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仲
“忠恕之道”的問題始于曾子。《論語·里仁》篇中記載:“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釉唬骸??!映觯T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比欢鴮⒖鬃又辉凇墩撜Z·衛(wèi)靈公》篇中解釋過“恕道”:“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彪m然《論語》中曾18次提及“忠”字,但孔子本人卻從未明確闡釋過何為“忠道”。
而在與孔子大體同時代的先秦文獻中,“忠”字已多處出現(xiàn)。譬如:《國語·宮之奇知虞將亡》中說“除暗以應外謂之忠”、[1]195《國語·內史過論晉惠公必無后》中說“考中度衷,忠也”、[1]24《左傳·文公元年》中說“忠,德之正也”。[2]82《左傳·文公六年》中說:“以私害公,非忠也”;[2]87孟子認為“教人以善謂之忠”;荀子認為“逆命而利君謂之忠”;《國語·內史過論晉惠公必無后》中又說:“施其所惡,棄其忠也”;[1]24以及《論語》中“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為人謀而不忠乎”“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等等。總結而言,先秦文獻中的“忠”大體有兩個層次的意思:一個層次是,真實真誠、中正無私;另一個層次是,盡力盡責,行善毋行惡。而“恕”的內涵則似乎相對簡單一些。除了《論語》之外,在《左傳》中出現(xiàn)過6次,如“恕而行之……已弗能有,而以與人,人之不至,不亦宜乎?”等,[2]11大體皆為“不要損害他人”的意思?!兑淖印ご蟮老隆分械摹捌鹩谇樗y安而不能安,猶可恕也”,[3]《韓非子·顯學》中的“今寬廉恕暴俱在二子”[4]則有寬恕之意?!豆茏印ぐ娣ń狻分械摹岸人≌撸戎诩阂?,己之所不安,勿施于人”,[5]《子華子·執(zhí)中》中的“古之制字者,茲心為慈,如心為恕”,[6]則可看作孔子之言的引用、引申。(1)《孟子·盡心上》中提到“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但是沒有更多解釋?!盾髯印しㄐ小分杏小翱鬃尤 钡挠涊d。但是這一部分常被疑為漢儒“偽撰”,存在爭議,故于此不取。
這里有幾個特點需要注意。第一,先秦文獻中的“忠”“恕”除了在《論語》《中庸》中有過兩次連用,其他時候都是分開表述的。第二,先秦文獻里的“忠”,不論在出現(xiàn)的數(shù)量、用法的多樣性、內涵的豐富程度、意義的深刻性上,要多于“恕”、重于“恕”、價值大于“恕”。第三,先秦文獻里已經出現(xiàn)了從 “體”和“用”兩個層次來解釋“忠”的論述,并有了以“忠”為體,“恕”為用的傾向。譬如“忠”的真誠無私等等意涵,屬于內心真實情感的德性。而“忠”的盡職行善這些實踐,則屬于外在規(guī)則行為的德行。而《國語·內史過論晉惠公必無后》中“施其所惡,棄其忠也”,與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相近。這就等于說,“忠”在這里就代表了“恕”,廣義上“忠”的用法中也就包括了“恕”?!八 背蔀榱恕爸摇敝庥玫囊粋€部分。概言之,先秦文獻中“忠”“恕”之間的區(qū)分不甚明顯,二者關系也沒有專門地厘清。但是總的來說“忠”的地位更為凸顯,總體呈現(xiàn)以“忠”為基,“忠”高于“恕”,包括“恕”,“忠”為“恕”體的傾向。
而漢代以來開始注疏、編纂儒家經典的學者們以先秦之意作為參照,也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特點,并在此基礎上試圖打通“忠恕”之間的關系。他們基本“沿襲”了先秦時期“忠”高于“恕”的特點,開始將“忠”“恕”并談,并在兩者間建立起一種愈發(fā)具體明確的高下關系。譬如:鄭玄說“告人以善道曰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曰恕也”、[7]《大戴禮記·小辨》中說“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知外必知德”、[8]278《周禮·大司徒》疏“中心為忠,如心為恕”、孔穎達疏“忠者,內盡于心;恕者,外不欺物”、[9]邢昺疏“忠,謂盡中心。恕,謂忖己度物也”[10]等等,類似因果、內外、主從關系的表述,都可看作是這一趨勢的延續(xù)。
上述闡釋的趨向持續(xù)到了南宋,大儒朱熹同樣也看重“忠”的地位。所謂“如何只說恕,不說忠?看得忠字尤為緊要。”因此在他的解釋中,“忠”被明確賦予了本體的地位。在總結了前人闡釋的基礎上,朱熹用精練的語言將忠恕關系高度概括為:“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11]521他還明確了“忠是體,恕是用,只是一個物事”“忠只是一個忠,做出百千萬個恕來”。[11]505可以說朱熹所用之“忠”,基本也是繼承了先秦以來的大意,只是他明確界定了“忠恕”一體?!爸摇笔恰八 钡那疤幔爸摇笨俊八 眮眢w現(xiàn)。按朱熹的話來說:“分言忠恕,有忠而后恕。獨言恕則忠在其中。若不能恕則其無忠可知。恕是忠之發(fā)出,若無忠便自作恕不出。”[12]869由此“忠”就被嵌入進了“恕”,隱藏在字面之下,說“恕”時就自帶著“忠”。這樣就解釋了為何孔子沒有單獨談“忠”的問題。而且,他把孔子的“恕”提煉詮釋為“推己及人”,并以“忠”作為保障,就使得重釋后的忠恕之道增添了一些形而上學的色彩,不僅提升了儒家思想的抽象思維水平,還突出了儒學中體用合一的特色。
由于朱熹的思想于明代被封為正統(tǒng),他的解釋也可謂“一錘定音”,被后世儒家奉為經典而一直沿用下來。直到20世紀30年代一些著名的學者,如馮友蘭先生、楊伯峻先生等,提出了一種新的觀點,認為“恕”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視“忠”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兩者乃是“仁”的一體兩面,前者是“仁”的消極表達,后者則是積極的表達。
馮友蘭先生首先質疑前人未將推己及人的積極含義明確分別出來,且朱熹的“盡己”之說不在《論語》文本內,這樣的表述未必確是孔子之原意。馮先生認為“‘因己之欲,推以知人之欲’,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即所謂忠也?!蚣褐挥埔灾酥挥?,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所謂恕也”。[13]楊伯峻先生也認為“忠恕——‘恕’,孔子自己下了定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摇瘎t是‘恕’的積極一面,用孔子自己的話,便應該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14]應當說以馮先生為代表的這種觀點是具有合理性的。因為它在文本之內給“忠”找到了一個明確的“積極為人”的表達,而不是從文本之外加入的一種解釋。且這一表達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具有高度的關聯(lián)性、對應性,更加符合“忠恕”之間亦是“一以貫之”的意思。因此,這一觀點也具有較大的影響,在許多哲學史參考書目中可以經??吹?、并被引用。
比較而言,朱熹和近代學者們的這兩種表述可謂各有優(yōu)劣。以馮先生為代表的解釋顯然更為簡潔清晰,在結構上更為對稱,未脫離文本原文,也使得讀者理解起來比較容易。但是將“忠”理解為“己欲立而立人”卻會引發(fā)出一個嚴重的理論問題,即由此可以從邏輯上推論出“己所欲而施于人”的意思,從而導致道德任意的問題。實際上古代的一些學者,如元代的史伯璇、明代的呂坤、王船山等人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而在現(xiàn)代社會愈發(fā)提倡尊重個體意愿的背景下,學者們對這一思想的批判尤甚。他們認為這種觀點是建立在一種想當然的假設之上;[15]會導致剝奪他人自由的自我中心主義;也是一種利己主義與權力意志的典型體現(xiàn);[16]即便初衷是好的,也難保不會出現(xiàn)打著“我都是為你好”的旗號,自以為是地將自己的意愿強加于人。這個問題也可以說是忠恕之道所面臨的最大質疑,它直接關乎其是否具有合法性。我們知道,“以己度人”當然不會是儒家和孔子的本意。但是馮友蘭、楊伯峻先生在提出這個觀點時并沒有談及這個問題。于是一些后世的儒家學者做出了回應。譬如李景林先生就認為:儒家推崇等差之愛,就是承認個體之間存在差異。儒家所提倡的“成己成物”“盡己之性以盡人之性”“立人”“達人”都是在承認彼此差異的基礎上,根據(jù)時措之宜、將心比心,按照對方的節(jié)奏與限度來成就對方。因而不會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17]這樣的解釋雖然具有說服力,但是還需要通曉儒家思想的整體精神,在其他的文本中另找依據(jù),不免有些“節(jié)外生枝”,另費周章。
但是這一理論上的困境在朱熹那里卻并不存在。因為朱熹在將忠恕之道解釋為“盡己為忠、推己為恕”的時候,同時也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明確界定為了更高層次的“仁”而并非狹義的忠恕。他說“夫子分明說‘夫仁者’,則是言仁之道如此”。[12]639因此“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仁也;能近取譬,恕也”。[12]641朱熹顯然是注意到了論語原文中“己欲立而立人”前面的“夫仁者”這幾個字。故而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明確定義為“仁”,而不是“忠”。不僅如此,朱熹進一步將普通學習者(學者)與圣人之間的標準做了區(qū)分。他說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則是圣人之仁;‘能近取譬’,便是學者之恕”。[11]517所以“故圣人無忠恕。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乃學者之事”。[11]523這樣一來,在朱熹的解釋中“立人達人”成了圣人境界的標準,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普通學者應該去做的事。于是在朱熹的語境中,孔子并沒有積極提倡普通學者去“立人達人”,只是勉勵他們從“能近取譬”的工夫入手,先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開始做起,努力增進自己的修為。等到學者的修為達到了圣人的層次,自然也就可以做到“立人達人”。所以既然孔子沒有要求普通學者去“立人達人”,自然也就不存在“己所欲施于人”的情況了。但是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達到了圣人層次就可以做到“己欲立而立人”,那么圣人會不會犯“以己度人”的錯誤呢?朱熹的回答是:不會。因為“圣人與天為一,渾然只有道理,自然應去,不待盡己方為忠,不待推己方為恕,不待安排,不待忖度,不待睹當。如水源滔滔流出,分而為支派,任其自然,不待布置入那溝,入這瀆”,[11]525所以“圣人又幾曾須以己度人!自然厚薄輕重,無不適當”。[11]504也就是說在朱熹的語境中,圣人的“立人達人”不是簡單的關心人幫助人,而是可以自然而然、合情合理地把一切事物恰如其分地處置妥當。 這也就是普通學者難以企及,而專屬于圣人層次標準的原因所在。能達到如此境界水平的圣人,自然也就不可能把自己的意愿強加于人了。這樣就等于是把孔子和圣人都“擇了出來”。而如果有人犯了“自以為是”“以己度人”的錯誤,那也只能是普通學者修養(yǎng)工夫不到位所導致的,與孔子和圣人無關。由此可見,朱熹的這一套理論上的安排,可謂邏輯嚴密,用心良苦。
總結而言,馮先生等人的觀點雖然精練、貼切,但并沒有解釋可能會產生的“以己度人”的問題。相較之下,朱熹的觀點顯然更具理論深度。只是朱熹的解釋雖然細致完備,卻也過于繁雜。上文中我們只是簡要概括總結了朱熹忠恕思想的基本思路。實際上這里面還包含著另外兩個重要的問題未及詳解。一是朱熹還將“推己”和“以己”進行了區(qū)分,“立人達人”屬于后者。由于“立人達人”屬于“以己”,所以它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樂于助人”,而是具有更深邃的“自然”的內涵。二是普通學者在理論上都有可能成為圣人,進而也能夠做到立人達人時“厚薄輕重,無不適當”。只是要達到圣人境界必須要做大量的工夫。這又涉及朱熹關于工夫論繁復龐雜的闡釋。鑒于篇幅限度,實難展開詳述。總之,朱熹關于忠恕的理論可謂環(huán)環(huán)相扣,頗具創(chuàng)意,卻也不免太過復雜支離。若想完整地理解這一系統(tǒng)性的思想,對于常人來說可謂十分不易。由此可見,馮先生和朱熹關于忠恕之道的兩種表述,實際上都并非無懈可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