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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生

2022-02-25 01:41許玲
都市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逗號句號老三

文 許玲

1

大非坐在沙發(fā)西側(cè)的尾巴上。東頭坐著父親老張,他正盯著客廳正中央黑了屏的電視,十分鐘前那里面播放著他每日必看的《海峽兩岸》。孩子們被趕到房間里做作業(yè),電視關(guān)了,成了一個黑色的四方背景。不多時,老二高亢的聲音便從門縫里飛了出來:小明跑步往返兩地需要五十分鐘!不是單程,你有沒有長眼睛的!老二在指導(dǎo)大女兒逗號做數(shù)學(xué),一屋子都是她的聲音在跑步。大非還聽到廚房里“咣咣”的剁肉聲,老三獨自在里面準(zhǔn)備這次家庭聚會的飯菜。大非走至廚房門口的時候,聲音停了,變成了老三跟客戶的討價還價,老板,真的不能再少了,都是做生意的,我說我虧本做這生意,你會信??!大非推開廚房半開的玻璃門,探著身子對里面說,要不要我?guī)兔Γ?/p>

老三俯著身子,用油乎乎的手按著手機,將一條語音發(fā)了出去,頭也沒回對大非吼道,要不就出去,要不就你一個人弄。這么一大家人的飯菜,大非想都不敢想,她提議去外面吃,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他們語氣一致,外面吃飯那就是吃錢,吃病!她只得又退回客廳里,準(zhǔn)備向老張找一個話題。一年能見到父母的次數(shù)也不過兩三次。她說,爸啊,你今天頭還暈嗎?老張撇了撇嘴,還不是老樣子。他捶了捶自己的腿,這里像塞滿了棉花。大非試探地說,剛好來了長沙,要不我?guī)闳ハ嫜抛鲆粋€徹底的檢查。老張扁扁的話語一下子灌滿了氣,飽滿膨脹,莫煩我!我再也不去醫(yī)院了,上次那專家給我開的治精神病的藥!差點沒把我吃死!大非并不意外,知道從他嘴里,一定是這樣的回答,一輩子沒輸過液的人,感冒寧可把肺咳出來,也不愿意吃藥的人,這世上大非還只見過老張。大非繼續(xù)討好,爸,我感覺你每天早上做的蛤蟆功還有點效,肚子好像小點了。老張低下頭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笑了一下,我的辦法可比醫(yī)生的強多了。大非與沙發(fā)上的老張,中間隔了一段距離,恰似一條深溝。她正要摸索著在中間搭上一座橋,與他聊上一陣。老二從房里沖出來,從那條溝中穿了過去,差點撞上她。她這是趕著去衛(wèi)生間。大非說,早干嗎去了!老二說,吃多了西瓜,吃壞肚子了。

西面大房間的門開了,王老四抱著一大堆衣服從房內(nèi)出來,一起出來的,還有九九和李凱此起彼伏的鼾聲。王老四說,瞧這兩連襟的豬婆鼾,也沒有誰叫他們喝,硬是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二女婿和三女婿在自家的飯桌上,你敬我往,往嘴里倒酒的動作純屬自發(fā)行為。大非的老公唐唐帶著女兒小枇去了動物園,吃中飯的時候,問了一圈,除了小枇尚在幼兒園,對動物園和海底世界有著向往的熱忱,其他孩子興味索然。外面太熱,已經(jīng)去過幾次了。不過,他們現(xiàn)在必定后悔,如果知道會被大人們關(guān)在家里做作業(yè),寧可跟著大姨父出去了,在外面曬太陽也比做作業(yè)好玩。王老四抱著衣服,挨著老張坐著,一邊說話一邊疊衣,你到底洗澡了沒,怎么還這么大股汗餿味。老張說,你嫌我,你以為你身上好聞!這才幾月,這么熱,事出反常,必有妖,難怪今年不太平。大非站著,幫王老四疊衣服,說道,老四,你頭暈,歇一下啊。叫自己的媽王瓊花為老四是這兩年的事情。大非外婆共生了八個孩子。外婆前幾年不在了,八個子女建立了一個微信群,從王老大一直排到王老八。王瓊花是老四。三姐妹便開玩笑,我們家剛好差一個老四,你就是我們家的老四啊!于是就老四、老四這樣沒大沒小地叫著。王瓊花說,老四也是你們叫的,我在家確實是最沒地位的。嘴里罵著,心中并不介意,她不像老張,從農(nóng)村搬到城市,立馬就能投身到廣場舞的隊伍中。老張融入不了,剛開始還有幾個能聊得來的,一旦人家問起他一個月多少退休金。他立馬便翻了臉走人,種田的哪來的退休金,這些人有點退休金那嘴臉硬是看不得。于是,在城市的小區(qū)里,他走著走著便成了孤家寡人。

老二邊拍著肚子邊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進(jìn)了房間。沒幾秒,就聽到驚雷一樣的聲音,我上廁所上了二十分鐘,你一個字沒寫!你偷外婆的手機玩,一會兒不見你就玩手機!你還學(xué)個屁!接著“砰”的一聲重響,是東西砸在地上的聲音。王老四猛地站了起來,哎呀,這是砸的我的手機啊!王老四和大非趕緊進(jìn)房。老二砸的不是手機,是句號的硬殼塑料球。王老四松了一口氣。大非坐在逗號身邊,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這樣的場景,她怎么都要語重心長地,以大姨媽的姿態(tài)和孩子好好談一談。逗號沒理會她。平日,老二總在電話里向大非討主意,她也會在電話里和逗號聊幾句。見面了,反而不如在電話里有時間聊孩子。老二站在一旁氣急敗壞,這孩子我教不好了,題目做得亂七八糟,一會兒不見就玩手機。大非說,你能不能好點說,你吼什么??!你不也是坐哪兒,手機玩到哪兒?老二正要說話,大非說,你怎么好了傷疤忘記痛?她對老二眨了眨眼睛。老二重重吐了一口氣,將話硬生生吞了回去。她當(dāng)然怕,就在上周,她和九九就在逗號的語文書里發(fā)現(xiàn)了一篇類似于“遺書”的作文。十一歲的孩子,如此叛逆兇猛,全身裹著一團(tuán)火,怎么樣接近都灼人。

大非輕著嗓子對逗號說,來,姨媽教你,我們逗號最棒了,你媽懂個什么。大非好言幾句,逗號不情不愿嘟著嘴起了身,重新回到書桌前。

王老四從地上拾起那個塑料球,句號呢,一會兒沒看到句號了。老二便從房里出來,在沙發(fā)西側(cè)的背面尋到了正捧著手機玩游戲的句號,也不知道玩了多久了。老二火氣正盛,把手機從她手中奪了過來。扎著兩個小丸子頭的句號,哭得驚天動地。老二認(rèn)出這手機是她爸爸九九的,沖到房里,對著九九的屁股就是幾巴掌,罵道,喝得像豬一樣,也不管管孩子!起來!九九揉了揉眼睛,一臉茫然和酣睡被強制掐斷的懊惱,這是怎么啦?老二從王老四手中接過還在發(fā)倔脾氣的句號,往她爸懷里一塞,你如果再不教你的孩子,遲早我們都得死在她們手里。王老四從床上抱起哭得愈加兇猛的句號,罵老二,吃了生狗屎,還會不會好好說話!老張在沙發(fā)上也來了氣,死!一天到晚只會說些狠話!

老二挨了批,啞了嘴,悻悻回到房間,聽著大非教逗號做作業(yè)。九九紅著眼睛,搖搖晃晃地坐到岳父身邊。老三的兒子軒軒拿著一張試卷從房間走出來,一臉高興,我寫完了,可以看動畫片了。電視被他打開后,熟練地調(diào)到奧特曼的動畫檔。在外婆安慰下已經(jīng)逐漸安靜的句號,又哭了起來,我不要看這個,我怕妖怪。老張說,關(guān)了,妹妹怕。軒軒齜著牙,對著外公做鬼臉,剛換完的牙齒參差不齊,東倒西歪。他說,不關(guān),我要看這個,這有什么好怕的。句號的哭聲再次響亮。老張說,關(guān)掉!你這孩子怎么說不清楚的,她是妹妹,在你家還是客人。他探起身子拿起遙控器,把電視直接掐斷了。軒軒見外公這樣,從沙發(fā)上拿起一個衣架,指著外公說道,相不相信,我打你!

老張氣得一哆嗦,來?。∧愣啻蟊臼?,來打我啊!

軒軒拿著衣架逼近,舉在老張頭頂上躍躍欲試,你怕我不敢打??!我爺爺,我就是這樣打的。

你爺爺教得好?。±蠌埖穆曇魩е秳?,這也是動了真氣。

王老四將句號放在沙發(fā)上,伸手去拿軒軒的衣架,對老張說,你也是,跟一個小孩子較什么真。衣架被八歲的孩子拽在手中,紋絲不動。

李凱被家里的動靜吵醒了,他中午原本也沒有九九喝得多。軒軒這句話,他剛好聽到了耳朵里。又見他一副不依不饒,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再想到爺爺奶奶平日對他惡習(xí)的種種無奈。怒從心來,跑上前去,對著軒軒就是一腳掃過去,嘴里罵道,沒教養(yǎng)的家伙!

軒軒沒想到爸爸會突然出現(xiàn),也沒有想到一出現(xiàn)就是這樣一個掃堂腿,沒站穩(wěn),狠狠摔在地上,又氣又委屈,哭著對李凱嚷道,你們都欺負(fù)我!我要回家!

王老四說,這孩子,這兒就是你的家。

軒軒愈加委屈,用手指著李凱,這兒是他們的家!奶奶家才是我的家!

老三從廚房里聽到兒子的哭聲,沖了出來,罵道,你平時也不管他,好不容易接他和我們住幾天,你就開打!軒軒見媽媽來解圍,一時哭得更加理直氣壯。九九終于清醒了一些,事情因為句號而起,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對老張說,讓軒軒看奧特曼,我?guī)Ь涮柸窍伦咦摺?/p>

一股肉香從廚房飄到了客廳,液化氣灶上兩個灶眼都在冒藍(lán)煙,一邊燉缽,一邊炒菜,再抽出工夫洗菜切菜,老三做飯獨當(dāng)一面。安慰了軒軒幾句,想著廚房里的菜該翻動了,又折身回了廚房,把鍋鏟在鍋里摔得天響。門沒關(guān),她的聲音便一句一句鏟了出來,我真的不想做生意了,孩子沒帶好,金山銀山有什么用?

家里這般雞飛狗跳,又受到了來自孫輩的刺激,老張站了起來,算了,我要回去!聚什么會,我看到你們,得了重病。

老張一旦決定了什么事情,九頭牛也無法往回拉。來的時候是坐的老二家的車。三個女兒,唯有老二和他們在一個城市。王老四還想打圓場,現(xiàn)在怎么回去?九九中午喝了酒,酒駕是得了的事?老張說,我們自己搭班車回去!王老四說,還要去汽車站,這么一折騰沒四個小時到不了。再說,我們倆出去,東南西北分不清,莫丟了。

吵吵嚷嚷的,一家人都圍著老張,聚在客廳里。老三說,回什么回,過年都難得到這么齊,我們說好照張全家福的。好說歹說,老張氣鼓鼓的,終于不再堅持。老二去廚房盛了飯喂句號,這孩子與飯有仇,看到飯直擺手。她便拿出手機,讓她玩。剛滿三歲的孩子手機用得超溜,不是看喜羊羊,也不是看熊大熊二,玩的是消泡泡的游戲。老二趁她不注意,塞一口飯進(jìn)去。大非教了逗號數(shù)學(xué),覺得老二說得沒錯,孩子心思不在作業(yè)上,倒全在手機上面。也難怪,里面有抖音、快手,還有同學(xué)們。作業(yè)剛做完,逗號便拿了外婆的手機,躲到一邊去了。大非見老二這樣,便說道,三歲可以自己吃了。老二說,逼犯人一樣弄幾口進(jìn)去,還自己吃!大非說,你餓她一天,我就不信孩子餓了不吃東西,這么小你讓她玩手機,難道沒有前車之鑒?

老二嘆了一口氣,我一個人做得到有屁用啊,我們家天天電視都開著,她不吃飯,爺爺奶奶就把手機遞過去,你看這孩子瘦得和猴子一樣。九九坐一旁,不知道問大非還是問誰,你說我們家的孩子是不是人間的產(chǎn)品?她們到底來自哪個星球?

大非沒有回答,也沒有覺得好笑,一肚子話想說給大家聽,卻覺得說出來也是廢話。吃飯的時候,唐唐帶著小枇正好趕到。小枇的臉曬得紅撲撲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從動物園買的會發(fā)光的海豚。唐唐手中提了幾個,每個孩子一個。老張說,我看這些孩子,只小枇還像一個小孩。

剛吃了晚飯。九九接了一個電話,是單位上打來的。他一臉心事沉沉,我有急事要回去了,單位上有急事。最近,他正處于提拔考察期,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不能輕視。這是正事,大家覺得事出突然,又不可勸阻。本來一心要回去的老張,突然有些忸怩,晚上不安全吧!但是,眼見著老二進(jìn)屋開始收東西,王老四只得也準(zhǔn)備回家。這事已成定局,大家心中都覺得這次家庭聚會比往次更亂。老三吆喝著照全家福。孩子們蹲在腳下,大人們圍繞著老張和王老四對著鏡頭笑。結(jié)果,一個個顯得灰頭土臉的。老二說,你開美顏了沒?老三抱怨道,十級美顏都沒有用,光線不好,連娃兒們都照得不好看。

大非看了看唐唐,我們怎么辦?他說,說好明天走的,酒店我都續(xù)了。老三家三室兩廳的房子,裝不下一大家人,還差了一間房。于是就在小區(qū)對面定了酒店。唐唐不愛打牌,也不喜喝酒,他沉默的樣子,總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不過,他和大非結(jié)婚十年了,大家對此司空見慣。大非和老三將老二一家及父母送至地下停車場,九九將車倒出車庫時,頗費了一些周折。王老四和老二搖下車窗對她們招手,那一刻王老四的皺紋特別深刻,兩腮的肉松弛無力。大非突然心里一酸,有點想掉淚的感覺。

大非對老三說,我怎么感覺這么不踏實呢?老三說,我也是。

大非在酒店的床上給Z 發(fā)微信,告訴他,自己雞飛狗跳的一天。Z 知道她家的所有人,還有她的大部分事情,雖然他們只在去年的一場會議中見過一次面。老二打電話過來的那刻,唐唐和小枇正在另一張床上聊天,而她正準(zhǔn)備和Z 說晚安。

老二說,老大,我們出事了!

老二一向大驚小怪,但是此刻,大非的心好像被撞了一個窟窿,她是有預(yù)感的。汽車下高速的時候追尾了,坐在前面的老張碰到頭了……老二的聲音一改囂張熱鬧,顯得特別疲憊:早知道,我們不聚會就好了。

2

老二原是不想?yún)⒓泳蹠摹?/p>

聚會的提議是老三一時起意,因為一年端午節(jié)臨近了。老二在微信群里,看到老三在召喚大家。那刻,她本應(yīng)在公交車上昏昏欲睡,從單位到家里這一個小時的路程,剛好用來補覺。但是,逗號老師的一通電話將她的睡意驅(qū)逐得無影無蹤。這個班主任帶著逗號從一年級到了五年級,她說話慢條斯理,每一句話都像錘子一樣,敲得老二腦袋痛:逗號的數(shù)學(xué)沒有及格,作業(yè)也沒有按時做,這孩子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聽話的孩子?。‖F(xiàn)在,她變成了什么樣,油鹽不進(jìn)啊,一個學(xué)生如果失去了榮譽感和羞恥心,那基本就是沒有救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老二只有道歉的份。車已經(jīng)到了中途的建材裝飾城,她曾經(jīng)在那里開過一個家居飾品店。沒有睡著的情況下,她每次都會注視著它,從當(dāng)初的繁華到現(xiàn)在的灰敗,看到它,就會想起每日在鏡前匆匆一瞥的自己。公交車逢站便停,老二坐的那把椅子,是整個車廂最高的地方,須上一級臺階,再穿過一排,最后一排靠窗戶才是它。中途有老弱病殘,讓座也輪不到她。到終點的時候,通常只剩下她,最多不會超過三個人。她對這個路程真的有些依依不舍,這是她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光。

老二沒有回家,拐了個彎去水果店買了些水果。孩子的奶奶一粒葡萄也不會往家買。水果架上蘋果種類多,從兩元多一斤到十多元一斤,她的手從左邊摸到右邊,總是選中間那堆價格不高不低的。出得店門,左右手都沉甸甸,塑料袋的提手纏在手腕上,勒出了兩條深深的紅印,只得將袋子堆在地上,半途休息?;丶业穆纷兊寐L,老二知道,這樣一步步,哪怕挪也總會到家。就像雖然每天將日子過成了一瓶糨糊,覺得再也無法向前流動,可哪一天不是睜開眼睛,自然就到了呢?這是她的哲學(xué),過日子就得需要哲學(xué)。電話這時響了起來,是老三的,她不想接。響了幾聲后便自然斷了。接著又響了起來,卻是家里的,是婆婆的,問她怎么還沒有到家,飯都擺好了。

人未進(jìn)屋,句號的哭聲先聽見了。進(jìn)門的那一刻,就像擰開了電視開關(guān),是天天重播的劇情。孩子的奶奶身體并不太好,白天帶著句號已是拼盡全力,晚上八點不到就在頭頂上裹了條毛巾上床。老二認(rèn)為她在九九大哥和小弟家?guī)Ш⒆訒r精神要比現(xiàn)在好一百倍。那時,婆婆還能為爭取句號的誕生在家里含沙射影地說話,還能哭著求她和九九給逗號生一個伴。什么生個伴,就是想生個孫,大哥和小弟家都是生的男孩還不夠,還得家家都有個帶把的。奶奶明顯不喜歡句號,每次回鄉(xiāng)下,他們都是空著手回來。逢年過節(jié)的,大哥和小弟家的車子,后備廂被她塞滿了土特產(chǎn)。她的小氣和大方都是看人來的。孩子比誰都明白,誰和她親,所以縱是這樣日日帶著,媽媽一回來,句號就不理奶奶了。逗號是外婆帶大的,和奶奶不但不親,還是死對頭。所以,大的輔導(dǎo)作業(yè),小的吃喝拉撒,孩子是她一個人的。九九的晚飯十頓有九餐在外面。除了在單位上拿工資,他必須還要有另外的渠道去賺錢,所以也累。每當(dāng)老二在飯桌上有點微詞的時候,精神不濟(jì)的婆婆便會說,他有什么辦法,這個家里可都是靠著他。老二不能反駁,她的那種臨聘人員的工資,用九九的話說,買幾次水果就沒有了??墒?,她還是得去上班,就算只夠買水果,那也是賺了錢回家。

逗號的那頁作業(yè)紙就是夾在語文書里,被老二輔導(dǎo)作業(yè)時看到的。逗號小時候的字一筆一畫極為工整,現(xiàn)在卻有了少年奔跑的潦草。她寫著:爸爸媽媽一點不愛我,只知道打罵我,我覺得活著真沒有意思。也許哪一天,我就離開這個世界了,反正還有句號陪著他們。老二又驚又懼,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她哭著問逗號,媽媽不愛你嗎?媽媽為了你們兩姐妹,過的什么日子,你沒有看見嗎?逗號看著媽媽的眼淚無動于衷,她甚至努了努自己的嘴,繼續(xù)在臺燈下埋著頭,無所謂地說,寫著好玩的。老二低聲下氣地說,你要媽媽怎么樣呢?逗號說,不要來這一套,你想罵就罵,想打就打。這個孩子變成了鐵石心腸,確實油鹽不進(jìn)了。老二火躥了上來,她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把逗號嚇得身子一彈,她大吼道,不是你想死,是我想死!

老二哭著給大非打電話。大非也被嚇得不輕,她說,自從有了句號,這孩子被你們弄成了什么樣,孩子不是你們的出氣筒。還有九九這個爸爸,周末就只知道陪領(lǐng)導(dǎo)釣魚,喝酒,從來不帶孩子們出去走走。孩子不見世面,格局就小,就會想不開。大非的話讓老二更加煩躁,她直接把電話給掛斷了。大非當(dāng)律師當(dāng)慣了,光一張嘴,像念經(jīng)一樣,沒有一點實質(zhì)內(nèi)容。她又給九九打電話,電話還沒有撥出去,九九的聲音已經(jīng)在客廳里了。她馬上將他拉到另一間房里,告訴了他逗號的事情。九九陰沉著臉,進(jìn)了逗號的房子,順便把門掩上了。老二便在客廳里看句號,她正看著電視里的倒霉熊笑。她有些內(nèi)疚,管了大的,就管不了小的。除了搭積木,騎著她的兒童單車在客廳里踩上幾圈,句號就看電視,玩手機,要不然她怎么混時間?好在下半年,就要讀幼兒園了。老二抱起句號準(zhǔn)備給她洗澡,突然聽到逗號房里傳來九九的怒吼聲,她慌忙上樓,九九一身酒氣,冷著一張臉將逗號的一桌子書全扔在地上,然后拖著她朝外走。她對著他說,你想干什么呀!九九說,老子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她不好好學(xué)習(xí),還不想活了,她不是想死嗎?來,上十樓平臺,我陪她死!

逗號縮成一團(tuán),一只手使勁地抱著床頭的床柱子。老二在她的眼里終于讀到了害怕,她看著老二,像只綿羊一樣叫著,媽媽。老二放下心來,她不是真想死。老二使勁掰開九九的手,她說,你去洗個澡睡覺。九九突然對她兇道,你看你,把孩子帶成了什么鬼樣子。老二一愣,她的淚再次洶涌而至,她跳起腳來,你自己干嗎去了?教得不好就怪我!

大非在電話斷了之后,本來想給老二回過去。老二給她電話的時候,她剛好在微信公眾號里看到一個新聞,一個跳樓的小女生,和逗號一般年紀(jì)。后來她接了一個委托人的電話,嘮嘮叨叨說了快一個小時。等差不多講清楚,保姆已經(jīng)給小枇洗完澡,唐唐正給她講睡前故事。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再打給老二。老二結(jié)婚的十多年里,沒間斷地叫著嚷著要離婚,但是,婚沒有離成,句號還出來了。大非突然想到,這兩年,老二說離婚兩字說得少了,估計自己都說得不信了。Z 在微信上問她,忙完了嗎?他的消息會在她和Z 的睡前時間準(zhǔn)時到達(dá)。彼此問好,匯報自己瑣碎的一天,找出一個值得分享的消息。簡單而充滿溫暖,這是一個含蓄的,在現(xiàn)實外的另一個空間。唐唐不會懂,也不會覺察,他下班后所有的注意力給了他的女兒。今天她并不想說話,她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父女倆其樂融融的樣子。

老二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讓她一個激靈。她說,我和九九打架了,他竟然一串鑰匙甩我腦門上。大非問,傷到了嗎?老二說,沒有,我從廚房里拖過一把刀直接砍了過去。大非驚訝,天啦,砍哪兒了?老二的語氣有些得意,我對著他腦殼扔的,算他運氣好,砍在地板上了,把木地板剁缺了。大非腦子轉(zhuǎn)不過來,剛才不是因為逗號嗎?怎么現(xiàn)在兩人自己干上了。她問,逗號還好嗎?老二說,她帶著句號睡著了。大非說,你自己想開點。老二說,不想開點,我還能活到現(xiàn)在?

大非想跟老三聊聊老二。她在微信上找老三。老三發(fā)了一個視頻給她,一棵大樹下,一群人的背影和聲音,有男人和女人,還有小孩,甚是熱鬧。她告訴大非,她們市場做生意的外地人都覺得生活無聊,沒事就聚在大樹底下聊天,她問大非,你看像不像我們小時候?大非見老三這樣,便知老二并沒有把家里的事告訴老三,大非也就沒有向她提起老二。老三在城郊市場開了一個農(nóng)機店,賣糧油設(shè)備之類的,小到噴霧器、鄉(xiāng)下的搖井把手,大到榨油機、碾米機,這兩年還給一些頗具規(guī)模的廠做項目。她管銷售,李凱管技術(shù)和售后,請了兩個幫忙的人,晚上就和李凱住在門面上。城里買的房子舍不得租出去給別人住,她對大非說,端午節(jié)我們聚聚吧,都好久沒有見面了。大非說,老二不一定能來。老二不來,爸媽就不得來。老三說,要他們坐高鐵,我給他們在網(wǎng)上訂票。老三的口氣和她的腰包一樣,逐漸變得壯實。她接著發(fā)消息,端午節(jié)三天假,我想把軒軒接過來幾天,想起這孩子,我就頭痛。他奶奶天天告狀,不服管教得很。大非問道,你怎么不把孩子接過來讀書呢?一個孩子的困難怎么樣也能克服的。老三說,我又要給他們做飯,又要負(fù)責(zé)進(jìn)貨算賬,一天嘴巴都講干,每天累得像條狗,哪里來的時間……再說,現(xiàn)在讀得不上不下的了,也不好弄了。再說,我們準(zhǔn)備給軒軒生個伴。其實,我不想生,但是李凱想要,媽的,都什么條件,還生兩個。大非一驚,問道,給軒軒生個伴,又丟在奶奶那兒嗎?老三說,到時再說,現(xiàn)在的日子只能看得一手電筒那么遠(yuǎn),看遠(yuǎn)了累??!大非放了電話,心里打鼓,老三也準(zhǔn)備要二胎了。到時生了,又會把唐唐的父母刺激一番。這兩年,他們是見面便問,從遮遮掩掩到開門見山,大非已經(jīng)朝四十的關(guān)口奔去,這事情已是迫在眉睫。好在,每次都是唐唐出面,他說不想生,沒有精力再帶一個。公公婆婆聽了便氣,你們只管生,我們來帶,可以了吧?這樣一說,便會把目光看向大非,說道,要生就趕緊生,莫到想生的時候,又生不出來了。大非當(dāng)著二老的面,對唐唐認(rèn)真說道,給你兩年考慮期,超過兩年,你后悔,我也沒有辦法了。

大非當(dāng)然不會生。懷小枇?xí)r,她整個孕期都是在床上度過的,吐到上手術(shù)臺的前一分鐘。她真擔(dān)心唐唐哪天態(tài)度稍有遲疑,她就無法下臺。唇槍舌劍的事一定是兒子出馬,老人們才沒有辦法。

時間已經(jīng)晚了。微信群里,老二發(fā)了一句,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女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如果我們不結(jié)婚就好了,你們覺得呢?

老三回過來:嚴(yán)重同意。大非盯著微信,Z 今夜沒有等到她的回話,已經(jīng)在微信上平靜地和她說晚安了。她和Z 都知道彼此需要的是什么,同時不能失去的是什么。大非也回了句:也許吧,如果我們都沒有結(jié)婚。

早上五點多,老二起來給逗號做飯。上周,她才買了一個新式的保溫桶,早上的飯菜裝在里面,到中午還是溫的,這樣就可以省下一頓飯錢。她將逗號送到九九的車上,然后準(zhǔn)備自己坐班車上班。倆人從昨晚干了一架之后,互相不想搭理對方。逗號突然叫住她,媽媽,端午節(jié)我想去長沙玩玩。

逗號眼神怯怯的,像只小鹿。老二突然看見了她四五歲時乖巧的樣子。她心一軟,看向九九。九九啟動了車子,搖下車窗對老二說,去吧,我開車送你們?nèi)?。每次相約外地的聚會,九九基本都是缺席。他的話讓老二沒有回過神來,車已經(jīng)開走了。

老二高興起來,在群里發(fā)消息:響應(yīng)號召,端午聚會。我們要活得像沒結(jié)婚時一樣。

3

老張對于女兒們的婚事向來不操心,一句話原則就是,你們自己看好,不要后悔了又跑回來哭。彩禮我不要,嫁妝我也沒有。

老二是三姐妹里面第一個結(jié)婚的。老二陪著女朋友相親認(rèn)識的九九。介紹人說,九九年紀(jì)大了點,那是因為要求高,所以拖到現(xiàn)在。人家有正式工作,人也長得精神。老二的這個女朋友在小學(xué)當(dāng)教師。兩人算是門當(dāng)戶對。老二那時在一個家居飾品店當(dāng)導(dǎo)購。九九沒有看上老師,卻看上了老二。老二長得漂亮,一頭柔順的直發(fā)披在肩上,說話溫柔,像唱歌一樣動聽。九九一下子就淪陷了進(jìn)去。每日下了班,便在家居市場門口等著,一天手里提個小禮物。九九父母知道這個消息,先不干了,他們想找的是一個收入穩(wěn)定,吃國家糧的兒媳婦。一打聽老二家的情況,父母都是農(nóng)民,養(yǎng)老都得靠女兒,更是覺得虧了。王老四聽說老二談戀愛了,便一個人進(jìn)了城,叫上她的妹妹王老五。兩人在餐廳的角落里偷偷地觀察準(zhǔn)女婿。回去后背著老張,打電話告訴在北京的大非,老二那個對象背有點駝,比老二大八歲,看起來好顯老。唉,心都涼了半截啊!

大非那時正在機場候機,一個人去寧夏某個證券公司談業(yè)務(wù)。她對王老四說,老二小時候最愛漂亮,愛穿裙子,吃口飯要含在嘴里幾分鐘。王老四表示同意,可不是,你們?nèi)忝谜l嬌慣了的,你爸抱都沒有抱過你們。大非說,那就對了,老二找個像爸一樣的男人,就沒有什么稀奇的了,她就是缺少父愛。這又不是她第一次談戀愛。這句話戳中了王老四的痛處,老二第一次找的不但比九九老,還有家室。老男人送點巧克力和甜言蜜語,就把她的愛情騙了。王老四問大非,那你說怎么辦?大非說,讓她自己考慮吧,是初婚吧?王老四說,是的。大非說,這個年紀(jì)還沒有結(jié)婚,注意是不是性格上有什么缺陷。王老四說,你不也是一把年紀(jì)沒有結(jié)婚。大非大笑,媽,你狠啊!王老四加重語氣,你也快點找人結(jié)婚吧,過了三十歲,誰還要你??!

老二的婚事,老三覺得不差。因為九九在市區(qū)有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裝修好了三年。另外,九九有正式工作,老二也沒有遠(yuǎn)大志向,起碼吃穿不愁。再說,九九不帥氣,老二漂亮,他就會讓著她。愛情這東西,遲早還是要歸于現(xiàn)實。老三這樣的態(tài)度,是因為她正準(zhǔn)備和男朋友分手。老三大學(xué)畢業(yè)就去了廣州,平面設(shè)計專業(yè),卻在一家廣告公司當(dāng)業(yè)務(wù)員,她看中的是銷售帶來的高提成。男朋友講一口粵語,卻在鄉(xiāng)下,家庭情況比老三家還要糟糕。聽說因為父親愛賭博,負(fù)債累累,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都還沒有出嫁,光宗耀祖和重振家業(yè)的事情全在他身上。男朋友從和老三談戀愛起就開始創(chuàng)業(yè),三年了,毫不見起色,把老三的工資也一起用光了。老三說,我仁至義盡了,這就像買股,以為是個成長股。一直下跌,把本錢虧沒了,只能清倉走人了。從老三嘴里說出的話很絕情,也很斬釘截鐵。但是真正割肉走人,卻用了差不多一年。一直到老二結(jié)婚的時候,她才真正分了,口袋布挨著布,人也瘦得只剩下一個殼。

老二的婚事不得不提上日程,因為肚子里有了孩子。老張很是生氣,這事弄得傷風(fēng)敗俗,覺得九九家本來就瞧人不起,這樣只會更讓人看不起。于是僵著,也不著急把女兒嫁出去。老二的肚子到四個月的時候,像倒扣了一個籮筐?;丶疫^年的時候,村里人都知道是懷上了。王老四急了起來,恰好九九也跟著到了家。這件事不得不拿到桌面上去談,關(guān)于彩禮,九九家提都沒有提。老張不開心,他本無意彩禮,但是作為男方,你竟然提都沒有提,這就是原則問題了。但是,一個人在家里氣得腦殼冒煙,也是已成定局的事情。到底簡單辦了儀式就把老二嫁了。老張對著大非和老三說,以后你們還在和人談,就把孩子懷上了,別怪我不認(rèn)你們!

老張對王老四說,我們帶出來的孩子,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張家家規(guī)甚嚴(yán),讀書期間,老張不允許女兒們跟男生玩,哪怕在一起走路,說句話交換下眼神都不行。王老四曾經(jīng)怪他管得太嚴(yán),他說,她們以后難道不會談戀愛的,又不是生得蠢。他說得沒錯,他的女兒們到了該談戀愛的年紀(jì),不但戀愛了,還談得很不省心。

老三的第二次戀愛不到三個月,便懷孕了。李凱從廣州回長沙,準(zhǔn)備回去考公務(wù)員。老三從廣州回家,倆人就這樣在火車上認(rèn)識了。老三不是老二,她的手段要果斷得多。先是要李凱家買了婚房,然后又買了個門面。婚房只寫了她的名字,而且是男方在去張家提親之前便買下了,這可比彩禮厲害。彩禮也沒有省了,大行大市五萬,五摞鈔票放在張家的飯桌上。李凱比老三還小兩歲,父母都是鄉(xiāng)里的退休老師,形象也像農(nóng)民,但是很會說話。在張家的平房里,也沒有給人高人一等的感覺,反而很是謙卑。他們說,我們只有一個兒子,老三嫁過去就是給我們當(dāng)女兒的。老張皺巴巴的心被熨燙得平平整整,臉上笑得像花兒一樣。他說,老三這孩子,從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我們從來不操心的。她從小到大就現(xiàn)實,長大了還是錢看得重。老二小時候嬌氣,長大了也是一個弱的。王老四沒有反對,她對大非憂心忡忡的,兩個妹妹都結(jié)婚了,大非還沒有著落。你說,她到底談了沒有?老張說,操心也沒有用,她誰都不靠,也能過得好。王老四白了他一眼,這就不像一個父親該說的話,難道你想留她在家里當(dāng)一輩子老姑娘。老張也不說話,他也不能告訴王老四,女兒們一個個嫁出去了,他心里舍不得。兩個女兒結(jié)婚的時候,他板著臉,將表情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沒有透露出一丁點不舍。

大非是在三十歲那年端午節(jié)帶唐唐回家的。不是來商量的,直接就是宣布她和唐唐準(zhǔn)備結(jié)婚。結(jié)婚之前,自己獨自出資給老張在市里買了一套房子。房子在5A級景區(qū)旁邊,是市里最貴的樓盤,因為老家的水質(zhì)不好,這幾年癌癥高發(fā),這套房子給老張和王老四養(yǎng)老用。大非強調(diào)這是婚前財產(chǎn),和唐唐沒有任何關(guān)系。話是當(dāng)著唐唐的面說的,唐唐微笑,并不表態(tài)。老張說,去城里養(yǎng)老?說得輕松,喝西北風(fēng)?大非說,反正房子是給你們的,你們愿意租出去,租金也歸你們收。老張觀察唐唐,無論身高和長相,都是三個女婿中最優(yōu)秀的。不過話是真少,加起來說了不超過十句話。問什么就答什么,像填空一樣,不會多發(fā)揮半句。王老四卻有點失落,大非是他家的驕傲,怎么不是找的北京人。但是,她沒有表現(xiàn)出來。她掃了掃大非的肚子,你不是也懷上了吧?大非說,我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王老四疑惑,那你們兩地分居嗎?大非說,不,我和湖南一家單位談好了,結(jié)婚就回了。王老四又問,那你們怎么認(rèn)識?大非便大笑,媽,你讓我三十歲之前嫁了,他是我請回來演戲的。王老四愣住了,演什么戲?大非便說,你不是說,如果我再不結(jié)婚,你就搬家嗎?剛好房子也給你們買了,我就隨便找個老實人再演場結(jié)婚的戲,不就結(jié)局完美了?王老四嚇了一跳,大非十幾歲讀高中出去了之后,除了知道她一直努力和忙碌,工作收入不錯,對這個女兒,她是最看不懂的。王老四不敢繼續(xù)問下去了,晚上告訴老張,他卻不以為然,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管過大非的生活,她也過得好好的。他對城里的房子和未來的生活充滿憧憬,他心中一直是偏愛大非的。

大非的婚禮辦得熱鬧,老張是按照鄉(xiāng)里最高的標(biāo)準(zhǔn)去執(zhí)行的,流水席上每桌不僅擺了雞鴨魚,還另加了野生的腳魚,這在鄉(xiāng)里的酒席上幾乎是沒有見過的。老二和老三都說,這就是赤裸裸的偏心,經(jīng)濟(jì)決定地位,這話就是沒錯的。老二帶著逗號,老三帶著軒軒去送親,她們從結(jié)婚之后,便愈加胖了起來,曾經(jīng)清秀的眉眼全部擠在了一塊,身子成了一個大球,兩個妹妹都被誤認(rèn)為是大非的姐姐,讓倆人氣憤不已。大非說,不是因為你們的樣子,是因為你們的孩子。老三說,你一把年紀(jì)了,趕緊生吧,加入我們的隊伍。大非說,不急,我還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呢,不試婚一兩年,誰知道合不合適。如果不合適,我就再回我的北京去了,誰知道我結(jié)過婚啊。一席話把老二老三聽得愣住了,還興這種搞法!大非笑,不是從你們身上學(xué)的??!你們結(jié)婚在前面了,全用來給我貢獻(xiàn)經(jīng)驗了,結(jié)婚結(jié)成你們這樣,誰還敢進(jìn)圍城??!

大非說得沒錯。老二增大的不僅是體積,連嗓門也寬了。她和九九每日吵吵鬧鬧,要打要殺的日子已經(jīng)初具雛形。老三嫁給了現(xiàn)實,李凱卻并沒有考上公務(wù)員,只好利用自有的門面去創(chuàng)業(yè),正是最難的時候,軒軒只有幾個月,老三就把孩子放到了奶奶那里,自己陪著李凱起早摸黑,日子過得辛苦而實在,常會懷念當(dāng)初沒結(jié)婚的時候,恨不得折回那天的火車上,退票改簽,重新?lián)Q個車廂,或者換個座位都行,她接下來的人生就不是和一個叫李凱的人在一起。

送大非上婚車的時候,王老四哭得稀里嘩啦的。老張也揉了揉眼睛。老三看到這一幕,大聲驚呼,天哪,我們的爸好像在哭。老張把手一放,罵道,放屁,誰哭!于是,一甩手便離了家里幾個女人圍成的圈子。

唐唐在設(shè)計院做圖紙設(shè)計,不是設(shè)計房屋外形,是設(shè)計鋼筋水泥,測算安全系數(shù)的那種,有一天服務(wù)的客戶剛好是大非的同學(xué)。就這么一根線,硬把相隔千里的倆人牽在了一塊。大非出嫁兩年之后的某個早晨,她舉著一張畫著等于號的早孕試紙,對他說,走,領(lǐng)結(jié)婚證去,沒它,我們辦不了準(zhǔn)生證。唐唐得意地笑,這是意外安全事故?大非白了他一眼,得了便宜,還賣乖。

大非生小枇的那天。老張和王老四一群人守在產(chǎn)房門口,王老四總是試圖旁敲側(cè)擊唐家的態(tài)度,她說,不知道等下抱出來會是一個男孩,還是一個女孩。大非的公公和婆婆等得有些緊張,倆人年紀(jì)也不小了,有個健康的孩子就是無價之寶。王老四的心放了下來,她把老張拉到一邊,偷偷地說,還是大非嫁得好,那個孩子也會投胎,投到這樣的人家。小枇被抱出來的時候,王老四接到老二打的電話,高興地說,生了,生了,一個小公主。一隊人跟著孩子往樓下去,王老四把未接完的電話給老張。老張大聲說,還有什么好說的,我掛了??!老二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了過來,媽,我要和九九離婚!

老張一愣,說道,你們要離就離吧!跟我們說有什么用!這不是老二第一次說離婚了,隔三岔五的就給王老四打電話,關(guān)于婆婆的,九九的,孩子的,各種委屈。老張迅速掛了電話,趕上正抱著孩子下樓的人群。王老四說,老二打電話干什么。老張說,她能有什么,放不出個屁都會給我們打電話,還是小時候嬌慣了。

王老四橫了他一眼,你好意思說,你是給她們喂過一次飯,還是抱過一次?

老張低著頭,那時候不一樣嘛,那時候的孩子和現(xiàn)在能一樣嗎?

王老四問,那時候是什么樣?你還記得嗎?

老張說,怎么不記得。

4

一塊硬殼焦黃的月餅放在泛著油光的飯桌上,幾雙眼睛盯著它聚集的亮度,超過了昏暗的十五瓦燈泡發(fā)出的光。大非把它端了起來,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父母。老張堅決表態(tài),我們不吃,你們?nèi)齻€分的吃。大非徒手將月餅分成了三份,有一塊分多了點,她就咬下一口。再比較一下,發(fā)現(xiàn)用力過猛,咬多了些,最大的變成了最小的,只得重新將另兩塊小心翼翼地又咬下來一點吃了。站在一邊的老二有些耐不住,覺得分的過程太過緩慢。老三眼見月餅越來越小,在一旁急得跳腳。大非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我們家如果是兩個孩子或者四個孩子就好了,一下就分準(zhǔn)了,這也太難分了!老張每次跟王老四說起這事,就會笑得岔氣。他不無感慨地說,大非從小到大就是一個悶著壞的,看起來笑瞇瞇的,全是壞主意?,F(xiàn)在他躺在醫(yī)院腫瘤科的病房,王老四陪著他,因為早餐的一塊味如月餅的面餅,又講起了這段往事。老張這次沒有笑,他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來日不多。從他的腸子上割下來的一坨東西。像殺雞的時候,從肚子里取出來的那些贅生物,令人望而生畏。如果不是聚會那晚的那場追尾,做腹腔彩超時被發(fā)現(xiàn),估計它會像被遺收的南瓜,在藤枯葉黃的時候,突然顯現(xiàn)出來嚇人一跳。手術(shù)做完了,醫(yī)生說尚在早期,手術(shù)很成功。老張認(rèn)為所有的人都在騙他,她們嘴里說得越好,代表真實的情況越糟糕。他對王老四說,我不知道竟是我先走,而且要比你先走這么多年!王老四罵道,胡說八道些什么,就算是惡性的,也能活個十年八年的,我們一起走。老張臉色一下就變了,我就說了是惡性的吧,你看你都不小心說漏嘴了。王老四說,我有說嗎?你就是這樣瞎想。老張不說話,看王老四將吃剩的白粥和面餅倒進(jìn)塑料袋里,扎緊口袋,然后倒進(jìn)病房門口的垃圾簍里。他對著王老四的背影說,你說過,下輩子做一頭豬,也不愿意和我同槽了。王老四望了他一眼,說著,是的,我是說過,你那臭脾氣,我受了一世了。大非的聲音從病房走廊那里傳了進(jìn)來,在病房門口的時候,她把電話收了,然后小聲問道,爸,今天怎么樣?

老張的臉色有些蠟黃,他對大非說,你問醫(yī)生了沒有,我到底還有得治沒?要是沒得治了,就不要給我治了。大非笑,好,聽你的,不想治了就拖回去。老張覺得這話實在不好聽,對大非說,我還沒有怎么樣呢,你說話就這么不好聽了。大非笑得更厲害,你放心吧,我問過醫(yī)生了,你發(fā)現(xiàn)得早,做了手術(shù)就沒有問題了。大非又對王老四說,你白天回去睡覺,我來守著。老張急了,我還要上廁所,尿管都拔了。大非抬高聲音,爸,你不要這么自私,媽的臉色比你的還難看,幾天了,讓她回去休息。老張臉色不悅,大非提著裝著碗筷的袋子,將王老四推到病房門口,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說,晚上來換班,中午老二過來送飯!

老張自己掀開被子,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尿意實在是憋不住了。大非在一旁看到,迎了上去,攙扶著他的胳膊。老張的胳膊肥膩而冰冷,大非覺得這不是父親的胳膊,而是屬于另一個毫不關(guān)己的人。她心中難過,像別的女兒那樣,將肘子親熱地挽進(jìn)父親的胳膊的時候,她和妹妹們從來未曾有過。她感覺到老張不僅是術(shù)后行走困難,還有被女兒攙扶著的尷尬。他微駝而肥厚的背,身上濃濃的汗?jié)n味,還有來自他口腔的酸腐煙味,都向大非撲面而來。她習(xí)慣了他暴躁的脾氣,卻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去適應(yīng)他開始衰老的身軀。大非想逃,卻到底將他送到了廁所門口,從背后將他的長褲褪下,從外面提著輸液瓶,然后將門輕輕掩上。她小心翼翼不挨著他的身體和內(nèi)褲,那是他的體面,也是父女之間不能跨越的距離,但是大非知道,終有一天,也許就是不遠(yuǎn)的將來,這點距離是必要打破的,沒有任何人能抵擋人生終點的到來。

老張從廁所出來的時候,睡褲已經(jīng)提了上來,褲線扭到了一邊。大非想去糾正,被老張一手擋了回去,粗聲粗氣地說,不要動我!大非說,如果你小時候抱下我們,也讓我們坐在你膝蓋上撒撒嬌,現(xiàn)在我照顧你,你不會這么難受吧?

老張沒好氣地說,你們懂個屁,嬌慣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你看看你們的孩子,哪一個是省心的。大非說,小枇就很省事,她爸的腿就是她的沙發(fā),從小到大,連重點的話都沒有說過。老張不以為然,凡事不要說早了,逗號那么大的時候,也懂事。大非笑,這個嘴里聽不到一句好話的老張,才是她熟悉的父親。

中午的時候,老二過來送飯,這是約定好了的。她向單位請了一天假。三姐妹站在手術(shù)室外的時候,只有老二哭得最兇。平日,她每到周末便拖家?guī)Э诘厝チ四锛?,每次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老張總是毫不掩飾對她娘仨的嫌棄,父女倆唇槍舌劍一番,老二事后總會在群里說,我再也不會去老張家了,他說話實在是太挖苦人了!到下一個周末,他們一家人依舊浩浩蕩蕩地過去,周而復(fù)始。大非和老三發(fā)現(xiàn),只有老二最是接了老張的真?zhèn)?,連那咬著牙齒罵人的勁頭都全盤接了過來。三姐妹和王老四在等候的間隙,不自覺講起老張這個人,一輩子不進(jìn)醫(yī)院,要不是那么一撞,還不知道啥時能發(fā)現(xiàn),可見萬事都有天意。大非說,我記得爸大熱天穿著厚外套,背著藥壺到地里打藥,那么大的太陽,回來的時候,把衣服一脫,人就像融了的冰激凌一樣。王老四說,有一次你爸在地里打藥中毒了,人都暈在地里了,被人發(fā)現(xiàn)抬回來的。然后,把他抬到鄉(xiāng)醫(yī)院,他醒來看到穿白大褂的,嚇得坐起來就往外跑,什么藥也沒用,回去就好了。老三說,難怪爸剛才上手術(shù)臺的時候,那腿抖得像篩糠一樣的。平時說這些,女人們肯定會笑,而現(xiàn)在,她們看著手術(shù)室緊閉的門,互相看著,愁眉苦臉的,笑不出來。

老二說,有一個下午,突然下起了雨。我給老張打電話,說自己今天會加班,要老張帶雨傘去接下逗號。老張說,有什么好接的,你們小時候,再大的雨,我也從來沒有接過。我就抗議,你不但不送傘,你也不送我們開學(xué)報到,期末也不跟我們搬課桌回家。世界上,有幾個像這樣的爸爸呢?老張說,那是培養(yǎng)你們獨立。那次,老張硬是沒去接逗號,是王老四去的。老二講著向她媽求證,老四,這事你還記得吧?

大非三姐妹就在病房外講起了童年,像一些年前,過年時圍著火爐守歲時談過的那樣。老三說,碰到下雨天,就希望在接孩子送雨傘的大人中看到王老四和老張的身影,可惜,一次都沒有過。老二說,以前學(xué)校一放寒暑假,就要把課桌搬回家,又笨又重的桌子要搬幾里地,人家的父母去學(xué)校,用單車幫孩子運送回家。我們倒好,走幾步,挪幾步,硬是要搬一天。大非說,我印象中從來沒有老張的懷抱。大非問王老四,我們小時候,爸到底抱過我們沒?王老四說,你爸不敢抱,說怕掉下來。大非說,一歲多,兩歲多的時候呢?王老四說,怎么沒抱過,有時帶著你們走親戚,你們走不動了,總要抱兩下的。大非說,媽,你只是看起來兇,其實,在我們家,還是爸說了算。王老四也不說話,只說,你們孩子懂個什么,我們家那條件,天天在地里苦做,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把你們都養(yǎng)活。老三笑,就和養(yǎng)三頭豬一樣,不聽話就罵就打,沒點耐心。王老四說,養(yǎng)三頭豬,過年了還能殺了吃,養(yǎng)你們?nèi)齻€“白眼狼”,只知道給父母開批斗會。而且你爸,現(xiàn)在還在手術(shù)臺上,你們就想不到他的好?大非便說,我們不能把他當(dāng)病人啊,只有得了重病,才會讓人想起他的好。他這么一個討嫌的人,應(yīng)該活一千年才對。一句話,把老二又說哭了。

老二將飯盒、菜盒一樣一樣搬出來放在桌上,一言不發(fā),或者答非所問。大非將她帶到走廊里,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又打架了?老二心事重重說道,九九出事了,他在外面做的那些事,被人舉報了。大非說,他那些事情,又沒有違規(guī),利用自己的剩余勞動力而已。老二說,好像沒有那么簡單,好多事情,他并沒有告訴我,怕我擔(dān)心,他其實也不是一個壞男人。大非安慰道,九九也是老江湖了,他有分寸的。老二接著又說,自從和逗號那么鬧了一出之后,我覺得他對孩子們脾氣也好些了。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逗號拖拖拉拉的,要是平時早就一腳飛過去了。我聽到他一邊換衣服,一邊氣得哼,臨出門的時候,對逗號竟是輕聲細(xì)語的??梢?,他還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大非笑她,看來出點事情也不全是壞處,你還發(fā)現(xiàn)他的好處來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過不去的事。老二點了點頭,也是,再差的事,也不會總沒完沒了。

晚上,老三趕了過來。一進(jìn)病房的門便說,明天一早,我必須走,廣東那邊來了一個重要客戶,開口就說要十臺碾米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吹牛也不打草稿??墒?,哪怕是一只吹著牛皮的螞蟻,我們也得當(dāng)真啊。老三一邊說著她的生意經(jīng),一邊湊近老張,話鋒一轉(zhuǎn),我覺得爸的臉色好多了,又有力氣教訓(xùn)人了。老張沒好氣地說,我什么時候教訓(xùn)過你們!老二和王老四帶著孩子們也過來了,鬧哄哄的,大非小心地對隔壁病床的說,不好意思??!我們馬上就走!隔壁五十多歲的女人一個人陪著自己的丈夫,她不無羨慕地說,你們家多熱鬧啊,還是孩子多的好。老三說,我爸還不是想兒子,超生了一個又一個。老張氣得坐了起來,罵道,放屁!話剛說完,他放了一個響亮的屁。王老四說,哎呀,這個好,醫(yī)生說,通好氣就可以吃干飯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

5

王老四在電話中一個勁地對快遞員解釋,我沒有在網(wǎng)上買東西啊,我一個老人在網(wǎng)上買什么東西??!老張在一旁說,和他啰唆什么,掛了掛了,現(xiàn)在騙子太多了!就想騙我們老人買東西??爝f員在電話中解釋,是一個電風(fēng)扇,貨款和運費都已經(jīng)出過了。老張突然恍然大悟,那就是唐唐給我們買的!待收到包裹打開,是一臺產(chǎn)地德國的無葉落地風(fēng)扇。王老四給大非打電話,估計在忙,無人接聽。老張說,不用打了,只會是他!你看我們?nèi)齻€女婿,唐唐買東西向來是先斬后奏,東西收到了,還不知道是誰發(fā)來的。九九呢,買個東西要問好幾遍,爸,你要不要的?難道我會說要。李凱沒錢的時候,反而手松,這幾年做生意,也做得精明了??偟膩碚f,人都不壞,就是一個個好像都不正常。王老四說,他們再不正常,也比你正常。老張說,自從我生病了,你就翻身了啊!我說一句,你就逮十句,這是報仇啊!

不一會兒,大非電話便回了過來。她并不知情,不過,給自己的父母偷偷買東西,無論怎么樣,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她便順勢說道,他就是這樣,估計上次因為爸不肯在客廳安空調(diào),他記心里了,就買了個無葉的,這種風(fēng)比有葉的柔和一些??傊@事做得皆大歡喜。老張倆人吹著電風(fēng)扇,越吹越覺得滿意。正高興著,老二的電話打來了,還沒有開口,先哭上了。老張覺得煩躁,罵道,哭什么鬼。

老二說,逗號跑了!老張以為自己聽錯了,跑什么?老二大哭,她離家出走了!書包,收拾了些衣服不見了。

老張連應(yīng)了幾聲“啊”,然后氣憤地罵道,你們是不是又打她了?

逗號雖然總是對著父母干,但是像這樣的離家出走卻是第一次。老二回憶,她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甚至有點低三下四,她壓著脾氣,低著姿態(tài)有段時間了。吃過午飯,逗號突然問老二,要怎樣才算是一個有出息的人?老二見機會難得,便說,好好讀書,以后長大了,做你喜歡的事,自己養(yǎng)活自己,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xiàn)的人,就是有出息的人。逗號的表情有些輕蔑,我要當(dāng)就當(dāng)鐘南山爺爺那樣的人。老二大喜,一瞬間覺得生活云開霧散,一連說,只要有決心,你的未來有無限種可能。逗號歪著頭,也顯得興致勃勃,說道,如果我能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外公外婆會怎么樣想?老二笑著說,等你成了鐘爺爺那樣的人,你外公外婆早就不在了。逗號說,去哪里了?老二說,去天上了。

逗號看了一眼老二,沒有接話,友好的聊天戛然而止。老二不知道自己又觸犯了她哪根神經(jīng),不免有些悻悻然。她回自己房間看了一下句號,小家伙還在午睡。老二看著她騎馬式地趴在床上,小臉蛋一臉粉紅,覺得十分可愛,拿著相機給她拍了張照片發(fā)到微信群里,寫道:醒來就是小妖怪,睡著真是小天使。婆婆出去買菜了,家里靜悄悄的,這樣的時候,老二恨不得時光就像墻上壞了的時鐘一樣,再也止步不前。她切了一盤蘋果和獼猴桃給逗號送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反鎖了門。老二敲了幾次,門才不情不愿地打開。老二見逗號把頭埋在被子里,問道,你怎么回事?起來吃水果。逗號說,請你出去,我想安靜一下。老二熱臉貼到她的冷屁股上,說道,你能不能好好跟媽媽說話。媽今天肚子痛死了。老二說得很可憐,也是事實,生理期第一天,小腹一陣陣幽幽地疼。逗號大聲說,我不吃!請你出去!老二把碗往書桌上狠狠一放,出去的時候,把門關(guān)得砰的一聲響。她能聽到胸腔里跳動的聲音,這是激動了。她大口大口地朝外吐氣,這個不知感恩的家伙,這個白眼狼,我真是忍得要吐血??!老二倒在句號旁邊不過睡了一會兒,句號便醒了,然后開始哭。老二牽著句號出來,逗號的房門是開的,她小心翼翼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

事情從老二嘴里說出來,很是詳盡,每句話都帶著表情。老張和王老四慌忙出了門趕去老二家,招了一輛的士。平時出門,拿著老年卡,乘車分文不用。九九從飯桌上下來,急匆匆回家,他早上才站在鏡子前對老二說,以前古人說一夜白頭,我覺得是瞎編的,現(xiàn)在看我自己,頭發(fā)好像突然就白了一半啊,日子真是過得不省心啊!九九開著車一路疾奔,紅綠燈都沒有顧得上。他下車便看到哭得一臉紅腫的老二,又急又怒,你又打她了?不是說好,不打不罵了的嗎?

我真沒有!老二跺腳哭道,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幾個大人圍著附近的大街小巷和逗號愛去的萬達(dá)廣場反復(fù)搜尋,到逗號的班級群詢問,逗號有無和同學(xué)們聯(lián)系。一時之間,逗號離家出走的消息爆炸了,馬上有熱心家長愿意加入尋人隊伍,也引發(fā)了孩子教育的大討伐。老二想著前不久,逗號才寫的“遺書”,越想越覺得可怕,不斷問九九,她不會做傻事吧!九九又急又煩,見老二披頭散發(fā)的樣子又覺得可憐,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會的,這孩子只是嘴巴硬,心還是軟的。大非和老三也知道了這個消息,電話一會兒一個。大非說,你們得去報警,讓公安局啟動“天眼”,不要瞎急瞎找。

天氣熱,街道升騰起白茫茫的熱氣,在天地間和人心里炙烤游離,焦灼又茫然。一行人只得去派出所報案。值班警察問道,孩子帶錢了沒?老二搖了搖頭,她應(yīng)該只有幾塊錢,我的錢包就放在茶幾上。她在這方面很有規(guī)矩,從來不亂拿大人的錢。警察在一群人火急火燎的包圍中,顯得云淡風(fēng)輕,十幾歲的孩子離家出走的事情經(jīng)常有,錢用完了,自然就回去了。九九說,警察同志,我怕她輕生。于是,也顧不得家丑不可外揚,把逗號前幾天寫“遺書”的事拿出來一說。五十歲左右的警察拍了拍九九的肩,開始登記,一邊問詢一邊說,現(xiàn)在的孩子不怕死,是根本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這個案子接了,老二心里略安了一些。大家在警察的指揮下,繼續(xù)天羅地網(wǎng)地搜尋。

老張和王老四是九九強烈要求他們先回去的,兩個老人非但不能起到作用,嘴巴還不停將老二和九九埋怨,好好的孩子就是被他們逼成這樣的,孩子自己都說不愿意待在這里,一不留神,你們兩個就是男女雙打,這下好了,把孩子打跑了,你們就后悔一輩子吧!這些話,讓老二的絕望更加一層,她又急又內(nèi)疚,恨不得隨便撞在街上的哪輛汽車上。一家人的臉色就像即將黑了的天空,越來越暗沉。老張和王老四拖著疲憊的身軀一步一步往家挪。一路上,王老四講起逗號小時候,有點吃的自己舍不得吃,先給外婆吃。九九在家里喝醉酒了,沒有理他,逗號知道給他端杯水。睡在沙發(fā)上的時候,知道給他蓋床被子。她一邊說,一邊抹眼淚,這樣的孩子,怎么說變就變呢。她說,早知道就一直自己在鄉(xiāng)下帶著就好了。老張重重嘆口氣,說道,看吧,逗號有個三長兩短,老二也活不了,我看她下午就不太對勁了。等到兩人走到樓下的架空層,王老四發(fā)現(xiàn)一個孩子背著書包,低著頭坐在角落里的一個石凳上,平常下午小區(qū)里的老人們經(jīng)常圍著這張凳子打牌或者下棋。她擦了擦眼睛,叫道,逗號!那孩子果然抬起頭,大聲地叫著跑了過來,一把抱住王老四,外婆!外婆!邊叫邊哭,她說,等我有出息了,你們一定不能上天。失而復(fù)得的巨大的驚喜讓王老四語無倫次,你看你這孩子,你到處跑,是要把我們都嚇?biāo)腊?!逗號繼續(xù)哭,外婆,你不要死,我要你活一百歲,一千歲。王老四突然明白了過來,她也哭了起來,誰說這孩子是白眼狼,沒有良心??!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我不知道嗎?

大非正準(zhǔn)備上高速的時候,得到逗號找到的消息,老二家不用去了,不覺大松了一口氣,將車停在村道邊上。把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寫了一下發(fā)給了Z。對著手機里面的另一個人進(jìn)行傾訴,似乎正演變成一種習(xí)慣。信息發(fā)過去,也不急著等回復(fù),這也是一種默契。Z 的微信是晚飯后才回過來的,他寫道:我現(xiàn)在離你家五百米。今天過來開會,順便散步到了這里,方便見個面嗎?大非有些激動,對著鏡子梳頭發(fā),扎起來又放下來,如此幾番,最后還是選擇頭發(fā)披著,這樣顯得臉秀氣一些,尚能窺見點殘余的少女感。她臨出門前,想跟唐唐打聲招呼,二樓傳來小枇和她爸爸說話的聲音。她上了樓,倚著書房前那個回廊,看見唐唐正光著上身站在凳子上,往書房墻面貼隔熱墊,小枇坐在地上昂著臉看著爸爸。書房朝西,是整個復(fù)式樓房最吸熱的地方,縱是開了空調(diào),前面半小時,也像蒸籠一般。小枇跟她爸說,書房里有一個學(xué)習(xí)怪,媽媽就愛待在書房,會不會被學(xué)習(xí)怪吃了。唐唐身上全是汗,像融化的冰激凌,他對小枇說,這里太熱了,去樓下找媽媽。小枇說,不,我在這里陪著你。

大非穿過走廊走了過去,對唐唐說,我出去散下步,又故意問小枇,要不要陪媽媽出去走走?不出大非意料,小家伙很堅定地?fù)u頭,不去。小女孩總是同父親要更親近一些。他帶著小枇打乒乓球,騎單車,組裝模型。大非曾笑著提醒他,小枇是個女孩子??!唐唐反問她,那又怎樣?女孩子除了不能做爸爸,什么都可以做。

大非下了樓,心情有些激動,腳步就變得迫不及待,哪怕是陪著Z 去小區(qū)旁的河邊走走也是不錯的。她突然又覺得不妥,萬一碰上個熟人,又怎么解釋。那去找個茶樓,或者咖啡廳,在溫柔的燈下聊一個多小時。大非早就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站在太陽底下,皮膚上每一絲皺起或者斷崖般的紋路,都會無處可遁。只有在暖色調(diào),調(diào)暗的燈光下,一切才會變得模糊而可親,就連現(xiàn)實都會變得若即若離。她下得樓來,給Z 回了句:把位置發(fā)過來。Z 很快便發(fā)了過來,卻是小區(qū)對面街區(qū)一個四星級酒店的位置。她馬上回:什么意思?她站在路旁,一抬頭,就看見自己家的書房,隨著燈光流瀉出來的,是唐唐的影子,他已經(jīng)開始被人嘲笑成燈泡的頭頂,還有突起的小腹。他正踮著腳,雙手朝上,將隔熱材料一寸寸弄到天花板上。他不愛看書,很少進(jìn)書房。他這樣,是為了自己。她久久站著沒動,然后對著窗口喊了一嗓子,唐唐!身影猛地矮了下去了然后窗戶被打開,他伸出腦袋看著她,一臉燦爛的笑,和后面的燈光融在一起。大非心中涌出一句話:這平淡如同燈光的生活??!

大非對他揮揮手,朝小區(qū)外面走去。

6

老三在微信中突然問大非: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主播打賞,一次幾百元,一個月打賞了四次,說明什么?

大非問:是不是李凱?老三回道:是的,他說是朋友的妹妹,要替她捧場,你信嗎?大非說,你能問我,肯定是不能信。如果錢不多就算了,到你們這種階段,你自己把錢管好就行了。老三說:當(dāng)然,錢都是我管著的呢。這種話題沒有出現(xiàn)在群里,只能私聊,因為還有王老四在里面。王老四在群里面最為活躍,早上發(fā)一朵閃閃發(fā)光的蓮花,晚上發(fā)一朵帶著音樂的晚安玫瑰,甚至?xí)?yīng)用小程序,給自己換上不同風(fēng)格的服飾,將那些照片發(fā)到群里。三姐妹都夸道,老娘,你真是越來越美了啊!除了贊美,三姐妹在群里罵男人,抱怨雞毛蒜皮的生活,說得驚天動地。這個群被李凱發(fā)現(xiàn)后,用老三的手機把群名更改為“負(fù)能量怨婦群”。從此以后,三個人略有收斂,知道有些話是不能在群里說的。

和大非這番私聊不過幾日,老三在群里說:倒霉,這個月姨媽沒來,估計中標(biāo)了。大非有些無奈,還懷疑著李凱呢,竟還整出一個小人兒,人生全無規(guī)劃。她說:你不要估計了,去驗證下。到下午,一條標(biāo)著“中隊長”的試紙的圖片便發(fā)到了群里。老二很是幸災(zāi)樂禍,說道:歡迎老三自此進(jìn)入新生活。老二這天心情不錯,九九的事情終于告一段落。另外,句號馬上就要進(jìn)入幼兒園,一家公辦的幼兒園就開在了逗號的學(xué)校里面,解決了兩姐妹分頭接送的問題。她喜滋滋地說:我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差嘛,總還是有點陽光的。老三說:每天出太陽把你曬煳才好。老二發(fā)了一個咧嘴的笑臉,寫道:現(xiàn)在九九回家早多了,和孩子們說話的時候,聲音又變得輕柔了,他可能真怕女兒們和我們一樣,幾句不要錢的乖話,幾根棒棒糖就被人哄走了。

大非一邊在電腦上幫客戶修改合同,一邊看兩人熱鬧地聊天。她說:爸爸的角色太重要了。老二說:這話實在太對了,我們就是和老張不親熱,選擇男人時要求實在是太低了。老三還是那句話: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讓我們重選一次就好了。大非突然問道:如果能夠可以自由選擇下輩子,你們還會選擇老張做我們的父親不?群里突然安靜了一下,老三說:這個問題,我認(rèn)真想了。除了老張,我還真接受不了另一個父親。老二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窮,再好也是別人家的。大非說:那你們還想玩穿越。除非帶著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歷和思想穿越,要不然就算返回到娘肚子里,重走一百遍,我們還是走的老路。原生家庭決定了我們的路。大非寫完這話,覺得很有哲理,自己有些興奮,在手機上編輯了一下,心里想著發(fā)給Z。但是,她最終把這句話寫了下來,連同Z 以前發(fā)給她,她認(rèn)為很有道理的話一起存在備忘錄里。對于這些她珍視的語言,換下一部手機時,它們也就不見了,就像生命中途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那天,大非剛走出小區(qū)大門,正準(zhǔn)備穿過馬路,斜看過去,就可以看到Z 所在酒店鑲了亮色的大字。唐唐就是在那刻給她電話,要她等一下,他和小枇已經(jīng)出來,準(zhǔn)備陪她一起散散步。如果將時間重新調(diào)到那個晚上,如果她沒有對著唐唐的影子,心中一動,對著窗戶叫一嗓子,如果唐唐沒有推開窗,如果這些小動作沒有推開平靜的生活,也許生活軌跡就會不一樣了。她必然橫穿馬路,去面對另一個男人和一段故事。Z 后來面對大非的抱歉,一如既往的云淡風(fēng)輕,沒關(guān)系,下次再見,來日方長。大非說,下次陪你去我們旁邊的風(fēng)光帶遛遛。Z 說,其實你和我這種狀態(tài),酒店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大非一愣,她所想要的溫暖,只是隔岸觀火,是一廂情愿的事情。慢慢地,就這樣冷卻了下來,先是早安不見了,然后是晚安也不見了。Z,成了微信眾多符號中的一個。彼此都在,這個年紀(jì)不可能像年輕人,一言不合就把人拉黑了,過不了多久,或許某一刻突然想起,記不起彼此的微信名。

王老四一邊看群里的消息,一邊對老張說,老三又懷上了。老張坐在窗前的板凳上剝大蒜。老家的五畝地一直沒丟,種菜籽、黃豆,還有旱谷。農(nóng)忙季節(jié)回去住上幾天,現(xiàn)在種地早不如往日那樣辛苦,播種、收割都可以機械化。菜籽收了榨油,旱谷碾成大米,油和大米都是自給自足,多余的換成錢?;厝ヒ惶耍従咏o的各式蔬菜能背上幾麻袋。只要不生病,城里的花銷也沒有這樣恐懼。老張剝了一大碗蒜和一大碗新花生,這是用來泡在陳醋里的,王老四說跳舞的老伙計現(xiàn)在都在這么做,這是最經(jīng)濟(jì)的養(yǎng)生方式,他以前不信這些,生病后開始聽話了。他聽了這個消息,過了半晌才說,多個孩子多好多事,老三太辛苦了。王老四說,這個年紀(jì)不辛苦,什么時候辛苦。老張說,老三吃得苦,因為知道我們到處借錢送她上大學(xué)。她在大學(xué)里沒吃過肉,晚上餓得要吐了,也舍不得買個饅頭吃。她不找我們要生活費,我們也就不給?,F(xiàn)在想,還是自己沒本事,欠她們的。王老四說,那個年代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啊!老張說,我雖然沒有用,但是做對了一件事,做死累活,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們讀書。大非和老三讀了大學(xué),老二自己不愛讀書,也讀了一個中專吧!王老四說,你這么個不開竅的腦殼還做了一件開竅的事。

王老四又說,老二要我們接送句號上幼兒園。老張甕聲甕氣地說,不答應(yīng)!她家里又不是沒有公公婆婆。幾個孫兒,獨獨帶了逗號,夠?qū)Φ闷鹚齻兗伊?!一碗水要端平,幫了這家,沒幫那家,何時是個頭!王老四說,你這人嘴巴這么惡,事情又做了,何苦呢!老張煩躁了起來,再盯著我們,就回鄉(xiāng)下去算了。我們?nèi)绻袼齻冞@樣帶孩子,只有死得成了。王老四剜了他一個白眼,胡說什么,這個字以后不要亂說了。

正說著,手機便響了。老張說,我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老二。王老四說,你是神仙。老張笑了笑,我還知道,肯定是她公公婆婆回鄉(xiāng)下,一家人過來混飯吃。王老四笑著接通了電話,老二在電話那邊說,媽,我們過來吃飯啊,在路上了!九九給你們帶了二十斤湖里的野生魚。

電話按的免提,老張聽了,一得臉意,我說了吧!

7

老三跟王老四說了幾句話,便伏下身子在一旁哇哇大吐,電話里傳來的聲音撕心裂肺的。待老三的聲音再傳過來,王老四驚喜地說,老三,你這胎一定是女兒,兒女雙全就是人生圓滿。老三有氣無力地說,我堅持不了了。王老四說,懷女兒,就是反應(yīng)大些,我懷你們?nèi)齻€苦膽都吐出來了,后來那個被引產(chǎn)掉的弟弟,就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那個弟弟要是能生下來,也有二十幾了。老三一邊喘著粗氣,你都說了幾百遍了,弟弟如果在,你有這樣輕閑的日子過?王老四說,那你們幾個姐姐,好歹都會關(guān)照些。老三說,各自成家了,誰能幫誰?你看我現(xiàn)在,我還要做生意,做四個人的飯。大非和老二能幫我?誰也幫不了我??!

王老四為難地看著坐在陽臺上的老張,小聲說,我看能不能做做你爸的思想工作,我去給你幫一段時間忙。老張往這邊瞧了一下,王老四便進(jìn)了房。老三說,我怕大非和老二有意見,老二還好,因為你們帶過逗號。大非上次就說,給你們在城里買房子,是安度晚年,不是方便給大家?guī)Ш⒆拥?。王老四說,我們都不說,她不會知道。老三說,算了,老二那張嘴,是沒有門的。再說,爸也不會同意,爸說以后誰的孩子也不幫帶……說完這話,電話就斷了,又去吐出去了。

王老四從房內(nèi)出來。老張說,你們兩個關(guān)起門講我什么壞話。王老四也沒有打算迂回,老三反應(yīng)太大了,又沒有人給她做飯,我去給她幫一段時間忙吧。老張一擺手,不去!你那時不也邊吐邊下地干活?我們也快七十歲的人了,還有多少年活?一代只管一代,不管!王老四聲音高了起來,我們那時姐妹多,沒有一個親爹親媽的心疼,也沒有親婆婆喜歡。老張說,我媽都走了多少年了,你還盯著這事不放。王老四橫著眼說,你也知道人是記仇的。你生病的時候,她們不管你,你能活?到將來我們老得不得動了,我又比你先去了,看你怎么辦!你還不得靠她們?老張說,我都得了癌癥的人,我不比你先走!她們不得讓我干活,我做惡人還不是為了你。一番話說得王老四眼眶一酸,說道,我不得丟下你的,我去哪兒都帶著你,現(xiàn)在超市里都興買一送一。買一個媽,送一個做祖宗的爹。老張笑道,你這婆娘,嘴巴比我還毒。

王老四開始收拾東西,準(zhǔn)備去老三那里。老張依然堅持,要去,你去!我是不得去的。王老四隨他在身邊嘮叨,夫妻這么多年,她太清楚他了。待她出門,他就會跟著出去的。中途老二打了幾個電話,一會兒說還有百把個土雞蛋一起捎過去,一會兒又問,是不是老三反應(yīng)過去了就回來,不會待到生吧。她說,我不得告訴大非的,怕她有意見。王老四說,你們家老大不是一個小氣的,她是心疼我。老二說,我們還不是沒辦法,條件不允許??!待到晚上,老三又打電話給王老四,不要過來了!孩子發(fā)育不好,不能要了!

老張得知這消息,呆坐了半天,重重嘆了一口氣,我都做好了準(zhǔn)備,又不用去了。王老四進(jìn)了房間,給大非打電話,家里凡是重大的事情,她還是習(xí)慣打給大非,而不是老二。大非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和爸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她那工作環(huán)境不太好,機器上都是新刷的油漆,早點發(fā)現(xiàn)異常,也是好事。王老四放了電話,心里還是難受,又打給老二。老二情緒激動,老三這種情況怎么能要呢!我和九九打打殺殺,可是九九從來沒有原則性問題??!王老四一驚,她從老二的話語中讀出了另一個意思,這應(yīng)該是老三和李凱之間出了什么問題??!王老四問,老二,老三到底怎么回事啊!老二說,看老三自己最后怎么決定吧!她的事,我們也管不了。

過得幾日,也沒有等到老三去醫(yī)院的消息。老三告訴王老四,她婆婆帶著軒軒準(zhǔn)備去老三那兒,有將他送到城里上學(xué)的意思。王老四說,你這么一個情況怎么帶孩子。老三說,婆婆會留在我這兒,公公在老家守著。王老四不解,反正倆人都有退休工資,怎么不一起到城里算了。老三說,公公在家也不做事的,來也幫不了忙啊。王老四覺得這話怪怪的,想說那你們都只要媽,爸難道就扔了?她沒有說,她心里想的是,她以后絕不會把老張丟下,忍了老張幾十年,圖的就是老了有個伴,哪有老了被人分開的道理。

王老四從柜里搬出一本相冊,坐到老張身邊。太陽已收斂了火熱,夏天要過去了。她用濕毛巾抹了抹上面的灰塵。老張湊了過去,你啥時拿過來的?王老四說,上次回家就帶過來了,這個東西可不能丟了。她指著第一頁上的那張照片,是三姐妹的合影,大非站在老二和老三中間,她表情嚴(yán)肅,老二咧著嘴笑,老三一條褲腿高,一條褲腿低,一臉懵懂地看著鏡頭。背景是老屋后的大柳樹下,再往前十多米,就是一條十來米寬的河。他們叫它溝。王老四說,老三應(yīng)該才五歲吧。老張說,沒有,最多四歲。我去地里打藥去了,她們?nèi)齻€用一個破車胎浮著,在溝里游泳。隔壁隊里姓范的男孩,把車胎放了氣,幾個差點沒被淹死,想起都后怕啊!我們罰她們不許吃飯,跪成一排。等我一下地,你就偷偷給她們飯吃。王老四說,不調(diào)皮那還是小孩嗎?老張見老王一頁一頁翻著,摸著,說道,鄉(xiāng)里的照相師傅只要下鄉(xiāng)拍照,你就會給她們每人換了一套衣服去照。那時我們每天累得筋疲力盡,日子硬是看不到岸,你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心思給她們照相。王老四說,不照,你現(xiàn)在看什么?你估計連她們小時候長什么樣,都忘記得干干凈凈了。老張哼了一下,我只要不得老年癡呆,到死都記得。王老四轉(zhuǎn)過身打了他一下,不許這么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是要有點忌諱。

王老四停了下來摸了摸皺巴巴的手,說道,我記得大非小時候拉著她外婆的手說,外婆,你的手怎么像塑料袋啊!你看我現(xiàn)在也是一層塑料皮了。她嘆了一口氣,老了,再苦的日子,也不可能有機會再來一次了。怪事,以前的日子過得那么差,現(xiàn)在看這些照片,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了。

老張說,我也覺得奇怪,現(xiàn)在日子好過吧,可我還是覺得以前的日子好。那時就想著,她們?nèi)齻€什么時候能長大啊!一晃眼,她們不但大了,每個人還有數(shù)不清的煩惱。

王老四摸了摸照片上的塑料膜,照片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很多事情都丟在了過去里,能撈上來的,就是這些瞬間了。她說,等我們走了,孩子們像我們這個年紀(jì),她們想起現(xiàn)在這段自己認(rèn)為最難的日子,根本不是最差的。不但不差,還想返回去再過一次呢。

王老四將相冊放回柜子里,走至陽臺上,被窗臺前一株嫩綠的苗吸引了視線。泥土是從種了大蒜的盤里撒出來的,沒有管,不知何時聚成了堆。一根細(xì)細(xì)的桿子頂著幾片葉子就從那一小壟土中破土而出,很有生機的樣子。她興奮地招呼老張,你過來看,這是什么苗子?

老張湊了過來,端詳了一會兒,說道,這是啥時的豌豆苗子?前些時候,老二才給句號講三粒豌豆的故事,太陽曬開了豆莢里躺著的三粒豌豆,一粒豌豆想到太陽上去,一粒豌豆想到月亮上去,只有一粒豌豆想去被需要的地方。它被風(fēng)帶到一個生了重病的小女孩家的陽臺上,它在陽臺的縫隙里發(fā)芽、成長和開花,小女孩看著豌豆一天天發(fā)芽長大,病奇跡般地好了。

王老四說,你現(xiàn)在也和孩子一樣,童話故事聽得這么認(rèn)真了。

老張笑,給孩子們讀故事,比玩手機強到哪兒去了,老二還是有進(jìn)步。

王老四說,當(dāng)然,媽只會越當(dāng)越好的。她探過手去摸了摸嫩嫩的葉子,這是從童話書里走出來的,還是孩子們故意放在這兒的?我們把它移進(jìn)花盆里吧?

老張說,不要動它,萬物生長,各有造化,隨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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