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早時候,中國文學(xué)的林地瘋長時,林建法在那林地中是相當(dāng)挺拔的,一米八五的個,高出許多作家一頭來,人都覺得是他和別的很少幾位編輯在領(lǐng)著林地的生長和茂盛。那時候,人們都在私底里玩笑說,他們幾個在哪兒,“中國作協(xié)”也就在哪兒。玩笑確實有點大,然聽的人也都識情會意地點著頭,覺得不無道理,猶如天空不會沒有太陽樣。
那時候,建法去到哪,便時常帶著他的妻子去到哪。人們見了她,都大聲叫嫂子,似乎對她比對建法還要親。她的名字叫“傅任”。林建法每每喚她時,都被人聽為他是喚“夫人”,便都覺得他對她的尊敬高重到了這一步。后來知道他是叫“傅任”時,才明白若論犧牲和尊敬,她給他的應(yīng)比他給她的多。再后來,生命的時間似乎停著沒有走,讓人覺得文學(xué)和把生命交給文學(xué)的人,都永遠是青年、壯年樣。可時間終是要走的,聽到林建法退休的消息時,人們才恍然明白到,時間在前面若有停滯感,后面它會在一夜之間、一瞬之間將前面的停滯趕回來,讓人覺得你是在某一瞬間、某一夜間老了要退了。
當(dāng)代文學(xué)也似乎因此老到無力了。
我想當(dāng)時大家聽到林建法從《當(dāng)代作家評論》退休時,都會在心里“哦!”一下,想怎么會這樣。又想怎么不會這樣呢。那時候,建法剛剛退休,我又在北京見到他們一家人,見了面少不了要先和嫂子抱一下,然后在偏處和嫂子談到建法休息時,嫂子的臉上燦然出晨亮色的光,大聲宣布一樣道:
“退了好——以前他去哪兒是我跟他到哪兒,現(xiàn)在他退了,該我去哪兒他跟我到哪了。”
嫂子的形象這時在我面前轟然高大起來著,如同前一秒她還是一棵樹下的樹,后一秒她就成了樹頂上的塔。“以前他是文學(xué)的,以后他就是我的了!”說著嫂子發(fā)出爽朗的笑,有一種“終于得到”的欣慰和驕傲,讓人想到一對夫妻在早年時,丈夫是先愛文學(xué),其次才是妻子、兒子和親友,到了一個階段后,文學(xué)不再像那人擁抱文學(xué)樣去擁抱那人了,他的妻子終于獨自擁有了他,開始除了愛他就別無所求了。
接下來,他開始有病著,從走路微有不穩(wěn)到不得不扶人或扶墻,也就兩三年吧。他的病當(dāng)然是常年的生理積累帶來的,可人們都以為,他如果還可以和文學(xué)在一起,應(yīng)該不會有著這樣的病。因為他是為文學(xué)才要活著的一個人。因為這個奇奇怪怪的病,文學(xué)離他確實遠疏了,但許多作家和評論家,這時倒離他越來越近了,打聽他的狀況如關(guān)心自己的人生樣,讓人覺得文壇在日漸寒冷的人世間,無論如何還是最溫暖的一塊地方。在這溫暖里,大家不斷去看他。去看嫂子和他們的兒子一家人。都目睹了嫂子自他病倒時,每日、每時地侍奉在他身邊,像風(fēng)雨里一棵樹貼著另一棵樹的彼此支撐樣,攙他站起來,扶他坐下去;喂他吃飯,和他說笑。尤為重要的是,嫂子在他面前總是笑,從來沒有過悲傷和不快,哪怕直到他癱在床上拉屎拉尿都需要嫂子去照顧,嫂子也總是笑著質(zhì)問他:
“林建法,我上輩子到底欠了你什么,這輩子你讓我還你這么多!”
問完他像孩子樣樂呵呵地笑。她也孩子樣樂呵呵地笑,讓一個塞滿書籍、藥物和醫(yī)療器械的百平米的房,充滿著一對夫妻、一個家庭的歡樂和溫馨。
他是在這笑聲中從站立、搖晃,到臥床掙扎的,直至植物人樣開始無休止地躺倒在床上。她是在這笑聲中,把自己的干凈利落變成枯瘦如柴的。他們夫妻比賽著彼此的堅強和瘦弱,如同百米沖刺般,只不過他比的是永遠地倒在病床上,她比的是永遠在病床邊上不要倒下去。記得有次和王堯、季進去看他,中午吃飯時,因為人多大家說到外面吃,嫂子悄然對我說:“能在家里吃飯了,老林頭他會很開心?!庇谑且欢讶笋R就在家里吃。吃包子。大家把林建法扶在桌邊上,與其說大家是陪著他吃飯,不如說是讓他陪著大家吃。我吃了兩個吃飽后,手機上來了短信,我拿起手機看:“你多吃點林建法會很開心?!倍绦攀巧┳影l(fā)來的,于是我又坐下繼續(xù)吃。那天吃得我肚子要炸開,離開時沈陽的作家朋友說,為這頓包子嫂子兩天前就上街買肉買蝦準(zhǔn)備了。
下樓梯時我捂著吃撐的肚子掉了淚。
想起多年前,我到了沈陽,嫂子和建法為我專門燉的老雞湯。
想起不多年前嫂子為我和誰做的一鍋皮皮蝦。
后來我又和林白、王堯、清華再次去看他們。那次去看他們,讓我總是想起兩年前,我和梁鴻及浸會大學(xué)的楊惠儀,從香港趕到深圳去看他們一家人,返回的路上楊惠儀教授輕聲對我說:“現(xiàn)在林建法終于屬于嫂子一個人的了,和文學(xué)到底沒有關(guān)系了。”說著微笑著,她眼里有了兩大滴的淚,這使得我每次看到林建法,都會想我們的文學(xué)到底值不值得我們把生命和它捆綁在一起。就是這次回來后,有感于多年嫂子和林源天南地北帶著建法去看病,北京、南京、蘇州、貴州、云南、深圳、鄭州等地方,似乎哪兒有棵可以治感冒的草,他們都要親自去證明那是不是一株靈芝樣。每一去那兒的文學(xué)朋友們,盡心盡力是不消去說的,可那花的冤與不冤的錢,也是聽了讓人嚇一跳的數(shù),如此后來我和王堯、季進商量著,是否組織小范圍的朋友們,大家無多有少,都集資一點交給嫂子照顧林建法的病和他們的人生與日子。此事計劃好了實施時,嫂子發(fā)給我一個微信說,讓我們停下這件事,因為她剛把一套房子賣掉了,這賣房的錢,一半計劃給林建法看病用,另一半留為“萬一”以后過日子。
在這個微信后,嫂還給我發(fā)了幾個“哈哈哈”和舞姿歡快的表情包,就像冬天她給這世界送的一串火炬樣。
今年初,大家計劃了幾次去沈陽再看“老林頭”,卻緣了疫情行程不斷被擱置。到了六月間,我終于硬著頭皮和張學(xué)昕到了沈陽去,這時已經(jīng)不能到他們家里和林建法對對眼神握握手,問什么他都用筆把回答寫在紙上或用手指點出字形在電腦上。他已經(jīng)在醫(yī)院躺下半年沒有離開過那張床。那張床已是他全部的家庭、文學(xué)和世界。醫(yī)院在他們家十幾里外的沈陽哪一郊,到醫(yī)院時他躺在窗下病床上,臉龐干瘦但有紅潤色,因為睡著也有很均勻的呼吸聲。我和學(xué)昕站在那床邊,被滿屋子的沉默包圍著。林源告訴我們說,昨晚上他對父親說了今天我們來看他,他就一個晚上不睡覺,睜著眼一夜都望著病房屋門口,可到早上八點多,等不到我們他還是睡著了。
我們到那兒是上午九點半。
我去被子里輕輕握著建法的手,像握著上了蠟的枯枝樣。然而這一握,他雖然睡熟著,竟從眼角慢慢流了淚。我們開始喚叫他。他的淚不斷流出來,卻終于幾次努力沒能睜開眼。病房里的光線透到可見人的沉默如柳絮楊花那樣飄。他的淚掛在眼角上,像凝在文學(xué)和朋友間一顆珠子般。看他終于有著反應(yīng)了,大家都開心,這時嫂子就在床頭笑起來,大聲道:
“林建法,你真棒——你沒反應(yīng)你能對起連科他們嘛!”
這一說,他的嘴角竟然有了一絲笑。
我們都笑了。
時間是如木牛流馬那樣過去的。就那么在沉郁中大家說了很久的話。說林建法的病,說人的日子和活著。還殘酷地選個角落低聲討論一些不該討論的卻又必須面對的事,然后臨午了,我們要走了,嫂子笑著說:“對不起,不能給你們燒飯了。”我囑嫂子不要每天夜里、白天都陪在病房里,要和兒子、保姆大家輪班倒。嫂子這時說:
“那怎么行,萬一我走了他卻也走了,我得讓他突然走時我在他邊上?!?/p>
這樣說著時,嫂子雖然流著淚,卻依然笑得滿臉都是永不熄落的太陽般。她把我們一干人馬送到電梯口,接著又送到樓下停車場,分手時她招手大聲笑著喚——
“我聽見林建法在說讓你們好好寫小說,他還等著你們出版新書吶?!?/p>
大家在車上笑起來,望著車窗外的嫂子像曠野中的一枝孤孤零零、要折不折的干竹樣。望著笑著車走了,大家在車上,又被沉郁、沉默碾壓得連沈陽城的吵鬧都沒了。
2021年8月29日于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