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源
(宿州學院美術與設計學院,安徽宿州 234000)
《紅樓夢》是一部采用意象敘事手法的詩性小說,文中大觀園作為小說主體人物日常生活棲居的具體場所,人、景、物豐富多彩,包羅萬象。書中諸多故事都在這座被作者詩化、意象化的理想國中展開。大觀園中草木繁盛,有植物學家統(tǒng)計,《紅樓夢》全書敘述了大觀園中栽種或自生的植物共78種[1]P99。這些植物的規(guī)劃配置不是簡單虛構在這座“紙上園林”之中,而是在繼承本身原型內涵的基礎上再被賦予某些特定的哲學品格和藝術審美意義,融入到小說的藝術世界中,營造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象外之象的深遠意蘊,從而形象而全面地展示人物的形象、命運,小說的情節(jié)走向。
意象,是中國古典美學的一個重要范疇。意象的生成,主要是由于主體情思對客觀物象的單向滲透、浸沒、以至使客觀物象變形、變相、簡化、最終轉化為一種藝術符號[2]P45。意象在文學作品中多具有隱喻義且有著廣泛多樣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從而成為文學作品表達的根源。
自古以來,植物意象就一直伴隨著人們感性的存在,與中國古典文學結下不解之緣。從《詩經》、《楚辭》、《漢賦》等到歷代章回體小說,植物意象往往承擔比喻、象征的作用,是中國文人表達隱晦情感時慣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植物意象的創(chuàng)造,離不開特定文化傳統(tǒng)中審美化的精神意象與符號,而成為傳統(tǒng)文化中某種精神品質的具體體現(xiàn)[3]P17。這種對于某一物象的心理與思維定勢,深刻地影響著一代又一代文人的創(chuàng)作。
《紅樓夢》中的植物意象比比皆是,以有限之象,蘊不盡之意。梅、松、竹、桃、柳、荷等意象的文化內涵深刻且意蘊悠長,松竹梅的堅韌,桃李杏的果實,曹雪芹都將它們與書中的人物性格相對應。而曹雪芹筆下的芭蕉意象出現(xiàn)的篇幅雖不多,卻使人們意識到芭蕉同樣是傳統(tǒng)文化中非常重要的審美意象。同時也使我們對托物言志等傳統(tǒng)的藝術手法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芭蕉又名甘蕉、芭苴、天苴、綠天、扇仙等,原產于我國南部,栽培歷史在兩千年以上??贾T史料,芭蕉在西漢已有栽植,秦嶺、淮河以南常栽培供觀賞。東漢末年隨著佛教的傳入,佛經中的芭蕉常用來比喻“不實、空、無?!钡群x。至東晉,芭蕉栽培較為普遍,芭蕉題材和意象的文學書畫作品也不斷出現(xiàn),但多處于形態(tài)審美的階段。至唐宋時期,芭蕉已作為觀賞植物被廣植于佛寺及園林庭院之中,人們對芭蕉的描摹從外形的審美欣賞深入到內在精神意蘊的發(fā)掘和表現(xiàn),至此梧桐意象的意蘊差不多,常常是離情別緒孤獨憂愁的象征。如南方的有絲竹樂“雨打芭蕉”,以表凄涼之音。李清照曾把心中煩悶說與芭蕉:“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舍情。”
《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行文當中即出現(xiàn)“芭蕉冉冉”,以凸顯其高舒垂陰、蕉葉扶疏之貌。芭蕉作為《紅樓夢》最先提及的植物之一,在大觀園中有集中種植也有零星散栽。對于作者而言,其意不是展示芭蕉之景,而是對芭蕉意象的多重涵義做出別有深意的安排。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描寫賈政一行人游大觀園:“過了荼靡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到薔薇院,傍芭蕉塢里盤旋曲折?!盵4]P194可見大觀園中的芭蕉塢應是成片的蕉林。明代計成在《園冶》中提到“半窗碧隱蕉桐”、“窗虛蕉影玲瓏”均為芭蕉造景手法,芭蕉最忌于空曠迎風處種植,古人多在窗前院后、假山石旁配上幾株芭蕉?!度悍甲V》就有“為窗左右,不可無此君”的說法。清許傳霈《再次前韻寄馮太守其二》:“無計蕉窗人夜讀,秋涼如水一燈青”。文人意趣、躍然紙上。此外,古代園林居所中雖常見芭蕉,但卻很少用芭蕉命名景點。曹雪芹設置“芭蕉塢”很可能是受到祖父曹寅的影響,據(jù)田家英“小莽蒼蒼齋”所收藏的曹寅《行書七言律詩軸》中所署“沖谷寄詩,索擁臂圖,嘉予解天竺書,奉和舊作,己巳孟夏,蕉庵納涼,承教屬書并求斧正。”[5]P58可知曹寅故居中應有書齋取名“蕉庵”。曹寅所撰的詩文中也經常出現(xiàn)芭蕉的身影,例如《楝亭詩別集》卷二《微雨窗蕉綠甚漫成二首》中有 “一日不聞車轂響,世間何物綠如蕉”、“萬卉看來紅盡假,離披大葉好遮身?!盵6]P64可見曹寅對芭蕉所寄予的感情非同一般。紅樓夢筆筆有著落,處處有照應。無論曹雪芹是否別有用心,“萬卉看來紅盡假”的主旨與紅樓夢的悲劇基調確有相似,曹寅祖孫二人就此產生共鳴。清代評論家王希廉指出《紅樓夢》中最關鍵的乃是“真假”二字,真真假假,錯綜糾纏,難辨難分?!皾M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里蘊含了曹雪芹對人生、社會的無奈、惆悵與悲涼之感,體現(xiàn)了他的人格理想和復雜心態(tài)。
除芭蕉塢外,大觀園中還有三處:瀟湘館、怡紅院、秋爽齋栽種芭蕉。根據(jù)不同的場所精神芭蕉的種植搭配也不同,以此恰如其分的象征居所主人的品格、情感、命運。
第十七回“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從里間房里,又有一小門,出去卻是后園,有大株梨花,闊葉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 ”[4]P190這便是林黛玉所住的瀟湘館。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黛玉笑道:‘我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些?!盵4]P267瀟湘館前院,有千百竿翠竹掩映生涼;瀟湘館后院,青翠欲滴的芭蕉與潔白的梨花交相呼應,這些植物特定的“文化性格”蘊含著作者很深的用意,成為傳情表意的象征意象。清人張潮《幽夢影》有云“蕉與竹令人韻”,[7]P138清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蕉能韻人而免于俗,與竹同功?!盵8]P266瀟湘館內的蕉竹正映照了黛玉清高脫俗的品格。此外,《幽夢影》云:“種蕉可以邀雨”,白居易《夜雨》中有“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庇纱艘l(fā)出“雨打芭蕉”的意象與黛玉梨花帶雨、凄楚動人的風韻相吻合,更凸顯其年幼離家、寄人籬下、孤苦無依的傷感情懷。以至于當她愁緒滿懷時,吟出“秋窗風雨夕”,凄凄涼涼,令人肝腸寸斷。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4]P563此處“蕉雨”的聽覺意象加上“雨淚同滴”的視覺意象更加烘托出瀟湘館內幽涼深沉、哀婉蕭瑟的傷感氛圍,使人產生共情,同時也暗示了黛玉的悲劇命運。
第十七回中,賈政與眾人進了門,兩邊盡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瓕氂竦溃骸按颂幗短膬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說一樣,遺漏一樣,便不足取?!辟Z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 ’四字,方兩全其美?!盵4]P190看似簡單的紅綠二字,將海棠與芭蕉的色彩特征生動地描繪出來。后來元妃將其改作“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又顯得格調更為高雅一籌。怡紅院內芭蕉與山石為伴,“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從寶玉所作的《怡紅快綠》中即可了解。蕉石相配,安置院落一隅,則剛柔相濟,清雅靜穆?!敖杜粤⑹?,非他樹可比?!边@也是古代文人士大夫造園置景時常見的模式。古人往往借芭蕉的內在品格以彰顯自己不同凡俗的人格追求。怡紅院中蕉棠對植,缺一不可,情寓于景,景中有情。蕉棠同植在曹雪芹的好友敦誠的《四松堂集》卷三《宜閑館記》中即有記載,“榆柳蔭其陽,蕉棠芳其陰?!盵9]P316由此可見曹雪芹與其詩友志趣相投。蕉棠對植作為怡紅院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處景觀,突顯了作者的精心籌劃。前文提及《怡紅快綠》中有“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痹阝t院這種環(huán)境氛圍下,寶玉的性格氣質不言而喻。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劉老老醉臥怡紅院”中“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墻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墻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跴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fā)把眼花了。”[4]P509可見寶玉的房間富貴精致,散發(fā)著濃重的脂粉氣,把劉姥姥生生看糊涂了,以為是哪位女兒家的閨閣。在怡紅院這個“相對自由”的空間,寶玉作為榮國府銜玉出生的接班人,家中長輩對他寄予厚望,而他無視仕途經濟,不諳人情世故,在大觀園眾女兒的簇擁下,宛若怡紅院紅花叢中一點綠?!皩α|風里,主人應解憐?!盵4]P211正暗指寶玉為惜花之人。寶玉曾說,女兒清澈潔凈如水做的骨肉,見了便覺清爽,男子則如泥做的骨肉,濁臭逼人!可見寶玉是極愛這些純潔美好沒有被世俗污染的女孩子,護惜之情深切,他心甘情愿一輩子與女兒們相守,甘愿作陪襯紅花的綠葉。芭蕉在佛教中喻空,虛幻不實,魏晉謝靈運在《維摩詰經十譬八贊·芭蕉》中就用芭蕉闡釋大乘佛教物性本空,人生如夢幻虛無的佛理[10]P125。這與寶玉重愛情、重親情,一生為情所困,最后看破紅塵,化身為僧,遁入虛無世界的命運相契合。
秋爽齋院內種植芭蕉和梧桐,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寶玉與眾姐妹商議結詩社,每人都要起別號,探春因最喜愛芭蕉,自稱“蕉下客”。所謂“言為心聲”,探春對芭蕉的偏好揭示了她的個性特征。不同的植物意象所蘊含的文化意蘊不同,從“歲寒三友”、“五清”皆可發(fā)現(xiàn),人們往往將植物的自然屬性和人的道德情操相聯(lián)系,并將其與人的某種精神品質相對應。秋爽齋梧桐芭蕉盡有,梧桐在古代被視為祥瑞之木,圣潔高雅,芭蕉超凡脫俗,扶疏可愛,瀟灑清新,且兩者都具有高大舒秀的形象,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大葉”,從審美感覺上來說,這兩種植物的共同特點與開朗、大方、不拘、高闊乃至志趣高尚、志向遠大等似有相通之處,這正映襯了探春“闊朗”的性格。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對秋爽齋內部布局作了描述:
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浮且贿呍O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干显O著大鼎, 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4]P492。
在這段描述中,曹雪芹為我們展示的重點是“大”—大布局、大空間、大物件,都折射出探春大氣豪爽的男子氣概與高雅的志趣,這與秋爽齋外芭蕉梧桐的意象內涵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其中的底蘊不言而喻。 書中第三回探春首次出場,曹雪芹便形容其“文采精華,見之忘俗”,第五十六回目中稱“敏探春興利除宿弊”,可見探春確實聰敏有才干,不是平庸之輩。
《紅樓夢》中為塑造人物形象,豐滿故事情節(jié),作者巧妙地將芭蕉的詩文典故意象運用到相關場景中,以此借物抒情、歌以言志。通過這些典故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審美情趣、價值觀念。我們也因此感受到作者創(chuàng)作構思的縝密,不僅暗示了人物未來的命運,也為后續(xù)敘事情節(jié)走向埋下伏筆,可謂一舉多得。
《紅樓夢》第十七回,賈政命寶玉隨行,和眾幕僚同游大觀園,寶玉為“衡芷清芬”撰寫的對聯(lián)為“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引起眾人的吹捧。賈政表面批評:“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盵4]P196心中卻是肯定評價?!皶山度~文猶綠”收于《時古對類》一書,這是上聯(lián),下聯(lián)是“吟到梅花句亦香”[11]P120。“書成蕉葉”所用的是“懷素蕉葉習書”的故事,唐代陸羽《僧懷素傳》云: “懷素貧無紙可書,常于故里種芭蕉萬余株,以供揮灑。”五代陶谷《清異錄》也記載,懷素曾于故里零陵,庵東郊,營建蕉林,取葉代紙而書,并為居所取名為“綠天庵”。古時蕉葉作為書札紙頁的替代品,“蕉葉題詩”的文人雅事甚多,尤其在唐代,如李益《逢歸信偶寄》:“無事將心寄柳條,等閑書字滿芭蕉”;方干《題越州袁秀才林亭》:“坐牽蕉葉題詩句,醉觸藤花落酒杯”;白居易《春至》:“閑拈蕉葉題詩詠,悶取藤枝引酒嘗”。蕉葉題詩不僅體現(xiàn)了詩人日常生活的閑情逸趣,更是文人風雅生活的常見點綴。
前文提到秋爽齋的居室擺設,從中可以看出探春對書法的愛好。或許,探春也會在閑暇時取蕉葉揮灑學書,想必正是這“書成蕉葉”才引發(fā)她成立詩社的雅興吧。由此,我們能深切感知曹公的有意鋪設,通過芭蕉來映襯探春的性格特點。
《紅樓夢》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元春歸省,眾人作詩應景,寶玉奉命擬五言律,“綠玉春猶卷,紅妝夜未眠?!睂氣O見狀,急忙提醒寶玉元春不喜“綠玉”,建議其將“綠玉”的“玉”改為“蠟”,并告知此典故出自唐代錢珝《未展芭蕉》,全詩頭一句就是: “冷燭無煙綠蠟干”。元春看過夸贊寶玉,“果然進益了!”此處寶釵用“綠蠟”喻指院中芭蕉,雖是揣摩“上意”,但確實比綠玉更加妙趣橫生。錢珝《未展芭蕉》并沒有從正面去描寫芭蕉,而是以獨特的意象,含而不露的方式,將要表達的情意見于言外,讓讀者心領神會。唐張說《戲題草樹》“戲問芭蕉葉,何愁心不開”,宋王洋《和陳長卿賦芭蕉二首》其一“落落虛懷好自珍,一番舒展一番新”,宋張載《芭蕉》“芭蕉心盡展新枝, 新卷新心暗已隨?!钡仍娋涠济鑼懥税沤兜男氯~初呈卷曲,隨著生長慢慢舒展,蕉葉的風韻就在于展與未展之際。錢珝將未展蕉葉比喻為“綠蠟”,仿佛點睛之筆,惟妙惟肖地描繪了芭蕉翠綠凝脂的色澤;又用“芳心、書札”將未展芭蕉的神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可謂曲盡其妙。此詩收錄在曹寅編寫的《全唐詩》卷712,想必曹雪芹也因此而心有所感吧。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探春自號為“蕉下客”,黛玉隨即引用“蕉葉覆鹿”的典故取笑探春,要將她燉鹿脯子吃酒。眾人不解。“蕉鹿”的典故由來已久,其出自《列子·周穆王》卷:
“鄭人有薪于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 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 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 順涂而詠其事。 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 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矣?!盵12]P111
這里的“蕉”同“樵”,意指柴草、柴薪。這個故事引發(fā)了一個發(fā)人深省的問題,現(xiàn)實與夢境真假錯綜、虛實難辨、利益紛爭、得失無常?!奥埂钡牡涔试诠糯膶W中常見,鹿的象征意義多指戰(zhàn)利品,“逐鹿”即用來比喻世人追逐名利的野心?!妒酚? 淮陰侯列傳》記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薄敖堵埂敝湟脖缓笫牢娜祟l頻使用,如宋辛棄疾《水調歌頭.再用韻呈南澗》:“笑年來,蕉鹿夢,畫蛇杯”;清吳翌鳳《浣溪沙.雨過虛堂綠映簾》:“世事幻如蕉鹿夢,浮華空比鏡花緣”;清黃景仁《滿江紅.贈王桐巢》:“蕉鹿幾番驚往事,關山若箇常年少”。無獨有偶,曹寅的詞作中也傳達了這種思想意識,《水調歌頭》中:“幾個鹿蕉生活,幾個雞蟲得失,混了好林泉。休夸人物志,直作悟真篇?!盵6]P69其中所蘊藉的人生無常、空無、了悟的觀念與《紅樓夢》中的《好了歌》確有相通之處。因此,《紅樓夢》中頻繁出現(xiàn)的芭蕉意向和整部小說的意蘊走向是一致的,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大致如此。
《紅樓夢》詩文典故中的芭蕉內涵使人們意識到芭蕉同樣是傳統(tǒng)文化中非常重要的審美意象。同時也使我們對托物言志等傳統(tǒng)的藝術手法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總而言之,《紅樓夢》中的芭蕉凝聚著作者豐富的情感意趣,反映著古代文人的審美認識和文化心態(tài),是小說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蛟S有人會認為曹雪芹在書中提到芭蕉未必是刻意為之,因為當時生活環(huán)境中芭蕉本就隨處可見,描述當時的生活自然會涉及。但真正懂得曹雪芹的人都會認識到,曹雪芹筆下的人、物、事,甚至每字每句,都不是隨意拈來的,真正是字字珠璣。而且,我們也感受到他所描寫的每一個人、物、事都是那樣的真實、豐滿。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也能更進一步理解芭蕉的藝術意象與古人生活、與傳統(tǒng)文化的密切關系。中國古代文人一向崇尚物我交融的境界,善用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等象征性的、比喻的手法表達豐富細膩的思想感情。這使得一些符號化的意象具有了豐富的審美和情感內涵。曹雪芹正是將芭蕉意象的多重涵義展現(xiàn)在小說中,營造環(huán)境場景、塑造人物形象、構思故事情節(jié),以增加小說的深度和美感,并對芭蕉意象內涵作了傳承和拓展,言難言之理,含不盡之意。流傳百年,世人讀來仍感回味無窮,發(fā)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