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曹文進(jìn)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父親常年在外教書，離家很遠(yuǎn)，交通不便。家中只有母親和年幼無知的我，家里缺糧少米，日子過得很苦。當(dāng)民辦教師的四舅離得近些，他不時來我家探望我們娘兒倆，見他年輕的小妹和小外甥餓得皮包骨頭，心里很不好受，就把情況告訴了我的外婆，誰知外婆沒和外公商量，很快就派三舅和四舅來接我們。讓出嫁的女兒回娘家長住，在那時的鄉(xiāng)村并不常見。

我們村離外婆家有二十多里地，蜿蜒的汾河就像一條線連著兩頭。河上沒有橋，往來兩地須三次渡河，其間還須攀上崎嶇狹窄的山路，謹(jǐn)慎小心地翻過幾座山峁，特別是有一段須沿崖畔小心前行，途中稍有不慎就有滑下去的危險，崖下百米之深是滾滾的河水。但四舅仍然毫不猶豫地帶著我們上路了。

雖春盡夏臨，河水還是涼得刺骨。四舅中等個子，正值壯年，主動承擔(dān)了護(hù)衛(wèi)小外甥的任務(wù)，三舅拗不過他，于是負(fù)責(zé)牽驢斷后。四舅脖子上挎著根粗麻繩，繩子分兩股拖掛著一只大簸箕，簸箕一尺深，一米左右長，底部墊了一方折好的小褥子，又放了一個小枕頭，三四歲的我就平躺在那只簸箕里。四舅一路走著，簸箕一路晃著，四舅的額頭滲出了汗水，沿著臉頰流下來，滴在我的頭上、身上，真是道遠(yuǎn)擔(dān)重??！

過河時，正值水位升高，四舅把褲腿挽到膝蓋以上腿跟處，他光著腳，左手拄著一根桃木棍，右手護(hù)著簸箕中的我，慢慢地走進(jìn)水中。碧綠的汾河水不時卷起一陣小波濤。進(jìn)得河中央，河水已沒過膝蓋，他挽起的褲腳已被打濕，四舅只能更加小心地行進(jìn)著。

人行走在河中時，低頭看一眼激流，難免會眼花，似乎人在被水流往倒拽。在這艱難的跋涉中，四舅擔(dān)驚受怕，慢慢地用棍子探著水路，走得十分小心，生怕不小心滑倒把我倒進(jìn)河里。他后面跟著三舅，他拉著一頭灰毛驢，驢背上是我的母親。

幾次渡河，爬上山峁，穿過崎嶇山路，下了紅焦泥土坡，再穿過村頭的谷場，足足用了兩個小時，才看到外婆家村頭的古廟，而外婆早就在那里候著我們。

那時的外婆已逾花甲，她個子不高，身穿黑色對襟長衫，頭戴老式黑色圓形絨帽，小腿被黑色的帶子裹得緊緊的，兩只飽經(jīng)滄桑的小腳卻格外靈敏，她飛似的跑過來說：“我的狗娃，餓壞了吧？”

四舅把簸箕放在古廟邊臥倒的石碑上喘著氣，母親被扶著下了驢，眼圈早已濕潤了，委屈地朝外婆走去。

外婆抱起簸箕里的我，在臉蛋、嘴角親了兩口，母親攙起外婆向娘家歡喜地走去。

天空湛藍(lán)，小村被濃綠籠罩著，兩只喜鵲在外婆家大門前的老榆樹上嘰喳叫著……那次回娘家的情形，被我的母親記了一輩子，我也無數(shù)次在她的回憶里復(fù)原出了那天的細(xì)節(jié)場景。

外婆家住在一個小村子里，村子坐落在一道面南的山梁上，村腳下的汾河水默默流過。

外婆家的院子上院是石砌的，比下院高兩層臺階，靠北有三眼土窯洞，中間住著外婆，西邊是三舅家，東邊是四舅家。下院靠東是五六間泥坯頂房屋，靠北的兩間算倉房，主要放糧食用。中間兩間放鋤頭、鎬頭、犁耙等農(nóng)具和雜物。最南兩間圈著四五頭牲口，進(jìn)門是一具鍘刀，往里是草槽，再往里拴著兩頭驢、一頭牛和一只騾子，最里邊放著兩副壽材和一個老木箱。壽材是多年前外公糶了糧食買來材板打制的，木板干，板兒厚，用柏木做大小頭，鄉(xiāng)俗中說“早套材可延壽”，很遺憾外公沒能享得高壽，還好，外婆這副壽材放了近四十年，她享年九十二。小時候，我們幾個表兄弟常在這個牲口間里玩捉迷藏，有時表兄玉哥還會躺在棺材里學(xué)貓叫，總是能嚇得我大叫，因?yàn)檫@個事，外婆還用雞毛撣子打過玉哥。

記得一年秋天，地里莊稼都已割倒，一捆一捆地碼起來按“人”字形排成一大串，農(nóng)民們有的趕著牲口馱著，有的用扁擔(dān)挑著，有的用繩子拴好背著莊稼往場里運(yùn)送，路上稀稀疏疏撒下了谷穗、粟粒，還有黃豆、紅豆。外婆領(lǐng)著七歲的我拿著一根長棍，準(zhǔn)備去打桃子、摘葡萄。我們娘兒倆一路走一路拾著流落的莊稼，不一會兒就撿來了多半籃子，我們帶回家后曬干，揉出谷子、粟子、糜子來，去喂那一群母雞。

那天，外婆領(lǐng)著我，爬上小山坡，來到自家的桃樹林里。這個斜坡上面幾排是桃樹，最底下是一排葡萄架，平處是一畝見方的自留地。

外婆雖是小腳，走起路來卻十分麻利。她先爬上坡頂，來到那棵最大的桃樹下，用長桿去鉤樹頂?shù)拇蠹t桃，那是外婆特別為我留的?！皳渫ā?，桃子掉下來摔得稀巴爛，我在一旁氣得直跺腳。這是一棵二十多年的老桃樹，樹冠大、品種優(yōu)，結(jié)出的桃個頭大、水分多、甜香味美。

“去摘，我要樹梢那顆大的！”也許因這只桃被摔壞，嬌慣的我不懂事地嚷嚷著。外婆像接到命令一般，挎上籃子，雙手扳住樹干，先攀上一分四股的樹杈，緩了一口氣，再登上向陽的那個分枝，我抬頭一望，她的雙腳離地面足有一人多高。她老人家身子緊貼著樹干，不緊不慢地用右手里桿頭的鐵鉤鉤住樹梢，慢慢拉下枝條，左手輕輕摘下了那顆大紅桃，再一放手，那根樹枝就猛地閃了一下，外婆幾乎被晃得掉下來，當(dāng)時把我嚇壞了。可她依舊非常從容，把周圍的幾顆較小的桃子也一一摘下來，放進(jìn)籃子，才下了樹。

提著籃子，我們娘兒倆走下山坡，來到葡萄架下。密密的葡萄葉還是那么綠，兩串紫紅的葡萄格外耀眼，外婆撥開底部近地處的葉子，就露出了幾小串綠里透紫的葡萄。猶豫了一下，她用剪子剪下了頂部那幾大串，又拽下一小撮遞給我。最后，外婆又摘了幾片葡萄葉蓋在籃子上面，我們就提著籃子滿意地回家了。這一籃稀罕物外婆藏在了立柜頂上，上面蓋了些別的雜物，表兄弟們誰也不知道。

其實(shí)無論我在不在，每年外婆總要把最后的桃兒、葡萄給我留下等著我回去吃，有時寧可爛掉，她老人家也舍不得吃。我享受著這種“特權(quán)”優(yōu)待，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感到慚愧。

外婆還會用高粱酒腌制甜脆的大酒棗，過年時打開，讓孫輩們嘗個稀罕，其中總要特地給我留一瓶，她知道那是我正月里最愛吃的美味！

不知從何時起，外婆學(xué)會了關(guān)節(jié)脫臼復(fù)位治療。鄰村上下，許多人常來找她治療，老人家從不收錢。

三九嚴(yán)冬，氣溫很低，孩子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和硬底燈芯絨面暖鞋，頭戴棉布棉帽，綰下“耳刮”，背著冰車，跑去村腳的汾河上滑冰。

冰車都是自制的，樣子很簡單，呈“門”字形，平面木板與立面釘著，有一掌高，底面上釘著兩條鋼筋條，正好能跪下一個孩子的雙膝，兩手握著冰車楗，那楗子其實(shí)是鋼筋棍在火中燒紅燙進(jìn)木棒里做的，底部磨得鋒利，便于軋冰助滑。小伙伴們穿著滿是補(bǔ)丁的棉衣，興致很高地吼著、叫著，開始比賽。我和三個表兄弟也加入其中。

那年月，不知是天冷還是衣單，我們個個凍得臉蛋通紅，“火車頭”棉帽“耳刮”綰下來系緊帶子，口鼻中哈出的氣很快就在眼睫毛和帽檐上積成一串小冰凌。雖然戴著棉手套，但很快就會被磨得開了花，露出手指。我們的棉襖棉褲大多是用大人的舊衣改制的，基本上是在光腿光胳膊上穿著。棉鞋里那兩只小腳上穿著母親捻線織成的羊毛襪，而腳底早就濕漉漉的了。

天寒擋不住孩子們的熱情與貪玩。我們個個手執(zhí)冰楗跪在冰車上排成一溜等待發(fā)令?！伴_始！”大表兄翠哥一聲令下，大家齊抬兩臂下軋冰面，冰車飛速滑出，我們身體一顛一躍迅速滑行著，“嗷嗷”叫著，向五六百米外的終點(diǎn)沖去。

記得那是一個雪花飄飄的下午，比賽中小伙伴三則一不小心翻了車，他的棉褲膝蓋處被車面上的釘子劃開了一個口子，他“啊啊”大哭起來。表兄玉哥雙楗猛扎冰面趕忙剎車掉頭，跑過去拉住三則的手腕往起拽，三則尖叫一聲，右腳向玉哥小腿蹬去，玉哥撒手。原來三則的右臂脫臼了。

表兄翠哥知情后和玉哥扶起三則，背上冰車，走上河岸，沿著崎嶇的土坡向外婆家走去。比賽自然結(jié)束，小伙伴們一哄而散。

外婆正盤坐在炕頭納鞋底，窯洞里光線較暗，但外婆為了節(jié)省煤油，并沒有點(diǎn)燈。

外婆拿出一個滿是補(bǔ)丁的枕頭，三則朝前躺在炕上?？簧箱佒呐f席子據(jù)說是外公成家時買的，早已破舊不堪，外婆在邊角處用破布補(bǔ)了又補(bǔ)。

三則娘已聞訊趕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jìn)來說：“他奶奶，求求你了!馬上給孩子對胳膊吧!”外婆首先責(zé)備了翠哥一番，然后馬上開始給三則治胳膊。她兩手從三則的手腕處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上捏，邊捏邊問三則哪兒疼。只見她左手拉直三則的胳膊，轉(zhuǎn)動胳膊，右手揉捏幾下，只聽“咯嘣”一聲，三則的胳膊就復(fù)位了。三則娘激動地說：“嬸子多虧你了，要不三則還得到縣里去治，得花不少錢。”外婆說：“鄰里同宗的，應(yīng)該的?！?/p>

除此之外，外婆還是村里的接生婆。那年月，老百姓窮，交通不方便，醫(yī)療技術(shù)落后，不少產(chǎn)婦會因?yàn)殡y產(chǎn)而遇到生命危險。外婆處理此類事件的經(jīng)驗(yàn)十分豐富，救大人，也救小孩，經(jīng)她的手，救下了不少孩子，她也因此收了一大群干兒子、干閨女。逢年過節(jié)，鄰里鄉(xiāng)親、晚輩們都要拿雞蛋、糕點(diǎn)等稀罕物去看望她，而她老人家都要把這些禮物分給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們，自己留的卻很少。

村里有個王姓光棍，父母早年雙亡，他無房又無業(yè)，過得凄涼。外婆卻把他當(dāng)作兒子看待，做飯時總要給他留一點(diǎn)兒，還經(jīng)常教育他要自食其力。后來他經(jīng)常來家里幫外婆挑水，每年種出來的最大的南瓜都要抱給外婆，他編好的簍頭、籃子，也會挑最好的先送給外婆。外婆也從不虧待他，幫他做縫縫補(bǔ)補(bǔ)的針線活，逢年過節(jié)時好吃的少不了他。

外婆一向待人和善，樂于助人。在村里，外婆輩分大，許多同齡者稱她奶奶、嬸子。她和同族、鄰里相處和睦。從家族糾紛、婚娶病喪之事，到你長我短、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人向她求助，她總是耐心傾聽，公道評斷，先動之以情，再曉之以理，總能處理周全。

隨著年事日高，外婆不能下地勞動了，但她怕連累子女們，堅(jiān)持單獨(dú)生活。1981年我考上師范，外婆已過七旬，每個假期我都要同外婆住幾天。外婆養(yǎng)著兩只老母雞，總要把攢下的雞蛋賣掉，給我一二十元的零花錢。臨走，再煮上十來顆雞蛋，天不亮就打發(fā)表哥們起床，用自行車把我送到小鎮(zhèn)上的火車站。而她，則總是站在院子門前的那棵老榆樹下，一直目送我到看不見人影……

歲月匆匆，往事依依，外婆家的小院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在那個院子里發(fā)生的故事始終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雖然外婆已離開我們有二十五個年頭了，但回想起那些發(fā)生在外婆家的點(diǎn)滴往事，還是會讓我一次又一次情難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