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 云
(桂林師范高等??茖W校 中文系,廣西 桂林 541199)
袁枚是清代乾嘉詩壇的風云人物,位居“乾嘉三大家”之首,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也獨具個性和影響。袁枚出生于杭州,21 歲那年從桂林出發(fā),北上應舉,開始了他事業(yè)的起點。48 年之后,聲名卓著的袁枚重返桂林尋覓舊夢前塵。袁枚兩次來到桂林,寫下30 多篇有關桂林的詩文,可以說,袁枚的一生,與桂林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緣。
袁枚與桂林結(jié)緣,始于1736 年。這一年袁枚21 歲,第一次來到桂林。袁枚出生在浙江錢塘一個家道中落的仕宦之家,家境清貧,其《秋夜雜詩》云:“我少也貧賤,所志在梨棗。阿母鬻釵裙,市之得半飽?!盵1]231他自幼聰穎好學,12 歲考取秀才,被視為神童。20 歲時,袁枚考舉人落選。次年春天袁枚前往桂林省視叔父袁鴻,袁鴻當時在廣西巡撫金府中任職。金對于這位江南才子青睞有加,《清史稿·袁枚傳》載:“弱冠,省叔父廣西撫幕,巡撫金見而異之,試以銅鼓賦,立就,甚瑰麗。會開博學鴻詞科,遂疏薦之。時海內(nèi)舉者二百余人,枚年最少?!盵2]13383當時的廣西巡撫金見袁枚氣質(zhì)不凡,令袁枚作《銅鼓賦》。袁枚凝視銅鼓,沉吟片刻,便揮筆立就,文辭瑰麗。金極為賞識,后將其錄入《廣西省志·藝文》[3]663。金每當與地方官員談論公務之余,必言及袁枚的詩作,賞愛有加。袁枚《薦鴻詞北上辭別桂林中丞》詩云:“萬里投知己,千秋見偉人。掃門才授贄,倒屣已迎賓。弱冠終軍小,憐才鮑叔真。牛心先賜啖,馬骨倍精神。一卷文章獻,千回諷誦頻。百僚參謁處,八座散衙辰。譽我如夸寶,稱詩似數(shù)珍。人聲齊諾諾,公口尚津津?!饚X三秋月,長安一路塵。拜辭先灑淚,圖報屢看身?!盵1]330詩中以蔡邕倒屣迎賓喻金對其熱情相待,以魏勃掃門喻自己一介貧賤之才幸得金舉薦,以管仲遇鮑叔比喻金的知遇之恩,以周牛心賜啖喻金在人前對自己的抬愛夸獎,以馬骨為重金所購喻金真心愛才。金針共的賞識、夸贊和資助讓袁枚感激至深。
袁枚在當年的科舉考試中雖未被錄取,但由于他是當年考生中年齡最小的,加之廣西巡撫金的溢美舉薦和重金護考,袁枚在京城的美譽度非常高。三年后再次應考,袁枚進士及第,題名第五,有《臚唱》詩云:“一聲臚唱九天聞,最是三株樹出群。我愧牧之名第五,也隨太子看祥云。宴罷瓊林有所思,曲江風里立多時。杏花一色春如海,他日凌霄那幾枝?”[1]19年輕才子,春風得意,喜不自禁。當他佇立風中沉思時,一縷懷想的思緒定然飄過千山萬水,飄到了桂林城。
袁枚第二次來桂林,是在1784 年。這一年,袁枚已是69 歲高齡的文壇巨擘,曾授翰林院庶吉士,又引領“性靈”詩派而追隨者甚眾。袁枚《重入桂林城作》詩云:“我年二十一,曾作桂林游。今年六十九,重看桂林秋。桂林城中誰我識?雖無人民有水石。水石無情我有情,一丘一壑皆前生?!盵1]820從第一次來桂林到第二次重入桂林城,時間已過去48 年,袁枚也由青年才俊成長為年近古稀的學界泰斗。在這期間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桂林城中已無故舊,可袁枚仍然記得前次在桂林發(fā)生的事和游賞過的景,想在重游山水風景之中找回如夢的往日感覺,對過往的經(jīng)歷念念不忘,感念恩人。其《重登撫署八桂堂有懷薦主山德公》詩云:“彭宣當日謁安昌,一見傾心在此堂。親向燈前修薦表,幾回座上嘆文章。人天渺渺恩難報,函丈依依事未忘。今夕西州儂再過,幾行衰淚落荒莊。遺民難訪地行仙,幕府蓮花盡化煙。只有庭前丹桂樹,見公夸許見公憐。”[1]824袁枚人立撫署八桂堂前,思緒飄飛到48 年前與恩人相見的日子,樹已長大,人已化仙,恩人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眼淚彌漫了詩人的雙眼。
當袁枚重赴桂林官署翻閱《廣西省志·藝文》時,發(fā)現(xiàn)自己前一次來桂林時寫的《銅鼓賦》被收入了省志,他感慨萬千,自云:“余丙辰至粵,金中丞得鼓二面,命余作賦,大加稱賞,即命刻廣西志書中。甲辰歲,余重游桂林,閱《省志·藝文》一門,國朝首載此賦。且驚且感,題一絕云:‘五十年前《銅鼓賦》,自家披覽自家憐。不圖漓水《崇文目》,竟冠熙朝第一篇。’”[3]663《隨園詩話》載:“所云《銅鼓》者……金公刻入《省志·藝文》類中,今五十載矣。重得披覽,恍若前生?!盵3]354《隨園詩話·補遺》云:“余甲辰到廣西,蒙撫軍吳樹堂先生飲余于八桂堂,是五十年前金震方中丞拜表薦余處。追憶少時恩知,為之凄絕,一坐竟不忍起??谔栆宦稍疲骸斯鸫鋮⑻?,此處曾經(jīng)謁大賢。知己平生人第一,白頭重到路三千。薦章海內(nèi)猶存稿,往事風中已化煙。夢自難尋腸自轉(zhuǎn),幾回欲起又留連?!盵3]768近50 年過去,當袁枚向人們問及當年金巡撫之事,大多數(shù)人已無知曉。只有兩人還依稀記得當年事,袁枚與他們重溫舊事,竟情難自抑而落淚,其《德山中丞撫粵九年,事在雍正間,問之粵人,竟無知者。惟劉仙庵、僧恒遠猶能言其顛末,喜贈一詩》云:“一言能感舊,雙淚落如絲?!盵1]825袁枚此次還探訪了故人的舊宅,其《訪韋鐵髯缽園舊居》序云:“鐵髯居士,故刑部尚書傅鼐之門下士也。曉星學方書,尤精導養(yǎng)。年六十余,發(fā)不二色。以事謫戍桂林,筑居缽園。當事貴人,常詣其家,言初濫耳,聞者謖然。丙辰,余相見金中丞署中,疑是毛仙翁、黃野人一流。今年,與李松圃郎中同訪其居,則已舍作佛寺。東廂供鐵髯小像,亦復遺失。因陸魯望過丹陽張承吉舊居故事,賦詩吊之。”[1]824其詩云:“特訪丹陽處士家,幾間茅屋供《楞伽》。周颙舍宅人何在?元化焚書事可嗟。(注:君多秘方,臨終都付焚如。)大抵神仙多解蛻,非關勾漏少丹砂?;厮季G鬢方瞳意,化鶴歸來尚看花。(注:門前手栽杏尚存。)”[1]825詩中所言鐵髯居士,是袁枚第一次來桂林時遇見的一位方術之士,其人擅養(yǎng)生之術,60 多歲而不生白發(fā),類似于傳說中東晉葛洪弟子黃野人、唐代毛仙翁一類的得道成仙之人。此次再訪桂林,已是人去物非,只有門前手栽杏樹與袁枚相對無言。
據(jù)袁枚《游桂林諸山記》等詩文,他此次還游覽了桂林的獨秀峰、風洞、七星巖、普陀寺、棲霞寺、南薰亭、木龍洞、劉仙巖、疊彩山等風景名勝,并一路留下詩文即景紀事。
在袁枚的成長成名過程中,多次受貴人提攜,承蒙多方護佑,而金在他事業(yè)落魄之時給予的鼓勵和資助,讓袁枚最為感念。袁枚在其《諸知己詩有序》云:“……金公恩最深,故重言之?!盵1]330知遇與資助的情義,溫暖了詩人大半人生。桂林作為袁枚事業(yè)的起步之地,成就了袁枚的華麗人生。在此經(jīng)歷的一切人和事,讓袁枚一生都在深情憶念。金與袁枚的互愛互憐,在桂林的土地上留下一抹溫馨的印跡,至今仍然依稀可尋。
袁枚兩次來到桂林,結(jié)友賞景憶舊賦詩。桂林的風景與人情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回憶,他的詩文描繪了多種多樣的桂林美。
桂林山川多奇峰。袁枚一生喜游山水,得山川之助,創(chuàng)作出獨具一格的性靈詩歌,形成性靈詩派。袁枚一生兩次來到桂林,面對桂林的奇峰異態(tài),他喜不自禁,靈感噴涌,正如其《隨園詩話》所言:“情有不容已,語有不自知。天籟與人籟,感召而成詩?!盵3]729山川感召,情由心生,順而成詩。袁枚《游桂林諸山記》云:“余嘗讀范石湖評桂山之奇為天下第一,今乃知非虛夸也。夫其千峰挺拔怪奇,誠天下所未睹也?!盵4]112其《獨秀峰》詩云:“來龍去脈絕無有,突然一峰插南斗。桂林山形奇八九,獨秀峰尤冠其首。三百六級登其巔,一城煙火來眼前。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傷焉?”[1]821獨秀峰是桂林的一座名山,位于城中明代靖江王城之內(nèi),素有“南天一柱”之稱。袁枚詩言獨秀峰孤峰于平地突起直立,直插云霄,為桂林奇山之首。登上獨秀峰陡峭險峻的山頂,可一覽全城風光,美景如畫。山峰兀然傲立的雄奇險峻氣勢,啟發(fā)了詩人的人生感慨。
袁枚《桂林諸山率皆峭立戲題一絕》詩云:“一笑白云端,邊山亦太蠻。攢空如欲刺,此處作天難?!盵1]823詩人登上山巔,便是立于白云之上,一座座山峰在這邊遠之地野蠻生長,山峰直插云天,天若有情天亦難。詩歌以戲謔的筆調(diào)寫出桂林之山的高尖奇險。
袁枚《從端江到桂林一路山水奇絕有突過天臺雁宕者賦六言九章恐未足形容終抱歉于山靈也》詩云:“我愛昭平陽朔,峰峰長箭鉤連。疑是宋康武乙,張弓同射青天。”“底事船窗忽黑,壓來天外孤峰??墒桥畫z擲下,有心驚駭詩翁?”“碧簪照水橫抽,石筍當空孤插。造成阿育天王,八萬四千寶塔?!盵1]817詩中所言陽朔為桂林轄縣,詩人乘船進入桂林境內(nèi),山嶺便頓生異形。山峰突起,如無因而生,如天外飛來,又似佛界千萬寶塔。桂林山峰的奇險驚駭了詩人,也驚艷了詩人。
袁枚《同金十一沛恩游棲霞寺望桂林諸山》詩云:“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窮邊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我來六月游棲霞,天風拂面吹霜花。一輪白日忽不見,高空都被芙蓉遮?!鲅ǖ歉咄娚剑CT坪嬔矍?。疑是盤古死后不肯化,頭目手足骨節(jié)相鉤連。又疑女媧氏,一日七十有二變,青紅隱現(xiàn)隨云煙。蚩尤噴妖霧,尸羅袒右肩。猛士植竿發(fā),鬼母戲青蓮。我知混沌以前乾坤毀,水沙激蕩風輪顛。山川人物熔在一爐內(nèi),精靈騰踔有萬千,彼此游戲相愛憐。忽然剛風一吹化為石,清氣既散濁氣堅。至今欲活不得,欲去不能,只得奇形詭狀蹲人間。不然造化縱有千手眼,亦難一一施雕鐫?!盵1]7詩歌開頭即稱桂林諸山為“奇山”,接著印證諸山之奇險與高峻。詩人認為中原地區(qū)沒有如此奇山,在當時的偏遠之地桂林的山才呈現(xiàn)出如此奇形險態(tài)。山山直立,插入青天,天上的白日突然被狀如芙蓉的青山遮擋。登山遠望,云海翻騰,眾山呈現(xiàn)千奇百態(tài)之像。在詩人天馬行空的想象中,有的山如開天辟地的盤古化成,有的山像女媧補天的五彩石一樣在云煙中變化無端,有的山像九黎部落首領蚩尤噴出團團妖霧,有的山像沐胥國的術士尸羅袒肩露臂。山上草木繁茂,如猛士夏育與烏獲植發(fā)如竿,有的如南海怪異之鬼母在青蓮中與小鬼嬉戲。詩人面對如此奇形險態(tài)的山形異狀,感覺已經(jīng)超出了造化巧手奇技雕鐫之功,想象該是一群精靈騰踔游戲之際忽遇大風狂作化為山間奇石,形態(tài)靈動欲飛,高聳入天。詩人馳騁上天入地的想象,借用鮮明的神話形象,把桂林的山峰描寫得栩栩如生而又雄奇險怪?!斑@首詩以想象的恣肆與奇特、時空上的劇烈跳躍跌宕、極強的擴張感和飛動之勢,成為中國詩歌史上一首不可多得的奇作”[5]192。袁枚以獨特的審美眼光,寫出了桂林山峰之奇,桂林奇峰成就了袁枚詩歌的奇作,兩者互相輝映。
桂林之山屬喀斯特地貌,其山中多熔巖洞穴。在袁枚的筆下,桂林之山不僅外表奇險,山內(nèi)之洞景也充滿了險怪的氛圍。袁枚《十月八日同陸君景文汪婿履青及府署中諸君子游棲霞七星洞》詩云:“桂林諸洞皆岈,就中奇絕稱棲霞。窊隆三里相綿延,以云作地石作天。萬怪惶惑藏其間,晉文請隧從此入,良夫執(zhí)火誰爭先?道人持楄桿,賈勇作前導。指示凈瓶柳,群峰來做鬧。指示金鯉魚,龍門如欲跳。忽然老衲曬袈裟,忽然漁翁掛笠帽。仙人床冷竟忘歸,石柱擎空吹不倒。紂絕陰天既可疑,吾公壑谷尤堪笑。其他獅駝蛇鳥百千余,一一像形誰所造?我道諸名皆強呼,并非山靈有意相描摩。萬物有單復,山川寧獨無?此是石婆石丈之心腹腎腸耳,游人搜剔作巧屠。奇章雖愛那能輦,王宰善書或可圖。但恐一燈吹滅薪不繼,從此我輩幽宮永閉胡為呼?納手捫心方自怖,隱隱東方一白露。雖然報曉少雞鳴,漸有微光開覺路。洞中久行目盡昏,侁侁爭往明處奔。誰知返射斜陽影,還是懸崖不是門?!盵1]820-821詩人與同伴舉著火把,一起進入深邃的山洞中,一塊塊奇形怪狀的熔巖在飄忽的火光照耀下,呈現(xiàn)出千奇百怪的姿態(tài)。在想象豐富的詩人眼中,它們有的像魚躍龍門,有的像僧曬袈裟,忽如漁翁掛笠,又似百鳥禽獸聚集相嬉戲玩鬧。如此怪奇之景,使詩人歡心喜愛,不知能否像唐代奇章公一樣引來眾多名士觀賞此景,又不知唐代善畫山水樹石的畫家王宰是否能把這些熔巖的奇情異態(tài)描畫出來。詩人和同伴在綿延幽暗而險怪的山洞中觀賞,漸生恐懼之意,他們擔心火把一旦熄滅,恐怕無法找到出口,人就只能永久幽閉在洞中。求生的欲望促使他們往前摸索,忽見遠處一片白光,大家以為到了出口,向前奔去,卻發(fā)現(xiàn)洞外只是一處懸崖絕壁。這既是一次讓人驚奇的山中游賞,又是一次讓人驚恐的石洞歷險。
桂林自然風景秀麗,在宋代就有“桂林山水甲天下”的美譽。桂林奇險的山峰、清澈的江水、縹緲的云霧猶如蓬萊仙境,漓江沿岸千峰環(huán)抱、山環(huán)水繞的風景清麗秀美,尤其山水交融的幻景奇麗迷人。袁枚《從端江到桂林一路山水奇絕有突過天臺雁宕者賦六言九章恐未足形容終抱歉于山靈也》詩中,形容進入陽朔的山水:“長繩牽上青天,一步船高一丈。分明水底山多,篙打亂山頭響”“可愛溪流清淺,數(shù)來石片分明。且作滄浪童子,終朝濯足濯纓?!盵1]817詩人乘坐船上,船工牽引著木船前行,青天白云倒映水中,秀水清澈云天分明,船行如在天中,云天似在水里。山山倒影水底,水底石塊清晰可見,船工手起篙落將竹篙點向水中,攪亂水中山影曲折妖嬈起舞。詩人瞬間愛上這清麗秀美的溪河,幻想自己變作滄浪孩童,整日在這清溪里游玩嬉戲。袁枚剛乘船進入桂林,就對桂林的山水一見傾心。
袁枚《興安》詩云:“江到興安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分明看見青山頂,船在青山頂上行?!盵1]830桂林山水清麗,漓江穿城而過。漓江發(fā)源于桂林市興安縣有“華南之巔”美稱的貓兒山,是桂林的母親河。從桂林到興安八十多公里水路,漓江像一條飄動的玉帶,隨山形蜿蜒,將群山的千姿百態(tài)映入水中。袁枚沿漓江而行,越往上游江水越清澈,詩人再一次被清清江水和江水中的山影迷住。袁枚乘坐在船上,抬頭往上望見是青山,低眉看水下也是青山,船如空中飛船穿行在山頂。只有非常清澈的江水中才有如此景觀和感受,那時的漓江水應是纖塵不染。
袁枚《將到湘山寺,江上有垂柳一枝,入粵以來所未見也》詩云:“一枝垂柳桂江清,霜后依依尚有情??墒墙先藨浳遥Ю锿饨叹??”[1]830在袁枚的筆下,清澈的桂江水滋養(yǎng)的岸邊垂柳也似通人性,對其依依含情,實則是詩人自己情感的外化,表達了詩人對桂江的人和物的一片深情,讀之感動人心。袁枚《普陀寺》詩云:“一寺藏山凹,松竹淡如許。古佛坐無言,流泉代作語。”[1]822佛寺藏在幽深的山谷,松竹淡然,古佛不語,寂靜安然。忽以清清流泉出聲代語,在寂靜的氛圍中突出了泉水清晰的聲音,流動的形態(tài),詩人賦予水以心情意念。在清泉的天籟之聲中,呈現(xiàn)出萬物和諧圓融的禪意境界,讓人置身其中而生閑適迷戀之意。袁枚在詩歌理論上倡導性靈說,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以靈動活潑的詩歌昭示世人,“性靈說就形式而言,袁枚提出‘巧’與‘妙’,即靈活風趣的藝術風格;就內(nèi)容而言,著重‘性情’與‘靈機’”[6]8。袁枚的詩歌中融入了他對自然山水的熱愛,也融入了他的真情真性與靈機。《文心雕龍·物色》云:“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7]566袁枚將自我的心性沉浸在自然之中,讓心靈與自然相交融,而不是停留在對外物的單純描摹,體現(xiàn)了性靈詩歌的靈性。袁枚認為如他有天才又風趣者才會在詩中抒寫性靈[8]116,他在詩中賦予自然之物以靈性,山水鳥樹亦具有人的性情與精神,能通人性,可悟人心,從而使他的詩歌呈現(xiàn)出濃厚的主觀色彩與個性特色,也賦予他筆下的江水、清泉以迷人之情態(tài),讀之令人心性搖蕩,心生向往。
袁枚的詩記錄了桂林風土人情的溫馨,也記錄了詩人對這份溫暖情義的感念與懷想。除前述對恩人的感念,還有與友人相處的溫馨回憶。
袁枚《別常寧(叔家青衣)》詩云:“六千里外一奴星,送我依依遠出城。知己那須分貴賤,窮途容易感心情。漓江此后何年到,別淚臨歧為汝傾。但聽郎君消息好,早持《僮約》赴神京?!盵1]8袁枚與其叔父家的奴仆常寧經(jīng)過幾個月的相處,產(chǎn)生了超越主仆的溫暖情誼。相隔千里之外的兩人在桂林邂逅,相處甚歡,結(jié)下深厚情誼,成為知己。常寧不舍詩人離去,送行至城外,依依惜別。袁枚亦留戀落淚,希望自己能早日發(fā)達,雇傭常寧到自己身邊做事,兩人便可朝夕相處。
曾經(jīng)發(fā)生在桂林風土的純真的人情世態(tài),在袁枚的心靈上留下溫馨的人情體驗。時隔幾十年后,再見到桂林的一山一石,都讓袁枚動容生情:“水石無情我有情,一丘一壑皆前生……黃粱一夢誰能再?我競來尋夢還在?!盵1]820因為山山水水見證了當時友善的桂林人與他的交往情誼,故而引發(fā)了袁枚對故人的思念懷想,往事歷歷在目,情誼如此真切,卻又像是一個令袁枚心向往之而身不能至的夢境。
袁枚作為文壇領袖第二次來桂林,受到了桂林各界人士的歡迎和熱情接待。居桂兩月,袁枚在桂林友人的陪同下游賞桂林山水,一邊賞景一邊憶舊一邊結(jié)交好友,與詩友唱和。朱鳳森《和袁玉堂清明日招友人雅集五泉山寺元韻》詩云:“誰作隨園以后人,詩壇荒卻卅余春。(注:簡齋太史在粵與先大夫唱和有余)”[9]35簡齋太史指袁枚,先大夫即朱鳳森父朱紱。朱鳳森的三位叔父朱依程、朱依韓、朱依真都與袁枚有詩酒唱和[9]35。袁枚對朱依真尤為贊賞,梁章鉅《三管詩話》載:“朱小岑布衣(依真)……隨園老人至粵西時,推為粵西詩人之冠?!盵10]2袁枚會見桂林岑溪知縣李憲喬,閱其詩稿,稱其為“今之蘇子瞻也”[11]。袁枚對粵西文人的贊譽,令廣西文人在清代中期聲名遠播。
袁枚離開桂林時,桂林的一些官員和地方名士贈詩贈物送別,袁枚《隨園詩話》載:“桂林向有詩會……余到后,得與文酒之會,同訪名山古剎。臨行時,五人買舟相送,依依不舍,見贈篇什,不能盡錄?!盵3]354《小倉山房詩文集》中附《吳公詩二首》云:“曾奏《長楊》軼子云,瞥從湘浦見垂綸。洞簫聲重三千玉,《銅鼓》詞傳五十春……壯歲共看華岳雪,老來同泛桂江秋?!盵1]830袁枚有詩答謝桂林友人,如《岑溪令李君義堂猥蒙佳贈兼索和章,舟中卻寄》詩云:“李侯示我詩百首,古人已亡今忽有……自從作吏少知音,一卷《離騷》空系肘……桂林喜有舊騷壇,十月同傾八仙酒。南熏亭前把臂行,開元寺里看碑走。獲一奇字輒咨詢,考一紀元必分剖?!盵1]826《接大司馬慶樹齋手書及貂冠等物賦詩報謝》詩云:“果然我家信,寄來君手書……余言念賤子,絮絮情無已。如以九回腸,纏綿堆滿紙??謺圆槐M,外加詩一幅??衷婋y慰寒,更贈貂皮冠。貂冠暖洋洋,滿頭消雪霜。詩韻繞梁飛,滿手捧珠璣?!盵1]827《謝李松圃郎中贈石菖蒲》詩云:“蒙賜仙蒲草,教儂老眼清。鋪宜青玉案,飲稱綠昌明。細葉迎燈舞,輕香繞硯生。倘將書帶比,學愧鄭康成?!盵1]829《謝蒲柳愚山長贈苗錦》詩云:“魯望文傳記錦裙,丘遲割愛許平分。天孫組織輸新樣,蠻女機絲妙絕群。裁被真堪覆衰老,囊詩兼可寄夫君。只愁疊向空箱去,化作華發(fā)五色云。”[1]829《舟中遣懷四首》詩云:“驚我是古人,疑我作仙侶。迎則笑欣然,別則涕如雨。深山窮谷中,牽衣愿作主。于我何求哉,人情厚如許!”[1]828這些互贈之詩,抒發(fā)了桂林友人與袁枚的深情厚誼、感念之意和留戀之情。
袁枚心知這一離去將是今生永別。他對友人依依不舍,對桂林念念難忘,一路遠行一路回望一路留下詩行。其《余小住桂林,與馬嵰山、浦柳愚兩山長、李松圃郎中、朱心池明府、朱小岑布衣,文宴甚歡。臨行時,五人買舟相送,依依不舍,余為愴然,到全州賦詩卻寄》詩云:“重到漓江印雪鴻,不圖風雅遇諸公。三生自有因緣在,十日何曾酒盞空!爭拓古碑投我好,分抄詩本問誰工。關心打槳開船際,尚有青琴聽未終。(注:小岑袖詩到船中送行。)苔岑未免惜分攜,久往黃鶯尚欲啼。舟子鳴鉦催客散,暮云含雨壓篷低。青山耐久情原在,白發(fā)重逢事怕提。知否衰翁行半月,夢魂還繞桂林西?”[1]825桂林的山水風景固然清秀迷人,桂林風土人情的溫馨情誼更令袁枚傾心迷戀,魂牽夢縈。
兩百多年過去了,袁枚在桂林留下的足跡和詩篇,化成一個美好的傳說,一個感人的故事,在中國文學史上流傳,在桂林人民的心中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