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國報道》記者 邱慧
上世紀90年代,孫曉梅就開始與婦女工作打交道。
冬日的午后,陽光灑進擺放著電腦桌的客廳。丈夫和兒子在國外回不來,孫曉梅決定一個人在這里過年。
她婉拒了好友一起守歲的邀約——《中華人民共和國家庭教育促進法》出臺后,這位64歲的學者更忙了。不少官方的、民間的機構都找到她,希望能借力她過往的研究經驗來完善家庭教育上的結構性問題。
早晨7點,趕著返鄉(xiāng)的小時工提前來了,孫曉梅也為此早起了半小時。小時工把菜式的半成品做好后放在冰箱里凍上,從臘月二十五一直到除夕的量都備好了。孫曉梅則和往常一樣坐在家里的那張電腦桌前,她把一天分成三個時段工作,上午、下午和晚上,每個時段都對應著規(guī)劃好的任務:評審稿修改、知識點梳理、課題結稿,話題大多與家庭教育相關。
因為放了寒假,不用到學校上課,孫曉梅早飯后就開始改稿工作。
孫曉梅現在是中華女子學院教授、家庭建設研究院執(zhí)行院長。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她就跟婦女兒童、家庭教育工作打上交道?!吨袊鴪蟮馈酚浾吆退s了采訪,近距離觀察這位女性學、家庭教育學領域資深專家的一天。
1958年,孫曉梅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在新華社工作,常年駐外,從小孫曉梅就成長在阿姨和親友的代管氛圍里。阿姨以照顧生活起居為主,很少跟她聊家庭的話題。少年時代,她最興奮的就是每個月能收到親人從國外寄回的信件。
1978年,孫曉梅在中國人民大學二分校學習黨史專業(yè),成為高考恢復后人大的第一屆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她開始研究婦女運動史。調研的習慣,也是從這時候養(yǎng)成的,起初她研究遭受不公的婦女,接著是在家庭里遭受暴力的妻子。她發(fā)現,每次到基層找人訪談,那些訴說完遭遇的女性都以無助和絕望收尾。
家暴、留守、離婚三個關鍵詞高頻次地出現在訪談案例里。“她們對于家庭建設的概念幾乎沒有?!睂O曉梅發(fā)現,問題的背后是人們對家庭建設意識的薄弱。
她盡力找來與婦女、家庭相關的所有資料,從清代、民國到新中國成立后,1000多本,全部進行影印。原本獨立的家政學科,在數次變革中被取消,營養(yǎng)學、兒童教育等原本歸類于家政學科的內容都被細化到不同的學科之下,唯獨“家庭教育”消失了。
改革開放以后,與產業(yè)化相關的家政專業(yè)出現,“但這個跟家庭教育是兩碼事?!睂O曉梅認為,沒了專業(yè)的教學,家庭教育的概念也在社會發(fā)展中逐步被弱化。
1995年,第四屆聯(lián)合國世界婦女大會(以下簡稱“世婦會”)在北京召開,旨在提高全球婦女地位的《北京宣言》和《行動綱領》在這場大會上得以通過。全程參與了大會籌備工作的孫曉梅感慨,這場大會不僅呼吁了更多人開始關注婦女權益問題,也讓中國與世界接上軌。但讓她至今遺憾的是,《行動綱領》涵蓋了教育、貧困、經濟、女童、婦女權益,卻未把家庭的概念列入其中。
再去走訪時,孫曉梅有意地將如何處理家庭之間的問題拋給對方,無一例外,調研對象都對此茫然不知。
孫曉梅發(fā)現,盡管國家層面早就倡導家風、家庭、家教相關建設,但全社會普遍存在家庭學教育缺位,導致這方面建設成果良莠不齊。
家庭教育立法最早出現在公眾視野,是2010年國務院審議通過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年)》。隨后,教育部政策法規(guī)司與全國婦聯(lián)兒童工作部聯(lián)手啟動家庭教育立法論證項目。孫曉梅記得,就是從這一綱要發(fā)布后,關于家庭教育立法的條例開始有了一些討論。
2012年,時任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的孫曉梅向教育部寫了份建議,建議設立家庭學科?!敖逃拷o我的回復是師資、教材都不具備。”那年,她給教育部的回復打上了“不滿意”。
人大代表給部委回復打上“不滿意”評價的情況不多見。孫曉梅是個例外。為了男女同齡退休的問題,她給人社部寫批評建議;在全國人大駁回她關于反家暴單獨立法的建議后,她也回復“不滿意”。
為此,有人評價她是“硬茬”代表,她無所謂,“學者如果再不較真,還怎么推進?”她繼續(xù)笑瞇瞇地把調研結果和建議對應著聊。
2014年,孫曉梅在全國人代會上再次提交了家庭教育相關的建議。她建議全國人大加快推進家庭教育立法?!爸袊F代社會非常缺乏家庭觀念,傳統(tǒng)社會還有家的觀念、家的文化,但如今都被當作糟粕拋棄了?!?/p>
她回憶,之所以提交這份建議是因為在調研過程中看到了農村家庭里的高離婚率。立法的建議當時還是沒被采納。她也清楚,由于現實條件不足,家庭教育光靠政策上的自上而下推動會很艱難。
孫曉梅的印象里,變化是從2017年出現的。這一年,她作為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參最后一次加了人大會議?!霸偬嵬苿蛹彝W科的建議時,教育部就回復說可以去做這件事了。”
讓她欣喜的是全國各地方家風、家庭、家教建設初露頭角。重慶、江蘇等9個省市出現了地方的家庭建設促進條例。“都在摸著石頭過河。”孫曉梅說,由于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各地對于家庭建設的方法也都在摸索階段。
實際上,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的法治體系建設進一步加快,近年來中共中央印發(fā)了《法治中國建設規(guī)劃(2020— 2025年)》《法治社會建設實施綱要(2020 — 2025年)》等,全面依法治國頂層設計進一步加強。
孫曉梅這樣的學者,在科學立法方面不斷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孫曉梅向記者介紹了她主編的《家庭教育專業(yè)指導簡明教程》。
這本教材也是她的心血。孫曉梅覺得,既然我們對于家庭的認知是空白的,那就得通過大量的樣本數據來得出“真理”。2018年,孫曉梅帶著中華女子學院一隊老師走訪地方調研。一年6個省份,去到一處后,包括孫曉梅在內的10位老師分頭訪談,一人訪談10位村民。
2020年11月29日,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區(qū)在2020年“憲法宣傳周”啟動儀式現場開展法治謎語有獎競猜活動,讓群眾在集知識性、趣味性于一體的猜謎中增加對法律知識的了解和掌握。圖為在現場有獎競猜法治謎語。
調研一年的時間,基于訪談素材為基礎的家庭教育理論知識被收錄在《家庭教育專業(yè)指導簡明教程》出版,內容涵蓋了家庭的服裝、禮儀、健康、性教育等方面。用她的話來說,她希望這本書能夠彌補大眾對家庭知識的空缺。
再之后,為了了解國外的家庭教育情況,孫曉梅又去歐洲、日本等國調研。這些國家都把家庭教育納入了學科之中。她記得在日本幼兒園里看到的一幕:沒有精致玩具的幼兒園里,老師把孩子們帶到室外,讓大家三五成群,在大自然中發(fā)現能夠玩耍的東西,鼓勵兒童從小的創(chuàng)造力。
2021年10月23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家庭教育促進法》正式表決通過,并于2022年1月1日正式實施。這是我國首次就家庭教育專門立法。
法律出臺了,孫曉梅反倒不樂觀了。這部從家庭責任、國家支持、社會協(xié)同等方面對家庭教育應當承擔的責任進行了劃分和規(guī)定,但是如何去落實呢?
“我覺得目前來看太理想化了?!睆氖录彝ソ逃ぷ?0余年,孫曉梅意識到這部法律對于監(jiān)管部門的權責認定尚且模糊。在她看來,家庭成員間的教育是當下社會缺乏的廣義家庭教育,“這部分我們還沒涉及到,現在的條例更多涉及的是狹義的家庭教育。”
不僅如此,孫曉梅發(fā)現,這部法律推出后,市場上出現了大批以家庭教育指導師謀生的從業(yè)者,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沒有專業(yè)的家庭教育學習背景。她擔心,野蠻生長的家庭教育市場若是沒有專業(yè)的支撐,極有可能引發(fā)混亂。孫曉梅和團隊討論著把書籍的內容拓展成面向大眾的線上課,把家庭教育凝結成100個知識點,由30位不同專業(yè)的老師錄制講課視頻。
消息放出后,有地方婦聯(lián)時不時地就向她詢問線上課籌劃的進展。剪輯、對接平臺、證書制作,孫曉梅和團隊成員忙得不可開交。
虎年春節(jié)倒計時的第4天,平臺如期上線。孫曉梅覺得欣慰,繁瑣的細節(jié)在兩年后終于成品。在平臺上第一批學習的學員能在兩個月后參加考試,考試通過則能獲得中華女子學院頒發(fā)的家庭建設證書。但有遺憾的是,這個證書還沒有進入國家職業(yè)資格體系。
孫曉梅再向教育部提交了關于設立家庭教育專業(yè)的建議,這次的理由是要培養(yǎng)公民的家庭意識。她等待著回復,也相信在這部法律出臺后,家庭教育正慢慢走向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