遠達不到藝術的精神,只是高度市儈氣的一個東西。
張英:很重要的就是姿態(tài)。文學史上,書本教材上印的東西,往往不具備美感。而生活細節(jié)像技術進步一樣,具有突破性,真正讀文學的人,更在乎后者,就是被“純文學”抽離掉的那些東西。
回望你的創(chuàng)作,你從空中回到地面,從先鋒實驗,討評論家喜歡的狀態(tài),到《青衣》之后,回歸人民作家的狀態(tài)。
畢飛宇:有一個很好玩的悖反現象,那些大張旗鼓地高呼個性的作家,反而是抱團的,作品反而是相似的,沒有高舉個性旗幟的作家,踏踏實實地站在地面上,有真正個性的作家,往往是很個人的,一點兒旗號也沒有。比如莫言和誰抱團了?王安憶和誰抱團了?鐵凝和誰抱團了?余華和誰抱團了?蘇童、格非、李洱……都沒有,恰恰都是忠實于自己內心,踏踏實實地抓住自己的問題,一步一步把作品往前推進。
所以我寫到現在,在文學這個領域里面,不管多么動聽的口號,不管多么鮮艷的旗幟,我第一個本能反應就是懷疑。
當作家被批評家打包時,應考慮如何脫包
張英:60年代出生的作家,后先鋒這樣的標簽,貼上了,既不幸也有幸。
畢飛宇:對啊,我特別想知道好處是什么。
張英:有了標簽,可以進入那些學院派評論家的視野。
畢飛宇:我可以實實在在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標簽,很多記者讓我談談新生代作家,這是最大的標簽。
張英:你當時有很多標簽,后先鋒、晚生代、60年代出生、新生代……
畢飛宇:其實這些東西當年都不帶我玩,比如新生代、新狀態(tài),你把那些評論文章拿出來看,都找不到我的名字,我是被排除的。
當時我還有點不高興,現在我就非常高興,因為我被排除了。你可以翻當年的資料,你可以去查。
張英:華藝出版社出版的那套書,把你歸入了“晚生代”,就是陳曉明出版的那一套。
畢飛宇:陳曉明給我出版的《慌亂的指頭》,是我的第一本書,當時“晚生代”這個概念還沒有,他們在編這本書的時候,才有這一概念。
張英:批評家喜歡給作家打包。
畢飛宇:這可能和個性旗幟有關系,意識到這個作家這段時間的創(chuàng)作可以,就用打包的方式,將你和許許多多作家的許多作品捆在一起,這時候作家就應當靜下來聽一聽,想一想你是不是應當走一條別的道路,你是否應當有一個自我意識,從這個包剝離出來。一個作家被批評家打包的時候,對這個作家來說,是危險的。
《玉米》幫我找到了道路自信
張英:《青衣》標志著你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后撤,到寫《玉米》時,是否感到更輕松了?
畢飛宇:《玉米》是2000年寫的,寫《玉米》時,我是付出了一番勇氣的?,F在回過頭來說,《玉米》受到了大家的肯定,這個話就輕松了,可2000年的小說狀況是怎么樣的?當時幾乎所有小說的人物,基本都集中在酒吧和床上,突然冒出一部《玉米》這樣語調的小說,這樣一個人物形象的小說,所以我剛開始寫出來時,不是很有自信,我會懷疑,當今的讀者能不能接受這個東西。
現在小說得到認可,你覺得寫的是對的,但寫的時候,我不知道大家會認可,可能當時大家會覺得你小子瘋了。當年小說就是這樣的,已經陷到了那個地步了,你怎么還弄這么老掉牙的東西?太落伍了。
我寫它的時候,把它往外寄的時候,是壯著膽子做的。
張英:寄出去的評價如何?
畢飛宇:當時這個稿子發(fā)表在《人民文學》2001年第1期上。我和當時的主編李敬澤關系比較好,他很喜歡這個作品。他的評價,我非常信得過。
我當時因為對《玉米》不太有信心,我就放他那里看看,看小說能不能發(fā),不能發(fā),我就另外想辦法。我把稿子發(fā)過去,結果稿子被李敬澤留下了。
《玉米》在《人民文學》發(fā)出以后,就呼嚕呼嚕不停地接到電話,說你寫了一部不錯的作品,大家都很喜歡,我以為這僅僅是禮貌性的說法。
一年之后,我記得非常清楚,我春節(jié)以后,上班回到編輯部。編輯部里沒有人,辦公桌上堆滿了很多刊物。那時候我把“三個玉”都寫完了,我從頭看到尾。
當時編輯部里只有一個人,這時候我從一個讀者的、很冷靜的眼光去看,我站在那里把這個作品讀完了之后,我自己覺得,我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這個時候,自信來了,不是其他的自信,而是道路的自信,對這個敘事方法的自信,這種自信是一年之后才有的。
可以和我的作品過日子、生孩子
張英:文學觀的轉變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是需要勇氣的,即使被學院派肯定之后,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很冒險的事。
畢飛宇:比如陳曉明對我的批評。曉明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批評家,但是我認為曉明同時也是一個很時髦的批評家,我想我不會再時髦了,曉明在作文本分析、找時髦因素的時候,也許不會再從我的文本里去尋找他要的東西了,但這沒問題,因為我很踏實。
張英:踏實意味著到一個你熟悉的磁場,和你的血脈相連。很多時候,作家寫東西,憑著某些姿勢、某些經驗、某些技術,這些作家的寫作很聰明,也很有才華,但是他和生活現場沒有任何關系。踏實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畢飛宇:簡單概括一下就是,我這個人和我寫作的文本之間有了夫妻相,他們配了。這是淺顯的表述,從根子上表述,就是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內心的情感和我作品中的情感有了關系。
我早年的時候,作為文學青年去寫作的時候,尤其是我對1994年前后我的小說產生懷疑的時候,恰恰是這種情感之間有剝離。
整體上說,我是愉快的,我愿意寫小說,我從里面得到樂趣,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發(fā)現不了我內心情感的涌動,伴隨這個事情的、我的情感喪失了。
轉型之后,我寫作過程中情感是飽和的,它們伴隨著我的創(chuàng)作,讓我在情感中起降升落,這種跌宕起伏的關系和小說的進程高度吻合。所以我說有了方向,我可以和我的作品在一起過日子、生孩子,是這種東西。
小說應警惕落入偽問題
張英:我理解,這個時候你回到了生活,就像先在熱鬧的市場上,一大堆人熱熱鬧鬧,但當你回到家的時候,你才回到了你自己,生活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
生活是刻骨銘心的,但是我們卻要拋棄它,我們要興高采烈地進入21世紀,從個人來講,我們成長就是落伍就是愚昧,都要拋棄,這個時候,我們去過那些熱鬧的生活時,我們會覺得這個生活很虛假。
畢飛宇:我很贊成你這個話,為什么說這點很重要?我覺得小說的深沉、小說的來處很重要,小說到底是從哪里來的?更多的時候,以我自己為例,當我面對一個問題進行創(chuàng)作時,這個問題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問題,這個問題是與我的基本生存,與民生休戚相關的問題,由這個問題出發(fā),由這個問題派生,由這個問題變成一種力量,推動我這個寫作人往前走,它的意義是不同的。
換句話說,這個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推動這個作家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候,引導他的是一個真問題還是假問題?它是一個真命題,還是偽命題?比方說性,在過去的十惡里面,性是一個重要話題,大概到了90年代中后期,作家們興高采烈地宣布,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泛性時期。
我在??跁r,和韓少功有一次談話,就是談這個問題。韓少功覺得,為什么我們中國的作家會認為在90年代中期,會進入泛性時期?據說韓少功做過一個專門調查,這點我很欽佩。他在一個村子里見到,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呆在家里面,所有的丈夫都出門打工了,一個村子成了一個性壓抑的村莊。你能想象,在每一個黑夜里,那個村莊里多少女人躺在自己的床上思春?
如果作家完全回避這些問題,抱著一個偽問題,從對西方的閱讀,從自己的想象,從自己的生理發(fā)育,找到了巨大的發(fā)現,找到了一篇小說的命題,這其實和我們沒有關系。即使有,也是極個別作家的境況,這個問題是否看得清,決定了這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決定了它的推動力強不強。
張英:這個現實要一分為二來看,中國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對立太嚴重了,城市可能是人性泛濫,只要有錢就可以解決,對于那些農民工來說,這是一個性壓抑的時代。
畢飛宇:現在可能不同了,當時在這個情況下,我同意韓少功的說法,我自己也這么看。
寫作者·我下笨功夫寫小說
一個實在問題給作家的推動是巨大的
張英:在很多作家的作品里,很多故事的背景和場景,甚至人物,面目模糊,生活的豐富性被忽視了。
畢飛宇:不能只從數字上看這些問題,還是要從問題的來源上看,到底何為真、何為假。我始終覺得,一個實在的問題作家給扣住,它給作家提供的內心推動力是巨大的。
張英:你敘述的推動力僅僅是土地嗎?看你的經歷,9歲之前是在鄉(xiāng)村,有一些童年記憶。中國許多小鎮(zhèn)和農村的差距是不大的,包括在縣城,像賈樟柯的電影里那樣,縣城都是一樣的。但在省會城市,分裂會嚴重一點。
畢飛宇:這種推動力不是土地,說到根子上,還是對權力的一個認識,這是我這么多年來,為什么盯著那個特定的時代背景,通過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作品,反反復復在書寫這樣一個進程,人內心和肉體的一種疼痛,我始終愿意寫。
張英:還有一個關鍵詞,就是那段特殊的歷史“十年異化人性”。
畢飛宇:你概括得很好。對這個東西的關注,對我來講,差不多已經到了一個牽制的狀態(tài)。就我的判斷而言,這個問題不僅僅是我的,可能也是整個中國的,一個重大的問題,一個大的命題。作為一個出生在60年代的人,即使我不寫作,哪怕我現在還在教書、還在做記者,這個問題可能也是我不可回避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所有人都不可回避的一個問題。
當然,不回避的時候,很可能是我在抓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不一定像你們記者這樣,從一個巨大的涵蓋面去談。我不可能和你們記者相比,我可能談得更小,比如從生活里一個最不起眼的人,最基本的一些行為,比方說找對象、結婚、生子,可能從這樣很小很小的點,去挖掘它。如果把這個面扯得太大的話,這個文本就不像小說了。我在寫小說的時候,我必須把這個點選得越小越好。
我是怎么把想象還原成現實的
張英:你對這個東西的關注,權力無時無刻不在影響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你經常出國,在國外它已被打破、拆散,但在中國,它是幾百年幾千年一以貫之的。
按道理,你這個年紀的作家不應有更強的體驗,可能在上一代人,對此的體驗更有痛感,你的這種痛感是從哪里來的?
畢飛宇:我懂你的意思。你這種懷疑是非常合理的,這個問題是非常銳利的,這不能不涉及我的家境,這和我的成長道路、我的家境有關。
我的父親1957年作為“右派”來到鄉(xiāng)村,其實,我和所有鄉(xiāng)村孩子一起,過了一個絕對自由的、像泥鰍像魚一樣自由的童年。當我成年之后,尤其是受到高等教育之后,我回過頭去看,雖然我是快樂的,我是自由的,但在同樣的背景底下,我的父母那一代人,他們又是怎么過的呢?我們整天在外面瘋,在水里,在樹上,雖然我推開家門時,我不能理解我父母的狀況是怎樣的。
成年之后,我是可以推測的,我依然可以想象到,當我沿著我父親的精神狀況想象的時候,我發(fā)現我是受不了的,我甚至會問我自己:如果當年我是我父親,我能否活下去?
我想到這個問題我就痛,一痛我就想說話,一說話就想寫作,所以《玉米》也好,《玉秀》也好,《平原》也好,這里面的生活,我必須老老實實地承認,我不具備經驗,或者經驗非常有限,更多東西是通過想象來完成。
這話聽上去很滑稽,因為這兩部作品這么寫實,可以說是高度寫實。中國臺灣剛剛出版了《玉米》,高譽祥博士寫了一個序,他說它幾乎是原生態(tài)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它恰恰不是,它是從想象來的。
但是我要寫實,我要把它用寫實的路子走下去,所以我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要把我所有的想象盡可能地還原成現實。
張英:你做了哪些努力?你在小說里寫麥子,包括老人磨鐮刀,非常形象,是不是你有很多資料?寫細節(jié)需要作家下笨功夫,很多像你現在這個年紀的人,還有更年輕的,是沒有這個生活閱歷的。
畢飛宇:我必須承認,我沒有割過麥子,但為使割麥子這個場景變得可感,我非常感謝一個人,就是我的父親。我從《玉米》開始,到《平原》的過程中,每碰到一些可疑的地方,我就要打電話給我父親。
告訴你一個消息,我沒有跟任何記者講過,我有一個長輩,他的母親把我?guī)Т?,他曾經做過相當長的農村基層干部,他有一個好習慣,從他做農村的團支部書記開始,一直做到鎮(zhèn)黨委副書記,在這幾十年當中,都在寫日記——勞動生產日記。他的日記本有一麻袋,都在我家里,到今天還在。
如果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沒有當年我在鄉(xiāng)村的零星記憶,如果沒有我的父親,如果沒有我朋友提供一麻袋的日記……我是寫不出來的。
你剛才用了一個特別好的詞,在我看來是非常大的褒獎,可能在別人看來是批評,就是“笨功夫”。我非常喜歡這個“笨功夫”。
我渴望看到有成本的小說
張英:“笨功夫”是一種力量,50年代很多作家,寫一部作品時,為了核實細節(jié),他們真的是自己去采風,不敢胡寫。你的小說我覺得,整個細節(jié)都是合理的,很扎實的,絕對不是編的。
畢飛宇:我愿意花這種“笨功夫”,我愿意在寫作時用這種很笨拙的寫作方法,這是一個非?;镜脑竿释ㄟ^我的作品,對大家說一句話:相信我,我之所以這么“笨”地去做這樣一件事情,無非就是想說這樣一句話:相信我。
張英:在你的小說背后還有一種野心,就是小說里的大,你在建立一個被我們忽視卻又存在過的世界,一切都在崩潰,都在成為活標本,成為碎片……你花這么大力氣在寫,你的寫法一點也不討巧,語言很緩慢地進入,像農民走路一樣,每一步都走得很緩慢,但每一步都很穩(wěn)。你像在泥濘的小道上走路,你不老實走,你就會摔跤。
畢飛宇:你這話只有在農村生活過的人,才說得出來:在泥濘的道路上走,一腳踩空了,你就會摔跤。
張英:小說就是這樣層層推進,那種節(jié)奏,整個語言之間的密度,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已經沒有這個耐心了。你的寫法其實很不討巧,緩慢啰唆,它的語感和畫面感很現實,有一種美感——這種美感久違了,有很多贊美勞動的詩意的東西,但它是實在的,而不是廉價的,贊美,不是過于抽象的贊美。如賈樟柯所說,勞動是黑暗的心臟,他拍《小武》時,很多人贊美勞動的詩意,但一天下來,勞動是多么殘酷的。
畢飛宇:這是一個討巧的時代。我想很可能就是我們很難去這樣體會一句話,我們要從勞動中尋求快感,這話聽上去有點發(fā)瘋,現在誰不想討巧?誰不想一晚上找到一樁意外的生意,一晚上掙個一千萬,然后享樂去?
其實,樸實的勞動里面是會有快感的,這個話岔開了,我想說的就是,一個作家也好,一個作家面對作品也好,我想提出這樣一種理念,還是需要成本的,我想有成本的寫作,我想有成本的小說。
為了這東西,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就像我們裝修房子,去買一個合頁,當我們買東西的時候,我們在地攤上買東西,外形上和商店里的看上去差不多,放在手上仔細掰一下,就會發(fā)現,地攤上買的東西成本很低,從它的選料,到它的加工,你會覺得它有許多軟弱的地方。就是最簡單的一個鍋,如果在選料時,每個工藝過程中,它的成本如果特別高,你會發(fā)現,它的那種簡單的可用性和堅固程度,都完全不同。
我現在怕透了那種低成本的小說,手寫順了,就噼里啪啦寫下去,很快就把它淌出來了。我渴望看到有成本,有扎實的經驗成本,有規(guī)律的想象成本,有豐富的內容的小說。
張英:從另一種價值來衡量的話,這種成本是有回報的。
畢飛宇:有豐富的情感成本,一個作品哪怕再小,再短,你投入很多,包括時間和體力,不是輕描淡寫地弄一下就出來了。這種成本,回到你剛才的話,我特別喜歡哪個詞,這個成本就是“笨功夫”,作家不能過分依賴自己的才華,要舍得資本——笨功夫。
我希望作品中有一種中年氣息
張英:我佩服《玉米》這部小說,文本很漂亮。長篇是全方位的東西,是有硬指標的,硬指標就是人物細節(jié),形象、故事布局、作家的野心……有七八個硬指標是可以評的,這真的是合格的、立得住的東西。
畢飛宇:我同意你的分析。當然,里面確實應該有許許多多硬指標,可以把你的話換個說法,叫難度寫作。在寫作過程中,我不可能每天都能把你剛才說的硬指標放在腦子里,一點一滴地去還原,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說謊了。
我腦子里還設有另外的尺度,如果有段時間,我寫得過分順利,快到我不用懷疑,今天下筆千言的時候,如果感到難度從我的寫作中喪失,我會有一種本能的懷疑:怎么會這樣?
寫作一直是給我提供難度的,這樣會覺得心里踏實一點,這是我真實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每到一段時間,創(chuàng)作難度喪失時,我一定會懷疑。等這種難度出現后,才能寫好。我盡可能讓文本樸實。
我不希望進入作品時,我自己太容易,同時,在我想明白了以后,回過頭再去讀的時候,我不希望有更多的閱讀障礙。
張英:你現在姿態(tài)越來越低,把自己放在與讀者平等的地位。
畢飛宇:你說哪個寫作人有理由把自己放高?
張英:我們曾經是以賣弄自己的智慧為榮的。
畢飛宇:那是年輕時候,那時我們倆都還是文學青年,到現在我們已經不是了。有句話你有沒有注意到,我特別渴望自己能夠體呈出一種中年氣息。
第一,讓人覺得可靠。
第二,它內在是有力量的。
他外部不再咄咄逼人,不再強詞奪理,一定要說服對方,這就是一種中年的狀態(tài),不再像20多歲的時候,始終給人感覺到,作品當中有一根無名指伸在那邊頂著讀者的鼻子——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文學青年的作品中經常會有一根無名指在那里,作者很武斷地、很野蠻地把這無名指頂著讀者的鼻子說“你聽我說”。中年氣息的東西,不管內心怎么想,起碼在交談的時候能做到克制,盡可能地心平氣和,這就是我理解的中年姿態(tài)。
張英:你和父親的經歷,你60年代出生,70年代教育期還是蠻順的,80年代讀大學,在整個“文革”成長異化人生的背后,父親的事給你一個震動,如果我們想去了解,或者說把他們的經驗拿過來,就像你昨天說喝酒一樣,各種事情都解決掉了也是不容易的,對你來說,把父輩的經驗拿到自己身上來的時候,你怎么把它揉起來?
畢飛宇:這個話題很重要,這個過程,是貼心的想象,從一個小說家的角度來講,我呈現出來的想象和莫言是有區(qū)別的。
莫言的想象我很欽佩,他非??褚埃浅HA麗。我的想象不是這樣,我在寫作的時候,回顧起來,是很貼心的狀態(tài),由這個小小的口徑下去的時候,我可以看到原生態(tài)的細節(jié)。
我沒有見過父親年輕時的模樣,沒有見過他剛剛成為右派時的模樣,但是在寫作過程中,這就是我的能力,每當創(chuàng)作到了那里的時候,伴隨著情感,他的一些身態(tài),我能看得見這個人。比如我在寫《玉米》的時候,真的玉米這個人,在我面前歷歷在目。
該如何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
張英:在寫人物時,你也會有一個原型嗎?
畢飛宇:沒有,我覺得想象中的這個人物形象的原型更重要,想象中的形象,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元素,更加自由。事實上,在我寫作時,特別是最近五年的寫作,人物在我心中已經存在很久,和我相處了很久,有時候竟產生了對抗。
張英:你寫小說的時候,最早是一個什么東西先出來?余華寫《兄弟》時,寫看到一則電視里的新聞,新聞人物,很多人在圍觀,但在定稿時,他把這個細節(jié)刪掉了。
畢飛宇:這個事情我也告訴你,《平原》的來源在哪里。我陪我的太太去給她的生父上墳,我太太的生父在我太太三歲的時候,在手術臺上死了,然后她的母親改嫁了,組成了一個非常復雜的家庭。我們談戀愛的時候,這些事情我都知道,但是有一天我陪她去上墳時,我發(fā)現我的太太會在那個很小的墳包上哭得死去活來。
所以,我產生了寫《平原》的最初的想法,就像牛頓所說的,我心中的門被踹開了。在《平原》里,有這樣一個給父親上墳的細節(jié)。可到后來,越想越多,越想越多,后來都寫岔了,只是在小說結尾的時候,用了一小部分的篇幅。
張英:那《青衣》是怎么來的?
畢飛宇:《青衣》的來源是報紙上一篇兩百字的小新聞,一個藝術家生病以后,在舞臺上演出,旁邊停了一輛救護車,隨時準備搶救他,這個藝術家已經很老了,就來源于這。當時我就奇怪:那個藝術家為什么這樣在舞臺上堅持?當然,報紙上的說法叫德藝雙馨,但是我不信,我更愿意從女人內心一些本源的東西去尋找答案。
在我動筆之前,我的野心已經變得巨大了,這是第一動因,但不是全部,我想把《青衣》寫成政治小說。1999年,我寫這部作品的時候,大家都在說小康社會,大家都在說跨世紀,我想問自己,是不是我們已經進入小康社會了?我們手上有幾個錢了,人生的基本問題就能得到解決了?
我的答案是:不是。千萬不要被手頭上有幾個錢,被經濟的表面繁榮遮蔽了眼睛,我們生活里的基本問題很多,我們要解決的也不僅是金錢問題和經濟問題,還有內心的自由問題。一個人如何面對自己人性中負面的問題?人如何考察自身的問題?這些問題都應該去面對,而不應該僅僅是掙錢。
進入小康社會是容易的,我在1999年寫《青衣》的時候,內心扣著這個問題寫,我想把它寫成政治小說,但非常幸運的是,這部小說被寫出來時,看不出政治小說的痕跡,我很欣慰,它就是一個簡單的女人的故事,我并不失望。
《玉米》是一個寫走樣的愛情小說
張英:你說的那些政治的東西,落到《玉米》里去了。
畢飛宇:你這樣說,我也很高興,這個話題太有意思了,你有了一個第一動因,有了一個小說的基本走向,寫著寫著,你把小說寫走掉了,走掉的時候,你覺得很沮喪,同時你也很快樂,這時候挺有意思的。
張英:《玉米》一出來,上海一個作家對我講,這個小說真好,南京又出現了一個厲害的小說家,不比蘇童差。我理解她這樣說是一種強烈的贊美。因為受到好評,所以你有規(guī)劃地寫了三個系列?
畢飛宇:不不不,其實我現在是后悔了。
講真心話,當時太沖動了,不得不寫,放在今天的話,我寧可《玉米》《玉秀》《玉秧》這三個作品,我都不要,我重寫。
我寫到《玉米》快結束的時候,我決定寫《玉秀》的,那時我已經看到了問題。當然,《玉米》我是用四十天寫完的,《玉秀》我是用四個月寫完的,到了《玉秧》,因為不是計劃好的,開始沒有這個計劃,到了寫《玉秧》,有一個時間的問題——寫《玉米》《玉秀》,時間已經確定在那里了,所以寫《玉秧》特別困難,玉秧我寫了七個月。就是寫《玉秧》的時候,時間上不能穿幫啊,這個對我來講也是一種經驗,我以后要寫系列小說的話,事先要把這個架子搭好。否則,沒有這個準備,會為以后的寫作帶來無窮無盡的困難。
張英:寫《玉秧》,是不是前面受到好評之后,出版商提出的建議?
畢飛宇:不是,一點都不是,我說的都是真話。
張英:《玉米》最早是怎么寫出來的?
畢飛宇:《玉米》大家都知道,特別困難。
我說過多次,在《青衣》和《玉米》之間,我整整十三個月沒有寫一個字,我腦子里有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我就想寫一個愛情故事,但是始終不知道這個故事發(fā)生在誰的身上。
我為什么想寫一個愛情故事呢?這和我童年的一個模糊記憶有關,我父親有一個學生,她經常把我喊過去,她在鄉(xiāng)村的灶臺旁邊做晚飯的時候,喜歡拿一個老玉米,烤給我吃,我就依偎在她的身邊,替她拉風箱,結果爐灶里面紅紅的火映照在我們兩人的臉上,一陣又一陣的溫暖撞在我的身上,玉米的芬芳也彌漫開來,我覺得那個時候幸福得不行——待會兒還可以吃玉米。
我的腦子里一直有這樣一個畫面,但始終不知道寫什么,是城市的故事呢,是鄉(xiāng)村的故事呢,是當下的故事呢,還是過去的故事呢……一直不知道,后來有一天,我看臧天朔唱歌,“如果你想有好的身體,我勸你多吃老玉米……”老玉米這幾個字一蹦出來的時候,把久遠的那個女孩幫我烤玉米的場景激發(fā)出來了,所以我在《玉米》中寫的是愛情故事,可寫著寫著,小說又寫走掉了,寫走樣了,本想寫一個很簡單的愛情故事,但是后來不是愛情故事了。
張英:本來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變得非常復雜了。
畢飛宇:我剛才講了難度的問題,沿著你本來的思路,原本你可以駕輕就熟地把它完成,但是在寫作的過程中,不管是情感也好,想象也好,對問題的拷問也好,導致難度越來越大。在這個過程中,你的小說偏離了你最初的設定。偏離出現時,寫作者第一是痛苦失望的,原來想寫的小說又沒有寫成,第二是快樂的,他發(fā)現這個時候變得很開闊。
在今天,每個作家都會有絕望感
張英:你怎么解決自己的壓力呢?比如余華,他寫作品,寫了很多,拿出來的也很多,但他廢掉的也很多。怎么可能沒有壓力呢?這個壓力有時不一定全來自文藝批評界,更多是來自作家自己的要求。
畢飛宇:我的壓力來自兩個地方。雖然聽到了那么多的贊美,但我自己內心看重的,永遠沒有人給我挑出來。我自己不好意思,不像有些不要臉的作家,自己吹自己,特別搞笑。自己吹,不好意思說,心里面有時候有點郁悶??墒窃僖幌?,我受到的關注已經這么多了,就算了,這是第一個。
第二個最大的壓力,看經典小說時,或者是重讀時,包括《紅樓夢》《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局外人》,面對這些人類歷史上頂級的作品時,面對小說內部那種巨大的思想力量和巨大的情感力量時,覺得自己沒有那么牛,真的很痛苦。也知道,也看到,覺得自己能,但是一寫出來之后,達不到。
我到現在都記得,我三十三四歲時跟李敬澤的對話:我說你放心,《安娜·卡列尼娜》這樣的小說,我一定在四十歲時寫出來給你看。他說好吧,那就寫吧。
三十歲的時候,我知道那個高峰在那兒,然后我就爬,幾十年爬下來,發(fā)現山峰還在那兒,很絕望。
張英:你對你自己的每部作品都要求不一樣,要怎么樣敘事,這個有清晰規(guī)劃嗎?
畢飛宇:沒有清晰的規(guī)劃,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達到那個高峰。
張英:這種絕望是所有人都會有的。一個北京作家從不去書店,為什么呢?他只去小書店,國林風都不去,只去萬圣。為什么?小書店一去,看看書不多,沒有焦慮。一到西單圖書大廈,一看當代文學、世界文學、外國文學,整整占了一層樓,十幾萬本作品放在那里。原來覺得自己的作品挺牛,在網上很火,是同齡作家中第一個出文集的,看到自己的作品占了一排,很得意,可那個時候虛無感就來了,自我懷疑就產生了。
畢飛宇:比方說我這次,我春節(jié)之前寫了篇《局外人》的講稿。到我們這個歲數,年紀越大,對山峰的巍峨與特殊的美體會得越來越深?!毒滞馊恕肥翘觳抛髌罚澜缟享敿壍奶觳抛髌?,怎么寫都寫不出來,可是加繆寫出來了。是吧?
寫一個殺人犯,殺人的內容,一個字都沒有,把他認識的所有人都拉過來坐在被告席上,他一生所有認識的人,只要和他有關系的人,都在被告席上。然后要證明他不孝順,他的母親死了以后,他抽煙,還喝咖啡,還跟女朋友約會,還看喜劇電影,還游泳,還做愛……就證明這六個事情。
這六個事情是什么事情?人最日常的生活,抽煙、喝咖啡、游泳、約會……因為這個判了死刑。他一生所有的內容都在被告席上,證明他有死罪的,就是日常生活。
我在年輕時,還看不到這些東西,等我徹底明白了之后,明白怎么能把這樣的小說寫出來后,頓時覺得特別自卑,我從來沒有這么牛過,距離太大了。好像離我也就兩百米,我覺得這個兩百米,我從來沒有跨越過,而且以我這個腿和腳,不太看得到我能把這個兩百米克服的希望。
這個時候我會很生氣,一氣能氣好幾天,我家人問我什么事,沒什么事,就為這個事。
張英:余華有句話我蠻喜歡的,他說不管別人,外界說我寫得好不好,我自己都認賬,但是我唯一安慰自己的是,我自己很誠實地對待每部作品,我每部作品沒有重復,我也沒有重復過自己。我當時聽了很感動。
畢飛宇:余華一定是頂級作家,這個沒有什么疑問的。
張英:在與你同時代的作家中,你肯定也是大師級的,這個毫無疑問了。很多時候,經過歲月的淘洗,作品里的好才能顯現出來。這種好是均衡質量,我說的是,一個整體的、集成式的、框架式的質量。
畢飛宇:所以有時,在內心最陰暗時、最絕望時,看到在我心目中,世界上前幾部最重要的作品,當我發(fā)現自己人進去了之后,在絕望的同時,也有無限希望——那些人都哪里去了?我在書房里看得津津有味,他不是已經走進我內心了嗎?人家能,我為什么一定就不能呢?這么一想,心情又好了。
文學教育猶如穿著西裝切牛肉
張英:你怎么看待這種敘事能力的作用。小說是一門學問,小說需要有結構,需要有人物,需要有技巧,敘事是有技巧的——人物的對話是有推動的,敘事語言是有講究的,只有把這些零件合在一起裝成精致的車子……這個小說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產品,才能達到這樣的一個……我稱為合格線。
在此之前,小說并沒有這樣的標準,因為小說就是一個自發(fā)式的東西,是沒有這個文學標準的。但是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小說應該是有標準的?,F在除了小說課,你還有其他的系列講座嗎?
畢飛宇:就是讀,就像偉大的小說里告訴我們的那樣。
比如《西游記》,你讀到一定地步之后,你的眼睛就有了,在煉丹爐里面,正好在一個風口上,正好不把你燒死,結果金銀都化了,他在風口上,他沒有化掉,眼睛看見了。這個“爐子”對我們每個作家來講就是閱讀。
你只有在大量閱讀的基礎上,然后淘沙,通過頂級作品,建立起你的小說美學標準,當這個美學標準建立起來之后,你就知道了自己該怎么做。
它不具體,這是一個很寬泛的東西,因為小說的審美非常寬泛,但是又非常具體。為什么非常具體?人家的細節(jié)怎么能表現得那么好呢?人家那個大結構怎么能寫得那么有模有樣的?人家那個理性的強度為什么那么剛硬?人家的情感力量為什么如此排山倒海?人家的對話為什么那么絲絲入扣……這些你是看得見的。我也要我的絲絲入扣,我也要我的剛性,我也要我的排山倒海,我也要我的回腸蕩氣。
對我來講,就是一定要在自己的書房里反反復復,在自己的作品當中,讓自己的身體全部打開,看得見我要面對的世界,十分具體,筆下人物臉上的汗毛我都能看得見,瞳孔里面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我都能看得見,然后我就表達它。
你讓我現在跟你說,具體你該怎么表演?我表演不起來。你讓一個足球運動員穿著西裝,跟你講射門,他不知道,可當他穿上短褲,身上一身汗,不停跟人家碰撞,球到了他面前,他依靠長期訓練形成的直覺,他就知道自己在球場的哪個位置,離禁區(qū)還有幾米,跟球門之間構成什么樣的角度關系……他根本就不看球門,他只對那個位置一腳下去,頭一抬,球就進了。
你穿著西服切著牛肉的時候,你永遠找不到那個感覺,因為你不在球場上。只有在球場上劇烈跑動的時候,肌肉會告訴你。這些是小說永遠無法完成的,我們的小說課上永遠無法講的,這也是文學教育的局限,但這個局限不是文學不可教,文學教育一定有死角。在強調文學教育重要性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把文學教育看成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部,它可能三分之一都不到,相當一部分是無法通過講課教給學生的。
張英:也好,剛好也是寫作的秘密所在。
畢飛宇:這句話我也把它保留下來,我也沒有說過這個問題,我以前強調的都是文學教育的重要性,但是客觀來講,它的作用是有局限的,不是沒有局限的。不是說你把整個教育流程全部走完了之后,你就一定能怎么樣,不是這樣的。大家都從黃埔軍校畢業(yè),有些人成了將軍,有些人連一個班長都做不好。
張英:師傅只能領進門,修行還得靠個人。
畢飛宇:在寫作過程中,那種廣袤的、生命性的東西,我實在找不到什么語言去告訴大家。不要說我無法總結前人、大師的經驗,我連自己在寫作狀態(tài)中那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也沒有能力用語言描述給你聽。
張英:你的《青衣》中寫道,太太過來送牛奶,突然倒在地上,靈魂出竅。
畢飛宇:突然間桌子長出一只手來,太嚇人了。
張英:很好的感覺。
畢飛宇:我現在一句話能把你搞死——你說什么叫高潮?你說你不知道,我根本不相信,你說給我聽,你真是說不起來,你真說不起來,你是知道的,但真表達不出來這些東西。你說什么叫愛上?什么叫高潮?全世界人人都懂的東西,沒有一個人能把它說好,詩人說不好,畫家說不好……醫(yī)生都說不好。
張英:這就是痛并快樂著,性愛和寫作的美妙就在此。很可惜,我第一次類似靈魂出竅的感覺,還是讀研的那一年,寫一部長篇小說時進入了這個狀態(tài),后來干了新聞,就再也沒有了。
畢飛宇:我不這么看。你主要是沒有時間,你沒有時間以后,你無法集中精力去寫作,你也不太享受用大把時間,讓自己沉浸在寫作中的感覺。比方說,你好不容易有個時間——兩個小時,你可以寫小說,要知道,兩個小時進入小說狀態(tài),有時候根本做不到。當你做不到的時候,你下一步結論就出來了:我不適合寫小說。
當作家,要對自己狠一點
張英:有時“無知者無畏”這句話是對的,寫了再說。
畢飛宇:如果你有50個兩個小時,最后兩個小時,你可能就進去了。
張英:我跟格非還有李洱討論過。李洱在《收獲》發(fā)表第一個作品之前,他的小說就是爛東西,他改了好多次,變成了一個好文本。后來程永新一直說,李洱是改出來的作家。
畢飛宇:我改稿子也是舍得花時間的。
張英:是的,你的《平原》里刪掉了八萬字的鄉(xiāng)村描寫。反過來說,如果沒有刪掉這八萬字,讀者可能從你的小說中,讀到沈從文對鄉(xiāng)村的描述,或者讀到汪曾祺對浙北、蘇北的描述。
畢飛宇:這個我確確實實要回避。
張英:因為回避才有了畢飛宇的特色。
畢飛宇:不是八萬字,是四萬字。另外四萬字是寫老右派讀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讀到最后,1976年大地震時,來了一個瞎子,跟人家辯論,突然發(fā)現,他除了背誦以外,嘴巴已經沒用了。后來我一想,我只要交代他有這個行為就行了,我寫到馬克思,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哲學能力,后來發(fā)現,這對文本沒有多大的好處,就把四萬字也刪了。加起來共刪了八萬字。
張英:畢飛宇夠狠,你刪掉的是名和利。在雜志上發(fā)一個全本,出版后,篇幅長、夠厚,定價也會高,版稅會多。
畢飛宇:不久前,莫言發(fā)了一個他寫的劇本給我看,這個劇本他后來也發(fā)表出來了。他的初稿寫了三萬二千字,但在舞臺上根本沒法演,演不起來,因為這么長,要唱四五個小時。
莫言把稿子活生生地在家里“凌遲”,刪掉了一萬七千字——從三萬二千字中刪了一萬七千字。刪掉之后發(fā)給我看,這“凌遲”真是自己一刀一刀地割下去的。戲劇有戲劇的規(guī)矩,不可能一場戲唱五個小時。自己把它割掉,作家心要狠。
反思者·歷史還在延續(xù),沒有終結
我是最關注當下的一個作家
張英:你從個體出發(fā),后來集中到某一個時代、一個年份,本來是一個個案,后來放在一個歷史的縱深里面,有所發(fā)現,這個過程你是怎么走過來的?
畢飛宇:最大的問題是對當下的懷疑。我對當下的一些現象感到高度失望,太多流氓做法,把老百姓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金錢上去,然后拼命喊經濟發(fā)展,對十幾億人的內心自由,對整個人類發(fā)展,完全漠視。
21世紀沒有給十幾億人提供最基本的行為自由和內心自由,對此我非常憤慨。我知道,寫這樣的小說是發(fā)表不出來的,所以我也只能往下走,來否定“文革”。
談起權力的時候,大家都在談權力,為什么我對權力批判不多?比方說福柯也認為,人體整個是被權力控制的,如果沒有政治集權,沒有意識形態(tài)集權的話,它也有經濟上看不見的手,還是把你控制著。
??碌挠^點我是非常同意的,人怎么可能自由呢?比如穿衣服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愿意穿多就穿多,穿少就穿少,但是因為有太陽,太陽和我們距離近的時候,我們的衣服只能少,距離遠的時候,我們的衣服只能多。
人就是這樣,他是不自由的。
福柯把所有傷害自由的權力都等同起來了,我不能認同,雖然他比我有名得多,我反對的是人通過自己的行為,使人變得不自由,我反對的是這個東西。如果這個是大自然本身賦予我們的,我們沒有辦法,我們只能認,所以福柯權力反對的是權力,我不認同。我不反對權力,我反對的僅僅是集權。批評家批評我不關注當下,我非常反感這個話,我是非常關注當下的,但是我作為一個作家,我寫不出來,寫出來也沒有用,那樣的作品……
中國作家提歷史終結,實在太荒謬
張英:你父親的經歷就是縮影,如果放到現實的語境下來看,這也是中國人一個真實的狀態(tài),把你等同于……是小視了。
畢飛宇:我們談的是動因啊,是第一推動啊,還是在這個路子上,這個東西對我的內心推動是非常大的,所以我一直在這個問題上,到今天為止,雖然小說給我?guī)砹寺曂?,帶來了所謂的名氣,帶來了經濟效益,但是這個問題我始終不能釋懷。我筆下的作品,不管文本怎樣變化,人物怎樣變化,這個問題我始終要對抗。
張英:在你的小說中已經預示了這種可能性。
畢飛宇:我順便和你講一個故事,前不久在景山會議上,陳曉明提出一個觀點,中國的作家不應該在歷史的腳手架下討生活,應該離開歷史。我反感極了,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其實50年代就提出來了,后來再把它提起來的時候,是怎么樣一種境況?是蘇聯(lián)解體以后,冷戰(zhàn)結束以后。蘇聯(lián)解體是一個特殊情況,它已經有了民主化進程。
我反感極了,當然,出于禮貌,我只是簡單地提了一下這個觀點,我是愿意把歷史摟在懷里的作家,如果不能的話,我愿意兩只眼睛緊緊盯著歷史。
從國際化角度來講,雖然冷戰(zhàn)已經結束了,可一個中國作家提出一個歷史終結,我就覺得太荒謬了,我甚至是有點生氣。
張英:對中國來說,現代史是雙重背景,除了革命之外,還有歷史的、封建帝王的東西,實際上是一如既往的。
畢飛宇:從中國社會開始走到近代道路以后,從辛亥革命以后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整個國家,中國所有的精英知識分子,其實都在做一個巨大的白日夢,中國歷史其實非??杀?。
雖然我們現在可以穿皮爾卡丹,可以用摩托羅拉,可以用因特網,可從我們的精神軟件來講,我們和17世紀、19世紀,和這個世界比較下來,有什么區(qū)別?
整個世界在21世紀,中國在哪兒?不在東方,在幾百年之前。這是一個常識,不需要我們動腦筋,不是做社會科學研究才需要面對的問題。一個作家怎么可以不對這個東西發(fā)言?我覺得很奇怪。然后還提出了所謂歷史終結,所謂個性化寫作,真是荒謬。
我承認我不是英雄
張英:很多小說的背后,要深度厚度往往依靠歷史的力量,就是幾代人的故事,加上土地、鄉(xiāng)村、人性、革命,從一個自我到一個大我,在這樣的范式里彰顯作家的野心。
畢飛宇:對我自己來講,我更愿意把自己概括得老實一點,我更看重自我這個層面,只不過這個自我是有野心的自我,這個野心也是可憐的野心,就是相信我吧。
張英:魯迅認為作家是一個時代的良知,一個記錄者,中國以前的說書人、說唱藝人,都是可以對中國歷史發(fā)言的,記錄他們時代發(fā)生的事情,魯迅先生也是繼承這個傳統(tǒng),喜歡對他本時代的事情發(fā)言。
我們要拋棄這些東西、回避這些東西的時候,一度在“傷痕文學”后有一點轉,我們在回避這個東西。你是不是想回到這個傳統(tǒng)?從你的作品表現上來看的話,你能看到這個痛苦,它曾經也是路遙的人生痛苦,有自我意識地在追尋這樣的傳統(tǒng),說人話,貼心寫作。
畢飛宇:這些話經過你概括以后,我反而是多余的,你概括得比我好,我的內心確實有這樣一個軌跡,一個開始倒空的,倒立的進程。
如果沒有當年的先鋒文學,使我進入一個倒空的階段,很可能我就反過來了,很可能我立在地上那么多時間以后,我寫到中年以后,很可能我的姿態(tài)是相反的,我更渴望飛翔。
張英:現在有一種場景,像劉亮程,給鄉(xiāng)村賦予美感,還是文人式的贊美和留戀,其實背后是農民的很多痛苦,他有美感,但是他背后也有痛感。
畢飛宇:單純的鄉(xiāng)村風俗,我永遠都不會寫那樣的作品。
張英:你在寫豐富的民間細節(jié)場景時,這個廣闊和博大,這種美感是經過洗練的,經過認識和抽象的,已全部把它回到原點。
畢飛宇:回到原點后,話題岔開了,我把這部小說寫完后,這段時間對于我是很困難的時期,可以說沒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就能睡著覺。
我想接下來我的腳往外跨的時候,應該立在哪塊石頭上,這對我來講太困難,很可能三年五年以后,我的下一部作品出來的時候,就像《青衣》之后,《玉米》冒出來的時候,你們又該吃驚了:這人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就像《小說月報》的編輯說,這人是不是他,他的小說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具體下一步寫什么,我不給你透露,有可能會飛一點,有可能退得更黑。
張英:有人贊美你,說你還原了一個我們已經失去的場景、我們失去的記憶,土地大量被城市化……進城的時候,當土地變成樓房的時候,我們的全部記憶都沒有了,必須用小說記錄下來。
畢飛宇:說實話,我還沒有聽到過這種說法,如果真的有人這么說的話,這是對我最高的褒獎,我沒有自信我能夠做到這樣,哪怕是能做到一點,我也很高興。
張英:《北京青年報》的一篇文章中寫到,作者顯示了他的雄心,但他沒有給出答案,我們看不到答案,他呈現的是事實。
畢飛宇:我沒有辦法給。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挺羨慕某些外國作家,他們更接近知識分子,更接近全世界的倫理和價值,我承認我不是英雄。
張英:像格拉斯那種寫法,只講事件。
畢飛宇:對,沒錯,我反復強調一句話,要相信我。
一個作家就是一條狗,在給地方撒了一泡尿
張英:回到《平原》上來,編輯看了你這本書之后,覺得你這么一個年輕的作家,這么早就開始懷舊寫歷史,為什么會懷舊?
畢飛宇:起碼《玉米》跟《平原》,都不是懷舊小說,這兩部小說的基本出發(fā)點是我關注的當下問題,作為一個中國人,作為一個中國作家,我把小說的時代背景放到70年代去,我想這個原因,每個人都應該可以理解。
我堅持認為《玉米》和《平原》是當下小說,不是懷舊小說,具體原因我已經說了。它的問題是當下的問題,它的時間是懷舊的時間,如果不是這個問題所推動,我不會寫一個七十年代的故事,不會集中十年的時間,在一個背景下展開一個故事。我想這個原因所有人都能明白,如果是懷舊的話,我應該懷我自己的舊,而實際上,《玉米》和《平原》里面的生活和我個人的關系很小。
張英:你現在找到的這個文學陣地很結實,以王家莊為立足點,開疆擴土,形成了一個寬闊的平原,建立起自己的文學世界。
畢飛宇:一個作家就是一條狗,在給地方撒了一泡尿。
張英:我看了以后,想起路遙的《人生》,他的痛苦,跟你小說中這個年代有些相似,你更加靠前,在前面十年,這時考大學考不上,回到自己的農村,反抗自己的命運。他的主題比較單純,你的比較繁復,你的背景比較大。
畢飛宇:我想,高尚的痛苦是不能確立的痛苦,它想確定自己。
其實,《平原》中端方的這種痛苦,是不知道事實造成的,我認為端方這個形象是空的,從小說的形象來講,小說形象是成立的。
如果從一個人來講,端方是極其模糊的一個人。寫完以后,這個人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我都沒有把握。在整部小說寫作過程中,有關端方這個人,每次到確定和不確定之間的時候,我都選擇不確定。
很多記者問我,端方到底愛不愛三丫,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行為帶有很大的一觸即發(fā)的東西。
成長就是活成自己當年討厭的樣子
張英:端方這樣一個農村青年,如果他的女朋友出問題,他可以再去找一個,但他玩世不恭,你沒有按照正常的邏輯來寫這個人物。
畢飛宇:這個可能與我的認識有關,與我對這個時代人物的認識有關。
我經常做一個假想,如果“文革”還沒有結束,如果我今天還在王家莊,我是個什么樣的男人?我經常做這樣的假想,有時候我到鄉(xiāng)下去,我在路邊看到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人,蹲在一個西瓜攤旁邊抽煙,我經常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物形象嚇一跳,如果“文革”沒有結束,沒有高考,我不上大學,我會不會就是這個人——一個面目完全模糊,永遠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
每想到這個我就特別緊張,我甚至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如果我還要在這樣的心境底下生活,也許不會像我父親那樣勇敢地活下去,會不會有一個極端的行為?我經常有這樣的想法。
有一次,我和一個法國人去南京的郊區(qū)玩,看見一個農民手里提著一個東西在走路,我非常沖動地對那個法國人講,你看畢飛宇來了,她以為我在和她說笑話。
我想,我們之間是無法對話的,我說這話以后,就沒有再說什么。只有我知道,我想現在你也應該知道,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張英:就像少年閏土一樣,一代一代人在重復,每個人都會變成自己反感的人,每個人都想逃離,覺得父親這代人怎么這么窩囊,結果生活還是把你改變成和你討厭的那些人一樣,成了年輕時你討厭的、你反抗的那個樣子。
畢飛宇:是的??赡芪乙呀浟晳T于面對電腦打字,說別人,說不好,旁觀者反而能用幾句話理出來,你對我還是比較了解。
這個人沒別的本事,就是身體好
張英:說到長篇整體寫作,你的小說寫作從每個角度進入的時候,都做得比較均衡,本來是一個很悲劇性的事情,卻用一個很輕的方式來完成,人性的異化,家族和土地之間的對立……很自然,不那么生硬,把這個功夫做好,太難了。
畢飛宇:把它做得相對來說好一點,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眼睛要聚焦,盡可能地兩手抓問題,抓得牢靠一點,更重要的就是你要舍得回頭,這個月寫了五萬字,當你發(fā)現比較生硬,你要有勇氣,握著鼠標不停問自己,五萬字要還是不要?你要有這樣的勇氣,不停地回頭。
我寫完《平原》之后,還刪掉了八萬字。
所謂技術上的問題,你只要舍得花笨功夫,只要舍得花時間,不要太吝嗇,總是能做得稍好一些。今年不行,把小說放一年,明年也許就會好一點,我覺得一定要花這個笨功夫。
張英:寫作就是整體,語言、人物、故事……都要立得住,那就是一個偉大的東西。
畢飛宇:我告訴你一種心態(tài),我寫比較重要的東西時,內心有一個“重”放在那里,自己舉起來。面對作品的時候,都有重的體會。在作品的寫作過程中,我又是一個玩性很大的人,每次寫完后,或寫了一半,我經常會把寫好的部分放上很長時間,一邊玩一邊改。
比如說今天我很累,我不打算寫作,一個字也不寫,我就把電腦打開,把以前所有寫好的部分放在手上玩一玩,可能就玩上十個小時,玩到最后,可能比今天原來計劃的還有價值。
小說中比較有意思的,比較得意的部分,是在玩的時候補進去的。我并不情愿擰著眉毛、板著面孔,做小說英雄的姿態(tài)。事實上,渴望做英雄的姿態(tài)在某些片段里是用得到的,但是在另外一些片段里,我是一個頑童。這兩種氣質的結合,可能在小說中獲得一個比較好的節(jié)奏——輕和重的節(jié)奏,冷和暖的節(jié)奏,亮和暗的節(jié)奏……這些節(jié)奏感可能是在玩的時候弄出來的。
張英:你很好的一個經驗就是保持一個“氣”從頭到尾,很多人寫到后面就失控了。
畢飛宇:“氣”這個問題說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連續(xù)三個月全力以赴寫作,底下休息幾個月。在寫作過程中,我和一個專業(yè)運動員是一樣的,每天堅持90分鐘的體育鍛煉。說起來也挺好玩的,我把自己作為一個專業(yè)運動員,才能找到一些自信,比方說,這段時間天天在寫作,如果有段時間不到健身房去,我自己的體力不夠,就覺得“氣”不足。
所謂的“氣”,可能有點玄乎,簡單說,就是是不是每天都能保持高度的、充沛的體力,只要身體頂得住,精力很充沛,你的“氣”就足。這很重要,朱輝說我講過的一句話很有意思,這個人沒有別的本事,就是身體好。
勝利意味著二分之一的失敗
張英:《平原》中寫門當戶對,說白了,骨子里就是在說權力,是權力在起作用。
畢飛宇:為什么我現在寫小說,越來越往小的地方寫?在小說里面,只有小才有意義。小到什么地步呢?小到像一個栗子一樣小,像空氣一樣小,無所不在。只有小,才能具備滲透能力,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中去,滲透到性格的每個角落里去。
張英:你能看到每個人的真假,愛情也好,所謂的前途無量,往上走,都想離開這片土地,讓自己的環(huán)境好一點,包括看電影打架,人被束縛得不能動彈。
畢飛宇:《平原》里有一段描寫,關于打架時,對疼痛有段描述,對當時那群絕望的人來講,唯一能確定自己存在的,是打架過程中自己身體里的那種疼痛。在那時,他們才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誰。所以,為什么青春期孩子會打架?和這種疼痛是有關的。這種經歷我有,有時候和人打架時,三拳兩腳把人打倒下了,不快活,自己被打得疼痛不堪,反而會有一種快感。
張英:從人生的角度來講,這時能自我選擇,其他時候都是他人干預,就像談戀愛、打架……自己可以選擇,這個時候你是自由的。
畢飛宇:你概括得很好。
張英:《平原》的結尾很漂亮。
畢飛宇:我一直想寫一部軍事小說,70年代的模擬戰(zhàn)役,就是“渡江戰(zhàn)役”——我參加過“渡江戰(zhàn)役”,是我們鎮(zhèn)上搞的,這個“戰(zhàn)役”在鄉(xiāng)村里面經常搞。
我反復問自己一個問題:他們?yōu)槭裁匆??一個是人的內心有渴望戰(zhàn)爭的沖動,另一個,流行軍事化訓練的運動,可能跟中國人對勝利的無限渴望、病態(tài)的渴望有關。
整個六七十年代,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在我們的宣傳里面,在我們的報刊里面,勝利這個詞出現的概率特別高?我們對勝利為什么如此癡迷?我們的社會學家應該好好想想,為什么癡迷到這個地步?
勝利導致的后果就是失敗,或者說是二分之一的失敗,失敗的人該怎么辦?有人在強調勝利,有勝利者必然有失敗者,失敗者如何去生存?這就是問題。
為什么說我在《平原》里面,最后只用了一段寫?其實我想寫一本書,我曾經有過這個念頭,最后放在里面一點點,我覺得還不過癮。童年最興奮的事情就是民兵到我們那里去拉練、演習,這是我們的節(jié)日。長大了以后,這個小小的記憶給我提供了一個機會——就是對勝利的反思。
歷史還在延續(xù),沒有終結
張英:拋開所有關鍵詞,比如人性、異化、愛情、掙扎、性壓抑……所有人的掙扎背后,都離不開這只魔爪,它已經深入到人生的每一個關鍵詞,每個人都身不由己。這些司空見慣的,現時普通人的生活,不具備戲劇性,不具備傳奇性,為什么渴望不平凡,因為平凡生活太無聊了。
畢飛宇:我可以提供一個細節(jié),反過來輔佐你的概括?!镀皆贩ㄎ陌娣獾子羞@樣兩句話,關于人道主義,關于異化問題。我在漢語版中,也想用這兩句話,但是太刺眼了,就換了,用的詞非常模糊,“不盡人意”之類,意思就在這個里面,但是不直接,人為什么不盡人意?就是異化的問題。
張英:《青衣》《平原》,都是一個大的主題背景,剝離了許多傳奇的因素,都是普通人的現實生活,生活中一些細小的東西,我們都熟視無睹,你觀察到了。
畢飛宇:我也想從反面補充一下——一個作家對生活的挖掘和發(fā)現很重要。其實,就作家而言,最重要的又不是這些,最重要的還是人物形象的準確生動,如果你的人物形象立不起來,作品就失去了“行走能力”,你的這些發(fā)現和挖掘就會變得蒼白,成了說教。
對小說家來講,最重要的還是一個會行走的人在作品中的一舉一動,把這些體現出來。這是老掉牙的常識問題。
張英:換言之,你有再深的思想,再好的東西,也得看你是不是準確地表達了,能讓普通讀者接受。
畢飛宇:小說家的基本功還是對人物的塑造。
張英: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覺得《玉米》和《青衣》可能是因為比較短的緣故,表現力更強烈一些。
畢飛宇:長篇設計的線頭太多,你不可能在人物塑造上花太多精力,這是小說比例關系的問題。
藝無止境,從我自己來講,能力還是不夠,內功還是不夠,不要找什么借口和理由,還是有欠缺。如果一個舉重運動員能舉200公斤的話,他舉190公斤就要自如一些,他實力只有200公斤,如果你讓他舉205公斤,就會有一些勉強。你永遠不能說達到一個最理想的狀況,只能說達到你當時所處環(huán)境中,所能達到的狀況。
張英:即使在今天這個時代,在我們潛意識里,“文革”的暴力依然還在。
畢飛宇:我堅持認為,“文革”的某些東西還沒有結束。
張英:從人的精神世界,和整個精神自我方面而言,確實如此。
畢飛宇:歷史還在延續(xù),沒有終結。
發(fā)現者·盲人看不到世界,
世界也看不到盲人
寫盲人,因為我戴上了徐志摩的那副眼鏡
張英:《推拿》就像突然冒出來的,很多人會覺得很意外,你怎么突然寫了這么部小說,來了這么個突變?覺得很有意思。
畢飛宇:從《推拿》一出來,我也在反思,一個作家的寬度還是很重要的。
寫《青衣》的時候,我也是隨便一寫,結果把大家嚇了一跳。還沒緩過神來時,大家覺得我真要去寫一個老旦、花臉時,我又冒出一個《玉米》來。很多人不相信,這怎么可能是一個人寫的作品呢?
等我把《平原》寫完的時候,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只知道,有關王家莊的生活要結束了。下一站到哪里去,我都不知道。這不只包括寫什么的問題,還有怎么寫的問題,我都想有一些新的嘗試。
說到《推拿》,它既是一個本來就有的東西,也是一個本來就無的東西?!锻颇谩愤@個故事關于盲人,老實說,我當教師的經歷和自己的經歷,和盲人有關。但這粒種子不是我埋下去的,而是盲人幫我埋下去的,是他們一直在觸動我:你為什么老不寫這個?
最后等我決定寫這個題材的時候,覺得我的生活里有很多東西一直藏在那兒,我始終沒有打開而已。
就像徐志摩第一天戴上眼鏡時,嚇了一跳,漫天的星斗,他沒想到天是那樣的。其實,天一直是那樣的。當我決定寫《推拿》時,我就覺得我戴上了徐志摩的那副眼鏡。其次,有關盲人的東西和與盲人的接觸,生活已經幫我配備好了,只不過我沒發(fā)現而已。
這本小說中的人物沒有原型
張英:你從揚州師范學院畢業(yè)后,被分配去當特殊教育的老師,當時你怎么想?
畢飛宇:那所學校在南京奧體中心那邊,非常偏的一個地方。當我知道我被分配到那所學校去的時候,內心受到巨大的打擊。年輕時,覺得自己的職業(yè)要和殘疾人的事捆在一塊,覺得沒什么大前景。
去了以后,我也沒有直接面對殘疾人,我的學生都還是健全人。但是參加實習、見習等一些活動,開始不停和殘疾人交往。
張英:你當時所在的學校是什么性質?
畢飛宇:我們的學校叫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校,學生畢業(yè)后,將來是要做老師的,要學手語、心理學,將來去教殘疾人。
學校共有三個專業(yè):聾專業(yè)、盲專業(yè)、弱智專業(yè)。
我當時教的是公共課,不是專業(yè)教師——他們都是從歐美培訓回來的。我當時帶的是盲班和聾班,公共課包括文藝美學、大學語文。學?,F在是大專,我去的時候是1987年,當時還是所中專學校。
1982年時,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給了資助,這時學校條件是一流的,1987年時就有微機房了,建筑也很漂亮,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差,去了之后,心理落差沒那么大了,但我覺得,在那所學校,人生的前景很黯淡。
我在那兒待了五年,五年后,就到南京日報去了。到南京日報的過程很有戲劇性:當時我在新街口郵局買了份《南京日報》,南京日報社剛好就在郵局對面。報紙上有招聘廣告,交兩元就可以去報名,當時我身上只剩三元,就花了兩元去報名。通過七輪考試,我就考進去了,完全是個意外。
在學校里,日常生活中沒有與盲人交流,寒暑假、培訓班倒會有。學習定向行走的時候,整所學校的師生都要把眼睛蒙起來,學走路,模擬盲人,這樣以后才能教他們。
那個時候,我有個親戚也在南京,是我的嬸娘,在南京農校做聾啞班的老師,我到了南京就和她有了聯(lián)系。我早期有部短篇小說,叫《嬸娘的彌留之際》,不知道你看過沒有,寫的是我的嬸娘。
張英:你在小說《推拿》里面對盲人的描寫來自哪里?是你嬸娘么?
畢飛宇:不是。寫《推拿》時,我的嬸娘已經去世了,她和小說沒關系。
21世紀后,開始有盲人推拿了,我接觸了許許多多的盲人,與他們相處得特別好,為什么呢?這和我曾經是特殊學校的老師有很大關系。我的學生遍布全國各地,許許多多的盲人是我學生的學生。
此外,盲人喜歡聽收音機,里面一度播我的小說,很多人知道我。兩者合在一起,我和盲人接觸就越來越多,后來我到盲人網站去和他們聊天。盲人做推拿,占每天工作的時間不到30%,我家附近就有個推拿店,我沒事時,常去和他們一起玩。
張英:小說中人物有否原型?
畢飛宇:沒有,對此我很謹慎。我下筆比較殘酷,所以過去沒想過寫殘疾人,最后寫的時候,還是遵從了一般規(guī)律——從精神上把握,每個人物都是虛構的。
虛構的人,他的習慣、語氣不需要往別人身上靠,這樣的話,不會覺得不舒服,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寫,人會更快樂一些。有了原型,反而更難寫。這也是為什么我記者當不好的原因。我去采訪好了,卻寫不起來,為此常挨主任罵,很奇怪。
有的人有了孩子,可還是看不到孩子
張英:你是如何想去寫殘疾人的?
畢飛宇:工作了那么長時間,我和殘疾人打交道很多,但從來沒有動過將他們寫成小說的念頭,當我決定寫《推拿》的時候,感覺和寫其他小說很不一樣——一點兒都沒有想過小說的修辭問題,也沒想過我要達到什么美學上的目的。所以,我在北京說過,這是一部沒有文學野心的作品,一部沒有太多美學追求的作品。
至于原因,第一,到了我這個年紀,寫作二十多年,進入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階段,利用這個穩(wěn)定階段寫一部作品,也是好的。所以,我不想太多地去改變它。
第二,我考察了以往有關盲人的文學作品,基本上是兩種,一是拿盲人做一面鏡子寫正常人;二是拿盲人做一個象征,反映社會問題,或者說寫出一個哲學思考。
基本上是這兩種。我把《推拿》寫完后,遇到一個讓作家很遺憾的問題——為什么你的小說寫完以后,一點象征意義都沒有?我都有點光火,那么多的文學形象都可以沒有象征意義,它們通過自己的性格,通過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可以成立,為什么我寫盲人非得給他一個象征?我只想把盲人的內心、盲人的人際交往、盲人的生活……這幾個問題捕捉好了,呈現給大家。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
張英:《推拿》不同于你以往的東西,它的意義在于喚醒同情。
畢飛宇:同情是人類美好的情感,但同情做不好,卻是傷害。我從北京回來之后,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媒體都盯著小說中盲人的身份,可我只想寫幾個人,他們沒有被大眾關注,他們的生活,常人看不到,只是在猜。
我說不要猜,我把他們的生活拉出來,我就是在做這個工作。為什么有此動機?一是本能,小說家的本能;二是我在與盲人打交道的過程中發(fā)現,盲人希望主流社會接納他們,哪怕談論他們。
這就像你沒孩子時,你在大街上看不到孩子,有了孩子后,發(fā)現滿大街都是孩子。所以,我們每個人時時刻刻生活在自己的盲區(qū)里,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局限中,這是永遠解決不了的問題。
有一次,有人問我蘇東坡的詩,“山色空濛雨亦奇”中的“空濛”怎么講?在這兩個字面前,我的語言很無力。由于眼睛的問題,我們和盲人可能處在兩個世界中。所以,人的內心是否柔軟,是個問題。有的人有了孩子,可是還是看不到孩子。
小馬這一章,差點把我給寫瘋了
張英:你是怎么了解盲人世界中各種感覺的呢?比如書中提到了美。
畢飛宇:美是個很傷神的問題。比如一個姑娘和小伙結婚,對方很漂亮,盲人們不知道,只能聽別人說。但他們知道自己正跟一個很美的事物在一起,很快樂。這個快樂很抽象。我在一群盲人中的地位很特殊,他們對我很尊敬,每個人都和我分享秘密,比如怎么處對象。
小說中第一章,王大夫的這個故事很生動,雖然是虛構的,可是合情合理。這篇小說,我認為我把握了普遍經驗,沒有普遍經驗就沒有個性,這是個二律背反。這個故事離開盲人來說,去套兩個打工者也可以,寫兩個打工者企圖做個愛都沒有機會。這是我寫得相當成功的一段,寫出了那種匆忙、不滿足、偷偷摸摸。
張英:為什么這本小說很感人?因為它扎實,盡管是虛構的。
畢飛宇:關鍵在確認,每個人都渴望得到身份確認,如果不確認,就很糟糕。盲人自己的感受和公共經驗是無關的,只能靠周圍的人來確認。盲人靠觸覺作為目光來交流,這和正常人是一樣的。我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很有經驗,你和盲人相處三四天,肯定和他們有肢體接觸。如果你不同樣對待他們,你的出發(fā)點就有問題。
我寫小馬這一章,差點寫瘋了,總共一萬字,我可能寫了七八萬字。困難就在于,完全寫成一個嫖客,我不太愿意;完全寫成一個戀愛,我也不太愿意。他們有沒有愛,分寸在哪兒?在什么地方可以接受?我把握不好。如果完全寫嫖客和妓女的關系,不是我要表達的;我要寫他們的性,我也要寫他們的人際溫暖。我一直刪一直改,最后這個樣子,我還是比較滿意的。我很高興他們兩人在我的虛擬世界里建構出他們的關系。
本想用三四個月寫完,結果寫了十四個月
張英:小說的結構是每人寫一段,最后你出來總結,這樣的結構你如何看?
畢飛宇:這個結構也是我的擔心點。如果我按長篇小說的一般寫法,有一個封閉的故事,可盲人之間沒有完整的、結構性的故事可以提供給你,他們的生活極其簡單枯燥;如果我不考慮結構,把每段故事往外拎,那它又不是小說了,成了一篇大散文,所以怎么安排結構,費了我很大精力,經過多方調整,才到今天這個樣子。
當我開始寫的時候,我預想得太樂觀了,估計三四個月就能寫完,可越到后面越難寫,寫了十四個月,后來我發(fā)現問題了,因為我對盲人的生活了解比較少,以為上手很容易。所以后來又重新把結構捋了一遍,找到的結構,就是今天這樣的,我很滿意。
張英:其實很像一個戲劇的結構,我看了很佩服。
畢飛宇:寫這篇小說,在很多地方做了大量無用功。有人問我,你擔心這個長篇出來會受到指責嗎?因為你只是用了一個中篇的時間和空間跨度,地方太小了。我說正好相反,在這個問題上我是很自豪的。這么小的一個跨度里,我把一個長篇給拉出來,真是費盡了心機。
這些人最后到底怎么樣,我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留了一個很開闊的結尾。我并沒有留下一個光明的結尾,而是一個溫暖的結尾,因為我們這個社會為殘疾人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要做具體的事情,不是讓別人去流淚。
我不相信眼淚的,要把事情做好。
在國外大街上,我看到殘疾人在街上沒有人幫助,但是你看到他們自若的神態(tài),你會覺得這個社會在關心他。但是在我們一些城市的大街上,你會發(fā)現殘疾人是很局促不安的,因為社會沒有關心他,只是一兩個人在關心他。殘疾人又比較自尊,他覺得自己是弱者。南京到處都是盲道,可是有些盲道會經過窨井,又沒有蓋子,有些盲道的中間有電線桿子,盲人并不太信任盲道。所以,社會是欠了盲人,欠了殘疾人的。還有就是市民腦子里面沒有這個意識。我們這個民族總體來講,人道主義的水平還可以進一步提高。
寫這本小說,我一滴淚也沒流
張英:社會對殘疾人更關懷一些,他們就會少一點局促不安。
畢飛宇:我決定寫這篇小說時,既然決定把他們當成普通人寫,就不可能不涉及部分盲人存在的丑陋、畸形的一面。
我舉兩個例子來說,第一個是王大夫的流氓行徑,第二個是張去嫖妓時,喊小姐為愛妃。
一些底層人的帝王思想還是根深蒂固的,這些我都沒有無視。我不希望在我的小說里只寫半個盲人,這是不可以的。當然,在寫作過程中,碰到這些地方時,對我的情感是一個很大考驗,但最后我還是做了一個小說家該做的事情。
很多人問我寫作最難的地方在哪里,其實就在這里。但是你寫的時候,還是要往那兒寫。很多時候,就是先哭,哭完了再寫,也有很多時候是寫不下去了,跟個女人一樣。
這篇小說很犀利,好多地方都寫得很犀利。寫到這里時——你很愛這個人,你對他有非常深厚的感情,作家寫作的時候,不存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這個人物比你的生活還要具體,他是看得見的,他就在你身邊——由于命運的需要,你必須把他推到那里,這對于寫小說的人是最大的痛苦和折磨。
有時候,只能在家里哭,沒有別的辦法。不過,寫這部小說時我一滴淚也沒流。以往我的小說中,社會批判的內容很多。我前面的《平原》涉及的社會問題,許多人物的命運是被社會、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逼到那一步的,《推拿》不存在意識形態(tài)批判,我也沒打算把它寫成一個大部頭。另外一個實際情況,推拿師的人生與社會和意識形態(tài)比較遠,從一開始寫,我的內心就溫暖很多,溫度高很多,我寫的還是很溫情的一部小說。我只想很純粹地寫盲人,把每一個人物寫得很飽滿。
許許多多的不幸都是由妄測產生的
張英:社會是否應給予殘疾兒童更多的保障?
畢飛宇:具體點兒說,就是康復訓練,這都是從國外學習的。就我目前交往的情況看,但凡出來打工的盲人,都非常好。
中醫(yī)推拿的培訓很嚴格,有文憑,從他們的天性來講,也都是比較開朗健康的??梢哉f他們比我還開朗,要不我這部小說就不寫了。我接觸下來,每次我跟他們相處,他們給我?guī)淼目鞓愤h遠超過我?guī)Ыo他們的快樂??梢哉f,他們的樂觀很讓我感動。有人說,你寫的小說怎么不像盲人,我反問,你了解盲人嗎?是不是我把盲人寫得很陰冷,你才覺得是盲人的小說?
文學作品中的預設很嚴重,我覺得太荒謬了。壞的文化傳統(tǒng)的力量非常巨大,把人分為三六九等,這對殘疾人是不好的。
我想說的是,人與人的理解是多么難。在我的小說里,錯位的東西特別多。寫小說中的兩個老板之間的關系,是我非常心痛的過程,他們兩個都是盲人,根本沒有矛盾,都是在猜測過程中產生的矛盾。
這可以看成是盲人社會的大悲劇,也是主流社會的大悲劇。許許多多的不幸都是由妄測產生的。在一個健全的社會,人與人很簡單。健全社會的人彼此不大猜測,一些成年人的心機太深。
張英:在這部小說中,人情世故是它的推動力,亞洲很多國家都是如此。
畢飛宇:可能跟我對女性的認識有關系。小說《推拿》中金嫣這個人,與我對女性的一般理解有關,女性對愛情、對婚姻都是瘋狂的,出現了這樣一個人,是一個“結婚狂”,許多女性讀者非常喜歡這個人。這個人物是沒有原型的,但我認識一個女孩,關注婚禮到了極度神經質的地步。所以我就這樣寫金嫣了。重點其實不在金嫣身上,我的目的在寫她的男友。
在中國家庭,像謝晉導演那樣愛孩子的家長,不是普遍現象。對許多殘疾人的家長,我是有意見的。你也不能說他們不愛孩子,但他們始終有一個看法,就是自己很羞恥,覺得有個殘疾孩子是自己造的孽。如果把他們拎出來寫的話,我下筆就不會那么客氣了。他們讓孩子也覺得自己是原罪,這個問題探討下去真的可以說很多東西。
這個我就想起李亞鵬,孩子有殘疾,但在悉心照料下,能擁有健康的成長過程。我對他的舉動非常贊賞,對他挺尊敬的。他演戲怎么樣我不管,但是作為一個男人,我覺得他很好。所以他的孩子將來也會在一個很好的環(huán)境下長大。
在這部小說的結尾,目光起到了很大作用。這源于我在學校當教師時,趕上一次殘疾人的聯(lián)合匯演,有個節(jié)目是民樂合奏,我?guī)兔ψ龇展ぷ鳎吹揭粋€人在打揚琴。大幕拉上后,我一看那人的眼睛,和正常人的眼睛一模一樣。我把頭伸過去看,看那個人的眼睛怎么和正常人這么像,剛伸過去,就聽到有人說“你干嘛”,原來他是個正常人。當時真是讓我靈魂出竅,快把我嚇死了。
張英:書中每個人都有個美好的預設,但結果卻各不相同。
畢飛宇:小說的最后一章對我來講,是驚心動魄,一波三折的。本來準備結局是喜氣洋洋的,結果是死氣沉沉的。就在這個陰冷隔閡的情況下,從搶救中心到手術中心,只有盲人們一起拉著手,往手術室去,那時我是非常感動的。我非??释≌f有個大團圓的結局,但我也非常警惕,結局不能是我安排出來的,一切都應自然而然地來。
張英:對于外界對《推拿》的解讀,你失望嗎?
畢飛宇:第一,我想寫一群看不見世界的人,不應被世界看不見。第二,我想把盲人的生活誠實飽滿地呈現給這個社會。僅僅作出這樣的闡述,我就很滿足了。如果在此過程中有特別的意義,就是意外之喜,我很欣慰。
張英:在許多小說中,盲人只是做工具型人物,這本小說填補了空白。
畢飛宇:一個小說家要寫一本書,目的特別簡單,就是給自己一個交代。在我們這幫人里,我的書算是暢銷的了,但是從商業(yè)利益來講,寫一個長篇遠遠不及寫一部電視劇。但給自己交代了,我就很滿意了。
生活者·做一個不太說話的小說家
人過五十,就不再那么焦慮了
張英:寫完《推拿》后,很長時間你沒有再寫長篇,為什么?
畢飛宇:長篇一直在寫。
張英:《推拿》是2008年發(fā)表的,此后隔了整整十三年。你從二十七歲開始寫作,一直到后來爆發(fā),可在《推拿》之后,這么長時間都沒有長篇小說問世,想知道中間發(fā)生了什么?
畢飛宇:其實一切都很正常。中間我出版了《蘇北少年“堂吉訶德”》,出版了《小說生活:畢飛宇、張莉對話錄》,出版了《小說課》。
外界對我猜測最多的,是去了南京大學,所以就不寫了。其實不是。
那么,問題是什么呢?是我有一部小說放在手上,一直想寫,一直想放,一直想寫,一直想放……這對我來講,也不太有經驗,利用這個機會,我也把這個心結袒露一下。如果有年輕人遇上一部作品,不停地想寫,又不停地想放,一定要果斷把它放棄掉。
我的這部作品寫到了第六年、第七年時,內心已經徹底放棄了,覺得根本就沒法完成??蛇^了幾個月后,因為跟朋友閑聊,把這個話題又延續(xù)上了,最后告訴自己,還是要完成它,因為我沒有不完成的記錄,我也不想自己的作品在開篇這么長時間以后,再放棄。
第一個是小說的結構。一直對手上寫的這個東西的結構不滿意,后來找過很多次感覺,等我差不多把結構調整好了,突然對這部作品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了。
第二個就是外部的環(huán)境。李敬澤曾經非常尖銳地指出一個問題,說你們這些寫小說的人,在這個時代寫小說,出手一定要果斷。為什么要果斷?他太明白了,一個十分新鮮的故事,你沒有在第一時間把它表達出來,也許兩年、三年,最多四五年之后,你突然發(fā)現,這就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話題。我承認,這個對我的影響也很大,就是當初內心有那么強大的推動力,要完成這部作品,幾年之后,發(fā)現這部作品沒有什么意義了。
比如我此時此刻的感覺非常好,覺得寫作能堅持大概兩年的時間。所以,我打算2019年把它寫完,不管它好壞,什么都不管,就是先把它完成。沒有想到后面又碰到了疫情。疫情期間,又是五六個月沒有動筆,等我繼續(xù)把這個稿子寫下去時,對它已經很陌生了。然后,到了去年下半年,一切都很順利,我堅信這口氣會跑到最后,不存在完不成的問題了,一定能夠完成,因為大部分已經出來了。
張英:寫這個稿子的焦慮和障礙,在哪里?
畢飛宇:沒有焦慮也沒有障礙。
說起焦慮,我覺得正好相反,這也是我進一步了解了我自己。我回過頭來看,對一個小說家來講,焦慮是必須的,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面處在一個焦慮的人生里面,焦慮是很有能量的一個東西。但是很不幸,我發(fā)現我50歲之后,不那么焦慮了。
所以對產量,對自己,我都不太苛求。我想,如果我的內心焦慮感依然那么強烈的話,這部小說可能七八年之前就出來了,所以凡爾賽一點說,我得讓自己再焦慮起來。
寫長篇小說,是一個體力活
張英:余華說,他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黃金時段,就是在寫完《許三觀賣血記》之后,他花了差不多十五年時間寫隨筆。他后來發(fā)現,寫長篇小說是“體力活”,他現在再寫,就覺得寫長篇小說很費勁。當然,各有各的好。
畢飛宇:我的體驗跟余華的說法高度一致。
我記得我在修改《玉米》的最后一個星期,我平均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寫《平原》的時候,每天工作八個小時??涩F在我一個五十七歲的老漢,每天的工作時間一定不會超過五個小時,有時候甚至更短,你的體能做不到。
有一段時間,我也很生自己的氣,我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的體能和注意力哪去了呢?被鬼偷走了?
某種程度上來講,到我們這個年紀,許多地方更成熟了,但是體力下降了,這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的事情。
也就是說,你的注意力不可能像三十多歲、四十歲出頭的時候,持續(xù)保持十多個小時,這是做不到的。工作到五六個小時以后,注意力就渙散了,很難集中起來。尤其到了小說內部強烈情感的部分,消耗得更快。體能確實是一天不如一天,這個得很平靜地告訴自己。
我必須給自己老年留下回憶的內容
張英:我記得你在一篇懷念大學老師的文章中提到,你去看他時,他送給你一句話:少參加活動,把時間多留給自己。一方面是體能下降,另一方面你的工作特別繁忙(南京大學的工作、作協(xié)的工作)。這些活動會影響你的寫作嗎?
畢飛宇:這個是最大的誤解,南京大學幾乎不對我提要求,我在南京大學的工作量是很輕的。至于作協(xié)這里,我坦率地說,從我做了主席到現在,作協(xié)也就去過五六次,有什么問題,我集中在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朋友們商量商量,討論討論。實際上,沒有那么多的事情分散我的注意力。
最大的影響在這兒:等我寫完《推拿》之后,我告訴我自己,必須停一段時間了。因為我記得我在2008年還是2009年,接受某記者采訪的時候,我說過一句話,當時我是隨口一說,現在回過頭來看,特別傷感。我說,寫完《推拿》是2008年,我四十四歲,那一年,我回望我人生的時候,除了目錄以外,幾乎一無所有。
張英:為什么這么說呢?
畢飛宇:我每天在家寫小說,除了小說的目錄,我?guī)缀趸貞洸黄鹞业娜粘I睢N业娜粘I钤谀模?/p>
這個自我認知對我來講,刺激巨大。那年我四十四歲,我四十四歲時,我講這句話還可以心平氣和。我做了一個假設,如果到我八十歲,有人讓我回顧我的人生,我只能給他一個目錄,其他什么也給不了,我如何向自己的生命交代?
從那年開始,我把寫作的節(jié)奏放得特別慢,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人生變成只能報出我的小說目錄。那天特別難過。小說固然重要,寫作固然重要,但是無論如何,沒有一樣東西可以跟一個生命的日常生活相抗衡,它是重要的。我必須給自己留下坐在藤椅上回望的一些內容。
張英:重新回到日常生活?
畢飛宇:對。
張英:這也是一個選擇。基本上來說,男性在四十五歲左右到五十歲之間,因為會出現心理問題,或者說心理障礙也好,對人生的看法會發(fā)生劇變,這會影響到你嗎?
畢飛宇:影響到了,我剛才說的就是這個。簡單地說,“生命的內容”這個命題影響了我,就是我不會把寫作再看成是生命里面的唯一。比方說逛逛街,比方說跟孩子聊聊天,比方說花很多時間在健身房,跟朋友們在一起鬼混……我再不覺得它們是浪費生命。
張英:賈樟柯也是突然有一天從北京回到老家,開始跟他的小學、初中、高中同學喝酒、胡鬧,所有活動都參加。
畢飛宇:藝術家們的藝術風格不一樣,但對生命幾個點的基本體驗應該類似,否則生命就不稱其為生命了,它一定有許多共性的地方。
《蘇北少年“堂吉訶德”》是一本微笑的書
張英:2013年10月你剛好四十九歲,也就是五十歲的檻兒,你寫了一本自傳,就是《蘇北少年“堂吉訶德”》。胡適、沈從文都是在三十多歲時開始寫自傳,古人因為壽命短,寫這種危機性體驗的東西更早一點。胡適、沈從文都是蠻年輕時寫自傳的,你當年是什么心態(tài)去寫這個非虛構的?
畢飛宇:寫這本書可以說是沒有辦法,它并不在我的寫作計劃里面。因為我的一個好朋友,在法國一家出版社做中國文學的主編,他想出一套書,就是《大作家和他的童年》叢書。他有一個野心,就是想找全世界許許多多的作家,去呈現自己的童年,想在法國讀者面前,把世界上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各種各樣類型的童年呈現出來。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這本書不是一個自傳,因為它說得非常清楚,就是童年。我也不知道多大歲數叫童年,我就一廂情愿寫到12歲為止。選擇了許許多多的點,然后我把這本書就寫完了。寫完了以后,在國內和法國翻譯出版差不多是同時期完成的。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完成這部作品是出于一份情義,是朋友委托我做這個事情,我覺得這個事情對我來講,不牽扯太多的精力,我就去做了。而實際上,這本書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簡單,寫作這本書的過程當中,內心消耗非常劇烈,雖然這本書沒有消耗我太多的時間,但是對我來講,消耗劇烈。
張英:你說的劇烈,指的是什么?
畢飛宇:我的童年是在“文革”當中度過的,我又處在特殊的家庭。當我從童年經過的時候,許多事情我是不知道的,包括家族史,包括“文革”時期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和柴米油鹽。
我像一個動物,活在那個大地上,可當我一把年紀回望童年的時候,就有了判斷,或者說有了滯后的體驗。這個體驗當然是生命體驗,更多其實是情感體驗。問題很現實,那個時候我是童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一個野生的動物??晌业母赣H和母親他們不是野生動物,所以最現實的問題馬上就來——在那樣的情況底下,他們是如何活的?他們的生命體驗是怎么樣的?
每次我想到這,就特別心痛,特別難過。
在我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我已經生活得很好了,可我的父母在我寫這部作品的年齡時,過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日子呢?我等于替我的父母,把我童年時候不能理解的我父母當年的那個生活,用我的情感和內心重新經歷了一遍。你說,這對人的沖擊有多大?巨大,消耗非常大。我寫作用的時間非常短,可是我寫完以后,休息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
張英:也是一種回震,因為那個時候你所有記憶都是抽象的,這個時候你要找那個時候為什么這樣,為什么必然,你要找這個東西。
畢飛宇:寫這部作品的時候,兩件事——成年人該干的兩件事,我完成得非常好。
第一,內心的真實你必須有所呈現。
第二,這畢竟不是孩子寫的一本書,而是一個成人寫的一本書。一個成人如何時刻保持微笑,我覺得非常關鍵。內心無論多么劇烈,但我畢竟不是把玩自己,我是在表達自己。我這樣一個年紀的人,無論說什么,我都得有一個像樣的表情,這很重要。
寫這本書時,從第一篇到最后一篇,無論我寫了什么內容,都是微笑著完成的?!短K北少年“堂吉訶德”》這本書是一本微笑的書。
張英:所以你把你的負面情緒通通給擠掉了?
畢飛宇:也沒有把負面情緒通通擠掉,我要時刻保持自己一個體面的形象。
這里面有一個問題,我說過很多次,就是誠實。如果讓我自己選擇的話,《蘇北少年“堂吉訶德”》這本書是一本非??嚯y的書,那現在有個問題,我父母在那樣的年代,他們是教師,我們家在方圓幾十里,可以說是生活最好的一家。我的朋友龐余亮老譏諷我說,你們是貴族,你冬天還有襪子穿,我們都不知道襪子是什么;你們身上穿棉襖,棉襖里面還有襯衣,我里面是光溜溜的身體,身體外面就是一件棉襖。你說我這樣一個人,我把自己的表情弄得特別苦難,然后我把這本書放在朋友們面前,這個對我來講考驗巨大。
張英:還是因人而異,每個人自己的感受和旁觀者的感受不太一樣。
畢飛宇:因為我的讀者跟我差不多年紀,他們都還活著。所以,我最終選出來一個最要緊的文本修辭,就是我要保證這本書是一本微笑的書。
為什么我和曹文軒很親近
張英:我看《蘇北少年“堂吉訶德”》這本書和紀錄片,我大致看到了你小時候故鄉(xiāng)的村落,你說故鄉(xiāng)有底氣,有老房子,在紀錄片中,至少框架還在。
畢飛宇:框架在,但是面目全非了。
張英:有個框架就不錯了。
畢飛宇:我至今很質疑一個東西,命運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那個小河灣——我當年的出生地,楊家小學的房子已經賣掉,它沒有消失,它成了民居,可是為什么那個人家的家門口還殘留楊家小學中的兩個字?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個民居家門口為什么會保留那個東西?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東西,也許我就找不到了。
張英:那部紀錄片當中,有一個鏡頭說那會你流淚了,后來攝像機拍了一個背影,那個時候你想到了什么?
畢飛宇:沒想到什么,我記得很清楚,我不想讓自己在鏡頭面前失控,我覺得丟不起這個人,我在盡力控制,我不想在任何公眾場合失控,雖然當時不是公眾場合,但畢竟是個鏡頭,我不能允許自己失控。
張英:紀錄片里面有一個小說里的原始人物——啞巴,你的鄰居,那時你是用手語比劃交流嗎?
畢飛宇:沒有,我不會手語。那都是本能。那個鏡頭拍得我很難過,拍完了以后,導演問了一個問題,他說你告訴我,他到底有沒有把你認出來?我說導演,你難住我了,我和你一樣,我怎么能知道呢?當我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面對命運時的那種無奈。
兩個老男人面對生活如此普通的場景,突然發(fā)現到了牛角尖的最頂端沒有任何出路,最后我們兩人沿著牛角尖的弧度灰溜溜地退回到原來的地方,不敢再問了。
張英:當時你拿了一個陀螺嗎?
畢飛宇:不是陀螺,是木斗,就是繩,那個繩就是那個斗,里面有根線,有黑色的顏色,把它繃緊了之后,你把它提起來,手一松,繩子上面黑色的墨水就會打在木頭上。你鋸的時候,就按照那個線條鋸,就直了。
張英:你在里面提到的兩個陀螺也是他爸爸做的嗎?
畢飛宇:對,也是養(yǎng)父。
張英:你父親現在在哪里?在南京還是在老家?
畢飛宇:在老家,興化。興化縣城,我的父親在這里出生,長大。他從這里出走,去了沈陽,加入共產黨,然后又回來。我的出生地不是縣城,我的出生地在離縣城很遠的一個小村子,在興化的東北角,從小村子過一條河,就是曹文軒家了,所以我跟曹文軒曹老師很親。
父親從沒說過當年為什么落難
張英:你在那個村子一直待到九歲,才回到小鎮(zhèn),是嗎?
畢飛宇:是的,我在村子待到了九歲。我爸爸的爸爸,他的養(yǎng)父,不在縣城,也是在鄉(xiāng)下,一個叫中堡的鎮(zhèn)子。我父親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他們非常有出息,命運都非常糟糕,分別在1946年和1950年去世了。
張英:他戴上右派的帽子,是因為地主成分嗎?
畢飛宇:不是因為地主成分,關鍵他是右派的問題。我跟我父親的關系至今依然是這樣的,我父親到現在,也沒有跟我講過他的身世和他的經歷,他不說,我不問。因為我是一個懂事特別早的人,對于一個在屈辱當中長大的人,你沒有必要去翻他的過去。
我在年輕的時候嘗試翻過,他從沒有回答過我。后來,尤其我自己做了父親之后,不愿意對自己孩子講的過去,那就不講。
所以,我并不十分清楚他為什么會成為右派。
前不久,我在做一個視頻的時候回憶過,在我大學畢業(yè)的那一年,我當時問過他一個問題:當年搞你的那些人到底是誰?每次想起的時候,我就覺得我父親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我大學快畢業(yè)了,我得問問他,當年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喪盡天良去加害一個老實人,等我以后有本領了,我再收拾他們。我的父親一個名字都沒有跟我講,當年是一個什么情況、是誰,他沒有跟我講一個人。
這個我特別感謝他,等我回去的時候,我認為我的內心有悲傷,但是我對具體的人沒有什么仇恨。
挑重要的事情做,永遠是對的
張英:你父親很難得,他自己默默地消化掉所有的仇恨。
畢飛宇:他沒有跟我說過任何一個人,一個人長大以后,有可能帶著復仇的心回故鄉(xiāng)的時候,也許這個人一生會因此毀掉。
張英:大部分人都一樣,父母會把所有的不公平和委屈講給孩子,孩子一定惦記著要復仇。
畢飛宇:我的內心沒有仇恨,這個事情我永遠感謝他,回過頭來看仇恨是一個不好的東西,我沒有仇恨。
張英:我是覺得故鄉(xiāng)對你的這種幫助,拯救了今天的畢飛宇。
畢飛宇:不會。我是一個有歷史遺憾的人,作為我父親的兒子,我跟你說我沒有仇恨,沒有仇恨并不意味著我內心沒有歷史遺憾。所以表達歷史和呈現生命時,回過頭來看,我不可能規(guī)避這兩個東西。所以到了一定年紀以后,我的小說一定會轉向,不僅僅是先鋒小說修辭的困境,它還跟內心的價值選擇有關系,它一定會變的。
當時我也不知道,對一個作家來講,走什么樣的路對我未來的成長更好,走什么樣的路有可能讓我成為更好的作家。你是無法預判的。但是有一點,就是:你作為一個作家,你會有很好的本能和直覺,知道什么樣的事情更重要,挑重要的事情做,永遠是對的。
中庸,就是用兩根手指頭
拿走上百顆、上千顆黃豆
張英:你非常有自覺性,知道自己要什么、該如何轉型,都會有目標設定,關鍵是你知道怎么能實現它。很多人窮其一生都很難做到,因為這些不是靠下苦功能實現的。而且你是一個非常中庸的人,因為當時很多小說作家一轉型之后,就變成一個故事家,把意義和市場全都拋掉了,我要寫故事,一下子突然回到80年代,純粹去寫故事。
畢飛宇:你剛才用了一個特別好的詞,就是中庸。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內心中庸的獲得,并不是因為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其實,這樣的結果是貪婪導致的。
張英:怎么說?
畢飛宇:說起來,會有很多。我記得,當時李敬澤對我的鼓勵很大,他始終從我身上看到這個能力的多樣性以及均衡性,寫作必然要面對一個問題:必須尋找一個美學的平衡點。
什么叫中庸?你找不到平衡點,你是中庸不起來的,是吧?中庸說白了,就是一個平衡,它跟你走路一樣,你平衡起來了,你的韌帶的能力達到了,你才能做到平衡,你才能正常地往前走。當你的腦袋被人打暈了,你的平衡頓時就失去了,你就沒法走路。
年輕人某種程度上來講,都有點貪婪,我不太在意那種,把某一個點如何推向極端,不是這個類型,我還是希望能找到一個均衡點,然后通過這個均衡點,容納更多的東西。
我經常舉的一個例子就是手與黃豆的關系。我的手有五根手指頭,我面對一把黃豆,我能拿多少?我可能拿一顆,也可能拿兩顆,也可能一把抓,抓上幾十顆。但是如果我有更大的理想,我會找一個筐,我把這個筐裝滿了黃豆,當我把這個筐里面裝滿黃豆時,我用我的手托著這個筐——只要我把點找好了,用你剛才的話說,我把中庸這個點找好了,我僅僅靠一根手指頭,我可以拿走幾千顆、幾萬顆黃豆。完全靠你的直覺去找這個點,我只靠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把它拿走了,你找不到這個點,全散了,一顆都拿不到。
小說的內部有許許多多的黃豆,你如何在小說有限的空間放進那么多的黃豆,把那么多的黃豆給拿起來,送到讀者的面前去?所以你的手指頭有沒有直覺,變得非常重要。
張英:我重復一下這個詞——中庸,我覺得這是一種技術——保持很好的平衡,你是一個非常好的手藝人。
畢飛宇:是的,中庸就是平衡。
在小說中,我為什么有時會隱匿,
有時會跳出來
張英:許多小說跟幾百個作者寫的一樣,什么都一樣。每個作家練一輩子,無非就是讓你的人物與眾不同,讓你的故事沒有漏洞,讓你的結構沒有破綻……它純屬一種綜合能力,同時你還有一顆野心,你還想表達與眾不同的東西。有沒有一個美學的追求,還是思維也好,還是你自己的價值觀,想不想放在里面去?能不能把這個全部融合在一起,與眾不同又相對和諧?這其實是一個高技能。
畢飛宇:當然,小說一定不能規(guī)避它的技術問題,毫無疑問,小說是一個技術性很強的東西,毫無疑問是這樣。
張英:可你又是一個很自我矛盾的人,一方面你特別能說,而且從小說里面跳出來,敘述者跟作者會搏斗,但大致上,你還是讓敘述在先,所以,你是一個控制能力非常強的人?
畢飛宇:這個問題是一個小說歷史的問題。
在現代主義小說出現之前,作家不重要。中世紀給整個歐洲小說帶來巨大的影響,就是世界的背后必須有上帝,小說背后的世界也必須有一個上帝,所以作家永遠不重要。福樓拜做了最好的概括,就是“作家隱匿”。
現代主義小說最了不起的一個地方,就在于作家不再隱匿,上帝是不存在的,托在小說世界后面的那個東西,應當是我。
古典小說是上帝的存在決定我的存在,現代主義小說是我的存在決定了世界的存在。
對于我這樣一個作者來講,剛開始接觸小說的時候,接觸到的是現代主義小說,換句話說,我從最早的閱讀中,首先看到的不是小說,是文學史當中的那些作者,那些一個又一個的“我”,我就在“我”這條路上起步的。
但是后來我發(fā)現,傳統(tǒng)小說也許并不落后,所以等我寫到四十歲左右的時候,我要避開現代主義小說,相對來講,回到更加古典的小說路上去了。
你剛才所說的一個問題,就是關于我在這部小說里面的隱匿與呈現,對我來講,始終是一個矛盾,有時候是隱匿的,有時候是呈現的。呈現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我又會隱匿起來了,隱匿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我又會呈現出來。
所以,在我整部小說創(chuàng)作里面,有一個特別有意義的東西就是既有古典的氣息,又有現代的氣息。這個有古典的氣息和有現代的氣息,具體的表現就是有一個時隱時現的我,這就是我的小說。最后這個東西就成了我的小說。
我變成了一個更加固執(zhí)的老頭兒
張英:其實也帶來了很多好處,很多時候你在重塑生活的時候,是經過作者“我”的挑選,同時也讓它與眾不同,即使是很多司空見慣的題材,也沒有落入很多選刊那種重復敘事的小說俗套。
畢飛宇: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就是:離開了“我”之后,真實是否存在?這是個大問題。
每個作家背后都有一個很頑固的哲學家在那兒,我背后的那個哲學家就是“我究竟存在不存在,我該如何去呈現”?我早年說過一句話,到現在是兌現了的——我永遠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文學主義者。
張英:很多時候,一個寫作者在不同時間階段會有改變,后面通常會推翻前面的很多預判、很多結論,但你是一個非常頑固的人,從你30多歲開始寫作,你就有很清晰的價值訴求、精神訴求、美學訴求,這個是很少有的。你會對自己某個時代的追求予以推翻和否定嗎?
畢飛宇:不太會,我曾經懷疑過。
《推拿》寫完之后,我有相當長的時間,大概有兩年左右沒有動筆,好好在琢磨這個事情,但也沒有每天愁眉苦臉坐在那里思考,我只是盡可能全面地去體會小說究竟是什么,我跟小說究竟要建立什么樣的關系。但是2010年之后,我發(fā)現我沒有必要改變自己,不僅沒有改變,人反而變得更加固執(zhí)了。我現在是一個更加固執(zhí)的老頭兒。
張英:也挺好,一條道走到黑,不會成為自己年輕時候的反對者。在這件事情上,你還相信20年前所說的“價值觀在寫作中至關重要”嗎?
畢飛宇:重要,永遠重要。我不知道離開價值觀,一個作家還能做什么,別人可以,我肯定不行。也許這個話題我們不好展開,但是小說最大的好處就在這里。小說不是用來吶喊的,小說是用來呈現的,無論我怎么固執(zhí),無論我堅守什么,就交給讀者吧。
張英:我也很希望看到王家莊在全球化沖擊下的變化,看到你用小說完成你對現代的一些看法。
畢飛宇:在我30多歲的時候,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大多數,很踏實,現在已經不是了。也沒有問題。
張英:現在是什么狀態(tài)?雖有千萬者吾往矣?
畢飛宇:最近我不太說話,在媒體面前我也不太說話,最多就是講講別人的小說,不太說話。不太說話挺好,在漫長的小說史中,不太愿意說話的小說家也不是我一個,我相信大家都明白,不便講話。
教育者·在南京大學當教授是
“人生巔峰”
邏輯能力不會妨礙寫小說
張英:你是一個喜歡理論,喜歡邏輯分析的人,從好處來說,讓你今天能夠成為一名老師,可作為創(chuàng)作者,需要更多的感性。
畢飛宇:我堅決反對這個說法。這是中國的文學教材,以及高校的老師,給我們文學青年太大的誤導。一個小說家是沒有理性的,一個小說家可以完全放棄邏輯,這完全是誤導。
完全靠感知去寫小說的作家,我不能說沒有,但大作家都不是這樣的,所有的大作家都具有分析能力,偉大的作家都具有分析能力?!袄畎锥肪圃姲倨笔抢畎椎脑?,不是文學教育,尤其不是小說教育的好主張,我歷來反對。
張英:你在南京大學的試驗能證實你這個結果嗎?
畢飛宇:不需要我試驗,你回過頭去看看文學史,包括目前活著的那么多的好作家,一個基本的分析能力都沒有的人,怎么弄?
當然,我們不能把這種分析能力理解成哲學意義上的思辨,文學不是思辨,小說不是思辨,毫無疑問,這個是對的,但是不能說小說可以完全不講理性,小說家完全不需要分析能力、概括能力、總結能力、發(fā)現能力。不是這樣的,這個要相信我。
張英:我看你的《小說課》和王安憶的《小說六講》,覺得終于有人在文學教育上補上了這一課,我覺得很重要,因為1949年以后的許多作家沒有生長性。
畢飛宇:特別好的一個詞,就是生長性。感知不帶來生長性,感受力特別好的、缺腦子的都是少年天才,到了一定的年紀,當他深入生活到一定地步的時候,你會發(fā)現少年天才很快就會止步,成為所謂的“傷仲永”。對小說世界產生巨大貢獻的那些偉大的小說家,都有腦子,都動腦子,都具有理性能力。
張英:很多當代小說家,通常是第一本作品——處女作,已經把他的生活全榨干了,所有人物都有來處,他本身的感性會有力量,因為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歷,這種感情雖然淺白,但是有感染力,所以處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在那以后的漫長寫作里面,他永遠沒有超過處女作。表象看來,是有這個問題。做一個類比的話,我們經常會覺得,我們的電視劇、電影不高級,我們的戲曲不高級,我們的小說不高級……就因為在這方面出了問題。
畢飛宇:確實有問題,二者密切相關。
張英:因為沒有邏輯訓練,沒有結構,沒有這些技法支撐,小說就會漏洞百出。
畢飛宇:我的好朋友特別替我擔心,說你去講小說課,會不會把你身上的小說才華傷害了?我反復告訴我的朋友,我在南京大學講小說課的那些能力,不是我把小說寫作停下來以后突然有的,那個能力是從我寫小說第一天起就具備的能力,如果沒有那個能力,我的小說達不到這個高度。他把因果關系正好說反了。
在三十歲出頭時,我在外面講小說的時候,沒想到這個東西可以拿出來“說書”,還能賣得那么好。如果我早一點兒知道的話,我可能在三十五歲時,我的第一本《小說課》就出現了,但那時候南京大學不可能要我,小說課所呈現的能力,不是我調到南京大學之后擁有的,早就有了。
張英:講課已經講了快十年,會對你的寫作造成負面影響嗎?
畢飛宇:不會,一點都不會。你要這么說,我會問你一個問題,你吃飯的時候在咀嚼,你咀嚼會影響你睡眠嗎?你的睡眠會影響你踢足球嗎?你踢足球會影響你看電視嗎?這里面沒有強制邏輯。
張英:有時候,一個教寫作的人后來不寫了,這和很多作家當了編輯之后,不再寫作是一樣的,眼高手低。
畢飛宇:我沒有不寫作,用你的話說,長篇小說沒有出來而已。我有短篇出版,還有別的作品,你不能因為這個作家有些年沒有出長篇,你就斷定他沒寫作,這是不對的。
進南京大學教書很偶然
張英:你當時怎么去南京大學的?
畢飛宇:他們決定要我,我就去了。
我去南京大學跟丁帆一點關系沒有,許多人以為跟丁帆有關系。有一次校長請勒·克萊齊奧吃飯,叫我去作陪,他們把勒·克萊齊奧召集過來,讓他成為南京大學的教授,給南京大學的學生講小說。在這個過程中,好像是圖書館的館長,問了一個問題,他說:畢老師,你為什么不愿意到我們南大來?
我就在這個話題底下唱了一段南京大學贊歌,校長聽到這段贊歌以后,特別高興,他說沒想到畢老師對我們南京大學如此喜愛,那你就來吧。我以為他開玩笑的,結果兩個月之后我就去了,他們辦事特別快。
張英:這中間有一個過程嗎?我看你是先做了一年的兼職教授,在第二年再轉成特聘教授,這中間是有一個考察期嗎?
畢飛宇:沒有考察期?!凹媛毥淌凇辈恢箖赡辏菚r候丁帆請我們去做講座,就是高校里請一個作家去做一個講座,給一張紙,上面寫的是客座教授,這個是常規(guī)操作,我家里有一堆這樣的紙。南京大學很信任我,因為我在南京大學原來做過講座,彼此還是了解的。
張英:當我看一年后才轉成教授,建工作室,我想是不是有考察期。
畢飛宇:沒有,我在調進南京大學之前,已經有了許多那個紙,沒有考察期的含義。
張英:在南京大學做老師,跟你原來在師范學校當老師有什么不同呢?
畢飛宇:太不同了。在師范學校當老師的時候——我的第一份職業(yè)就是當老師,基本上就是講知識,那個時候,在學校里面就是講漢語,是一名漢語老師,講聲母韻母,講詞性,講語法,講修辭……就干這個。后來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學校終于開了一門美學課,我自己編了一本美學的教材,當然很淺陋,非常淺陋。
南京大學不可能讓我去干這個,講漢語,講語言學,他們的教授太多了,我也不會跟他們講美學,南京大學的美學教授比我厲害太多了。我去南京大學主要是教南京大學的學生如何寫小說。
教他們如何寫小說,無非兩個辦法,一個拿他們的作品,當著他們的面,進入小說的內部,剖析怎么樣寫會更好,另一個辦法,我們找到舉世公認的經典,進入這個經典小說的內部,讓他們知道那些偉大的作家是如何把作品寫好的,做的是這個。
在南京大學,很多人把我的小說課理解成文學評論課,我不太同意,我愿意歸類為寫作課,你聽了我的課之后,知道如何去寫作。
張英:寫作究竟可不可教?南京大學都在教這種創(chuàng)意寫作課。
畢飛宇:寫作一定是可教的。你要知道,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出了許許多多的野生作家,沒有任何的教育背景,甚至出現了大量的工農作家。大量的生活,加上自己在那兒琢磨。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要認清一個事實,那樣的創(chuàng)作是在水平很低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水平非常低。
中國小說從改革開放之后,大概到了80年代后期,才真正起來。你回過頭來看,他們(指工農作家)的作品很多,他們的史學意義不容置疑,但是小說作為一個美學形態(tài),是到了80年代后期,經過90年代的發(fā)育和成長,到了21世紀之后,我們的漢語小說才變得很有模樣。
我要告訴你的是,最近幾年的小說,無論是長篇、中篇和短篇,都沒有達到那個寫作水平。
我在南京大學沒特權
張英:你在南京大學有什么特權?當時有一則新聞,說怎么成為你的學生?你回答說,不限專業(yè),面向全校挑學生,上課也不會正兒八經、老老實實上課,可能找個咖啡廳聊天,希望學生靠作品,而不是靠評論和論文,拿到畢業(yè)證。這些都實現了嗎?
畢飛宇:沒有,在南京大學,普通的本科生、研究生靠作品拿畢業(yè)證,是做不到的,也不會有人允許我這樣做。有人承諾過我,可以這樣做,最后承諾沒有兌現。當然,經過我們的多方努力,由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和南京大學文學院共同成立了一個文學院,我們開始向全國招文學創(chuàng)作的研究生,這部分學生是可以用作品代替論文的。
張英:現在很多大學都可以這樣了,比如中國人民大學,閻連科老師開的那個班,還有北京師范大學,也是這樣做的。
畢飛宇:可以的。但在普通本科里面不行,只能是碩士這個領域。但問題在哪?就是許多寫作才華很好的年輕人,他的英語不達標,還是進不來,這就是個問題,許多天才都被英語絆住了手腳,沒有辦法。
張英:陳丹青也遭遇了你遇到的問題。
畢飛宇:陳丹青面對的這個問題我很理解,但是我不會像陳丹青那么極端。因為小說家永遠不是畫家,畫家離開了清華大學,他一張畫可以讓他活幾輩子,小說家做不到。
張英:王安憶去復旦大學授課之后,我去采訪過她,她很守規(guī)矩,因為太守規(guī)矩了,她一定要按照正兒八經的、教育部規(guī)定的標準來招學生。
壞處是什么呢?她招進來的學生只是愛讀作品的人,沒有任何創(chuàng)作功底。換句話說,就是每年帶上十幾個碩士,他們中一兩個人會留在媒體,剩下的大量去做時尚、做公關、做其他的行當去了,能寫小說的很少,這也是她很遺憾的一點。
畢飛宇:這個問題不能把它歸類到文學教育范疇,可以歸類到年輕人面對生存的壓力上——靠寫作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
我經常在跟朋友聊天時,向我太太表示感謝。要知道,在我寫作初期,過了那么多年窮得叮當響的日子,回過頭想我是一個簡直像人渣一樣的男人,完全不負責任,在把家庭生活完全拋棄的狀態(tài)下寫作。
但是,在我們那個時代,那樣是可行的。即使很窮,也能活下去。你讓今天的年輕人,同樣處在我二十三歲的年紀,像我那樣,他面對的就不只是家庭的壓力,不只是太太的壓力了,他能不能活下去還是個問題。
張英:今天是不可能的。
畢飛宇:不可能。
導師一封信,讓我從考研轉去寫小說
張英:有個問題以前沒問過你,你在大四那年,不是想讀美學研究生嗎?后來為什么放棄了?為什么去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校工作了?
畢飛宇:我第一次考研是1986年,英語考試沒過,我給導師寫了一封信,那位老師叫夏之放,我到現在還能記住他的名字。
張英:是哪所學校的?
畢飛宇:山東師范大學的,非常厲害的教授,教美學的,他勸我不要考研。
張英:為什么?
畢飛宇:我不知道,他勸我不要考,那年是1987年,我專業(yè)課考得非常好,因為英語沒有過,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打算來年接著考。這封信我已經沒有了,我也不知道夏之放現在是不是還健在,如果健在,你可以去問他。他說人生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你為什么一定要在這條路上走到黑?我不知道他想對我說什么。
張英:你和他見過面嗎?
畢飛宇:沒有,我英語沒過就沒資格,直接淘汰了。
張英:你算是做了一個努力,寫了一封信。
畢飛宇:我告訴他,我打算再好好學一年英語,第二年再考。我想一年的時間是足夠的,我拿到他的這封回信之后,我就寫小說去了。
中國作家受困于巨大的無力感
張英:像你、我、邱華棟我們這代人,幸虧那個時候沒有互聯(lián)網,每個省每個縣都有雜志,還有稿費,不管怎樣你是能活下去的,租個房子很便宜。
畢飛宇:單位還分房子,學校給教師分房子的時候,畢竟給了我一套房子,沒這套房子我怎么活呢?現在如果我在寫小說,全力以赴,黑燈瞎火寫小說的時候,如果房價和現在一樣,我不敢堅信我會把那么多的時間耗在寫作上,一天寫七八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我不敢確定。
張英:你是很理解你的學生們?
畢飛宇:很理解,他們就是受了那么好的教育之后,放棄了文學,我說這一點問題都沒有。
張英:你分析過什么原因嗎?
畢飛宇:我當然知道,你也知道。
張英:現在在這點上,作家是不是很無奈?
畢飛宇:巨大的無力感。
張英:很多電影人會說,你看人家韓國電影,反映了大量的社會現實,比如“樸槿惠事件”,也被改編成了電影。
畢飛宇:我跟你講心態(tài)的問題,我想你是懂的。為什么我這個長篇在手上這么長時間?某種程度上,這對我的影響也是巨大的。
我有時痛恨我的《小說課》
張英:你那本《小說課》我也買了,我看完之后,感覺和王安憶的《小說六講》很像,這也是我們要補的一課。通常在高校里,念的是文學史,不是作品史,也不講作品史,真正去做小說研究時,更多是分析社會學意義和文學史意義,很少有談作品本身。
畢飛宇:你說得特別對。這一點我還是有點自豪感的,文學評論也是一個大概念,里面有多種多樣的方法論。相當長時間里,這種類型的文學評論不多見,但是現在你注意到,許許多多文學批評有一個微妙的變化——進行具體文本分析的特別多,這是個好事情。
我也讀過西方文學課的一些教材,包括那些作家在文學課上的一些講稿,論文分析還是重要的,但如何走進文本,是永遠都需要去做的一件事情。
張英:這就是寫作作為一個學科能成立的緣故,沒有這個內功,你就無法理解好萊塢的劇,它的電影為什么沒有漏洞,為什么會成為文學工業(yè),它的臺詞為何如此考究,也沒法解釋為什么哈金和嚴歌苓在美國讀一個碩士,就能成為最受歡迎的編劇。
畢飛宇:永遠不要擔心文學教育束縛住天才們的手腳,天才的能量是巨大的,只要他有能力突破,你就永遠不要擔心你有巨大的能量可以控制別人,沒有一個天才會被課堂束縛,你不用擔心。
話又說回來,你別看我在課堂上分析得頭頭是道,我寫小說的時候根本不是那樣,我寫小說的時候,內心跟我寫小說講稿的時候完全不是一個人,我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很痛恨我的《小說課》。這個話我真說過。
為什么呢?我覺得越講得有道理,越是條分縷析、清清楚楚,離小說越遠,可是我在課堂上又必須要這么說,這很矛盾。哪個小說家在寫小說的時候會把一二三四都想得好好的了再去寫?可是在課堂上,你不把問題分開說,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第三個問題……你不把它分開說,你又講不清楚。你只能這樣講,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好的辦法呢?
張英:作為一個讀者和研究者更高明,還是作為一個創(chuàng)造者更高明?
畢飛宇:在課堂上我也反反復復,每幾節(jié)課堂我就要重復一次:“我講到這里的時候你們聽得津津有味的,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雖然你們覺得我講得挺有道理,但是小說的思維不是這樣?!?/p>
這個我反復在強調。你們別以為我在這里給你們講得這么清楚,就認為寫小說的時候,一個作家就是這么進行清晰的邏輯思維的,不是這樣。
小說既不是辯證思維,同樣也不是邏輯思維,它就是小說思維,它有小說的邏輯,小說的邏輯就是生活的邏輯,它包含了微妙的情感和強有力的情感,它是一個互動的東西。
當教師,最好別問自己在培養(yǎng)誰
張英:最近這十年,很多作家去大學任教。方方在華中科技大學,你在南京大學,王安憶在復旦大學,莫言在北京師范大學,閻連科在中國人民大學,這些作家進入高校后,能把小說怎么敘事、怎么作為一個技能去操練,轉化為一個學科。
畢飛宇:敘事一定不是一個偽學科,盡管你是做新聞的,我相信你只要和語言打交道,你就會明白這個,對吧?
張英:你的《小說課》里面是兩條線,一條是中國的古典小說,另一條是西方小說。
畢飛宇:當代小說也多。
張英:這兩條線,開這門課時就定好了它的脈絡嗎?
畢飛宇:沒有。這個實踐意義很強,許多篇目學生是要求我講。比方說,講《阿Q正傳》、講《故鄉(xiāng)》、講海明威的《殺手》,都是同學跟我提出來的,一個同學就明確問我到底什么叫“冰山理論”,如何去藏?我只能回去把海明威的小說拿出來翻,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里,《殺手》不是頂級的,在他的小說里可能是一個中等水平的作品,甚至中等也達不到。但是為了把“冰山理論”講得更清晰,這部作品是一個很合適的教材,所以我選了它。
張英:張悅然出版的那本《小說課》你看了嗎?
畢飛宇:她沒送我。我對她的這個教材很感興趣,畢竟跟我們隔了幾代,我也特別想看看這一代的作家如何進入小說,如何講小說。
張英:王安憶在大學任教快十年了,培養(yǎng)出來的、有代表性的學生有甫躍輝、張怡微,你也待了快十年了,有寫得好的學生嗎?
畢飛宇:我不管,有可能他們哪一天開始寫了,有可能壓根沒有寫,或者說幾年后他突然冒出來了,都是可能的。
當年我在讀中文系的時候,那么多老師給我們講文學史,給我們講美學,給我們講語言學,我堅信沒有一個老師意識到教室里面坐著一個未來的小說家。他們不會往這方面想,但是我要問我自己,離開了那個四年,即便我是一個寫作的人,還會是今天的這個作者嗎?一定不是。
張英:在過去,南京大學和北京大學的中文系是一樣的,只培養(yǎng)學者,不培養(yǎng)作家。在它們看來,文學文學,有文而沒有學,小說并不是一個學術,后來把你招過去,這說明南京大學還是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畢飛宇:別的都不說,來聽小說課的那些同學,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提著拉桿箱來聽課的那些愛好者,那個交流還是快樂的。
張英:北京大學也開了創(chuàng)意寫作課,原來它的中文系老先生們都堅決表示“我們不培養(yǎng)作家”,認為這是很驕傲的一件事情,現在來看,出現了今天這樣的變化。
畢飛宇:這么多年教師當下來,我覺得,一個當教師的,最好不要告訴自己,我在培養(yǎng)什么人。你只要告訴自己,我在培養(yǎng)人就可以了,你不要管我在培養(yǎng)什么人,這個問題模糊一點,因為有關個體生命,此外,你還不能忽視命運,一個天才因為吃不上飯夭折了,這也是命運,一個才智很普通的人,上帝給予他非常特殊的人生,他最后成為一個作家,也是可能的。
慈善者·我是沒工資的作協(xié)主席
張英:你是一個非常愛惜羽毛的人,我們吃飯聊到過,包括你寫詩,并沒有可怕的自我節(jié)制,這是一種能力,很多人在走紅之后,會把以前寫的垃圾也好,所有東西都急功近利全部給處理好,因為反正所有大門全開了。
畢飛宇:不要說詩歌,我在發(fā)表處女作之前的所有作品,一篇也沒有拿出來,我發(fā)表處女作之前的退稿,一篇沒有拿出來,一篇都沒有,在我的文集里,永遠看不到我發(fā)表處女作之前寫的作品,拿出來只會傷害我,不會給我加任何分,那些作品確實不好。
張英:從研究學問來說,這就少了很大一塊參考依據。
畢飛宇:就是一些習作。對于我們這種類型的寫作者來講,在相對的年齡階段,一定是越寫越好,不要為早些年幾粒小芝麻覺得可惜。
張英:你是非常有個性的人,當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你直接把它拒掉了,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那是給五萬元的。
畢飛宇:不說,我和評委會已經達成了很好的互諒,年過半百,最大的好處就在這,你會發(fā)現年輕時許多堅守可以放下了,一點問題都沒有。過去了,徹底過去了。
我們有個君子協(xié)定,不再說這件事情,這個君子協(xié)定是對一生有效的,永遠不會跟任何媒體說這件事情,我跟我太太都不多做解釋,過去了,它就過去了。
我唯一能夠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我拒獎的這個行為,外界的許多猜測都是不對的。
當作協(xié)主席,是我的公益行為
張英:我以為你會拒絕當江蘇省作協(xié)主席的。
畢飛宇:我不會拒絕的。即使我不做這個主席,我也是一個對公益有興趣的人,包括這個小說沙龍,已經辦到第19期了,我在老家做這么多事情,幫助那么多年輕人,我骨子里有這個東西。龐余亮、小郭他們都幫我在做這件事情,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每個人沒有拿一分錢,都是義務勞動,一直到現在??梢园l(fā)誓,以人格擔保,我們所有人不拿一分錢,房子是興化官方的,用了我的名字,我跟房子一分錢關系都沒有。
張英:你沒有使用權嗎?比如杭州的西溪濕地,招了許多作家學者藝術家過去,是給20年的使用權。
畢飛宇:這個地方我一天的使用權都沒有。我相信我在江蘇做這個作協(xié)主席,可以幫助許多年輕人。
張英:也挺好。我一位曾在央視工作的朋友,紀錄片拍得很好,可他明白,不當官他永遠不可能在央視紀錄片頻道播他想推的作品,他必須去競聘一個主任或副主任,他一定要去競聘。
畢飛宇:我要跟你說一下,我當江蘇作協(xié)的主席不是做官。
理由是什么?不是客套,也不是巧舌如簧,我在南京大學拿工資,我不在江蘇作協(xié)拿工資,我所有的一切關系都在南京大學,我此刻的身份是南京大學教授,我不是公務員,所以我不是官。
我在江蘇作協(xié)不拿一分錢,江蘇作協(xié)只是給了一個象征性的身份。我體制內福利都跟南京大學走,跟作協(xié)不構成任何關系。
張英:后來全國通用上海模式,從葉辛擔任作協(xié)主席起,達成了一個慣例,作協(xié)把待遇變成勞務費。
畢飛宇:既然選擇我做主席,我選擇主席的身份而不是專家的身份,在任何時候,我和江蘇作協(xié)的成員一樣,我不拿工資。
張英:當主席,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公益行為。
畢飛宇:對。我把它看作是公益行為,公益行為好像是唱高調,我如何保證自己不是唱高調呢?我不獲得一分錢的利益,我就不是唱高調,對吧?
我為工作室化緣了三萬本好書
張英:老家這個“畢飛宇工作室”是什么時候搞的?
畢飛宇:2014年,這個地方分成兩塊,一塊是研究小說,還有一塊是為興化的孩子們提供圖書館。感謝中國所有的一流出版社,我一個個打電話,我說我要做公益事業(yè),你們必須要給我捐書,沒有一個出版社拒絕,包括張小波、沈浩波、黃育海都捐了。每一本書都是別人捐的,沒花一分錢,將近三萬本好書。
日常管理通過招募文學義工,義工都事先講明確了,不拿錢。不拿錢有不拿錢的好處,擠破頭,我們還要面試,不及格我們還不要。
張英:這個小說沙龍,相當于匯總了老家的作者是嗎?
畢飛宇:我是具體的作者。我們這個小說沙龍去過揚州大學,去過鹽城師范學院,去過上海大學,明年我要把它開到北京師范大學去,到時候邀請你。
張英:小說沙龍現在是你工作室的主要產品嗎?
畢飛宇:最重要的產品,這個產品主要是龐余亮在做。
很感謝我的前東家《雨花》雜志社,我們的小說研討完了以后,修改好的作品,在那里發(fā)表。
我是知道的,有些作品改完以后,離雜志發(fā)表的標準還有一點距離的,只夠95%,有一兩篇的作者能力確實不夠,但是為了鼓勵他們,改了以后,由雜志發(fā)表出來,很有意思。所以,為什么興化這個地方,那么多人愿意去寫呢?
張英:挺好的,就像麥家的工作室,他媳婦幫他打理,雇幾個人,搞一個書店,但是他的工作室主要是幫他賣版權、賣IP、賣版權翻譯接待。
畢飛宇:這點不是跟你唱高調,這跟我對自己的寫作生涯反思有關系。我剛才跟你說了,寫完《推拿》之后,有一段時間,我回顧我人生的時候,除了小說的目錄以外,幾乎想不出其他內容,我覺得我的人生特別干。
在這樣的思路底下,我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這么多年,從一個鄉(xiāng)村窮小子成了一個聲譽相當不錯的小說家,我究竟為這個社會做過什么事情?當然,你可以安慰我,你把作品寫好了,就是為社會在做事情,但我覺得沒做過什么具體的事情。
如果我為這個社會做了一些具體的事情,到死的時候,我內心可能是平衡的,不覺得虧欠太多。
張英:以往所有農村考出去的文臣武將,到老了,一定要在老家做點公益。
畢飛宇:修路修橋,你說得很對,我做這件事情,其實跟修一條路建一座橋是一個形態(tài)。
今天的興化一定還有許多年輕的畢飛宇
張英:為基層提供了一種文學培訓和教育,相當于傳統(tǒng)書店的模式。
畢飛宇:你這么說我很高興,你這么說有一點贊美我們的嫌疑。我們更多的是一個娛樂性的活動,把它看得開開心心的,批評也是開開心心地批評,沒有覺得我一定要在家鄉(xiāng)做文學教育,不敢這么說,那樣說有點大了。你這么說,我不反駁你,我還蠻高興的。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跟成長的經歷有關,我高中階段苦惱得不得了,特別痛苦,我在整個高中階段都特別苦惱,沒有一天過得好,我是高中時候開始喜歡文學的。
張英:沒人分享,沒人交流,也沒人指導。
畢飛宇:我父親為了讓我考理工科,不允許我看,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看小說是偷偷摸摸的,寫小說也是,更沒有人跟我討論和分享。
一個年輕人多么希望跟別人討論,討論對一個人的精神,有巨大的推動和幫助。我有一個假想,今天的興化,一定有很多年輕的畢飛宇在這兒,他們也很苦惱,他們也可能不苦惱,我自己想的。如果有這樣的人,我們可以舒緩他們的苦惱。
張英:這個是有必要的,我父親開始寫作的時代,計劃經濟再不好,每個村子也都有一個鄉(xiāng)村大喇叭。
畢飛宇:我要強調一點,如果所有的事情讓我自己親自去做,我不會愿意。我不是個動手能力很強的人,現在我有個團隊,龐余亮、劉春龍、小郭……他們有個團隊,他們幾個人很能干,幾乎把所有的事情全替我做完了,具體的事情是他們在做,你可能要問,你做主席,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其實不影響我的時間。具體的工作都是他們在做,只是到了需要活動的時候,我一定會來,這個我做得到的。
不論年齡多大,回母校就又成了孩子
張英:你的母校成立了畢飛宇研究中心,剛開張時,對外介紹說會開通畢飛宇研究網站,會研究你的所有作品。后來網站也沒開通,也沒有變成以研究你作品為主的中心。
畢飛宇:沒有。我的母校是所小學校,客觀地講,把一流的作家、一流的批評家請過去是有難度的。畢飛宇研究中心無非兩個走向,第一個是研究畢飛宇,第二個是可以更開闊地研究當代文學。
我最后提出來的建議,我們要做大事情,不要做小事情,研究畢飛宇的論文已經夠多了,我們應當把揚州大學文學院中文系當代文學的研究往前推,你把當代文學研究這個水準推上去了,畢飛宇研究中心的水準自然也就推上去了。
我們第一個研討的是李敬澤的散文,第二個研討的是格非的小說。研究中國頂級作家,把當代好的作家納入到研究的范圍里面來,比研究一個畢飛宇價值要多。
話說回來,研究畢飛宇干嘛一定要揚州大學研究?好學者特別多。
張英:你的名字變成了象征性的名字。
畢飛宇:當我的名字成為象征時,我更有幸福感,我覺得我是有用的。
張英:我看你每年開學都要回母校演講?
畢飛宇:你怎么知道的?我每次都去,學校開學時。每年回母校兩趟。
哪個人對母校沒有感情?每個人對母校都有感情,因為回母校的心態(tài)是不一樣的,雖然一些教師跟我年紀差不多大,許多比我還小,可一個人回到母校以后,他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孩子,可以童言無忌,在自己老師面前可以很放肆。
張英:那也不一樣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念舊,換了別的功成名就的人,想的是講一場學校能給多少錢。
畢飛宇:我不富有,但幾十年來我不缺錢,自從發(fā)表了作品以后,我就不缺錢了。
我的小學數學是食堂會計教的
張英:你在考入揚州師范學院之前,高考成績不理想,你是復讀了一次嗎?
畢飛宇:我復讀了不止一次,考不上。我父親是個老右派,因為語言吃的虧,堅決不允許我讀文科,等我父親徹底絕望了,知道我不可能去讀理科的時候,匆匆忙忙讓我去考文科,第一次考文科又沒有考上,因為只有三四個月的時間,緊緊巴巴,好不容易才考到揚州師范學院的。
張英:你高三讀了兩年嗎?
畢飛宇:不是高三,我是復讀生,為什么我比龐余亮大好幾歲還同班?原因就在這里,他是應屆生,我是復讀生,雖然那個時候也讀了一些書,可是那時,讀書對高考一點用都沒有。
張英:原來是這樣的。
畢飛宇:我在南京的時候,周邊朋友經常譏笑我,他們都是名校畢業(yè)的,你考到揚州大學去,你還好意思跟我們混?我說,你們知不知道我的小學、中學是在哪里讀的,我在村子里面讀的,最搞笑的是,數學是我們食堂會計教的,因為實在找不到老師了,會計來教我們數學,他自己都不懂。
張英:基層就是這樣。1983年能上個揚州師范學院已經很好了,那會兒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再讀一個中專,就能直接吃商品糧了——改變命運的中專。
畢飛宇:我考上過中專。揚州地區(qū)的高郵師范,我父親不喜歡,我步行了幾公里,去縣里把中專的錄取通知書取消,拿回了我的檔案材料。
張英:那個年代,中等師范學校畢業(yè),就直接當小學老師,直接轉商品糧去教鄉(xiāng)村小學。
畢飛宇:我父親是個讀私塾的人,一天物理都沒有學過,只學過最簡單的物理,到“文革”結束的時候,他已經是鄉(xiāng)村的高中物理老師了。“文革”期間他自己在家自學的,他這樣的人都能當高中物理老師,不可笑嗎?太搞笑了。
拿了魯迅文學獎,父母仍覺得我不成器
張英:有過政治陰影的人,肯定是不愿意孩子學文科的。
畢飛宇:對。我很年輕時得魯迅文學獎,我的父親和母親都覺得我不成器,寫個小說算什么東西,直到我拿到了茅盾文學獎,他們才覺得這個兒子還可以,但是也沒有多驕傲。
張英:后來《平原》拿法國世界報的獎,拿法蘭西勛章呢?
畢飛宇:都不看好,我對我母親最大的安慰,就是我到南京大學當教授。有一年她胃部做手術,躺在醫(yī)院里面,跟旁邊的太太聊天,聊得好好的,突然失去了任何邏輯關系,冒出來了一句,我兒子是南京大學教授,被我聽到了。可見,這個事情對她來講,是太驕傲的一件事情。
張英:這是老師的職業(yè)病。
畢飛宇:她覺得什么都不如南京大學教授重要。
張英:也挺好,爸媽是老師,老婆也是老師,最后兒子也成為了教授。
畢飛宇:對,他們很滿足。
張英:對于教育世家,這也算是一個安慰。
畢飛宇:覺得我成了南京大學教授以后,我終于走上人生的巔峰了。
張英:你在老家搞工作室,也算是功德,畢竟文學需要交流,需要分享,在今天這個時代就更難。
畢飛宇:我們這個小說沙龍除了疫情嚴重的2020年少做了3期,一直延續(xù)到現在,我沒有缺席過一次。
張英:原來湖北省給每個縣級作協(xié)5萬元,有這五萬元,大家討論作品就有經費了,一年搞三四場活動,就把人給聚起來了,文學活動就恢復起來了。
畢飛宇:興化太特殊了,文學的人口太龐大了,現在隨著我們的一些推動,文學人口越來越龐大。
張英:這是好事情。計劃經濟時代再不好,縣以下的那套文化服務體系,對很多有精神需求的年輕人來說,也曾經起過某些安慰的作用,每個鄉(xiāng)村有個大喇叭,一個月有一場鄉(xiāng)村電影可以看。到人民公社,到鎮(zhèn)政府,都有一個文化站?都有一個郵局的報刊門市部,有一個新華書店。
畢飛宇:改革開放之后,這個體系全都亂掉了,成了每個縣養(yǎng)一個劇團,養(yǎng)一個圖書館,養(yǎng)一個文化館,就幾個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搞戲曲的、搞歌舞的,就是一個點綴。下面的土壤,文化體系,沒有了。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