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光宇
豫北的平原,是風的草原、水潤的糧倉,一律的一馬平川、坦闊如海。但在縣城的邊上,畫龍點睛般有兩座石頭山,山不高,土厚,山上還有佛。其實說是山,相對海拔也不過百米,滿山的柏樹遮天蔽日。一陣風來,樹影搖晃,如鶴舞,如鶴鳴,在娓娓講述著山、運河和黃河的往事。
位于家鄉(xiāng)浚縣縣城邊上的大伾山,也被人們叫作東山,它是太行山的余脈。山上有座樓,像小姑娘的朝天辮,叫八卦樓。我老三屆的父親癡迷攝影,我哥哥在外地上學(xué),所以給他拍照的任務(wù)一般由我完成。有懷古的,以山門為背景;有文藝的,摩崖石刻為背景。久而久之,大伾山成我們家的取景基地。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拍的一張照片被一家雜志做了封底,我非常高興,然而代價是我被風吹感冒了,躺在床上數(shù)了幾天星星。
少年時期,我中途從鄉(xiāng)下轉(zhuǎn)到了縣城城東的實驗小學(xué)念書。鄉(xiāng)下的語文課著實讓我吃力,語文老師回家生孩子,一去好多十時日。教室是房頂透著光的危房,上課基本在校園里的梧桐樹下。上下課不用打鈴,聽樹上那口鐵鐘何時響起,或者看日頭,曬著屁股了,或者像是向日葵一般轉(zhuǎn)向另一樹了,就該下課了。
在樹下上語文課,接近自然卻遠離了課本。代課老師是教數(shù)學(xué)的張老師,他用數(shù)學(xué)思維教授我們語文課。對于剛出校門就被一路表彰著成為市級、省級優(yōu)秀教師的他,還是自信滿滿的。但是對于我而言,他卻扭轉(zhuǎn)不了我對語文的愚鈍,我的思維和成績便整個不跟趟兒了。
縣城的學(xué)校到底是不一樣的,課外活動豐富多彩,每個周末要爬山,是學(xué)生的必修科目。我不以為然,不就是爬山嗎,可是我這個鄉(xiāng)下小子的強項呢。穿過柏樹林,爬過石板,呼哧帶喘的,我一口氣能從山腳跑過八卦樓,跑到禹王廟。可是,語文課的難度,比山上的八卦樓還高,課堂上的提問像高樓上的風鈴般在我心里叮當作響。
我的高中是山腳下的縣一高,每天下午第三節(jié)課后,我會拿本政治課本跟好友上山,然后下山,晚飯后接著自習,日復(fù)一日,跟個規(guī)律的小陀螺一般。我們往往是避開大道,鉆進樹林,再穿過山坡上的核桃林。乏了,各攀一樹,各念各的“經(jīng)”。山風吹來,樹枝搖曳、山花爛漫、松濤陣陣,倒也樂哉。
山半腰的崖壁上有刻字,大多已風化剝落,也不知道是何年代的。它們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或正或草,有紅色和綠色,遠遠看去,駁雜一片。崖壁中間閣樓里,躺著一尊石像,身子被往來的各色人等給摸得滑溜泛光。山下是宋朝以降的黃河故道和黃河漕運糧倉的舊址。
后來,我求學(xué)南京,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了。工作后,成了洛漂一族,回鄉(xiāng)次數(shù)就更少了。偶爾回鄉(xiāng),會登臨東山,漫步徐行,聽風聽雨聽內(nèi)心,看山看石看柏林。突然覺得,斯山可敬甚至是可愛了。
此時我已經(jīng)知道,少年眼中那些花花綠綠的摩崖石刻,竟有清末榜眼、信陽張孝騫的書丹,還有“神筆”王鐸的題刻。山頂曾被我用來練功習武的石碑,竟然鐫刻著明朝弘治十二年新科進士王陽明的《大伾山賦》:“秋雨霽野,寒聲在松,天高而景下,木落而山空,經(jīng)龍居之窈窕,升佛嶺之穹隆,倚清秋而遠望,寄遐想與飛鴻,感魯衛(wèi)之故遺,吊長河之遺蹤,于是,開觴云石,灑酒危峰”。
當年何曾知道,我與同學(xué)拿著政治課本,踱步背誦的破落院子竟然是夫子在??h講學(xué)的陽明書院,我登山的足跡,居然踏的是古人先賢的后轍。因此,山依然是那山,是記憶中的童年樂趣、少年意氣和青年夢想,是深藏在心里、浮現(xiàn)在夢中的那座山。山又分明不是那山,陣陣山風里仿佛夾雜著前人的足音和歷史的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