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磊
我建設過的城市,沒有一個讓我留下。
進城,以為只需一張車票,原來需要一個房本。都是一張紙,車票花了幾張百元大鈔,我很心痛;房本要花十萬張百元大鈔,反而不心痛了,這么大一筆錢有兩百多斤重吧,我哪有這么多錢,上哪兒掙這么多錢。
紅磚我上次買是三毛五一塊,水泥三百九一噸,粗沙細沙想省錢自己找車去拉,一噸最多七八十,量少的話,遞根煙就免費了,鋼筋貴一點、還總漲價,但就算材料價格翻倍,也合計不到房本那個天文數(shù)字。他們說買的不是房,是稀缺的土地,我也不缺地呀,老家一大片;他們解釋這土地跟我那兒不同,包含了商業(yè)醫(yī)療教育資源,我覺得手機購物看電影挺好,村里早就通網(wǎng)了,聽說醫(yī)療教育講究個水平高低起跑線什么的,我忙問是不是買了房看病和子女上學不用排隊了,他們答不上來,急了,就吼我:“想當城市人,必須交這個錢!”哦,你早說我不就明白了嘛,沒事,我缺錢,不缺戶口。
算了,走吧,回家建設自己的窩兒去。站票能比硬座便宜一半嗎?能的話我想站著回去。
房子開工兩個多月,水電師傅在電話里叫我不要催了,催也沒有用,他要先做完某局長舅姥家,再做完某老總家,才到我家。那時我剛辭職返鄉(xiāng),賦閑,不急著找工作。既然小縣城受人推崇的老師傅是這副德行,求人不如求己。水電不是高精尖,沒什么工匠玄學,不漏就行。N是零線,L雖是“零線”拼音的首字母卻是火線,水管左熱右冷,手藝邊做邊練。
20世紀末的房子,電線大多在天上走,每個開關插座頭頂一根欲蓋彌彰的細長條白色通天方管,全屋電路圖以實物描邊的形式清晰展現(xiàn),容易安裝,維修方便,可有人覺得直白就是丑。
后來電線轉入地下工作,光潔的墻上只會憑空冒出一個個電源插座。電還是從同一個口子進家,再分向各個房間,同水管一樣埋地,壞一次就把地板掀開,不知道壞在哪兒就把所有地板掀開,于是需要一些線管,像隧道一樣,讓電線如汽車高鐵穿山過海,一頭進一頭出,壞了就把車扯出來,而不是砸隧道去修車。從總閘到各個用電位置,似同首府開路到各個省市,南寧要修高鐵通柳州、桂林,是讓南寧到桂林這條線順便路過柳州,而不是各修一條。那書房在主臥隔壁,當用同一條線管;北京到廣州,繞道上海也沒有遠多少,各修一條是因為交通流量大,只修一條省下來的錢不足以彌補只修一條所需承擔的壓力和風險,像廚房和餐廳,一邊是微波爐烤箱油煙機三四千瓦,一邊是電磁爐冰箱小家電兩三千瓦,接在同一條電線上,運氣好就是擠春運,一堆小隱患,不出大問題,擠一擠就過了;運氣不好就是失控,兩趟列車都以為這個時間點這條路只有自己在跑,撞了,燒了。適當?shù)胤至魇浅鲇诎踩目紤],也是出于發(fā)展的考慮,深圳崛起還不是讓京廣直通路發(fā)揮了更大的作用,誰知道你會不會在吃火鍋的同時插個電爐板子吃燒烤,誰知道你會不會嫌電熱水器熱水灌滿浴缸不夠熱再補一根“熱得快”呢。我鋪電線管時滿腦子胡思亂想,身在毛坯房,眼在天上,指揮這場“百年工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兵來將擋,肢體忙著脫銹,心腦于灰暗沉寂中蘇醒。
我曾經(jīng)跟所有打工人一起按時上班,卻因為按時下班而顯得很有個性,為每一任老板所不齒。裝修自家水電,每天敲磚打槽、搬廢方、接線管、攪拌水泥漿,天沒亮自然醒,天黑了還拿出賴床的勁頭再干幾個“最后十分鐘”,一天兩次披星戴月,早上容光煥發(fā),晚上灰頭土臉,貫徹了父輩祖輩干完農(nóng)活回到家舀起一碗土酒一口喝干再生火做飯的苦樂。我還有熱水澡洗,自來水從頭沖到腳底已是污黑帶渣,沖干凈的頭發(fā)多一兩根刺眼的銀白,沖干凈的老臉多一兩道顯眼的皺紋,沖干凈的手腳多一兩條火辣的傷疤。比起精致生活、歲月蹉跎、砸錢整臉、心老滄洲,我寧愿借流光以淬煉、把帶不走留不下的青春活力刻進作品,生理自然衰老、技藝隨之成熟、心理日益年輕,仿佛回到了有夢想就一定要去實現(xiàn)的年紀。
我曾幻想用一兩個間隔年,一邊打工,一邊環(huán)游世界,越貼近生活的職業(yè)技能越容易在不同環(huán)境里找到工作,從這個角度看,水電工普適,小到換個燈泡、通個下水道,復雜到新房水網(wǎng)走電、舊房大修大改,靠手藝吃飯和贏得尊重。
可時間都去哪兒了,保護你的人突然就變成你要保護的人。你被倉促扔進社會的大染缸,父母老師沒有剪斷你的羽翼,終于飛在他們期望的正常路線上;你沒想到終有一天,平穩(wěn)和有趣兩個背道而馳的追求匯成同一股洪流,身在其中不能掙扎,也不必掙扎,它會帶你、以你自己游不到的速度前進。土生土長的青年把新的技術、思路帶回了農(nóng)村,小城市掉過的隊,也被互聯(lián)物聯(lián)帶飛,趕上個七七八八,奔九離十看的正是王謝堂前燕,明明生于尋常百姓家,漂過北上廣,也成不了鳳凰。我不愿猝死在風里,我想起祖屋的屋檐,想起能見到父母和炊煙的地方。
那些早沒了含金量的證書,若成為桎梏,不如拋棄。北京大學畢業(yè)的已經(jīng)賣豬肉二十多年了,你還覺得戴著眼鏡不能干臟活、累活嗎?換工作只是人生切換不同階段的例行公事,也許換了十幾個老板之后,終覺老板還是應該自己當,搞不起實業(yè)可以搞服務業(yè),城管都親自打電話喊小販出來擺攤了,錯位競爭糊口致富步步可踐。你在深井一樣的象牙塔里怎么可能知道茶葉店開幾十年,冷冷清清,還能賺錢。
水電工不需要蠻力苦力,沒什么粉塵致癌物,也不像貼磚或者刮膩子那樣,熟練工和新手的差距,十米開外都看得出來。技術進步,電閘早已不是那種金屬暴露在外、連著陶瓷把兒需要用手去扳的閘刀了,現(xiàn)款叫空氣開關,接電線的螺絲釘之外你能摸到的地方都是塑料,加幾塊錢上個漏電保護,電流異常、電線短路或是你手欠觸電了,漏電保護裝置會在零點一秒后跳閘斷電,不用擔心被電死,被電醒而已。聚丙烯水管不能折彎,要用熱熔工具把平直的水管和各種拐彎分叉的接頭同時用高溫燙熔,趁沒有降溫凝結之前懟在一起,幾秒鐘后雙方粘連變回固體,就成了一體,不斷重復這個操作,全屋的水管就成了一體,里面灌滿水,關總閘,從某個水龍頭接口再打幾毫升水進去,使整個管網(wǎng)承受略微超出自身容量的水,卻無處可漏,如此打壓一天后,水壓不變,說明全屋水管嚴絲合縫地竣工了。水裝修最大的危險就是熱熔器,兩三百度,跟電一樣,別摸到就行,不過這可沒有漏電保護。
裝修發(fā)現(xiàn)奇怪問題,又想到妙方解決問題,給我感覺生命沒有像草草畢業(yè)就業(yè)、天天擠車等車一樣浪費??紓€電工,對于小鎮(zhèn)做題家來說不難。思路開闊,體驗不同生活,正好點亮讀書的盲區(qū)。
刮膩子前,刷墻的師傅指著我廚房天花板說樓上漏水了。樓上人家找來當年的水電工,竟是跟我說催也沒有用的德高望重老師傅,慢工出細活、幾十年手藝,還是漏了。鄰居連珠炮地罵,我沒插得上嘴,老師傅就端著臉面垮到一樓去,跑了。后來聽說老師傅找不到漏水點,建議把樓上整個廚房的地板掀開,被主人再次羞辱。另請的一個年輕人用儀器“聽”出了漏水點。挖開那小塊地板時也叫我去看,號稱全縣最好的水電工當年燙出的接頭歪歪扭扭滲著水,像褶皺前額不停冒著尷尬的汗。他本該身敗名裂的,但他可能會換個地區(qū)繼續(xù)做德高望重老師傅,甚至臉皮厚一點繼續(xù)在這小城不同局長的舅姥、不同的老總面前假裝從未失手,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我們,我們這些小心翼翼生活、怕一犯錯就是千古恨的老實人。
外面的世界,飛久了,麻木不知翅膀累還是心累。雨燕的雙腳退化到無法在地面走走跳跳,就寧可在天上連續(xù)飛十個月不需降落,在風里進食、交配、瞌睡。每個群體都有異數(shù),我曾夢想成為燕子,終于成了燕子,卻是愛搭窩勝過愛飛的那種。于是,人群中偶爾不能忽視自己的格格不入。不記得哪兒讀過的詩句,網(wǎng)上搜不到,卻長徘徊心間,“我吃飯以辨識饑餓,我走進人群,去學習如何離開他們”。
很快,我離開了后浪的群體。
生活在鋼筋混凝土森林,空間尺度堪比監(jiān)獄,人易抑郁,但在大自然中,“沒有任何事物能強使一個純樸勇敢的人陷入庸俗的悲傷之中”,山川花木、石頭動物都是鼓舞人心的伙伴。我只是從大城市搬到小城市,意外住進小城市“城中村”山坡上,附近裸露的土地全部種植青菜辣椒毛秀才,北面是百畝菜地一畝荷塘,東面有公家糧倉、寂寥的變電站和一公里遠山背后的城市最高商品房,南面對著陡峭公園和蓮花公主,西面有一道長長的下坡,是附近唯一的進出車道,山腳煙火喧囂隔絕得很遠,讓我覺得每次走進人群很有儀式感。
水電竣工后,我上癮了,高三那年報考建筑學的熱情復現(xiàn)。當時以為最大的困難,是分數(shù)夠不上清華那個狀元云集的建筑學院、去其他老八校又對不起能上清北的分數(shù);大學時,以為最大的困難是轉專業(yè)要刷績點;自學時,以為難在非科班、多方溝通中站不住腳;自己裝修時,以為跟各工種缺乏有效溝通,設計完成度難以保證。事實證明我想多了,高考失誤一百多分,只能去新八校,唯一一個轉專業(yè)的指標給了成績第三的李公子,人才市場上非科班根本沒有工作機會,裝修時自己承擔了十幾項工種,只需跟貼磚師傅溝通,還惺惺相惜。建筑行業(yè)隨房地產(chǎn)式微,當年各院校最高分錄取的驕子們,如今聚在一起討論你轉行了沒。而我,不再遺憾沒能把這項愛好發(fā)展成學業(yè)職業(yè)事業(yè),建筑學終于成為生活的一部分,還是跟賺錢無關的那一部分,第一件作品就是自己的房子,做到了爺爺和爸爸都做過的事。
大包大攬,親力親為,把設計落地,只有自蔽的弊端,沒有交流的障礙,或廉價的情緒。工地上日子枯燥,機械式勞動乏善可陳,我常為了省錢扛些苦力,開私家車往返物流站拉網(wǎng)購的一萬多斤瓷磚,一箱墻磚八片六十斤,一箱地磚五片五十斤,二百五十八箱,一箱一趟從一樓卸車搬上二樓,趕在天黑下雨前,大約省了兩千塊錢車費人工。馬桶臺盆、衛(wèi)生間玻璃門、房間木門、無框玻璃窗,還有全部家具電器,除了冰箱洗衣機太重且免費上樓入戶,其他都是自己一樣樣背扛拽提,再安裝或放置到符合圖紙的現(xiàn)狀,以燕子搭窩形容自己,貼切得很。
干活到腦子一片空白,就覺得這窩該是我前半輩子最大的成就吧。
每次回家,需走長長的上坡路,有點累,一想起那些年熙熙攘攘走過的獨木橋、陽關道、水平的彎路、彎曲的水路,夜來香就開滿了山腰。
再怎么斷舍離,家里物件全搬出來放在地上床上,也能讓你無處落腳、無法平躺。收納后,又驚嘆那撒滿一地的東西,竟全部裝進了柜子里,還有余量。買房租房緊盯房屋面積,捉襟見肘時,會想起地板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墻面有三百平米,就算不能反重力在墻上生活,東西往墻上走,地上騰給人的空間就多。
我幻想所有家具懸浮,地板上沾著的除了垃圾和人,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可以用最大的掃把、最寬的拖把、最隨意的走法,而不必繞著三百六十度掃桌腿、彎下身子掃柜底、趴在地上掃床底,甚至臉貼墻壁地板、手拿掃帚衣架、使勁伸還是夠不著掉下床頭的手機?;孟胪戤?,家具無一例外都選小高腿的,掃地機器人工作時就像我們置身地下停車場,多見柱、少見墻。除了沒有衛(wèi)生死角,懸空能讓地面顯得更大,通透帶來居家的輕盈感是腳脖子劃過的微風道不盡的舒爽,當然如果以后老而風濕另當別論。
因為自己裝水電,工具多,打墻上癮,洗漱臺、洗菜池、電視和一些雜物柜、書架、鞋柜都是懸空安裝,整個家只有笨重書柜、冰箱、馬桶和音響沒有懸空。你能想象,我的灶臺都是“懸空”的嗎?
市面上的灶臺不合我意,又貴。大牌定制整體廚柜,問完價格,我和銷售員相看兩厭。我也是包工頭,熟知板材百來塊錢成本,他們開價好幾萬,少個零、收幾千塊我也嫌貴啊。從小聞著復合板材做的書桌、書柜、衣柜、床每到春夏回南散發(fā)出濃郁的霉味,我?;孟胱约簱碛袦缃^世界上任何一種生物的能力或機會,先消滅蚊子,可盯著家具上青一塊黃一塊的霉菌群,又覺得對付蚊子有很多辦法,發(fā)霉卻是無孔不入,如果可以像電腦一樣對某個元素進行全選、刪除,恨不得殺光世上所有霉菌的種子。
空想無益,實干興邦,會發(fā)霉的就別用,剩余選項自然明朗。鋁材為架、瓷磚為板,確實能用少個零的價格實現(xiàn)整體櫥柜的效果,不怕潮濕??晌疫€是心心念念一個懸挑的結構,不管上半部分多大多重,底下都可以很細很輕,比如中央電視臺總部大樓、流水別墅,從某個角度看真的懸空了,有一種設計過的美感。與其模仿鋼筋混凝土,不如就用鋼筋混凝土。
我是學土木的,拌混凝土就像拌火鍋蘸料一樣,跟著感覺走。紅磚交叉砌三層做橋墩,瓷磚往上一擱,既是橋底板,也是不用拆卸的底模,從快遞打包木架上拽兩塊長板自己釘了側模,放上郊區(qū)買來的鋼筋,縱橫連接處用細鐵絲綁固,就可以加入我們之前拌好的水泥漿,澆水養(yǎng)護二十八天,大功告成。畢業(yè)多年,當初覺得沒什么用的知識和經(jīng)驗,沒換什么錢,倒是小題大做地把一個灶臺當成小型房屋來搭,不住人,不庇護,只為砍雞不知輕重的時候不會一刀把灶臺砍垮,就澆一塊五百斤重的水泥板,配合里面的鋼筋,能承重兩噸以上不開裂。這要是結構力學考試,我該掛科了;要是在設計院,我自覺辭職吧;要是在工地,老板會急得火冒三丈??蛇@是在我的廚房,用我自己的手、自己的錢、自己的創(chuàng)意,遵從自己的執(zhí)念,隨便玩玩,順便做個灶臺。
嗯,又是沒有甲方的一天。
裝修落成時,我想起每一個為之出力的工友,貼磚兩位師傅、刮膩子夫婦、最早幫打槽的一大家子、只是來拆了個窗子回收就走的廣東人、水泥挑夫,就連那個把我逼上梁山的德高望重的老師傅也算功臣,但有一個影子被我硬生生排除,想到這一點,我回過頭,感覺樓梯口有一閃而過的視線和身影。曾經(jīng)多么重要的角色,只剩一個不再提起的名字,實在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是我心虛吧,她讓我隨風飄的日子里不至成為孤燕,卻在筑巢尚不具雛形時北飛,水電安裝之類的技術活、搬瓷磚的苦力活不全是我一個人做,磕碰擦傷對誰都是常態(tài),那把從爬梯上墜落、把她砸哭失血的漿刀至今躺在我的工具箱,星月共同見證,星月卻跟我現(xiàn)在一樣緘默不語。
兩位貼磚師傅,見我這業(yè)主來得比他們早、走得比他們晚,就跟我聊開。他倆貼了二三十年瓷磚,雖然拿不到明顯高于新手的工錢,但干活比新手快得多,也沒有返工一說,月休不超過兩天,算下來每人每月能掙一萬元。這錢只在他們手機里短暫停留了幾分鐘,就只剩個零頭,整數(shù)轉回老家。師傅所謂的每隔幾天犒勞一下自己,頂多是一斤土酒加半斤豬頭皮,甚至為了省錢把煙戒了,夠狠。當他們得知,我在廈門如果買這么一套房,要兩千萬,他們笑了,想象自己有兩千萬能干嗎,想來想去也覺得這是一筆花不完的錢,也沒想過要存起來躺賺利息不用再勞動了,只想到這錢給了子女之后,自己可以安心回去、把老家最后一層的房子蓋完,隨便種點地、養(yǎng)點雞,賺不賺錢無所謂,自己吃是一定夠的,享兩年清福,夕死可矣。
刮膩子夫婦說,年輕那會兒以為積少成多,自己也能攢出一套這樣的房子,沒想到房子漲價起來比豬肉更不像話,眼看著要租不起房了,孩子在農(nóng)村要是讀不成書了,膩子刮得再快也趕不上時代,可能要考慮跟熟人一塊兒去哪個省份打工,廣東是不想去了。
懸挑灶臺是結婚入住后才設計制作的,妻子并沒有對這個奇怪的方案開玩笑或吹毛求疵,只是在一旁拍下我光膀子攪拌水泥漿倒?jié){的視頻,提醒我褲子破了。當時我在丹泉酒廠做秘書,工作稱心,但一加班就想辭職。妻子說辭吧,干裝修更開心的話就去做,相信我做裝修也比別人做得好。小時候對書房有萬千幻想寄情,到了成家立業(yè)帶娃的年紀,書房已不是看書寫字的主要場所,擺設形式和象征意義大于功用,恰巧房子正對公園山,景觀日照通風甚至雨水條件都好,妻子在陽臺外養(yǎng)花種果,在陽臺內(nèi)布置沙龍,防盜網(wǎng)上結出了小番茄、檸檬甚至西瓜,她把家里一塊最不具實用性的角落弄成最具觀賞性的拍攝地,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讓“家徒四壁”風格的屋子有了點正常人的生活氣息。
像我這種對長相不自信的人,只有認真做事,才有魅力?;貞浹b修工地上,自己每天臟得像積了十幾年灰的擺件,走起路來有沙子土塊簌簌掉落,汗流沖出皮膚溝壑,眼鏡越抹越黑,整個人卻在發(fā)光,腦子里的奇怪想法更是光芒萬丈,沒人鼓掌也無所謂。以前總是花費時間苦思人生意義,越想越亂,既沒有定論,又沒有行動;做工時,豁然開朗,原來當下全心力投入的人事物,就是這個階段全部的人生意義和動力。其他大多數(shù)時間,我只是干活的工具、行走的百斤肉,不質疑什么,也不執(zhí)意什么,大抵是放空自己、休養(yǎng)生息、做做白日夢,以備說走就走的旅行、說干就干的道行,突然打起精神的時候能夠神經(jīng)起來、能像年輕時那樣再年輕一把。我一直是自己忠實簡單的工友。
女兒成長中,如對設計、建筑感興趣,又偏實干,看家里哪里不爽就奮起改造,我不介意傳她整套拆家工具。
入秋以后,夜雨不再暴躁,變得輕柔細語,像一個中年不再疾呼、不再嬉笑怒罵,只是就著熱茶、烤著火,跟人清淡地詳述一些過往經(jīng)歷,降溫效果反而更加明顯。不管聽者如何,說者已覺熱血褪去、寒意陣陣侵襲,杯中續(xù)些開水、火鉗翻落炭灰,手腳心腸又暖了一點,就可以為繼。
我蓋好被子,右手邊是妻女熟睡的呼吸,左手邊是飄窗隔不絕的小雨落地,白天環(huán)境喧囂心境嘈雜,這類聲音一般聽不到,深夜里卻像山頂呼嘯的風、遠處密集的鼓點,如果不是在自己的窩里,聽著凄涼驚顫,如在自己窩里,就只覺得些微吵鬧,不惱人、很安心。
燕群里,應不單我一個異類,只是都跟了那么久的群體、不想輕易掉隊;有過短暫共鳴的同類,大概也在找一個適當?shù)臅r機,悄悄停飛,去尋找自己真正想要、而不一定是別人說你必須得有的東西,為此付出巨大、可自己偏能欣然接受的代價。燕窩本不是拿來吃的,更不是拿來炒的,它是歸燕的庇護所、漂泊靈魂安放的家,和煦燦爛的日子里也許用不到,饑寒生病的時候在此停靠,比吃藥更有療效。
一晃神,我右邊翅膀下夾著的雛燕,在夢囈里吟唱起來,那刻,我那顆被生活磨礪得滄桑、粗糙的心,在這呢喃聲中變得柔軟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