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添聰
(遼寧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600)
語法化對于描述語言的歷時演變和共時比較都有積極的理論意義。目前的語法化理論已經(jīng)應用到英語語言、漢語語言以及英漢比較等領域。這些研究為進一步探索語法化理論在翻譯過程中的解釋力奠定了基礎。目前,關注語法化與翻譯研究的理論視角主要集中于語法化和語用化對翻譯的作用,若能在此基礎上結(jié)合狹義語法化對翻譯過程的解釋力,可為語法化研究和翻譯研究提供新的視角?;诖耍疚膹恼Z法化的理論機制入手,結(jié)合《聊齋志異》的翻譯,做進一步的理論探討,并提供一定的分析依據(jù)。
語法化的英文是Grammaticalization。1912年,法國語言學家Millet首先提出“語法化”。此后,語言學家,特別是認知語言學家與功能語言學家,一直關注“語法化”的相關理論研究。本節(jié)主要描述語法化的定義、特征與分類。從定義來看,Millet認為語法化主要描述了自主詞轉(zhuǎn)化為起作用的語法成分的過程[1]225。此描述與Langacker的定義相一致,即語法化描述了詞匯轉(zhuǎn)變?yōu)檎Z法成分的過程[2]296。Smith的研究表明,語法化可以表征創(chuàng)新語法項的一個漸進的、歷史化的過程[3]1。語法化的具體內(nèi)涵可以解釋為,語言通過語法化過程產(chǎn)生諸如詞綴、詞性、詞類等語法成分的材料。從特征來看,語法化項目在語言中的功能作用非常重要。比如,表征時態(tài)標記和言語一致性,識別話語中的參與者,并表明他們之間的結(jié)構(gòu)關系等。因此,語法化描述了語言項屬性的具體變化。從詞匯項的特征到語法項的特征使得語言項本身變得越來越語法化。重要的是,語法化不是孤立地發(fā)生在單個單詞身上,而是體現(xiàn)于一系列的單詞、結(jié)構(gòu)或是具體的語篇內(nèi)容的語言建構(gòu)中。從分類來看,語法化的交互作用被描述為四個獨立但又相互聯(lián)系的語言變化機制,即語境拓展、語義虛化、去范疇化和語音侵蝕[4]232。這些被視為是相同語法化的一般過程中的不同組成部分[5]575-601。
從理論機制來看,相互競爭的思想流派對語法化的基本起源提供了不同的解釋:一種將隱喻擴展的認知過程識別為關鍵機制[6],另一種則側(cè)重于在適當?shù)恼Z用語境中重新分析現(xiàn)有的語言項目。
具體來看,隱喻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語法化過程,使用現(xiàn)有的語言形式來表達與傳統(tǒng)的“文字”含義相似但不相同的新穎含義。通過隱喻擴展詞義的范疇,需要創(chuàng)造性的概念化或語法化能力。將一個認知領域用另一個領域加以概念化,根據(jù)它們之間的相似性進行類比,然后用一個含義相關的語法項來表達另一種含義。這種新穎含義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在日常話語中幾乎無處不在。例如,以人的認知體驗為參照點,可以隱喻地指代整體的空間所派生的部分,然后又可通過語法化來產(chǎn)生表征空間的介詞和副詞。
目前,許多常見文獻資料對語法化的路徑描述有助于解釋語法變化的演變網(wǎng)絡,即將公認的語法類別的簇塊鏈接到進化層,并表明所有主要的形態(tài)句法類別最終都可以源自原型的名詞和動詞。演化語言學家因此提出,人類最早的語言通常稱為原型語言(protolanguage),其中可能僅僅包含基本的類名詞(noun-like)單元和類動詞(verb-like)單元。這些類名詞與類動詞,逐漸復雜化為現(xiàn)代語言,其語法化路徑是通過隱喻、重新分析、語境調(diào)節(jié)和認知加工的過程和機制實現(xiàn)的,而這些過程和機制是當今語法化的基礎。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機制并非是偶然聚集在一起的獨立過程,而是相互交織,相互依存并有因果聯(lián)系,它們共同產(chǎn)生語法化??傮w來看,語法化研究中的重要理論常常圍繞著兩個過程:一是詞匯化(lexicalization),即語義上有意義的詞的創(chuàng)建或含義不明確的構(gòu)式;二是語用化(pragmaticalization),即新的話語標記的發(fā)展,就其純粹的語用功能而言,與其他語法材料有所區(qū)別。在很大程度上,做出區(qū)分和保持區(qū)分的重要性取決于語言結(jié)構(gòu)框架的特殊性及其假設。在這樣一種條件下,才能進行語言結(jié)構(gòu)框架的探索。由于翻譯過程中的詞匯化與語用化現(xiàn)象同樣顯著,而且涉及雙語語言結(jié)構(gòu)的特殊性及其假設,因此,語法化對于翻譯過程的分析具有一定的解釋力。
結(jié)合《聊齋志異》的英譯,從狹義語法化中的語義虛化這個層面探討語法化在翻譯過程中的解釋力。王寅曾提出,“語法化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大致分為三個層次,狹義語法化,廣義語法化以及最廣義的語法化”[7]68。狹義的語法化實質(zhì)上描述語言“從實到虛”的過程,例如,實詞虛化,可分為詞類語法化和構(gòu)詞語法化[8]122-125?!八鼘儆谡Z言的歷時研究,偏重于從人的認知規(guī)律來探索語法化的成分。從認知上看,虛化是一個認知域轉(zhuǎn)移到另一個認知域的過程。”[9]3在翻譯過程中,原語在經(jīng)過主體認知體驗的基礎上轉(zhuǎn)化為目的語,也經(jīng)歷了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虛化或轉(zhuǎn)移。以實詞虛化為例,基于《聊齋志異》的英譯,可進一步探討狹義語法化與語義虛化的具體語境及其表征。
例1原文:(1a) 既預留之,當減三年壽數(shù),乃可與君相始終[10]550。
譯文:(1b) Since you want to keep it, your life-span will be shortened by three years so that your life will harmonize with the existence of the stone.[11]136
(1c) Since you want it left here, you must give up three years of your allotted life time. That way you and the stone can be together until the end.[12]437
(1d) If, however, you insist on keeping it, then your span of life will be shortened by three years, that your terms of existence may harmonise together.[13]144
分析:原文(1a)中, “乃”字表示“才”,作副詞使用,句意為“才能與你始終相隨。”表示的是一種必要的條件關系。(1b)中譯文受譯入語境的影響,選用so that作為承接詞,把原文的條件關系轉(zhuǎn)化成目的關系,是一種邏輯關系上的轉(zhuǎn)換,將“乃”的語義從條件域轉(zhuǎn)化為目的域,其含義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虛化,即轉(zhuǎn)化式虛化。(1c)中的譯文用that way 指代上文說過的情節(jié),可以看成是根據(jù)語境譯為(only in) that way,將“only in”省略,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原文“乃”字詞義的虛化,即省略式虛化。(1d)譯文中,譯者將“乃”這種條件關系處理為連接詞that,同樣并未譯出條件關系。盡管該譯文是if條件句開始的,當譯者用that連接詞進行翻譯時,譯者對原文的“乃”的語義進行了重新分析,沒有按照原文的“只有……才……”這一表示必要條件的語義關系進行翻譯,屬于翻譯中的關聯(lián)式的語義虛化。
對比上述三個譯文,從翻譯中副詞的語法化角度來看,第二個版本的譯文即(1c)更好。三個譯本都能夠直接或間接的表達原作意圖。但是由于 “乃”強調(diào)的是一種必要關系,結(jié)上下文語境表明的是原文中所隱含的石頭的重要性以及主人公邢云飛想要留下石頭的決心。因此,在對應的譯入語中,譯文(1c)中的(only in)that way,即省略式虛化中所隱含的強調(diào)關系最為顯著,對副詞“乃”的翻譯經(jīng)過語法化處理最能夠體現(xiàn)原文的語義關聯(lián)。
除了上文中的轉(zhuǎn)化式虛化、省略式虛化、關聯(lián)式虛化,副詞的虛化在翻譯過程中還有其他的表現(xiàn)形式。
例2原文:(2a) 生以幽壙不可久居,議同旋里[10]20。
譯文:(2b) Kong said that they should leave the desolate place, suggesting they all go with him to his native village.[11]23
(2c) Mr.K’ung objected to live in that out-of-the-way place, and proposed that they should return with him to his native village.[13]33
分析:(2a)原文中,“以”表示一種說話的理據(jù),表明“議同旋里”的原因,在古漢語中是副詞,在該句中起到描述原因的關聯(lián)性作用。(2b)譯文采用了“said”。(2c)譯者根據(jù)原文“不可久居”這一語義,將原文重新分析,選用“objected”,兩個譯文都將原文中明確表示理據(jù)關系的副詞功能淡化,變成兩種不同程度的陳述內(nèi)容,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副詞語義的虛化。
對比上述兩個譯文,從翻譯中副詞的語法化角度來看,第二個版本的譯文即(2c)更好。譯者根據(jù)自身的認知經(jīng)驗和對原文的理解,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將原文中的“以”進行副詞虛化,原本是表明孔生因為此地幽壙而不能居住這一原因,而譯者在處理譯文時,將表示原因的副詞虛化后融入為帶有拒絕色彩的動賓結(jié)構(gòu)即“objected to live in that out-of-the-way place”,從而強調(diào)了主人公拒絕的態(tài)度很明確。這種對副詞的語法化處理,賦予了原文人物鮮活的生命力,使得譯入語讀者能夠更好地理解原文所表達意圖。
《聊齋志異》中助動詞的功能及其翻譯轉(zhuǎn)化也是實詞虛化的表現(xiàn)之一。古代漢語中助動詞的研究,近年來逐漸引起人們的關注。語言學家普遍認為助動詞應該是輔助性的動詞,這一名稱是從語法功能的角度進行區(qū)分。此外,助動詞可以根據(jù)語用分類,具體分為能夠涵蓋表“可能”“意愿”“應當”的小類[14]6。其中,表“可能”類的助動詞是對人、事物或動作行為能夠發(fā)生的可能性做出主客觀判斷或說明的詞。結(jié)合《聊齋志異》的翻譯,進一步分析助動詞在翻譯過程中的語法化過程。
例3原文:(3a) 生辭曰:感情卿好,撫臆誓肌,不足論報[10]499。
譯文:(3b) “I am so thankful for your love,” he replied, “Even if I put my hand on my heart and pledged every fiber of my body to you, it would not be enough to repay you.”[12]372
分析:在原文中,“足”表示能,相當于英文的情態(tài)動詞can。但是在譯文中,譯者將助動詞“足”轉(zhuǎn)化成形容詞,選用“be enough”表語結(jié)構(gòu)來表示,體現(xiàn)了狹義語法化中的詞類轉(zhuǎn)換。且原文中的“足”在句子中采用其本意,突出條件,在(3b)中則采用“enough”表示“足夠”,突出能力。譯者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將原文意義重新分析,并采用與原文意思相近但不相同的詞語進行表達,同時做了詞性上的語法化處理。
此外,表“意愿”類助動詞是對人發(fā)出動作、行為時的心理做出判斷或說明的詞?!读凝S志異》中的意愿類助動詞主要有“敢、肯、忍、要、欲、愿”等組成[14]33。例如,“敢”在用作助動詞時,表示有膽量做某事。在翻譯的過程中也做了語法化處理。
例4原文:(4a) 二女由此師事生,坐為抓背,臥為按股,不惟不敢侮,爭媚之[10]261。
譯文:(4b) When he sat they scratched his back; when he lay down they massaged his thighs. Far from affronting him, they vied to please.[12]217
分析:“敢”表示“沒有膽量去做某事”,結(jié)合原文可理解為“不但不敢怠慢他,反而還爭著討他歡心”。譯文(4b)雖然將關聯(lián)詞“不惟”譯出“far from”,但并未譯出助動詞“敢”,因此屬于語義虛化現(xiàn)象。
例5原文:(5a)父寶愛之,欲占鳳于清門,而世族鄙其寒賤,不屑締盟[10]472。
譯文:(5b) …but nobleman were too proud to connect themselves with him, for they despised his low rank and lack of means.[12]343
分析:“屑”用作助動詞通常與“不”連用構(gòu)成“不屑”,表示對動作行為的不介意或輕蔑的態(tài)度,可譯為“(不)介意、(不)愿意”[14]43。在原文中則譯為“不愿意同他家結(jié)親。”而在譯文(5b)中,譯者根據(jù)前文中提到的“大戶人家嫌其貧賤”,結(jié)合語境將語義重新分析,用了“too…to…”的語法結(jié)構(gòu),突顯了原因和結(jié)果,省略了情態(tài)和意愿, “不屑”在翻譯過程中也做了語法化的處理。
表“應當”類助動詞是對人、事物或動作行為的合理性做出主客觀判斷或說明的詞[14]12。《聊齋志異》中的應當類助動詞主要有“當、須、宜、應、可”等組成。
例6原文:(6a)夫人欲再語,朱曰:“陸公與我同來,可設酒饌”[10]47。
譯文:(6b)His wife wanted to say more, but Zhu cut her off: “Master Lu came here with me. Would you set out wine and food?”[11]70
(6c) Mrs. Chu was proceeding to inquire further, when he interrupted her, saying, “The judge has come with me; get some wine ready and something to eat”[13]57.
分析:古漢語助動詞中的“可”在原文中表示“應當”,對應到原文中翻譯為“應當備好酒菜?!痹谀繕苏Z語言中,“應當”屬于情態(tài)動詞,可表示建議、勸告或征求對方意見,在原文中則表示朱爾旦給夫人的建議。譯文(6b)中,譯者選用“Would you…”這一句式結(jié)構(gòu)表達助動詞“應當”的含義,將原語中的助動詞即目標語中情態(tài)動詞的詞義虛化為含有同等含義的疑問句,再現(xiàn)了原作所表達的意圖。譯文(6c)中,譯者將原本應該用于情態(tài)動詞表建議的用法,用動詞“get”表示,虛化為目標語中的祈使句,同樣也可表示命令、建議、叮囑。因此,兩個譯本都屬于助動詞在表情態(tài)動詞詞義時,將單獨的情態(tài)動詞虛化為隱含語義的固定的句式結(jié)構(gòu),即一個虛化為疑問句句式結(jié)構(gòu),另一個則虛化為祈使句。
對比上述兩個譯文,從翻譯中助動詞的語法化角度來看,第二個版本的譯文即(6c)更好。結(jié)合上下文語義,由于前文中的“夫人欲再語,朱曰……”可以看出,朱爾旦并不想讓妻子繼續(xù)問下去,而是趕緊為陸判官的到來準備酒菜,語氣中隱含著一點命令的意味。在目標語中,(6c)的祈使句在使用過程中暗含的語氣更強硬一些,更符合原文表達內(nèi)容。相較之下“Would you…”語氣則較弱。因此,在翻譯過程中,表“應當”類的助動詞虛化時還要結(jié)合語境進行分析,根據(jù)語氣的強弱進行句式的選擇。
本文以語法化理論機制為基礎,結(jié)合《聊齋志異》的翻譯,嘗試以狹義語法化的語義虛化入手,分析語法化理論對翻譯過程的解釋力。具體探討了翻譯過程中的轉(zhuǎn)化式虛化、省略式虛化、關聯(lián)式虛化,探討認知方式對翻譯語言形式差異的影響,希望為語法化視角下的翻譯研究帶來一些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