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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知青的陜北體悟
——謝侯之散文集《椿樹峁》序

2022-02-23 19:07王克明
延安文學 2022年6期
關鍵詞:椿樹插隊窯洞

王克明

我早就想,我們西溝兩位插隊老友的文章,以后得想辦法結集出書。一個是王新華,一個是謝侯之,都寫插隊寫陜北,風格不同,卻都一流文章,動情勾魂。這事兒我惦記了多年,也跟他倆說了多年,逮機會就到處轉他們文章,倆人卻都不以為然。因為一個搞科研的博士,一個計算機博士,寫作都只是性情中事而已,有感才發(fā)。

終于看到謝侯之的這本《椿樹峁》散文集能出版了,我這心愿了了一半兒。想起多年前我對他說:“嗨你知道嗎?你是個散文家哎?!彼垡黄匙煲黄玻骸叭?!”今天,事卻成真,為他高興。

謝侯之不是謝侯之本名,是他筆名。為什么是這么個筆名?只因為他年少時得了外號謝猴子,山里幾年,我們都這么呼他,于是這成了他陜北記憶的組成部分。我理解,他把這個記憶幽默成筆名,也是給自己的人生取了一種定義。遠方的陜北,遠去的陜北,在我們的生命中,是根一樣的存在。

椿樹峁是他插隊的那個山村,是今天已經不存在的那個村莊的名字。那時,椿樹峁跟我們村地界相鄰,在我們最北端山峁的對面。每年我們在那里種糜子,從春到秋,耕種鋤割,只要去那兒干活兒,抬頭就見椿樹峁,隔著一條溝,對面山上,常見。

但我只去過兩次那村子。一次是剛到陜北時,1969年初,春節(jié)前臘月二十九。那天,為了點兒丟失的過年食品,我和同學一起上椿樹峁,去找打架的知青幫手。后來知道,那時剛到椿樹峁的男知青,住在生產隊副隊長家的窯洞里。我肯定是在那個窯洞里找到他們的。

再一次上椿樹峁,是1991年12月14日。那次我回陜北看民俗,上椿樹峁參加了一次葬禮。那個葬禮的地點,就在當年謝侯之他們剛去時住的地方,他書里常說到的副隊長郭鳳強家。郭鳳強早在1985年去世了,那天葬禮送別的,是他的婆姨許步蘭。葬禮中親族間的對話儀式,就在謝侯之住過的那間窯洞里舉行。那是二十多年后,我第二次進到那個窯洞。那晚窯洞里,炕上盤腿坐一圈兒許步蘭的娘舅家人,炕中給他們擺著煙酒,地下則跪滿了子侄孫輩,一片孝布雪白,回答炕上提出的各種問話。然后,當晚在那個院子里舉行了靈前獻祭,嗩吶聲聲。鄉(xiāng)民管那儀式叫侑食,是《周禮》時候傳下來的詞。第二天,我隨村中男人們一起上山,看著許步蘭入土安息了。

2019年1月19日,我回余家溝時,去到我們北山上,望見了椿樹峁的遺址。近二十年沒人居住的村莊,已經蓋滿蒿草。那天傍晚,漸漸暗下來的遠山藍色背景中,西天的光線卻照亮了黃土山村的遺址輪廓,舊時的窯洞早沒了門窗沒了人煙沒了雞鳴狗咬,萬山深處,萬籟俱靜,殘陽夕照,剩幾棵枯枝樹。

我和謝侯之書里寫的椿樹峁,有過這樣的往來。我和謝侯之的來往,則是在他離開椿樹峁、下山住到萬莊以后了。都在溝里,相見容易了。那時,知青在傳閱圖書,寫詩填詞,好友間交往甚多。1971年,謝侯之、王新華、許小年和我,曾被人認為是喜歡封資修的小集團,這件事奠定了我們一生的友誼。那時,好友中,只有史硯華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寫小說,文筆憂郁,讓人尊重,但后來他成了國際上重量級的量子物理學家,小說不再寫了。他發(fā)明的方法,使世界首次制作出糾纏的雙光子。謝侯之那時沒寫文章,但作詩填詞會精致巧妙而別出心裁。記得1973年初我從北京回陜北,進溝路過萬莊,大家聚會,都感嘆新的一年,還得接茬插隊,沒轍。卻見謝侯之用泥在窯洞門上做了一鬼頭,齜牙咧嘴,饕餮鋪首一般,好玩兒有趣。我便給他背嵇中散夜燈火下彈琴見鬼的古文段落,他聽了喜笑顏開,抓耳撓腮,便戲作《相見歡》詞一闕,“記克明歸”:

燕歌唱卻五更,會儒雅。圣賢一一讀盡,何豪俠?

休煩惱,搜錢幣,充酒家。一雙嵇康傲眼,接茬插!

那年,我們西溝只剩了幾個知青,各在村里小學教書。溝里最深處的棗圪臺村沒了知青,就把萬莊的謝侯之借去教書,因而后來有了這書中《鄉(xiāng)學》一文。謝侯之和學生娃娃們的合影照片,他說是我給照的。那時他有個祖父遺留的120 相機。他祖父是地質學家,死于1966年8月。棗圪臺白面多,我?guī)霞依锛膩淼呢i油去找他。我倆抻寬面條,煮熟撈出,?兩勺豬油,抓一把大鹽粒子,在碗中拌起。待油鹽化開,便得山間豬油面條,本色質樸,咸香單純,讓人記憶一生。

后來他去西安上學,去哈爾濱讀研,回北京工作,搞計算機研究。他去德國后,我們曾斷了幾年聯(lián)系。但九十年代初,他用傳真給我發(fā)來信,問我平安。信不是手寫,是錄入打印那種??伤f那是他手寫。在德國,他很早發(fā)明了一個漢字寫入板,取代拼音輸入,連接到計算機,自動轉成電腦文字,上了漢諾威博覽會。后來有德國的技術公司請他做駐華代表,他便回到北京,我們便又常聚,喝咖啡。我知道他對他的領域充滿興趣。

不料,到大家都用博客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他的文章,被吸引住。那些散文,寫鄉(xiāng)俗厚重,帶了儒雅,記苦難深沉,多了平實。從身的經歷,浸透出心的體驗;在丑的世間,品味到美的人性。所以,苦澀里有了幽默,壓抑下卻也抒情。如此好看,眼前大亮,口中大贊,但并不驚訝。他就應該出手不凡,寫成這樣兒。從計算機專家跳到散文家,他的陜北故事、插隊敘述與眾不同,和他在陜北填詞一樣,仍在于精致巧妙而別出心裁。我知道那并不是他用功的刻意結果,而是細節(jié)記憶,情感烙印,修養(yǎng)所在,下筆所得。

其實更重要的,是那個家庭出身政治背景使人創(chuàng)巨痛深的年代,開啟了他的獨立思考;是那時束縛山民勞動收入使人饑餓苦難的處境,激發(fā)了他的人性意識。我想起我們西溝的鄉(xiāng)親時,常想到哲學里的向死而生。那是對積極生命意識的一種理性解釋。但是鄉(xiāng)親們的生死呢?謝侯之在《我的黃土高原》文中寫下對鄉(xiāng)民命運的感悟:“再咋的苦情,咋的遭罪,都平靜著,麻木著,并無嚎叫不甘,認下,受下,順了死生,隨了命定。你暗中感受到那種承受苦難的能量。”實際上,那些并非積極的生命意識,“順了死生”的生命意識,比我們更早地看清了向死的過程。所以,有個吃處,背一副好棺木,別無所求,只有侑食葬禮是他們人生的節(jié)日。積極總是一種理性狀態(tài),自我存在。而陜北山間那不積極的非理性狀態(tài),那沒有自我的存在,不是更本質性的向死而生嗎?不是更多承載了深重的人類苦難嗎?

《椿樹峁》這本書收錄的謝侯之部分優(yōu)美散文,寫了很多我經歷的陜北往事,我認識的陜北鄉(xiāng)親,我熟悉的陜北生活,我了解的陜北知青,也寫了我心中的陜北體悟。所以,我看這本書,不但是文學,也有了歷史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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