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漢林
天還沒有亮,天快要亮了。
她聽到遠處狗叫。隱隱約約傳來女人的哭聲,幾個女人的哭聲,是那種老人走后傷心欲絕的嚎喪。原來是這種嚎喪把她吵醒的。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天光透過窗子,映照得窗簾發(fā)白。豎耳屏息,哭泣聲是從南莊傳來的。她心里咯噔一聲,一定是南莊上的王大奶奶走了,王大奶奶走了,王大奶奶終于走了。
撐起胳膊,從寬大的高低床上坐起,把她的枕頭墊在背后,靠在床后背,拉了床頭燈繩,頭頂上的燈泡啪嗒亮了,驚散了匍匐著的黑。幽暗的房間里填滿光亮,涂了白色涂料的墻壁一片素白。她把手伸到枕邊摸來煙盒、打火機,從煙盒里摸到一根煙,抽出,放在嘴上,點著,吸了吸,卻沒有吸到煙,原來香煙拿反了,剛才點了過濾嘴的一端。屋子里彌漫淡藍色的煙霧,粗劣的煙霧嗆得她不停地劇烈咳嗽。她抖動身子,驚醒了酣睡的貓,貓瞇縫著眼懶洋洋地抬起頭,懶洋洋地叫了一聲,又合上眼皮繼續(xù)睡它的覺。蜷縮成柔軟的一團趴在她腳頭被子上,貓暖她也暖,比灌滿熱水的鹽水瓶還管用。這是一只漂亮的白貓,毛茸茸,圓滾滾,看上去很肥。睡覺時發(fā)出呼嚕呼嚕的響聲,像一口一口不緊不慢地吸水煙袋。
睡醒后,她習慣伸出胳膊摸一摸他的半邊床。從她這邊一點一點地仔細摸過去,一直摸到床邊,又從床邊一點一點地仔細摸回來。這一摸,來來回回摸了三十多年。他的半邊床為他留著,一直為他留著。他那一側(cè)光滑的棉布床單硬,冷,鐵一般硬,冷。現(xiàn)在凌晨五點,屋外除了傳來傷心的哭泣聲,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手指上的最后一根香煙燒短了,把煙頭插進床頭柜上堆滿煙頭的煙灰缸,那只煙頭還在固執(zhí)地冒著煙。拿起床頭柜上的搪瓷缸,把剩下的一點羅布麻茶澆入煙缸,呲的一聲,煙頭完全熄滅。她撣去被子上丟落的幾片灰色的煙灰,被頭一股濃濃的煙味。掀開被子開始起床,說聲起來,對自己說,也是對貓說。貓睜開半閉的眼睛喵嗚一聲,站起來,繃直前腿,拱起背,翹起尾巴,伸了個懶腰,跳下床,從透著光亮的貓洞里鉆了出去。她套上黃球鞋,抓起床邊椅背上的衣服穿上,走近窗子,隔著桌子拉起淡藍色布窗簾,透過模糊的窗玻璃,外面一天的霧,迷迷蒙蒙。薄霧似飄浮的白紗,纏繞著對面青灰的房屋、黑色的樹干。
兒子長得和他的父親一樣高大墩實,住在西房間。他們——她和她的男人住在東房間。每天她習慣走進西房間,西房間布置陳設(shè)保持當初的模樣,他們的兒子準備結(jié)婚的模樣。擺放著當時流行款式和顏色的家具:一張寧波床,一個三門櫥,一個五斗櫥,一個電視柜,一張寫字臺,兩把椅子,一個帶鴨蛋鏡子的梳妝臺,一個臉盆架,一座三人橘黃色皮革沙發(fā),一個茶幾,一臺蜜蜂牌縫紉機。她每天,幾乎每天用抹布把這些家具上上下下認真擦一遍,光鮮干凈得像個新娘。每天打開窗戶通風透光。后來木質(zhì)窗框上的插銷銹蝕,卡死,再也沒有打開窗子。
撥開門閂,大門敞開,潮濕、凝重的哭泣聲跟隨薄涼的霧氣闖進堂屋。她打了個寒噤,大聲咳了一聲,清清嗓子。早飯煮好后,把鍋里的粥舀入牛頭盆蹾在楝木桌上涼著。她習慣盛三碗,他一碗,兒子一碗,她自己一碗。習慣為他們擺好他們坐的凳子。很多時候,她不相信,她無法相信他走了,兒子走了,他們都走了。他們再也不回來了,再也不回來吃她每天煮的早飯。但她還是習慣拿出他們吃過的粗瓷大碗,為他們盛飯,盛滿,照例蹾在他們習慣坐的飯桌旁,兩雙筷子整齊地擺著。她木然地盯著他們坐過的位子面前散發(fā)熱氣和米香的飯碗,眼前又浮現(xiàn)他們埋頭吃飯的情景。他們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吃得滿頭大汗,他們吃得有說有笑。她默默地吃完早飯,拿掉他們的碗筷,桌面上留下兩個環(huán)形碗底的痕跡。她悲傷地輕嘆一聲,他回不來了,兒子回不來了,他們永遠也回不來了。她扶住桌子邊沿,支撐著站起來,給她的貓、狗干凈的空碗里倒上飯。
九點多鐘的時候,迷霧漸漸散開,消失??莶萆暇К摰谋∷_始融化,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太陽不知不覺躥上半空,光線白渣渣的,散淡無力。遠近灰黑的房屋、樹木,高聳的白色風力發(fā)電塔露出清晰的輪廓,風塔巨大的葉片在不停轉(zhuǎn)動。吃過早飯,收拾停當,她要去一個地方。抬頭看看太陽,時間還早。把柳條匾子里的黃豆端出來,坐在屋檐下揀,貓歪在她腳旁舒舒服服曬太陽。吹吹打打的哀樂一陣陣從南莊飄過來,飄進她的耳朵。三十年前那熟悉而悲傷的嗩吶聲似乎又在她耳旁響起。揀了一會兒黃豆,看看太陽,時間不早了,她放下匾子,起身解開粗布圍腰,抖了抖,搭在板凳上,撣去身上的塵土、碎屑,準備出門。出客一樣,換上一身干凈的衣裳,一件天藍色布褂子——她一直穿古式天藍色大衭布褂,一條小腳黑布褲子,一雙繡花黑布鞋。她洗了臉,把鑲有整齊潔白牙齒的牙托取出來洗了洗,對著亮光看了看,又送回嘴里。然后把洗臉水倒入腳盆,洗腳,擦干,擱在盆沿上晾。她的兩只腳板顯得很大——在同齡人中比較大。她的腳可以追溯她的史前時期——那時她還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她的母親天天逼她裹腳,裹一回哭一回,裹一回扯一回,就造成現(xiàn)在的樣子。
她站在墻上掛的一面帶柄的圓鏡子前,擦擦冰涼的鏡面,鏡子還是原來的鏡子。鏡子里的她頭發(fā)灰白了,過早地灰白了,她抓起一把牛角梳梳了梳頭,剔出光滑的梳齒間纏繞的幾根發(fā)絲。拍了拍衣服,衣服上帶著洗衣粉淡淡的味道,上面的折痕還在,摘掉袖口上一個線頭,扣緊布褂紐扣。把一只玉簪子插進發(fā)髻,壓壓兩側(cè)的鬢發(fā),妥妥帖帖。她頭上裹一條嶄新的毛巾,像大多數(shù)蘇北農(nóng)村婦女一樣,出門或下地勞動都頂一條印花毛巾裹住她們的頭發(fā),以防灰塵落到上面。梳洗穿戴完畢,她拉開房間臨窗桌子一只抽屜,翻找什么東西。拿出一塊干凈的淡藍色方格四方手帕,湊近鼻子聞了聞,一股香皂淡雅的清香。把手帕攤在桌子上,展開,抹平,四角對齊,折疊得方方正正,揣入兜里。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想想還落下什么。把床頭柜上電話機旁邊的香煙和打火機裝進口袋。從桌子另一只抽屜里拿出一串銅鑰匙。她帶上她的東西,她所有的東西,準備關(guān)門。
陽光充滿屋內(nèi),空中飄浮一粒粒纖細的塵埃。她輕輕帶上大門,一只手放在門把手上,另一只手仔細摸摸口袋。她確認她要帶的東西都已帶上,然后輕輕地、一點一點地關(guān)上門,咯嗒一聲鎖上,屋里暗下來。大門陰沉地關(guān)上,一臉的憂郁。關(guān)門前,她習慣抬頭看一眼東山墻。每次離家鎖門前她總要看一眼那地方。門鎖上,把鑰匙小心放入褲兜,捏捏,確認大門鑰匙在她褲子右側(cè)的口袋里。轉(zhuǎn)身來到廚房南山,跟她的大黃狗打一聲招呼。狗看到她,站起,搖晃尾巴,拉直拴在木樁上的鐵鏈,來到她跟前。她輕輕地拍拍它的頭,對它說,她馬上要出門,不帶上它,讓它看好家。狗咧開嘴,喉嚨里哼唧了幾聲,算是答應。然后伏下耳朵,老老實實蹲回原處,尾巴不停地撲打地面。每當陌生人路過,齜起白牙,跳起來,毛發(fā)狂野地豎起,裝腔作勢叫幾聲,咬幾口空氣,表明它很盡職。
她家的墩子前面橫著一條水泥路。她走在兩旁長著女貞和紫薇樹的新水泥路上,路南是一條與路平行的莊河。楊樹夾岸,波光閃耀的河面上,兩只紅冠黑羽的水雞撲嚕一聲貼著水面飛起,一前一后在遠處河面輕輕落下。一條被稱為“鴨撇子”的淺扁水泥船晃悠悠劃過來,劃到她面前停住。船上一對穿橘紅馬甲、頭發(fā)花白的夫妻在打撈漂浮的水花生四葉草塑料袋飲料瓶罐。當家的嘴上叼根煙,站在船尾握篙撐船,女的蹲在船頭執(zhí)一根長竹柄的撩箕把漂浮物撈起送入船艙。
幾年前,她也曾當過河道保潔員,一人又撐船又打撈。后來年紀大了,主動回了村民組長,村民組長抓耳撓腮,重新物色人選。船上這對老夫妻也七十多了,比她年輕,但也年輕不了幾歲。王大奶奶走了,昨夜走的。船上的那女的告訴她。那說話的語氣仿佛是王大奶奶離家出門走親訪友。唉,苦命的女人。她站在河岸,悲嘆一聲。她對船上那女的說她去看看。她去了。王大奶奶的家就在這條莊的河南,跨過一座水泥欄桿橋,向東拐個彎就到了。
她走過幾戶人家的門口,青磚灰瓦的大房子沒有人住。不少人外出打工,或跟自己的子女進城,留守老人走后房子就空了。沒有人住的房子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成了掛著亡人照片的“鬼屋”。房子長久沒有人住,有的門窗玻璃破碎,油漆褪色剝落,門窗上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灰色的水泥窗臺上落一層鳥糞,泛白的濕的、干的鳥糞。有的屋脊幾頁瓦片被大風掀翻,屋頂上的蘆笆爛了碗口大的洞,開了天窗。房屋四周長滿了雜草,狗尾草、蓬蒿有半人高,綠了黃,黃了枯。嗩吶聲聽上去近了,更近了,低沉悲傷的嗩吶聲讓空氣變得凝重。
王大奶奶七十四歲,王大奶奶的老伴在王大奶奶走之前好幾年先走了。三年前,王大奶奶得了胃癌,兒子要跟她開刀,她手直搖,死活不肯白挨一刀。說空把錢扔下水,響都不響。王大奶奶的孫子大學畢業(yè)后在省城工作,兒子兒媳跟他到城里打工,過年才回家一趟。他們家的十多畝承包地不需要他們種了,都流轉(zhuǎn)了。他們和其他村民一樣“農(nóng)轉(zhuǎn)非”,成了名符其實的“地主”。每年年底,租他們地的老板雷打不動把他們的土地租金一分不少及時打到他們的卡上。
王大奶奶的家到了。她在王大奶奶屋前路邊站定,抬頭看見狹窄的田埂小道上,一支白色隊伍向附近一座青磚灰瓦的土地廟走去。王大奶奶的孝子孝媳及親戚一律披戴具有表演性質(zhì)的白布帽、白頭布、白布披風,到土地廟給死者“送飯”。孫輩走在最前面,長孫手中提一盞點燃的馬燈代替燈籠,長子端著紅漆木盤里的飯菜跟在后面。送飯隊伍最后是兩個戴白布帽的吹手,舉著嗩吶、小號,長龍一樣的隊伍在哀樂聲中走得很慢,遠遠看去,從頭到腳像披了素雪。王大奶奶的院場上已搭起高大的黃布紅邊的廠棚。廠棚兩側(cè)頂端印著出租廠棚的手機號碼。
她踏上王大奶奶的墩子,穿過長長的廠棚,往廠棚里瞄了一眼,南北擺了兩排圓桌,一排十張桌子。她的目光在人群中認出了幾張熟悉的親友和吹手、扶塚的臉,她和他們笑笑,他們也朝她笑笑。穿戴孝服的孝子、吊紙的親戚從堂屋大門進進出出。王大奶奶已躺在堂屋的冰棺里。
她邁開沉重的雙腿跨進堂屋,屋里飄浮著青灰色煙霧,絲絲縷縷的煙霧沿敞開的大門向屋外飄散。屋子里到處是黃表紙的焦煳味和香火蠟燭的氣息,到處飄落燒焦的紙灰碎屑,孝簾、花圈、冰棺、地板、和尚的袈裟及和尚面前桌上的法器、經(jīng)書上都是。這些灰黑的紙灰和紙灰濃烈的煳味,讓她的鼻子發(fā)酸發(fā)緊,悲傷有如潮水一波一波涌來。孝子跪在冰棺前,抽出堆放的黃裱紙,一張接一張送進火光閃耀的瓦缸里。
她站在燒紙的外側(cè),雙膝一彎,在王大奶奶冰棺面前跪下。燒紙的是王大奶奶的一個孫子,他把身體往里挪了挪,給她讓出位置。她朝王大奶奶合起雙手恭敬地作個揖,然后兩手扶地,磕了三個頭,王大奶奶的孫子陪她磕了頭。她站起來,走近冰棺,坐在冰棺一側(cè)守靈的王大奶奶的一個女兒,拉出一張木凳招呼她坐。她說她不坐,她挪開凳子,俯在冰棺上,伸手擦著模糊的冰棺玻璃蓋,擦去上面的紙灰。她指尖觸摸到冰冷的玻璃,猶如劃過光滑的冰面,冰涼通過她的手指傳導至臂間,凜然直抵她的身體。透過玻璃蓋,一條紅色的衾裹在王大奶奶瘦小的身上,像襁褓中的嬰孩。多么熟悉的一個人,多么好的一個人,說走就走了,就走了,走了。王大奶奶很安詳,跟睡著了一樣,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孤獨。害怕。
一個星期前她還來看望過王大奶奶,已不能吃了,吃一口吐一口,后來一口水都咽不下去,王大奶奶的女兒用毛巾一角沾水潤濕她母親翹皮的嘴唇。她拉著王大奶奶枯瘦如柴稈的手,說了許多安慰的話?,F(xiàn)在王大奶奶已成人干,瘦得只剩下一把,像風干的絲瓜瓤。她俯在冰棺上,溫存地撫摸著玻璃蓋,隔空撫摸著王大奶奶的臉,手指輕輕顫抖。她垂下眼皮,直直地注視著王大奶奶。從此,她又少了一個伙伴,少了一個能說知心話的人,一股閃亮的東西在她的眼眶里流動。她恍恍惚惚覺得冰棺里躺著的不是王大奶奶,好像是他,又好像是他們的兒子,有時又變成她自己。她以拇指和食指伸進兜里,小心地抽出那塊淡藍方格手帕,抖開,捏在手里,一屁股坐在她身后的凳子上??嗝娜税 銇G下我走了!她一聲帶哭腔的道白撕心裂肺,放聲扶棺慟哭。淚水順著臉頰靜靜流下來,在鼻子兩旁積聚滑落。
在她到之前,兩個唱道情的剛來過。一男一女,男的叫劉四,不是本村人,葫蘆灣做過紅白喜事的都認得他,和他一起來的那女的不熟悉。劉四豎抱道筒,道筒下端繃著薄薄的羊皮,叫漁鼓,上端敞口,里面插一根折彎的兩道長長的簡板。那女的腰上掛一只便攜式黑匣子。他們看起來像是夫妻。劉四一身藏青西裝,灰蒙蒙的,白襯衫領(lǐng)口松開,沒系領(lǐng)帶,襯衫領(lǐng)口黢黑。那女的光滑柔順的披發(fā)垂肩,牛仔褲,顯出身段的黑色輕薄的羊毛衫外罩一件雪青色風衣。皮膚黑了點,確實黑了點,但黑得不難看,黑得油氣,像陶器上的釉。劉四唱道情,缺人幫腔,就叫上一個女的。他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他和那黑女子。誰家有紅白喜事,他就開著電瓶車馱上她出雙入對來到誰家表演。
劉四懷抱道筒,一邊擊打漁鼓一邊演唱,和那女的一起往王大奶奶的堂屋走去。悲痛,他們提醒自己,一定要悲痛。他們盡量表現(xiàn)出自以為很悲痛的樣子。聽到傳來漁鼓聲響,耳朵尖的人說唱道情的來了,那些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看戲一樣,從廠棚里、廚房里、樹蔭下擠進堂屋,把堂屋擠得滿滿當當。王大奶奶的女兒站起來,拉開凳子,給唱道情的騰出地方。劉四和那女的徑直來到冰棺旁邊,低頭彎腰朝冰棺里張望一眼。劉四一只手嘭、嘭、嘭地擊打漁鼓,另一只手嗒、嗒、嗒地夾擊簡板,唱起逢喪必唱的《十送亡靈》。劉四主唱,女的陪唱。他們悲痛欲絕,他們嚎啕大哭,他們?nèi)鐔士煎??!妒屯鲮`》唱完,腰上掛黑匣子的那女的打開她腰上的黑匣子,放了一遍千篇一律的哀樂。王大奶奶的大兒子準備了喜錢、香煙捏在手里。女的終于關(guān)了黑匣子,他們意猶未盡,又一齊大聲喊了一陣“好”。王大奶奶的大兒子把錢和煙遞過去,劉四不用手接——這是他們這行的規(guī)矩,劉四伸出手里的簡板,優(yōu)雅地輕輕一夾,取走他們的錢和煙,嗵的一聲,直接投進幽深的道筒。
劉四把簡板插進道筒,和那女的一前一后跨出門檻。這時,她換上衣服頭頂毛巾剛從家里趕到,他們與她打了照面,擦身而過。他們開始覺得這位老太太是這家的親戚,但是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老太太既沒有吊紙,也沒有戴孝,又覺得不太像親戚,那一定是請來哭喪的。他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覺得那老太太哭腔不一般,像是專業(yè)哭喪的。劉四轉(zhuǎn)身欲走,身旁女的扯扯他的衣角,下巴沖屋里一指,朝那個哭喪的老太太努了努嘴。這時劉四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兩聲,是他們同行發(fā)來的微信。他對那女的說,走,另一個村有人家做齋,讓我們趕過去。女的不看他,兩手斜插進風衣口袋看著屋里,說等一會兒,吃過飯下午去。
那老太太在哭。在不停地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哭死者的苦,哭死者的好。她很悲痛,悲痛的淚水隨著她大聲嚎哭嘩嘩流淌。手帕一擠一攤水,大攤大攤的水???,女人永遠是主角。女人苦。女人的淚多。女人的淚苦。女人是水做的。王大奶奶的女兒、兒媳們也在哭,她們哭是因為老太太哭了。會哭、不會哭的跟著老太太一起哭。不哭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一哭眼睛用力一擠,跟擠牙膏一樣擠出幾滴淚水。老太太像領(lǐng)唱一樣成了領(lǐng)哭。她們卻成了陪哭。老太太哭得最傷心,哭得最響亮。老太太成了王大奶奶的至親。她的音域?qū)挘粽{(diào)高,哭喊聲穿過門窗,滑過樹梢,掠過草尖,飄蕩在村莊上空,仿佛整個村子都能聽到她的哭喊聲。她只剩下悲傷,只剩下淚水。她們的哭喊聲早已淹沒了和尚那蚊子一樣嚶嚶哼唱的念經(jīng)聲,隨著煙霧飄出屋外,飄進廠棚,吹手融入屋里的哭喊聲搖頭晃腦地吹奏起來。吹手的腮幫鼓得像皮球,紅里發(fā)亮,像喝了酒,盡管他們沒有喝酒。嗩吶、小號、中號、薩克斯、電子琴、架子鼓勁爆的哀樂,從高懸的兩只黑色音箱里奔涌而出,讓人無處躲藏。
聽到廠棚里的哀樂響起,那老太太大著嗓門哭聲更為響亮。高興可以偽裝,只有悲哀才是最真實的。
老太太永遠處在幽靈般揮之不去的重重悲傷和孤獨之中。哭喪成了她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哭喪對她來說是一項憂傷而重要的儀式。只有哭喪時,她要說的話滔滔不絕,要流的淚汩汩不息。她積蓄了很多話,很多想說的話,內(nèi)心的話,傷心的話,跟著哀樂一起爆發(fā)出來。她哭喪令人難過,看她哭喪同樣令人難過。她身旁的那些眼睛紅紅的滿面濕痕的親戚,在擦眼淚,擤鼻涕,叭地甩到鋪有地板磚的地上。
劉四和那女的一直注視老太太,注視老太太在哭。他們覺得這老太太和他們平時見到哭喪的不一樣。悲調(diào)聽起來耳熟,好像聽過。他們側(cè)耳仔細地聽,想起來了。他們想起來了,這是淮調(diào),純正的淮調(diào),是淮劇大悲調(diào)。把淮劇大悲調(diào)用來哭喪,之前他們沒有聽過。他們不知道老太太不是專業(yè)哭喪的,但不妨礙老太太比專業(yè)哭喪的哭得更專業(yè)。
這時,王大奶奶的女兒、兒媳不哭了,手里捏著幾張抽紙在擤鼻子。只剩下那老太太在哭,她們左右摟住她的肩頭,扶著她的胳膊,勸她不哭。老太太把臉埋在手帕里,收住淚水,擦著腫脹的眼皮,抽抽搭搭地坐在冰棺旁的一張條凳上,坐直身體。穿戴一身孝服顯得笨拙的王大奶奶的大兒子,向那老太太走過來,走近老太太,伸手摸了摸他的褲袋,然后探進去,掏出一樣東西,是打開的紅殼子南京牌香煙。
當那老太太的目光向門外的劉四和那女的看過來時,他們別過臉,避免與老太太的目光相遇。劉四把道筒里的香煙揣進自己口袋,把喜錢放在身旁女的手里。
劉四壓低嗓音問女的:你看到了什么?
你說什么?女的說,她看著他。
我是說你有沒有看到主家給那老太太這個?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捻錢的動作。
你沒有看到嗎?
我沒注意。
好像就給了她一根香煙。
一根香煙?
他們感到不可思議,他們臉上帶著迷惑的神情。那老太太剛進門時,他們瞥了她一眼。老太太滿臉愁苦,雙眼露出憂傷的神色。是他們見過的最愁苦最憂傷的老太太。
他們對老太太很好奇。他們急切地想了解這個哭喪的老太太。無法阻擋的好奇心讓他們欲罷不能。他們想到了他。
在鄉(xiāng)村做一個吹手收入頗豐,日子過得滋潤,吃香的,喝辣的,吃干的,拿實的。吹手陳步高是其中一位,他今年六十多了。他組織了一套樂器班子。他吹了幾十年嗩吶,嘴上還沒有長毛就跟他的父親陳嗩吶學藝。陳嗩吶走后,人們有紅白喜事還請陳嗩吶——陳步高也被稱為陳嗩吶。他們父子都是優(yōu)秀的吹手,多才多藝。不但嘴巴會吹,鼻孔也會吹,不但會吹嗩吶、小號,二胡拉得也出色。紅白喜事結(jié)束,主家把工錢用紅紙包了塞給他,由他分配給吹手和樂隊其他人。劉四和陳嗩吶都屬民間藝人,經(jīng)常碰面。吹手和唱道情的有一個區(qū)別,吹手一般都是主家上門約請,主家說出紅白喜事的具體日子,談好工錢,屆時吹手如約而至。唱道情的則不一樣,他們看到誰家做紅白喜事就主動登門,給多少喜錢隨主家。他們的信息主要靠吹手及他們的同行相互提供。他們是民間藝人,也是農(nóng)民,唱道情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種消遣和娛樂。
劉四和那女的邁開步子走進廠棚。劉四老遠就看到他那熟悉的身影,劉四大喊一聲陳大師。陳嗩吶在擺弄他的嗩吶,他抬頭一看,是劉四。陳嗩吶面前的桌子上倒扣三把嗩吶:一把大的,一把中等的,一把小的。劉四拱著手幾乎一路小跑來到陳嗩吶跟前,把右手貼在褲子上使勁擦了擦。陳嗩吶不慌不忙站起來,向劉四行了拱手禮,然后握住劉四伸過來的手。劉四曲著食指摳了摳陳嗩吶的掌心,他們會意地笑了笑。陳嗩吶長得像一把嗩吶,圓圓的臉,像嗩吶的銅碗子,上粗下細的體形,似嗩吶圓錐形的木管。劉四從西裝口袋里往外掏,掏出一包紅殼子南京香煙,趕緊揣起,又從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包鮮紅光亮的硬殼中華牌香煙,推開煙盒蓋子,小心地彈出一根,把過濾嘴一端指向陳嗩吶,像捧貴重的金條一樣雙手捧送給他。劉四扔給樂隊其他師傅一人一根煙,他們伸出雙手一捧,準確接住。最后劉四自己叼上一根,周身上下摸打火機,打著火,用另一只手護住,低頭彎腰伸到陳嗩吶面前,陳嗩吶用沒拿煙的手攏著傾身去接送過來的火。
陳嗩吶在塑料方凳上坐下,深深吸了一口煙。他拍拍他身邊的塑料凳子,示意劉四和那女的坐。
那老太太呀——陳嗩吶說。他面朝堂屋,鼻孔里悠悠噴出兩道煙霧。她家就是我們葫蘆灣村的。她沒有男人,她沒有子女,她一個人。她的男人和兒子早走了。
劉四和那女的專注地看著陳嗩吶。
那年春天他們父子倆在一次下海捕撈鰻魚苗時遇到了怪潮,人和船都沒有找到,一直沒有找到。陳嗩吶說。香煙吊在他的嘴上,半閉眼睛。他抬起手背擦擦被煙霧熏出來的眼淚。這對他們家是毀滅性的,對他們一家三口來說都很悲慘。他們家本來過得很好,除了種田,他們一家沒有遭遇打擊和意外變故。
她開始哭喪是她的男人、兒子走了之后,村里有人死了,她都去哭。她不用人請。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那個男人蒼老嘶啞的聲音從像從一個幽暗深處冒出來。
他們轉(zhuǎn)過頭,抬眼找去,是個紅眼睛白頭發(fā)紫臉膛的人坐在他們后面一排桌子末端。香煙在他嘴上細細冒著灰白的煙。
陳嗩吶認得他。他是村里一個扶塚的,專門為死人穿衣、收殮、安葬。他八十多了。他是村里剩下的唯一一個扶塚的。村里人都叫他蔡三爹爹。劉四拿一根煙走過去恭恭敬敬送給他,他伸出粗硬冰涼的大手接過,把它直接夾在耳朵上。
她的男人、兒子當初都是我們收殮安葬的,蔡三爹爹說。我清楚地記得,她家里停放兩口棺材。他不看他們。他瞇縫著眼,默默抽著煙,看著煙圈從自己嘴里吐出來,臉色陰沉得像墓磚。停了一會兒,他說,我還記得那兩口棺材里是她男人和兒子的衣服投成的人形。
父子倆。
兩具空棺材。
招魂葬。
可憐的女人。
他們沒有再問下去,他們不需要再問什么了。他們默默地聽紫臉扶塚講述。蔡三爹爹用煙頭點燃另一根煙接著抽。他沉默了一會兒,抖掉煙灰,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腳奶奶她,她有一個叔伯侄子……蔡三爹爹說。
他們看著蔡三爹爹,等他說下去,可他沒有。
我忘了告訴你們,陳嗩吶說。她叫大腳奶奶,我們都叫她大腳奶奶。
劉四和那黑女子點點頭。
他們默念了一遍:大腳奶奶。
他們開始知道這個哭喪的老太太叫大腳奶奶。
我記得,陳嗩吶說。我一直記得當初我和我那死鬼老子一起去她家的,就我和我的死鬼老子兩把嗩吶,那時不像現(xiàn)在,那時沒有樂隊。他挺了挺腰。她哭喪就在本村,她不用主家請,她不吃人家飯,更不拿人家錢。她不會那樣,她不會的。他們知道,他們過去知道,現(xiàn)在也知道。
那場海難對大腳奶奶來說,相當于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不僅被砍斷了樹枝,而且連根刨起。她忌諱談論她的家人,當談論她的男人和兒子時,她的眼睛就會看著別處。如果她的臉變了色,他們把話趕緊收住或轉(zhuǎn)移話題。因此,人們談到她,談到家人的這個話題,總很小心。
看,大腳奶奶出來了。陳嗩吶抬起下巴朝堂屋門口一指。
大腳奶奶手指夾著香煙,走出屋子。正午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照在她的鞋子上,照在她的褲子上,照在她的褂子上,然后照著她的眼睛。她有些眼花,手遮額頭,走進廠棚。高大寬敞的廠棚里擺滿桌凳,水泥場地上撒落踩臟的煙頭、紙屑、瓜子殼、蘆葦褲葉。王大奶奶的幾個姐姐、妹妹圍坐在一張圓桌旁精心地用一張張閃耀黃金顏色的錫箔紙折疊元寶,用花花綠綠的彩紙在蘆葦搭的骨架上糊死者出殯的轎子。大腳奶奶認得她們,向她們走來。王大奶奶的一個姐姐叫了大腳奶奶一聲,拉出一張塑料方凳給她坐。她把凳子往桌旁挪了挪,緊挨她們坐下,拿起桌上錫箔紙,幫她們折金元寶。大腳奶奶說,王大奶奶的齋做得不小。她們一邊忙著手里的活,一邊說她們的妹妹有兒有女,兒孫滿堂,走了福氣,好福氣。她們笑了。大腳奶奶跟著笑起來。大腳奶奶吸了一口煙留在喉嚨里,然后吐出來,辛辣的煙霧飄浮在她苦澀的臉上。
臨近中午,前來吊紙的親友差不多到齊,準備開飯。兩個既黑又粗的家宴服務員忙碌地整理桌凳,鋪上一次性白色塑料桌布,擺放碗碟筷子。系黃圍裙的廚師開始燒菜,他的圍裙上印著某種味精或雞精的廣告。他把他胳膊上油漬麻花的套袖往胳膊肘緊了緊,打開爐門,爐子里暗紅的塊煤重新旺起來。擰開油壺蓋子,往滾熱的鐵鍋里傾倒,然后握長柄鐵勺舀入切碎的蔥、姜、干辣椒,嗞的一聲,又大又深的鍋里升騰起一股青煙,揮動長勺不停翻炒。空氣里彌漫香辣的味道,灼熱的油煙把廚師的臉熏得通紅。他抓起爐子一側(cè)案桌上的一塊濕毛巾,擦擦熱烘烘的臉,將毛巾搭在肩上。端起一只泡了半杯茶葉和茶水一個顏色的大茶杯,旋開蓋子,咕嘟一聲,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靠近煤爐一端的飯桌和凳子上灰黑地落了一層煤灰。
親友陸續(xù)入席,找到凳子,坐好了。他們雖然披戴悶熱的喪服,并不影響他們大聲說說笑笑,早把堂屋里的王大奶奶丟在腦后了。大腳奶奶起身撣撣衣服準備回家。王大奶奶的大兒子在安排席位,他一把拉住大腳奶奶的胳膊,留她吃飯。她沒有坐,沒有。她說,不吃了,回去?;厝コ裕依镞€有人在等。她說,走了。就像她說的那樣,她走了。
大腳奶奶穿過人聲嘈雜的廠棚,經(jīng)過陳嗩吶、蔡三爹爹的桌子時,和他們點點頭,做了個走的手勢,她說她先走了。劉四一只手摸住口袋里的煙盒。他想,他很想給大腳奶奶一根煙。她卻沒有停留,劉四和那女的一直默默注視她,注視她走出廠棚,注視她走進陽光,注視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一個苦命的女人。
家宴服務員把熱騰騰的菜一碗接一碗端上桌子,然后從碗里拔出她們油乎乎的大拇指。劉四與陳嗩吶、蔡三爹爹等同坐一桌,酒瓶在他們手里傳來傳去。劉四和他們一樣喝白酒,他帶來的那女的杯子里是飲料,一串串冒著汽泡。劉四用他的腿碰一下那女的,那女的不看他,跟著他一起站起來敬陳嗩吶的酒。他們謹慎地捧起軟塌塌的一次性塑料杯,彎著腰,把酒杯伸到陳嗩吶跟前。他們對他說感謝他對他們的照顧,他隨意,他們干杯。陳嗩吶果真隨意喝了一小口,劉四和那女的喝干杯子。陳嗩吶拿起桌上粗劣的餐巾紙,擦擦油光光的嘴,站起來,用一只腳把他的凳子往后挪了挪,回敬他們的酒。劉四身旁那女的說她不會喝白酒,以飲料代酒,把手掌蓋住她的杯口。陳嗩吶不同意,他說喝白酒,都喝白酒。女的皺皺眉頭。劉四伸手到桌下放在女的大腿上,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他說陳大師敬酒,不能喝飲料,要喝白酒。他端起女的杯子,干了輕浮的雪碧,把自己杯里的白酒倒了一點給她。陳嗩吶跟他們碰了碰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劉四舉起杯子一仰,打個呼哨,把酒倒進嘴里,確切地說把酒倒進了喉嚨,額頭開始冒出發(fā)亮的汗珠。那女的把火團似的酒含在嘴里,眼睛一閉,咕嘟一聲,一口咽了下去。辣死了。她覺得自己的臉又紅又燙,像石灰窯里的石頭。張開嘴不住哈氣,用一只手扇著風,扇去嘴里麻辣的酒氣。她來不及坐下,把目光轉(zhuǎn)向廚房,等菜端上來。陳嗩吶自始至終屁股沒有離開座位,桌上的人頻繁地向他敬酒,他筷子都不用伸,身旁的人不停為他搛菜。他面前的盤子里、碗里堆滿了菜,有魚有肉,還有素菜,弄得他酒杯都沒處擺。當談到大腳奶奶話題時,他們都放下酒杯、筷子。
大腳奶奶年輕時當過生產(chǎn)隊長。她曾經(jīng)有過漂亮的臉蛋。曾經(jīng)。她演過戲,搖過湖船。她扮演湖船娘子,雙肩頂著披紅掛彩的湖船輕輕蕩漾,與撐湖船的艄公一唱一答,唱詞多是楊柳青曲調(diào)。湖船搖到哪里,小伙子就一路追到哪里。
大腳奶奶到了自家門口,開始掏她的口袋,掏出濕漉漉的手帕、兩根折彎的香煙,接著掏出一串鑰匙。她走進廚房,在水龍頭下淘米洗菜,自來水沖出白亮的弧線。鍋膛里的干草啪啪地燃燒著?;野椎臒熤鶑暮谏臒熗怖锿厦埃诳罩幸稽c點散開。鍋里的水開了。她用火叉壓住柴草,來到鍋灶旁,把開水灌進一只紅塑料殼暖水瓶,灌滿,米倒進鍋里。拉開碗櫥抽屜,拿出幾個雞蛋,在碗沿敲開一個,倒進碗里,又敲開一個,一共敲了三個蛋,撒上蔥、姜、味精、食鹽,滴上菜油,用筷子攪動,攪勻,然后把蛋碗插入飯鍋中央。她不愛熱鬧,不吃大葷。七十歲生日,她的叔伯侄子給她買了煤氣灶、電飯鍋,一直沒有用,一直躺在床下的包裝盒里,盒子上厚厚地落了灰塵。她不習慣用。廚房里有土灶、鐵鍋。她不需要。她覺得清冷的不銹鋼灶具燒出的飯菜沒有土灶有煙火氣,吃不出飯菜的香味。她不喜歡。
大腳奶奶把一碗白花花的米飯、一碗黃爽爽的燉蛋、一碗青菜豆腐湯端上飯桌,青菜豆腐湯里的青菜碧幽幽,豆腐白嗒嗒,一清二白。拿出碗櫥里的半瓶白酒,往自己玻璃杯里斟了二兩。然后給她的貓、狗碗里倒上飯菜。它們和她一樣準時開飯,她吃什么,它們吃什么。莊上人吃完午飯午睡了,莊子也安靜地睡了。陽光和云影在田野、道路上游蕩。大腳奶奶去了一趟鎮(zhèn)上,回來的路上遇到她的鄰居,一個叫扣寶的中年女人,她問大腳奶奶去哪的同時把目光停留在大腳奶奶的腋下。大腳奶奶把左腋下報紙包裹的東西夾緊,大腳奶奶說她去了趟鎮(zhèn)上照相館。扣寶哦了一聲,沒再說什么。大腳奶奶回到自己屋里,把鑲有照片的鋁合金玻璃相框一面扣下,小心地平放在她房間桌子的抽屜里,靠里那一只銅拉手發(fā)暗不經(jīng)常打開的抽屜。
大腳奶奶哭喪一般上午去,如果下午去的話,就帶上她的大黃狗,回來遲路上有個伴。自從他和兒子走后,她很少說話。家里沒有人和她說話,她自己跟自己說話,跟她的貓說話,跟她的狗說話,其實都是她一個人跟自己說話。做夢時也說話,夢中說話也屬于她睡眠的一部分。這會兒,西天一抹余暉猶如一把折扇漸漸收了起來。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狗翹起尾巴在前面帶路。月亮很亮,又大又圓,是孤懸村莊上空一盞最高的路燈。銀色燈光從夜空傾瀉下來,把他們影子無聲地投在地面上。她和狗,狗和她,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狗一邊走,一邊聞著路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時走遠了,她大聲叫狗等等她,狗就等等她。月光,夜色,道路,道路上的她和狗。遠處村莊隱沒在黑影里,香煙在她嘴上發(fā)出暗紅的火光,像遠處高大風塔頂端的警示燈,一閃,一閃。
三十多年前大腳奶奶學會了抽煙。煙是三五塊錢一包的劣質(zhì)煙,酒是十來塊錢一瓶的大麥酒。后來她感到自己心跳加快,頭昏眼花,村醫(yī)給她量了血壓,說她血壓高。她聽人說用羅布麻泡水喝可以降血壓,到野外割回羅布麻,切碎,曬干,泡在茶缸里的羅布麻水黃不黃,綠不綠,有一股淡淡的咸味。每天喝掉幾暖水瓶開水,喝得肚子發(fā)脹,不停往廁所跑。血壓不見降,卻把肚子喝大了。身上都有羅布麻的味道。干脆不喝了。她覺得身上疼,渾身疼,可又說不出身上哪兒疼。有時嘴淡,嘗不出菜的味道,什么味道嘗不出,嘴里苦,像楝樹葉的汁液一樣苦澀。有時她根本就不吃飯,不是忘了吃,就是不想吃。她一個人一動不動悄無聲息躺在自己的床上,常常感到自己像死了一樣。她嘗試忘掉他,忘掉兒子,但是忘不掉,只要眼睛一合上,他和兒子就會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那么清晰,那么鮮活。她一直夢到他們,許多年里一直夢到。周圍是水天相連波濤洶涌的大海,孤獨、寒冷和海水一樣包圍著她。她一人漂浮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看到他和兒子駕駛的木船隨海浪上下起伏,海上沒有其它船只。她揮手沖他們大聲叫喊,看不到他們的臉。他們背朝她。他們沒聽見。他們的船遠了,凝成一個黑點,漸漸消失。尤其到了晚上,孤獨,害怕,像蛇一般纏上來。沒有誰知道她有多么孤獨,沒有誰知道她有多么害怕,沒有。除非有一天,她真正閉上眼睛,一口氣不來,才會忘掉一切,忘掉孤獨,忘掉害怕,忘掉他們,忘掉自己。
大腳奶奶不喜歡晚上出門,她說,不喜歡。在家吃了晚飯,喂完貓、狗,關(guān)上雞窩門,洗過臉、腳,回到堂屋,插緊大門,合上窗簾,屋子里黑下來,外面什么也看不見了。開燈,鋪被子,把衣服脫下掛在床邊椅背上。貓?zhí)狭舜?。她靠住床背,拉上被子,伸手到床頭柜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夠來打火機、遙控器,打開電視柜上的電視機,電視機正對她的床頭。她每個夜晚幾乎都是在電視機前度過的。她習慣半躺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有時看看睡著了,睜開眼,電視還開著,屏幕的熒光在墻上閃爍,也不知幾點了。呼嚕呼嚕睡得香甜的貓蜷縮在腳頭被子上。那些東西,屋梁上那些東西的黑影又出現(xiàn)了,傳來熟悉而親切的響聲。嬉鬧。追逐。打斗。是興高采烈。她每晚盯住那個地方,希望聽到這種響聲,期待著這種響聲。她習慣了黑暗幽靜中匍匐的古怪的聲音,這種古怪的聲音讓她心安,伴她入眠。
漫漫長夜揭去了黑暗的面紗,露出清新、光亮的面孔。這是葫蘆灣無數(shù)個太陽升起的早晨之一。大腳奶奶雙手撐拐,站在她的堂屋門口,目光越過樹頂,能看到遠處陽光下高大的風塔,風塔葉片像巨鳥的翅膀在悠悠轉(zhuǎn)動。眼前的灰白色水泥路和青灰屋頂反射耀眼的光亮。河面送來溫潤的氣息。她的臉朝著門口那條水泥路。她默默注視著屋前的水泥路,注視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男人。女人。小孩。行人說說笑笑,匆匆而過。注視著水泥路上的來來往往的車子。自行車。電瓶車。小汽車。車子鳴放喇叭,疾馳而過。家前屋后的銀杏樹、水杉樹的老葉撲簌簌掉落。村里和她差不多大的老人相繼在她前面走了,都走了,扳指頭一個個數(shù)得過來。王大奶奶走后,她是村里年紀最大的老人。她知道有一天她也將老去,這是恐怖和不可避免的事實。心中飄過一絲焦慮和恐懼,這種焦慮和恐懼在一天天增加。人老如同墻角的一堆垃圾,隨時被打掃出屋子。每次哭喪回來,她擔心將要來臨的夜晚,擔心脫下鞋上了床,第二天早上會醒不來。真正醒不來倒好了,以后的事她不再擔心,什么事她不再擔心,她已無法擔心。
大腳奶奶哭喪一直哭到她去世的前一年為止。
劉四和黑女子最后一次見到大腳奶奶是在葫蘆灣一個做喪的人家。大腳奶奶的背已駝,挺不直了,再也挺不直了。她仍舊穿得滑滑的。濃密的白發(fā),一絲不亂,眼睛渾濁灰暗,臉上布滿皺紋,像凹凸不平的萵苣葉面。她老了,她很老了,她確實很老了。劉四扔掉手中剩下的香煙,大步走到她跟前,親熱地一口一個大腳奶奶地叫她。劉四掏出一包帶體溫的中華煙盒,抖出一根煙,把過濾嘴一端指向她,請她抽煙,她擺擺手,她說她不抽煙。
這是好煙,這煙貴哩。大腳奶奶說。她雙手撐住拐,望著劉四手里的煙盒。我不抽煙,不抽了,咳,戒了,剛戒。
大腳奶奶抬起右手被煙熏黃的兩個手指頭,聞了聞,還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我忘了帶煙,她說。她把手探進兜里,做出掏煙的樣子。
我有煙,我們有好長時間看不到您了,劉四說。
老了,沒用了,不哭了。沒眼淚了,哭不動了。大腳奶奶從兜里掏出那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方格手帕,抖開,仔細擦了擦干澀的眼睛。她說這話時有些疲憊、虛弱。她用她沒有神采的眼睛盯著劉四和那女的,覺得他們有點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名字到了嘴邊卻想不起來,她實在想不起來了。
我是劉四,劉四自我介紹,唱道情的劉四。劉四對大腳奶奶指了指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摟住她的腰,她的臉微微一紅,刻意挪開一點。我們一起唱道情的,我們見過您,他說。那女子禮貌地沖大腳奶奶咧嘴笑笑,點點頭。大腳奶奶定了定神,睜大眼睛,上下打量他們,渾濁的眼睛里閃動一絲光亮,嘴角浮出笑意。她一點一點地想,終于想起來了,她把腰直了直,揮舞手中的拐,往西一指,她說她幾年前在王大奶奶家里好像見過他們。
年老的大腳奶奶拄著拐搗搗戳戳一步一步地走了,踩著她的腳步慢騰騰安穩(wěn)穩(wěn)地走了。這之后沒多久,劉四和黑女子就沒有見過大腳奶奶,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人們不可能看到身穿大衭布褂受人尊敬的大腳奶奶了,再也不可能看到她哭喪了。
一天下午,劉四像往常一樣騎著電瓶車馱上那女的一路哼唱淮調(diào)趕往一個村去唱道情。
劉四口袋里的手機在響。
電話,你的電話。坐在劉四后面女的說。
劉四靠路旁停下車,沒有熄火,岔開雙腿,兩腳撐在路面上,把手機貼近耳朵,剛喂了一聲,他的心突突一跳。
陳嗩吶,我想是陳嗩吶,女的說。
大腳奶奶,是大腳奶奶。劉四神情凝重,沒有像往常那樣接到吹手的電話激動和興奮。
劉四垂下頭,唉嘆一聲。他撥了一個電話,又撥了一個電話,一共撥通了三個電話。迎面一輛小汽車按響喇叭駛過他們身旁,撲了他們一頭一臉灰。
劉四關(guān)掉手機把它塞進褲子后面的口袋,叉開手指插進亂蓬蓬的頭發(fā)梳了梳,把頭發(fā)往后攏了攏。
走,我們走,現(xiàn)在去葫蘆灣村。劉四對后座說。他扳動鑰匙,啟動車子,收起雙腳,調(diào)轉(zhuǎn)車頭。
女的改變了主意,她說她要回去一趟,劉四同意了。女的回家不僅上了一趟廁所,還利用這個機會補了妝,描了眉,灑了香水。劉四換上一身格格錚錚的灰西裝、白襯衫,打了一條黑領(lǐng)帶,腳蹬一雙看上去挺貴的新皮鞋。
大腳奶奶是在樹葉飄零的秋天走的,躺在她家里床上走的。入秋以來第一場帶著哨音的北風吹落了她家銀杏樹、水杉樹上的最后幾片殘葉,空枝戳空。屋子前后到處是樹葉,金黃色的銀杏樹葉,鐵銹紅的水杉樹葉,甚至陰暗的瓦縫、滴水檐的磚縫里都是,無論往哪兒看,都是許許多多走到生命盡頭的樹葉,在翻卷,嘆息。
大腳奶奶的叔伯侄子問陳步高:吹手最多可以叫上幾個?
最多六個,陳步高一邊點煙,一邊說。也有八個。
行,你給我叫上八個吹手。問他的那個人說,外加一個樂隊。
到了十月,白天變得清冷和短暫,天很快黑了下來。大腳奶奶的叔伯侄子在她家的屋門口搭起一座高大寬敞的廠棚,他把她嬸媽的喪事做得很體面。大腳奶奶的喪事在激揚悲壯的嗩吶、小號、中號、薩克斯、電子琴、架子鼓聯(lián)奏中拉開了序幕。吹了五十年嗩吶的陳步高第一次帶來七個同行,加上他一共八個吹手。吹奏前,他們拔出嗩吶黑色木管里的細銅管,拿掉里面的舊葦哨,一律換上新的。他們在凳子上挺胸坐直,莊重地舉起嗩吶,手指搭在氣眼上,氣定神凝。他們盯著陳嗩吶。陳嗩吶左右掃視一番,說聲開始,八把嗩吶同時吹響。在陽光下閃爍的嗩吶、號、管、鼓、琴奏起悲傷的曲調(diào)。他們在吹,他們在彈,他們在敲。他們演奏起民間流傳已久,一直流傳至今的古老喪曲《下把弓》《哭七七》《孟姜女》,一曲吹罷,另一首又響起。吹出的熱氣,化成水,一滴一滴順著銅碗子淌下來。
劉四得到大腳奶奶去世的消息后,他做出一個決定,給他熟悉的同行打電話,讓他們推掉他們手中的活計,趕到葫蘆灣撐撐場面。劉四確實這么做了,他們確實也來了。加上劉四和那女的,一共來了八對唱道情的為大腳奶奶哭喪。劉四和那女的來得早。他們跨進門檻,雙膝撲通一齊跪下,一齊膝行至大腳奶奶冰棺面前,一齊連磕三個頭,一齊燒了幾張黃裱紙。然后起身撣了撣膝蓋,走近冰棺,那女的掏出潔白的面紙,俯身擦去冰棺玻璃蓋上的紙灰。她一遍遍擦拭,泊在她眼眶里的幾顆淚珠模糊了她的視線。劉四和那女的能感覺屋子里那些親友的目光在他們背后注視著他們。十六個唱道情的圍住大腳奶奶的冰棺,站成兩排,一起演唱那首改編的《十送亡靈》。他們靈巧的手指在漁鼓上有節(jié)奏地擊、滾、抹、彈,聲淚俱下。他們演唱前約定關(guān)掉她們腰上的黑匣子。他們分別代替大腳奶奶的女兒哭,代替大腳奶奶的兒媳哭,代替大腳奶奶的孫子哭。凄厲的唱曲時而哀婉,低沉;時而高亢,嘹亮。越飄越高,越飄越遠,在村莊上空久久回蕩。劉四把《十送亡靈》重新填詞,把大腳奶奶的苦難身世編進去,使用淮劇大悲調(diào)演唱。是的?;磩〈蟊{(diào)。這是第一次。他們代替大腳奶奶的女兒哭母親最自然,最真切,最動情,令人悲痛欲絕,肝腸寸斷。從各地趕來的大腳奶奶的親友和村里人全都在哭,全都在掉淚。
大腳奶奶死后三天一個清冷的藍色早晨,她的叔伯侄子接到她鄰居扣寶的電話。他來遲了,來得太遲了。他嬸媽家的油漆剝落的木門在一聲嘆息中很輕易被一腳踢開,右側(cè)一扇門有氣無力歪在一邊。屋子里注滿腐敗的氣息,似一群黑色的飛鳥罩住他們。窗子被打開,新鮮而涼爽的風吹進來?;璋狄姷疥柟夂螅丝s屋子深處,和黑暗會合,悄悄躲藏在爬滿潮濕青苔的墻腳。窗簾飄動,大腳奶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半截被子滑落地上。電視機沒有關(guān),屏幕閃爍,電流聲嗡嗡響,電燈亮著,散發(fā)荒廢的光芒。蔡三爹爹用他粗硬冰涼的大手,按古老的鄉(xiāng)村喪儀,以一個年老扶塚所特有的耐心,熟練地給大腳奶奶一件一件穿上“五領(lǐng)三腰”壽衣。蔡三爹爹撕了一片紅紙蓋住她已沒有了氣息的鼻子。她的身體石頭一樣硬,冷。涼冰冰的枕頭被壓扁了,中間凹了一個坑,一撮長長的銀發(fā)掉落在里面。
大腳奶奶病重的時候,一只腳腫了,另一只也腫了。她解開狗鏈,狗極快搖尾,蹦蹦跳跳,以為主人要帶它出去,咧開嘴。她蹲下來抱抱它的脖子,拍拍它絲綢般柔滑的頭,說你走吧,難為你為我看家,陪了我這么多年,我老了,不行了,照顧不了你啦,走吧!狗看著她,一直看著她。繞著她膝蓋磨蹭轉(zhuǎn)圈,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咽聲。狗沒有走,沒有,它把下巴頦伸展地面上趴著,尾巴輕輕撲打著地面。開始狗還有飯吃,后來碗空了,里里外外被舔得光亮。狗溜出去尋找野食,輕松地銜回一根骨頭或一只野兔,規(guī)規(guī)矩矩待在它的崗位上。貓習慣鉆到飯桌下,伸出粉紅的舌頭舔了舔冰涼的飯碗,尖叫了幾聲,抬起毛茸茸的腳掌,跨出廚房門檻,邁著貓步大大方方地走了。
狗看不到它的主人,它來到主人堂屋前,撲上大門,用指爪刨挖門板,木門發(fā)出生澀的聲音,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痕印。喉嚨響起低沉而悠長的哀鳴,眼睛濕濕的。它把鼻子湊近門縫,門縫里的氣味告訴它,它的主人就在屋里,就在房間里。大腳奶奶確實在屋里,在她的房間里,躺在床上。她感覺狗在抓門,在嗚咽,懂事地趴在門前的地上。但她爬不起來。她幾次撐起胳膊掙扎著試圖從床上爬起來,胳膊像棉花一樣軟綿綿,腰直不起來,身體硬梆梆地倒在床上,床腿晃動了一下,床繃發(fā)出一聲哀鳴。覆蓋一條新毛巾的電話機就擺在床頭柜上,她卻夠不到,那是他的叔伯侄子給她裝的。厚實的棉被拖掛到床下,她沒有力氣再拉上來,實在沒有力氣再拉上來。狗趴在門前地上發(fā)出嘆息般的聲音。她透過模糊的眼睛,注視著幽暗的屋梁,注視著頭頂冰涼的燈泡,失神的眼中反射出微弱的燈光。她大口喘息,兩個鼻孔張得很大,扭頭看了看床頭柜上的搪瓷茶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里溢滿淚水、痛苦和絕望。如果有人給她一口水。如果。鄰居扣寶家墻上石英鐘的熒光指針幽靈一樣在沉重的黑暗中咔、咔、咔,踢著正步走到十二點,刺耳的鐘聲把幽靜的暗夜切成碎片,發(fā)出冰冷的氣息。她慢慢轉(zhuǎn)動脖子環(huán)顧四周,四周漸漸陷入棺材一般的黑暗和沉寂。她再也聽不到門外狗的嗚咽聲,再也聽不到屋梁上古怪的叫聲,再也看不到頭頂?shù)臒艄?。就在昨天的里夜,準確地說是在接近凌晨十二點的時候,她的手開始涼了,接著腳涼了,然后身上涼了。整個村子黑沉沉的,只有她房間窗戶映出鬼火般的燈光。她已看不到天亮,見不到第二天葫蘆灣早晨的太陽,也見不到任何一天葫蘆灣早晨的太陽。
大腳奶奶下葬那天下了雨。雨不大,細細密密涼絲絲,通往墓地狹窄的土路一樣濕滑泥濘。盡管這樣,送葬隊伍從楊樹下黑壓壓地經(jīng)過,從村頭一直排到村尾。在之后很多年中,村里人一直說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大的送葬場面,村里所有的送葬場面都趕不上大腳奶奶。大腳奶奶沒有想到她死后會來這么多唱道情的,大腳奶奶也沒有想到會來這么多吹手,她更沒有想到村里人都會來為她送葬。
大腳奶奶的叔伯侄子是個工程老板,手里有兩臺大型挖掘機,四臺推土機。村里搞土地復墾,他狠賺了一把,賺得缽滿盆滿。脖子上掛一條粗粗長長的金項鏈,像狗鏈子,手指上的粗大金戒指使人想起大鍬上的鐵箍。他肚子大,習慣兩只手拎起褲帶不住把褲子往上提提,凸出的肚皮掛在松垮的皮帶上。他手里拿著鑰匙扣上一個黑色的東西,對準停在路旁的一輛黑色轎車,在上面摁了一下,那輛轎車嘀的一聲,他走過去,打開車門,拎出一只黑色提包。他走回廠棚,拉開皮包拉鏈,拿出一條紅色硬殼中華香煙,拆開包裝盒,摳出一包煙,撕去玻璃紙,拔茅針似的一根一根拔出,一根一根散給唱道情的、吹手及樂隊每一個人。
劉四,一共多少錢?工程老板說。他掏出手機。微信轉(zhuǎn)賬還是現(xiàn)金?
不要,李老板,我們不會微信。劉四說。劉四沒有看李老板。
李老板一只手探進提包,抓起一扎剛從銀行取出的簇新的百元鈔票,帶著一種古怪的氣味。他隨意抽出一疊,約十幾張,一張張捻開,像一把打開的粉紅色折扇,拂了拂,啪啪響,送到劉四面前。
這時,劉四口袋里的手機在響。一直在響。
劉四看了折扇一眼,又看了李老板一眼,把簡板直接插入道筒。劉四把手伸過去——把李老板手中的鈔票像折扇一樣合攏。
李老板,走了,我們走了。劉四掏出手機,把屏幕抹了一下,手機不再響。
李老板手握折扇,愣在那里。李老板伸手扶了扶自己頭上的白布帽。
劉四看著陳嗩吶,陳嗩吶看著劉四。他們把手握在一起,用力握了握,瀟灑地點點頭。劉四斜背道筒,一腳跨上電瓶車。那些唱道情的帶上他們幫腔的,跟在劉四和那女的后面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老板又打開那折扇,伸到陳嗩吶面前。陳嗩吶沒有看李老板,也沒有看李老板手中的扇面。陳嗩吶和樂隊的人在拆卸樂器、音箱、電纜,把它們裝入箱子,扣上搭扣,搬進車子,放在后備箱里。陳嗩吶登上面包車,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車門砰地關(guān)上,引擎開始發(fā)動。陳嗩吶把胳膊伸出窗戶,向李老板揮揮手,李老板也向他揮著。
李老板,走了,我們走了。陳嗩吶關(guān)上車窗。
李老板站在那里,僵硬地站在那里。他不再說什么,他不需要說什么了。他們走了,他們很忙。他們確實很忙,他們要趕往下一家。他們沒有吃大腳奶奶的散福酒。他們只喝了一口水,吃了盤子里幾片干巴巴的餅干、云片糕就走了。他們?nèi)甲吡恕?/p>
東山墻上兩只鋁合金相框里,李老板的叔爺、叔兄悲傷的眼神透過三十多年的時光,注視著李老板站在一把靠背椅子上,挺著大肚子,踮起腳,抖抖顫顫地把他嬸媽的相框,鄭重地掛到東山墻上,和他叔爺、叔兄的相框端端正正掛在一起。大腳奶奶活了八十五歲,和大多數(shù)村里老人一樣,沒有去過一趟縣城,也不知道縣城在哪里,甚至沒有坐過汽車。最后總算去了一趟縣城,是被抬上汽車,躺在車里去的,回來時已被裝進一方肅穆既黑且冷的木盒里。
大腳奶奶送葬那天,大腳奶奶家的狗把尾巴夾在雙腿中間,扭動著悲傷的屁股,一聲不響尾隨送葬隊伍,被雨打濕的耳朵像兩枚枯葉貼在腦袋兩側(cè)。送葬的人都回來了,回來的人沒有看到那條狗。天黑以后,整個村子還能聽到那狗從遠處傳來凄慘的嗚咽聲。有時候半夜還能聽到狗盯著漆黑的夜空發(fā)出低沉悠長的哭喊聲。鄰居對狗哭習以為常,村里人對狗哭都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