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世明 楊 懿
《論衡·佚文篇》:“《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墩摵狻菲允當?shù),亦一言也,曰:‘疾虛妄?!雹冱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70頁。其中“疾虛妄”,即王充對自己學說精要之概括,歷來為后世學者所重視。目前學界關于“疾虛妄”的研究,大多側(cè)重于哲學史的研究取徑,即將“疾虛妄”作為一種哲學命題展開批判性的論證,因此評價往往有所偏頗,或稱贊其為科學的批判精神、唯物主義的哲學理論體系②關于此類觀點的論說,可參閱胡適:《王充的論衡》,原刊于《現(xiàn)代學生》1931年第1卷,4、6、8、9期,后收入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第1267-1294頁;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中)》,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66-325頁;周桂鈿:《虛實之辨——王充哲學的宗旨》緒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7 頁;吳光:《王充學說的根本特點——“實事疾妄”》,《學術月刊》1983年第6期;朱亞宗:《王充:近代科學精神的超前覺醒》,《求索》1990年第1期;李維武:《王充與中國文化》,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94-260頁。,或認為其作為批判論的動機方法、運用效率、對象選擇、后期處理等等皆有不少問題③關于此類觀點的論說,可參閱徐復觀:《王充論考》,載氏著:《兩漢思想史》第2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44-392頁;鄧紅:《王充“疾虛妄”批判論新議》,載氏著:《王充新八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71-194頁。。那么,究竟該怎樣客觀地審視“疾虛妄”思想的產(chǎn)生背景和內(nèi)容本質(zhì),進而更好地對王充這樣一位爭議性頗大的思想家進行合理的定位呢?本文擬從地域文化史的角度對此問題略作考察,敬祈方家教正。
王充字仲任,東漢初人。其先祖從魏郡元城遷到了會稽,后定居上虞。關于其求學經(jīng)歷,《后漢書·王充傳》云:
充少孤,鄉(xiāng)里稱孝。后到京師,受業(yè)太學,師事扶風班彪。好博覽而不守章句。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后歸鄉(xiāng)里,屏居教授。①《后漢書》卷49《王充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29頁。
《自紀篇》則曰:
建武三年,充生?!鶜q教書,恭愿仁順,禮敬具備,矜莊寂寥,有臣人之志。父未嘗笞,母未嘗非,閭里未嘗讓。八歲出於書館,書館小童百人以上,皆以過失袒謫,或以書丑得鞭。充書日進,又無過失。手書既成,辭師受《論語》、《尚書》,日諷千字。經(jīng)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所讀文書,亦日博多。才高而不尚茍作,口辯而不好談對,非其人,終日之言。其論說始若詭於眾,極聽其終,眾乃是之。以筆著文,亦如此焉。②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88-1189頁。
東漢初年,儒家文化大規(guī)模從中央向地方擴展和普及,會稽地區(qū)學風十分熾熱,士人們或就學于本地學宮、師館,或負笥治裝,千里游學,王充即有鄉(xiāng)里求學、受業(yè)太學的經(jīng)歷。從上引兩段材料可知,盡管王充一度離開家鄉(xiāng)去了洛陽學習,但更多的時間還是在鄉(xiāng)里度過,故而會稽一帶的文化風俗,勢必會對其學術思想之形成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
秦漢時期會稽郡的一大地方特色,便是淫祀之風盛行。據(jù)《后漢書·第五倫傳》云:
會稽俗多淫祀,好卜筮。民常以牛祭神,百姓財產(chǎn)以之困匱,其自食牛肉而不以薦祠者,發(fā)病且死先為牛鳴,前后郡將莫敢禁。倫到官,移書屬縣,曉告百姓。其巫祝有依托鬼神詐怖愚民,皆案論之。有妄屠牛者,吏輒行罰。民初頗恐懼,或祝詛妄言,倫案之愈急,后遂斷絕,百姓以安。③《后漢書》卷41《第五倫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97頁。
其中第五倫破除淫祀的執(zhí)法依據(jù),以及“移書屬縣,曉告百姓”的內(nèi)容,《風俗通義·怪神》有更為詳細的記載:
時太守、司空第五倫到官,先禁絕之。掾吏皆諫,倫曰:“夫建功立事在敢斷,為政當信《經(jīng)》義,言:‘淫祀無?!瞧涔矶乐?,謟也’?!堵伞罚骸坏猛罋⑸冽X’。令鬼神有知,不妄飲食民間;使其無知,又何能禍人?”遂移書屬縣,曉諭百姓:“民不得有出門之祀,督課部吏,張設罪罰,犯,尉以下坐,祀依托鬼神,恐怖愚民,皆按論之。有屠生,輒行罰。”民初恐怖,頗搖動不安,或接祝妄言,倫勑之愈急,后遂斷,無復有禍祟矣。④(漢)應劭著,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02-403頁。
第五倫于建武二十九年(53)至永平五年(62)出任會稽太守,此時恰值王充歷經(jīng)宦海沉浮,轉(zhuǎn)而立志著述的草創(chuàng)期間⑤參見鐘肇鵬:《王充年譜》,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第16-32 頁;周桂鈿:《王充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12-116頁。。所以他征引《禮記》“淫祀無福”、《論語》“非其鬼而祭之,謟也”,以及“令鬼神有知,不妄飲食民間;使其無知,又何能禍人”的說法,皆對《論衡》的撰述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
首先,在王充的心目中,第五倫不愧是東漢初年循吏之典范?!痘謬份d:“建初孟年,無妄氣至,歲之疾疫也,比旱不雨,牛死民流,可謂劇矣?;实鄱氐拢V在官,第五司空,股肱國維,轉(zhuǎn)谷振贍,民不乏餓,天下慕德,雖危不亂?!雹冱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37頁。其中第五司空即第五倫。
其次,王充在《祭意篇》中明確表態(tài)反對淫祀,認為:“世間淫祀非鬼之祭,信其有神為禍福矣?!倍乙辉購娬{(diào)鬼神“不妄飲食民間”,不必耗費過多財物以為祀奉:
凡祭祀之義有二:一曰報功,二曰修先。報功以勉力,修先以崇恩。……圣人知其若此,祭猶齋戒畏敬,若有鬼神,修興弗絕,若有禍福。重恩尊功,殷勤厚恩,未必有鬼而享之者。何以明之?以飲食祭地也。人將飲食,謙退,示當有所先??鬃釉唬骸半m疏食菜羹,瓜祭必齋如也。”《禮》曰“侍食于君,君使之祭,然后飲食之。”祭,猶禮之諸祀也。飲食亦可毋祭,禮之諸神,亦可毋祀也。祭祀之實一也,用物之費同也。知祭地無神,猶謂諸祀有鬼,不知類也。②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65頁。
又《祀義篇》云:
茍鬼神,不當須人而食。須人而食,是不能神也。信鬼神,歆祭祀,祭祀為禍福,謂鬼神居處何如狀哉?自有儲偫邪,將以人食為饑飽也?如自有儲偫,儲偫必與人異,不當食人之物。如無儲偫,則人朝夕祭乃可耳。③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54頁。
我們從這些材料可以看出,王充不僅接受了第五倫禁絕淫祀的學理性解釋,還在其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延伸。
第三,作為一名思想家,王充顯然比第五倫之類的循吏思考得更為長遠——他察覺到光是以強制手段來禁止淫祀、厚葬等行為,實際上是治標不治本的,只有從心理上將民眾對“鬼神”的認知糾正過來,才能達到提倡節(jié)儉、薄葬之目的。于是,正如《對作篇》所言:“《論死》、《訂鬼》,所以使俗薄喪葬也?!裰墩撍馈芳啊端纻巍分?,明人死無知,不能為鬼,冀觀覽者將一曉解約葬,更為節(jié)儉?!雹茳S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84頁。王充試圖憑借這幾篇文章,對當時的鬼神迷信展開了集中地批判。例如《論死篇》通過厘清“鬼”“神”的名實概念,重點闡述了“死人不為鬼,無知,不能害人”的觀點:
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能為精氣者,血脈也。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人無耳目,則無所知,故聾盲之人,比于草木。夫精氣去人,豈徒與無耳目同哉?朽則消亡,荒忽不見,故謂之鬼神。人見鬼神之形,故非死人之精也。何則?鬼神,荒忽不見之名也。人死精神升天,骸骨歸土,故謂之鬼神。鬼者,歸也;神者,荒忽無形者也。⑤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71頁。
《死偽篇》堅持“死人不為鬼”的立論,對史書上所記載的人死為鬼的例子進行了嚴厲駁斥:
傳曰:“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宣王將田於囿,杜伯起于道左,執(zhí)彤弓而射宣王,宣王伏而死。燕簡公殺其臣莊子義而不辜,簡公將入于桓門,莊子義起于道左,執(zhí)彤杖而捶之,斃於車下。”二者,死人為鬼之驗;鬼之有知,能害人之效也。無之,奈何?曰:人生萬物之中,物死不能為鬼,人死何故獨能為鬼?如以人貴能為鬼,則死者皆當為鬼,杜伯、莊子義何獨為鬼也?如以被非辜者能為鬼,世間臣子被非辜者多矣,比干、子胥之輩不為鬼?!蓝嗨剖嵌?,虛偽類真,故杜伯、莊子義之語,往往而存。①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85-887頁。
《訂鬼篇》在比較了漢代流傳的關于“鬼”的各種說法之后,認為鬼乃由“氣”構成,源自于“太陽之氣”:
天地之氣為妖者,太陽之氣也。妖與毒同,氣中傷人者謂之毒,氣變化者謂之妖。……火氣恍惚,故妖象存亡。龍,陽物也,故時變化。鬼,陽氣也,時藏時見。陽氣赤,故世人盡見鬼,其色純朱。蜚兇,陽也。陽,火也。故蜚兇之類為火光,火熱焦物,故止集樹木,枝葉枯死?!史彩篱g所謂妖祥、所謂鬼神者,皆太陽之氣為之也。太陽之氣,天氣也。天能生人之體,故能像人之容。②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41-946頁。
不僅如此,與鬼神迷信有密切關聯(lián)的卜筮活動、歲時禁忌等等③詳參《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之《卜筮篇》、《辨祟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王充也依次進行了批判,其思辨之系統(tǒng)全面,堪稱“自先秦以來中國古代思想家對鬼神觀念的一次總體性清算,達到時代所允許的最高水平”④李維武:《王充與中國文化》,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04頁。。
關于“疾虛妄”的實質(zhì)內(nèi)涵,王充在《對作篇》中有詳細解釋:
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書并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故虛妄之語不黜,則華文不見息;華文放流,則實事不見用。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zhèn)沃?,非茍調(diào)文飾辭,為奇?zhèn)ブ^也。其本皆起人間有非,故盡思極心,以機世俗。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語,說虛妄之文。何則?實事不能快意,而華虛驚耳動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談論者,增益實事,為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聽者以為真然,說而不舍;覽者以為實事,傳而不絕。不絕,則文載竹帛之上;不舍,則誤入賢者之耳?!摵庵T篇,實俗間之凡人所能見,與彼作者無以異也。若夫九虛、三增、論死、訂鬼,世俗所久惑,人所不能覺也。人君遭弊,改教于上;人臣愚惑,作論于下。下實得,則上教從矣。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虛實之分。實虛之分定,而華偽之文滅。華偽之文滅,則純誠之化日以孳矣。⑤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79-1180頁。
如上所示,王充之所以會著書立說以“銓輕重之言,立真?zhèn)沃健?,主要是因為“起眾書并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而導致?jīng)傳荒唐失實,世俗人心迷亂的根源則是古今文人,他們當中“好談論者,增益實事,為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所以與之針鋒相對的,《論衡》中也設有“九虛”“三增”即《書虛》《變虛》《異虛》《感虛》《福虛》《禍虛》《龍?zhí)摗贰独滋摗贰兜捞摗贰墩Z增》《儒增》《藝增》,以及《論死》《訂鬼》等篇目以為批判。
其中《論死》《訂鬼》兩篇,前文已有論述。在此有必要補充說明的是,王充之所以會與第五倫同一立場,致力于破除當時人們對鬼神迷信的虛妄認知,當中固然有其關懷現(xiàn)實、崇尚真美的一面,但是細究起來,這也與兩漢之際南北文化交流,知識分子階層儒學化的歷史大背景不無關系。
盧云先生指出:“東漢一代經(jīng)學鼎盛,在各文化發(fā)達區(qū)都普遍占據(jù)了主要地位,各地文化構成漸漸趨于一致,……東漢學術文化區(qū)域性的削弱,尤以巴蜀地區(qū)與吳會地區(qū)最為顯著”①盧云:《漢晉文化地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0-81頁。。僅就會稽郡的情況而言,儒家經(jīng)學得以確立文化主導之地位,一方面受益于循吏充當“師儒”的文化傳播者角色,積極推行先富民后教化的中央決策②參見余英時《漢代循吏與文化傳播》,載氏著:《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7-189頁。。前述之第五倫廢除淫祀,便是富民之舉,而永元中張霸“為會稽太守,表用郡人處士顧奉、公孫松等,奉后為潁川太守,松為司隸校尉,并有名稱。其余有業(yè)行者,皆見擢用??ぶ袪巹钪竟?jié),習經(jīng)者以千數(shù),道路但聞誦聲”③《后漢書》卷36《張霸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241頁。,則很明顯是教化有成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與南北士人之間的互動日趨頻繁也有直接關聯(lián),據(jù)《后漢書·循吏傳》載:
更始元年,以延為大司馬屬,拜會稽都尉。……時天下新定,道路未通,避亂江南者皆未還中土,會稽頗稱多士。④《后漢書》卷76《任延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460-2461頁。
而與新莽末年北方戰(zhàn)亂,大批中原士人流寓江南所相對應的,當時也有很多會稽士人紛紛北上求學,例如會稽曲阿人包咸“少為諸生,受業(yè)長安,師事博士右?guī)熂毦?,習《魯詩》、《論語》”⑤《后漢書》卷79下《儒林傳下》,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570頁。;會稽余姚人嚴光“少有高名,與光武同游學(長安)”⑥《后漢書》卷83《隱逸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763頁。。正是在這種學風的推力之下,王充也曾負笈北上,“受業(yè)太學,師事扶風班彪”,而且踏入宦途,雖然“仕數(shù)不耦”⑦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04頁。,但先后與洛陽、陳留、潁川等幾個可以說是當時儒家文化發(fā)展得最為迅速的城市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⑧東漢時期,文化重心由西漢時的齊魯及其周圍地區(qū)逐漸轉(zhuǎn)移至洛陽及其周圍的南陽、潁川、汝南、陳留一帶。詳參盧云《漢晉文化地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8-93頁。,進而對其撰寫“九虛”“三增”造成了深遠的影響:
首先,大約在建武二十一年(45)左右,即王充在十八九歲的時候,便前赴洛陽⑨參見鐘肇鵬《王充年譜》,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第11-14頁。,“詣太學,觀天子臨辟雍,作《六儒論》”⑩《后漢書》卷49《王充傳》注引《袁松山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92頁。。當時東漢王朝已然統(tǒng)治鞏固,社會安定,郡國學校紛紛復興,但是“經(jīng)義之專門名家,惟太學為盛,故士無有不游太學者”?(清)趙翼:《陔余叢考》卷16“兩漢時受學者皆赴京師”條,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96頁。,因此王充前往求學,得以“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而所謂的“眾流百家之言”,應該就包括后來王充“疾虛妄”所針對的“華偽之文”。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變虛》《感虛》《異虛》等篇對《淮南子》中各種傳說故事的集中批判,以致《對作篇》里王充還一再強調(diào):
《淮南書》言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堯時十日并出,堯上射九日;魯陽戰(zhàn)而日暮,援戈麾日,日為卻還。世間書傳,多若等類,浮妄虛偽,沒奪正是。①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83頁。
有學者認為王充此舉反映出了他“文政二分”“營衛(wèi)其身”以規(guī)避政治風險的治學原則②參見岳慶偉:《〈論衡〉引書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第131-138頁。。然而聯(lián)系到淮南王劉安“為人好書”“辯博善為文辭”,召集數(shù)千名方士編撰《淮南子》以“言神仙黃白之術”③《漢書》卷44《淮南衡山濟北王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145頁。的情況來看,王充對《淮南子》的全面否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東漢以后各地文化趨同,儒學占據(jù)上風,導致淮漢以南地域長期以來流行的辭賦、黃老學等傳統(tǒng)受到重大沖擊的相關表現(xiàn),同時也是其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在南北文化交流中漸而儒家化的一例旁證④王充批判經(jīng)書,在《正說篇》中提出“五經(jīng)皆多失實之說”,其實并未否定經(jīng)書本身,而是認為“解說經(jīng)書的人總是加以增飾,歪曲了事實,曲解了原意?!髞砣迳皇窍嘈徘皫煹恼f法,不探究本來的意思,或者雖作探究,也知識重復傳統(tǒng)的虛妄說法”,見周桂鈿:《王充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88頁。。
其次,建武二十八年(52)班彪離開洛陽并于次年病逝,王充在此之后一直到永平(58—78)初年在陳留一帶任職,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郡守府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在州也擔任過從事。而且在此期間,王充還積累了豐富的自然科學知識,這為他后來駁斥天人感應之類的虛妄現(xiàn)象奠定了基礎⑤參見周桂鈿《王充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14-116頁。,例如《感虛篇》辨“天雨谷”為虛:
“天雨谷”,論者謂之從天而下,[應]變而生。如以云雨論之,雨谷之變,不足怪也。何以驗之?……建武三十一年,陳留雨谷,谷下蔽地。案視谷形,若茨而黑,有似于稗實也。此或時夷狄之地,生出此谷,夷狄不粒食,此谷生于草野之中,成熟垂委于地,遭疾風暴起,吹揚與之俱飛,風衰谷集,墮于中國。中國見之,謂之“[天]雨谷”。何以效之?野火燔山澤,山澤之中,草木皆燒,其葉為灰,疾風暴起,吹揚之,參天而飛,風衰葉下,集于道路。夫“天雨谷”者,草木葉燒飛而集之類也,而世以為雨谷,作傳書者以[為]變怪。⑥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50-252頁。
第三,據(jù)《對作篇》記載,“建初孟年,中州頗歉,潁川、汝南民流四散,……《論衡》之人,奏記郡守,宜禁奢侈,以備困乏。言不納用,退題記草,名曰《備乏》。酒縻五谷,生起盜賊,沉湎飲酒,盜賊不絕,奏記郡守,禁民酒。退題記草,名曰《禁酒》”⑦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82頁。,可知建初元年(76),年屆五十的王充又在潁川郡守府任職,雖屢屢向郡守進言而不采納,但他依舊把奏記進行了整理并命名。《備乏》《禁酒》很有可能與其他文章一起匯編成了《政務》一書⑧參見蔣祖怡《論王充的〈政務〉之書》,《杭州大學學報》1963年第2期。。王充希望該書“為郡國守相、縣邑令長陳通政事所當尚務,欲令全民立化,奉稱國恩”⑨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84頁。,這是儒家“學而優(yōu)則仕”之政治參與意識的強烈表現(xiàn)。而也正是受此局限,王充“疾虛妄”的批判思想最終未能一以貫之,甚至有些時候陷入前后自相矛盾,無法自圓其說的困境。例如其在《宣漢篇》中強調(diào)“圣主治世,期于平安,不須符瑞”①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16頁。,在《感虛篇》里卻又說“夫河出圖,洛出書,圣帝明王之瑞應也”②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49頁。,《福虛篇》也有“賢行之人,宜見吉物”的事例論證。
正如前面兩節(jié)所述,東漢初年儒家文化在統(tǒng)治階層的意志主導下開始從中央?yún)^(qū)域(即“中心”)向周邊地方(即“邊緣”)擴展,而王充“疾虛妄”的學術活動,無論是在贊成禁絕淫祀,批判鬼怪迷信,還是針對經(jīng)傳文本,進行“虛實之分”,皆對這一過程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另一方面,既然多次南歸北往的經(jīng)歷,為王充提供了雙重學習的機會,那么我們以其為觀察點,就不該只是看到“邊緣”是如何模仿和學習“中心”的,“邊緣”社會的人群在接受來自“中心”的強勢文化之后,又是如何對待或看待自身,其實也很有探討的必要?!冻嫫吩疲?/p>
古昔之遠,四方辟匿,文墨之士,難得紀錄,且近自以會稽言之,周長生者,文士之雄也,在州,為刺史任安舉奏;在郡,為太守孟觀上書,事解憂除,州郡無事,二將以全。……長生之才,非徒銳于牒牘也,作《洞歷》十篇,上自黃帝,下至漢朝,鋒芒毛發(fā)之事,莫不記載,與太吏公《表》、《紀》相似類也。上通下達,故曰《洞歷》。然則長生非徒文人,所謂鴻儒者也。前世有嚴夫子,后有吳君高,末有周長生。白雉貢于越,暢草獻于宛,雍州出玉,荊、揚生金。珍物產(chǎn)于四遠幽遼之地,未可言無奇人也??鬃釉唬骸拔耐跫葲],文不在茲乎!”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豈在長生之徒與?何言之卓殊,文之美麗也!唐勒、宋玉,亦楚文人也,竹帛不紀者,屈原在其上也。會稽文才,豈獨周長生哉?所以未論列者,長生尤逾出也。……俗好高古而稱所聞,前人之業(yè),菜果甘甜;后人新造,蜜酪辛苦。長生家在會稽,生在今世,文章雖奇,論者猶謂稚於前人。天稟元氣,人受元精,豈為古今者差殺哉?優(yōu)者為高,明者為上,實事之人,見然否之分者,睹非卻前,退置于后,見是,推今進置于古,心明知昭,不惑于俗也。③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13-615頁。
如上所示,王充對同一時代的鄉(xiāng)里文士周長生十分地推崇。在他看來,周長生“銳于牒牘”又文采斐然,可謂集文吏與儒生之才能于一身的“鴻儒”,完全可以與“少有高名”以致光武帝都十分推崇的隱士嚴光、以及現(xiàn)存最早地方志《越絕書》的作者吳平等會稽先賢相提并論。
從引文的后面幾句來看,王充之所以會做上述辯論,主要是因為“俗好高古而稱所聞,前人之業(yè),菜果甘甜,后人新造,蜜酪辛苦。長生家在會稽,生在今世,文章雖奇,論者猶謂稚于前人”④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15頁。。他試圖通過周長生的事例,來對當時厚古薄今的虛妄成見展開批判,并提倡“實事之人,見然否之分者,睹非,卻前退置于后,見是,推今進置于古,心明知昭,不惑于俗也”的扎實學風。然而不僅如此,若是再結(jié)合“白雉貢于越,暢草獻于宛,雍州出玉,荊、揚生金。珍物產(chǎn)于四遠幽遼之地,未可言無奇人也”、“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豈在長生之徒與”⑤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14頁。等文句來進行理解,則王充“疾虛妄”的背后,其實還蘊含著他作為一名“邊緣”地方社會精英的相關訴求,即在順應時代發(fā)展接受儒家文化的同時,還樹立起對當?shù)匚幕淖杂X和自信,甚至還有一種積極向上,取“中心”而代之的進取心態(tài)。
王充的這種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在會稽一帶得到了很好的認同和傳承。初平(190—193)末年,出身于會稽大族的虞翻為了向太守王朗證明當?shù)厝私艿仂`,便很自豪地以王充為例:
有道山陰趙曄,征士上虞王充,各洪才淵懿,學究道源。著書垂藻,駱驛百篇。釋經(jīng)傳之宿疑,解當世之盤結(jié)?;蛏细F陰陽之奧秘,下攄人情之歸極。①《三國志》卷57《吳書·虞翻傳》注引《會稽典錄》,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26頁。
緣起于此次對談,后來王朗北上許昌,終使得已經(jīng)成書百年的《論衡》從江南一隅傳入中原地區(qū)②《后漢書》卷49《王充傳》注引《袁松山書》:“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yún)鞘嫉弥?,恒秘玩以為談助。其后王朗為會稽太守,又得其書,及還許下,時人稱其才進?;蛟唬灰姰惾?,當?shù)卯悤栔?,果以《論衡》之益,由是遂見傳焉?!北本褐腥A書局,1965年,第1629頁。。而《論衡》的廣泛傳播,直接開啟了后來王弼、何晏等人的本體論思想③參見余英時《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載氏著:《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07-308頁。,以致“東漢、晉、唐之間,特為貴重”④(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28《九流緒論中》,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275頁。。正所謂立足于地方社會,影響卻波及全國,就這一角度而言,王充的“疾虛妄”思想,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實事疾妄”,雖然具有一定的時代局限性,但其作為江南地域文化發(fā)展歷史上的一個標志性符號,則應該備受肯定,值得我們進一步地探究與思考⑤吳光先生提出的“浙學”概念內(nèi)涵有廣義、中義和狹義之分,而中義的“浙學”即淵源于東漢時期王充的“實事疾妄”精神。詳參氏著《簡論“浙學”的內(nèi)涵及其基本精神》,《浙江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
會稽一帶具有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素來以辭賦文化著稱,但與兩漢王朝獨尊儒術的主流取向不同。東漢初年,儒家文化大規(guī)模從中央向地方擴展,一方面受益于中央和地方的儒學教育、循吏充當“師儒”的文化傳播者角色,另一方面與南北士人之間的互動日趨頻繁也有直接關聯(lián)。鄉(xiāng)里求學、京師游學、地方出仕,王充的個人成長仕宦經(jīng)歷為《論衡》的寫作提供了思想養(yǎng)分。因此,其綜合各家、自成一派的繁雜思想體系,還可以從“中央”與“地方”的文化互動視角進行觀察。“疾虛妄”的學術活動,無論是在贊成禁絕淫祀,批判鬼怪迷信,還是針對經(jīng)傳文本,進行“虛實之分”,皆對儒學向地方的傳播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而這一思想中所蘊含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則開啟了江南地域文化發(fā)展的新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