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武名
1
她本來還是好好的,準備起床,洗漱,穿衣,然后下樓吃早飯。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做早飯了,她感到自己正變得越來越懶,尤其是在已經辭去了工作后。微信公眾號的一條消息讓她瞬間暴怒了,她看到張家明從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手里接過了一個紅包袋,紅包袋上寫了“慰問金”三個字,金色,隸書,起碼是100 號字。不用猜,那個陌生的中年男人肯定是公司的領導,而紅包袋里裝的是百元大鈔,看樣子還不少,這些都不是她憤怒的原因。她憤怒,是因為看到張家明的那張臉,國字臉,中間的頭發(fā)稀疏了,看得到白白的頭皮,干枯萎縮得像養(yǎng)份不足的雜草。眉毛很濃,眼睛卻小,這種比例讓他看起來有點可笑。他緊閉雙唇,嘴角卻微微上揚,那是微笑的典型標志。這種笑,她還算熟悉。她把手機摔到床上,嘴里同時蹦出:“張家明,你個王八蛋!你還要點臉不?”
她的兒子凱強死了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她辭了工作,把自己囚在家里,眼淚哭了又干,干了又哭,像烈日下工人身上的襯衣,干了濕,濕了干,反反復復,不知疲倦。后來,她的眼里沒有了眼淚,眼睛里卻澀澀的,濕濕的,視線有些模糊,她的視力原本是非常好的?!皠P強還在的話,這時候該準備動身去學校報到了?!迸R近九月了,天氣稍稍好些,不像前面那么熱了,有轉涼的趨勢。這些天來,這句話她說得越來越勤,甚至在某些時候,她自己都會感到說得似乎有點多了。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認識她的人都很同情她。認識她的人在樓梯上、電梯里、小區(qū)內、街道邊碰到她,都要逮著機會和她說上幾句,仿佛不說幾句,不對她勸幾句,自己的良心會不安似的。他們說哎呀呀,你今天的氣色比昨天好些了。他們說意外的事,誰也說不清,你自己要想得開。他們說我認識的一個人比你慘多了,一場車禍,丈夫孩子都死了,自己還成了殘疾。以往,她不怎么回話,有時對方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不爭氣地涌出來了。嚇得那人趕緊找借口溜走。這些天,她活絡了些,話也多了,有時話說到心窩上,她總要來上這么一句:“凱強還在的話,這時候該準備動身去學校報到了?!闭f得那人往往嘆氣,好好的一個孩子,生龍活虎的,怎么就掉在海里淹死了呢?但這句話是說不得的,那人也明白,搖搖頭,嘆口氣后,那人就走了。剩她一個立在那里,出了神,想些心事,想完了,乖乖地回家,回到家,才想起,那人什么時候和她說完話離開的,她竟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才感到自己的記憶力有些衰退。明明記得要去買大蒜的,下了樓,進了小區(qū)內的一家超市,卻把生姜買來。明明提醒自己五分鐘后要去關電磁爐的,卻一直等到聞到一股燒焦味。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她撫摸著自己的臉,瘦,一把骨頭了,成紙片了,按了按沒有彈力的皮膚,這鏡子里的,是自己嗎?她盯著看,越看越不像,只看到鏡子里一個陌生人,如孫悟空看六耳獼猴。
2
她是在上班的時候得知那個不幸消息的。那天,她的心情其實不錯,應該說,那一段時間來,她的心情都不錯,說來也奇怪,好像老天爺有意照顧似的,她和張家明不吵架了,半個月沒吵過一句,這簡直是一個奇跡,這讓她更無煩心事了。因為,凱強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她心里的石頭放下了。錄取通知書寄來了,凱強沒有當場打開,而是等她回到家后才一起打開?!皨?,你看這是什么?”凱強拿起一包東西在她面前晃了晃。“是什么?”她其實有些猜到了,但故意不說,她要聽凱強親自說出口?!颁浫⊥ㄖ獣??!眲P強說。兒子要和她分享喜悅,這比她自己考上大學還高興。她簡直有些不敢相信,因為,這一年來,她逼著他學習,簡直要把他逼瘋了。她記不清凱強哭過幾次,也記不清他們之間吵過幾次。這一刻,一切都不再重要。凱強拿著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了信封袋,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錄取通知書,還有一張卡片,以及一本厚厚的書,新書,薄薄的塑料封皮裹得嚴實。凱強在餐桌上坐著看,她在邊上站著看,兩人都面帶微笑。第二天,凱強提出要出去玩,她心里其實猶豫過一陣?!皨?,我想去海邊看看,長這么大,我還沒見過海呢?!彼窃诤退黄鸪晕顼埖臅r候提出來的,她沒有立即答應他,也沒有拒絕他。她猶豫了。這時,張家明說話了,他贊同凱強出去走走,見見世面。要是在以往,她肯定會頂張家明一句。不為別的,就為不能順著他,不能慣著他。當時,她的心是軟的,是柔和的,她什么也沒說,就算是默許了。
凱強出去的那天,她一再叮囑,要注意安全。這里的“安全”,指的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要輕信陌生人,不要住火車站、汽車站邊上的旅館,不要去荒郊野外,不要去偏僻的地方。最后,她還想到一條:“手機不要關機,要隨時保持開機狀態(tài)?!鼻闳f算,沒有算到凱強會掉在海里淹死。
凱強出去的當晚,她還和他通過電話。凱強那頭,傳來一陣一陣的嘈雜聲,她問他在哪里?電話里是什么聲音?他回答在當地一處夜宵攤吃夜宵,很熱鬧。她不放心,和他通了視頻。在小小的方框里,她看到他白皙的臉,慘白,白得過分,白得有些怕人。穿著件藍白相間的圓領衫,戴著寬邊眼鏡,額前的發(fā)遮住半邊額頭,正拿著一串烤魷魚往嘴里塞。桌上放著幾個易拉罐,被黑影遮住,不甚分明。她問他桌上是酒還是飲料?沒喝酒吧?他拿起一罐,占滿了整個方框,王老吉三個字溢出屏幕。她問他邊上那么吵,都是些什么人?他嘴里塞滿食物,吐出幾個不甚分明的字眼:“吃瓜群眾”。她要看看,他順從地把攝像頭在周邊繞了一圈,她看到光著膀子的,劃拳的,說笑的,肥頭大耳的,她叮囑他,要注意安全,不要玩太遲,要遠離醉酒的人。
張家明只穿一條短褲,躺在床的一邊,右腿弓起,左腿架在右腿上,一床薄被的一角蓋住肚子,枕頭豎起,頭靠在枕頭上玩手機。空調呼呼地吹著冷風,她在客廳里和凱強通完電話后,走進臥室,直打了個哆嗦,仿佛掉進了冰水里。張家明看了她一眼,顯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他拿起遙控器,嘀一聲,空調口閉合。這一個小小的舉動溫暖了她。一種久遠的記憶在心頭升起,蔓延,她上床主動靠了上去。張家明先是一愣,這一愣,有點恍然大悟的味道,原來他和她之間還存在這么一種關系,這種關系早已被他們的爭吵消磨殆盡。什么時候死灰復燃的?這一愣之間,他還來不及想。不到兩秒鐘,他就把她壓在身下了,他感到自己突然之間就要爆了,裂了。她配合著他,任由他擺布,帶點嬌羞,他們像新婚的夫妻,也像久別的一對愛人。
同事給她看那個視頻的時候,她正在做一個報表?!霸S琴,你快看看,這個該不會是你兒子吧?”她工作的時候還算用心,也許是不想停下來,這是她的習慣。做一件事一旦中途停下,思緒就斷了,下次再做這件事,多了一道程序,就是把思緒接上,偏偏思緒像牛毛像細絲,難接得很,有時候接得不好,事情就做得不讓人滿意。她只抬頭看了一眼,又盯著電腦屏幕,再沒理同事。那同事又認真地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許是急了,一把把許琴握鼠標的手使勁拍了一下。她被迫停下,盯著那同事,帶點不易察覺的怒氣。
那同事表情嚴肅,內心急躁,喊道,糟糕,你兒子好像出事啦!她臉色慢慢難看,也喊,你別胡說!那同事問她兒子不是去海邊了嗎?她說是。這事大家都知道的,她前幾天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大家。那同事說你仔細看看,這視頻里的是不是你兒子?她想起這同事見過她兒子幾面,認得她兒子,也許視頻里的真是她兒子。她問我兒子怎么了?那同事說也不確定是不是你兒子,你自己好好看看。她一把奪過了同事手機,手機視頻正播放著,音樂聲昂揚低沉、低沉又昂揚,和人的緊張心理同頻共振。一行字打在屏幕上方:高中畢業(yè)生不幸被海浪卷走。視頻里,一個年輕人穿一件藍白相間的圓領衫,遠遠地在海岸下邊的護欄上走,波濤洶涌,銀白的浪花不時打在腳面上,接著是他落水的畫面,他在海里掙扎,只看得見一個黑色的腦袋,潮涌向岸邊,他被潮水推向岸邊,他想掙扎著站起,潮水后退,他又被潮水卷回海里。最后,一個大浪把他推到了岸邊,潮水后退,他終于沒被卷走,慢慢地站了起來,可是他沒有立即往岸上跑,就這么幾秒鐘,潮水又涌來,他再次被卷入海里。視頻末尾,是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大意是這個年輕人從內地來,想來看海,聽說剛考上大學,真是很可惜。
她看著看著,眼淚流過臉頰,撲撲往下掉,像斷線的珠子。又有同事圍上來,大家議論開來。有人說,這視頻哪里來的,可靠嗎?有人說,你沒看到打出來的澎湃新聞幾個字嗎?有人說,沒看到正臉,很難判斷是不是她兒子。有人說,怎么不是她兒子,這事也太巧了吧。有人說,視頻里也沒說最后怎么樣了,是死了呢,還是救上來了。有人說,八成是死了,你看這海浪,太嚇人了,人哪活得了。有人說,讓許琴打個電話不就行了,要是她兒子活著,電話就有人接,要是沒人接——那人忽然閉了口。大家紛紛勸許琴打電話,許琴只顧著搖頭,淚水不停。有人拿起了許琴的手機,大家都圍上去,有人問許琴的兒子叫什么,有人答,你傻啊,你看看通訊錄里有沒有“兒子”。搜索了一陣,沒有叫“兒子”的。有人說,看看最近的聯系人,她總會和兒子通電話的。終于,找到了一個叫“張凱強”的聯系人,她老公姓張,她又和這人聯系密切,看來是兒子實錘了。大家都緊張的等著接通電話,很快,那頭傳來,“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贝蠹颐婷嫦嘤U,都感到事情不妙。
一個同事給她請了假,并送她回家去。在車上,她忍不住,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起來。到了她所在的小區(qū),下了車,她已有些不能走路了,同事把她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扶著她走。到了家里,她軟倒在床上,像具死尸,同事問話她也不答,就那么仰著。同事怕她出意外,一直等到中午,直到她丈夫回來。
啪嗒一聲,門開了,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她同事慌亂地從客廳的沙發(fā)上站起來。中年男人都沒往這邊看一眼,徑直去了廚房方向,走到了餐桌前,桌上一碗菜都沒有。中年男人沉默了幾秒,突然喊了一句:“媽的,老子累死累活的,回來連飯都沒得吃。”回頭就看到了她同事,她同事臉上笑著,那笑容卻是尷尬的,看不出半點真心真意。中年男子問她是誰,她說是許琴同事,男子又問許琴呢,她說在臥室躺著。男子眉頭皺了皺,才覺得有點不正常。她同事忙說,我還有事,先走了。男子也不留她。
她看到家明走進來,只眼珠子轉動了一下。家明說,你是死人嗎?她只是瞪著他,他看到她眼睛很紅,布滿血絲,紅得鮮艷,紅得可怕。他說,怎么了,你哭了嗎?不舒服嗎?你不想做飯,我來做。他正要出去,她一下從床上彈起來,喊道,別做了,凱強出事啦!
3
她做好了午飯,等家明回來吃。她心里憋著一股勁,要好好問問他微信公眾號的事,在那種公開場所,他為什么要笑。雖說當時在場的可能沒幾個人,畢竟是在他辦公的地方,他也算當了個中層,辦公地不像基層,人員擁擠聲音嘈雜,但即使沒什么人,領導可是和你握手呢,那么嚴肅的一件事,領導都沒笑,你笑什么。再說,上傳了公眾號,公司幾百號人都知道了,他們怎么看他,他們怎么看這件事。你可是死了兒子啊,不是一只阿貓阿狗,是兒子,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做好了午飯,她坐在餐桌前,靜靜地等他回來。這實在看不出什么異常,在外人眼里,會誤以為這是一個溫暖的家。餐桌邊的墻上掛著一個鐘,滴滴答答地走著,機械,有力,時間仿佛就在這個鐘里。此刻,分針指向了2 的位置,也就是十二點十分,要在以往,他這時已到家了,這些日子,他有意延長了工作時間,減少了與她相處的時間,目的很明確:避免和她發(fā)生爭執(zhí)。
兩個人不見面,爭執(zhí)就不會發(fā)生了?她覺得他的邏輯很奇怪,他不是想辦法解決問題,而是回避問題。這已經成了他的慣常動作。很多年了。要想知道他們的關系怎樣,他們有沒有爭執(zhí),只需要看他下班回家的時間。但這次情形有些不一樣,他們的兒子死了,這不是一般的“爭執(zhí)”能代表的,這是“戰(zhàn)爭”,注定驚心動魄,注定天長日久。
12 點半,他終于到家了。其實,他算好了時間,給自己半小時吃飯時間,1 點午休,2 點半起床上班,時間滿滿當當,也就沒有了和她交流的時間。不交流,哪來的爭吵?
門開了,門關上,脫下皮鞋,穿上拖鞋,走到餐桌前,坐下,吃飯,沒一句話,也沒一點多余動作,一切自然得無懈可擊。她在心里醞釀著,如烏云翻滾,積蓄力量。暴雨是肯定要下的,就看在什么時候。他吃飯的動作很快,好像她坐在邊上,給他很大的壓力,他端著碗,筷子動著,一團團飯滾入口中。他先吃完了,這也是自然而然的,要是他后吃完,他該不該去洗碗?如果不洗,他要去叫她,這又發(fā)生了交流,而交流像一個火苗,隨時會成燎原之勢。她也吃完了飯,廚房里傳來碗筷的碰撞聲。他還沒睡,因為,還沒到1 點,十幾分鐘,他可以看看手機,放松放松,畢竟,一根繩子一直繃著,會斷的。哪怕松那么一會兒也好。碰撞聲沒了,他放下手機,準備睡了,因為他知道,她要來了。
他翻了個身,朝里,讓她不知道他睡沒睡,她坐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他實在憋不住,轉過身來。他故意帶點睡眼,問她你干嘛?她說,你今天領了慰問金了?他說,領了,不多,就千把塊。她說,你領就領,干嘛要笑呢?他坐起來,好像很驚訝,我笑了嗎?她反問,你笑沒笑自己不知道嗎?他還是驚訝,我真不知道。她說,你要這樣裝死嗎?她翻手機給他看。他不說,等著事實。他看到自己出現在公司的微信公眾號里,一張圖,和領導并排站在一起,手里拿著一個信封,領導沒笑,他也沒笑。另一張圖,領導側著身,他也側著身,領導微微彎腰,他也彎腰,領導雙手拿著信封,他也雙手拿著信封,領導沒笑,他,好像沒笑,又好像笑了。
她靜靜地等待他看完,他把圖慢慢放大,嘴角越來越大,有點凹陷,真看不來是笑了,再大,嘴角就模糊了。他把圖又慢慢縮小,嘴角越來越小,隨著臉部的完整出現,嘴和臉結合起來看,好像是笑了??赐炅?,他把手機還給她,頭腦中閃現了一個完美的解釋:我那是苦笑??刹皇菃??苦笑的意思是,生活給了你不如意,你仍然要微笑面對,這種微笑就是苦笑。
聽了他的解釋,她有點錯愕??墒?,在這場戰(zhàn)爭中,她不允許自己敗下陣來。就沖一點,兒子死了,也沒見他多傷心,她要討回的,不僅是自己的公道,更是兒子的公道。她說,苦笑,呵呵,多好的解釋,那就是笑,苦不苦,誰會知道,只有你心里明白,我難道不苦嗎?我哭了多少回了,你哭過嗎?你沒哭過,你還笑了。他想找到反駁的話,卻一時語塞。他想的是,男人的痛,男人的苦,不是表現在臉上的,男人懂得承受。不過他沒有這樣說,即使這樣說了,她還是會反駁,何苦再說呢。不過,一句話在他心頭浮現,那是他三叔說的,當時他的心也被這樣狠狠地刺了一下?!凹颐鳎阍趺床蝗タ抟幌履??”
凱強的葬禮,放在了老家。是凱強的爺爺奶奶提出來的,他們從小就格外疼愛凱強,這點家明是知道的。家明和許琴結婚的時候,他們在城里并沒有房,他們租了一套房,生下凱強后,他們都沒有時間照顧,兩人都要工作,孩子就送去了家明老家鄉(xiāng)下,由家明的父母照顧。到了凱強上幼兒園的年紀,家明又把凱強接回,到小區(qū)附近的幼兒園上學,那時他們已經買了房。家明的父母每年都會來城里看望凱強,給凱強帶來筍、香菇、蜂蜜等土特產,凱強喜歡喝蜂蜜,喜歡那種微苦,但甜甜的味道,那是他夏天獨有的記憶。有時家明也會帶凱強回鄉(xiāng)下老家,雖說成了城里人,但不能和家鄉(xiāng)斷了聯系,那里是他們的根,有他們的魂。
這時,凱強的爺爺已經快九十了,奶奶也八十出頭了,爺爺常年拄著拐杖,奶奶有高血壓、心臟病,腿腳不好,常年臥床。凱強溺水的視頻在親戚中傳開,他們很快達成了一個共識,不能讓凱強的爺爺奶奶看,因為,太揪心,怕爺爺奶奶發(fā)生意外。
葬禮在進門大廳舉行,他們家還是古老的二層木頭房,占地大,房間眾多,出口入口也多,但大廳只有兩個,一樓二樓各一個。大廳內擺放著一口棺材,棺材內有一個小小的盒子,那是凱強的骨灰盒。救援隊撈上來沒多久,警察看過后,就拉去火化了,許琴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他是見到了,至今想起來,身體還是會忍不住顫抖。
知道凱強溺亡的消息,據尚在老家,未外出打工的三叔講,爺爺差點昏倒在地,奶奶低咽了一天一夜,她已沒有力氣大哭。家明沒有取回尸體,而是領回一個骨灰盒,爺爺奶奶非常生氣,三叔打電話給他,他卻說,政策不允許。三叔說,什么政策?他卻說不上來,他只知道遵從了當地的規(guī)定。
幾個老家人給凱強做法事,超度亡魂。法事日夜不停,鑼、鼓、嗩吶,人的念經聲,婦女的哭聲,一陣,一陣。三叔就是在那時候給他說的那句話的。從凱強死開始,他和老家的聯系,都是通過三叔,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其他的長輩兄妹又在外地。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感到三叔對他很不滿意,至于原因,可能是他給三叔帶了一件麻煩事,而其他的長輩兄妹卻置身事外。想到三叔計較這個,他對三叔也有不滿。
婦女們都已經哭過三遍了,鑼鼓聲也停息,時間已經走到下半夜。屋外一片漆黑,家家戶戶都已沒了燈火,遠山如黛,靠的是月亮微弱的光芒。他家里燈火通明,似乎每個房間都亮著燈,一根竹竿從二樓大廳的欄桿處斜刺出去,竹竿下吊著一盞燈,照亮了房前半個坪。
4
家明第一次將凱強和死聯系在一起,是在看了澎湃新聞之后。視頻里那個小子太像凱強了,他沒有理由不產生懷疑。幾乎可以確信的,是視頻最后一個男人的說話聲,那男人嗓音洪亮,說這個年輕人從內地來,想來看海,聽說剛考上大學。和凱強的情況一模一樣。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事?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電話那頭傳來的關機提示音。“凱強,我的兒子,他,沒了啊。”被壓垮后,他的情緒突然崩潰,淚水肆意橫流,身體不住顫抖。
那天中午,他一口飯也沒吃。呆呆地在餐桌前坐了很久,他想了些東西,大部分時候,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站起來過一次,去臥室看了看許琴,發(fā)現她側身躺在床上,身體蜷縮,一動不動,他就又回到餐桌前坐下,仍然是呆呆的。
離三點還差十幾分鐘了,按往常,這個點他已經騎了他的小電驢在路上風馳電掣,往公司趕?,F在,他一點也不想動。不管怎樣,該請個假。他打給他的直接上級徐總。電話很快通了,他說徐總,我想請個假。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好像沒什么事似的。徐總不高興,說家明,你要請假也該早點說,怎么臨上班了才給我說。他說徐總,我兒子死了。說到死字,觸動了他內心脆弱的琴弦,話變得有點潮濕。停了幾秒,徐總才說,家明,你不是開玩笑吧?他終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說我要去找兒子了,把他帶回來。
他去臥室里簡單地收拾了一些行李,也把許琴的東西帶上些。收拾完了,他看許琴還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說,起來吧,我們該去找兒子了,是死是活,都要把他帶回來。許琴起來了,他看到她的眼睛很紅,紅得嚇人,像鮮血。
他們在街邊攔了第四輛出租車,司機才勉強答應送他們去。至于價錢,沒什么好談的,司機說多少就是多少,不二價,因為,“也就我才愿意接這個單子?!边€因為,錢對他們的意義正在消失。
整整一天時間,他們才來到那個海邊的城市?!扒懊婢褪呛A?,你們下車吧。”司機催促道,打起了哈欠。他們下了車,提著行李,沿著街道往海邊走去。這是個旅游城市,街道干凈,街邊建筑偏歐式風格,行人不多,打扮都很時尚。對他們的到來,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大概因為他們衣衫不整,臉上帶著倦容,更可能是,他們的一雙眼睛。
海浪聲漸漸響起,由遠及近,由近及遠,一遍一遍拍打岸邊,他們的心里仿佛住著一片海,也有這樣的海浪。街道盡頭,兩人站著舉目遠眺,海面一直向前延伸出去,和天邊連在了一起,有一些山出現在他們視野的兩邊,那些山和陸地相連。下面,是一片海灘,星星點點的人在海灘上玩,海水沖上又退下,沖上又退下,一遍又一遍,海灘上翻滾著銀白的浪花。
“凱強不在這個地方?!边€是許琴做出了判斷。他也知道,凱強去的那個地方,沒有海灘,岸邊陡峭,上邊有圍欄,下邊也有圍欄。他四下張望,目之所及,并沒有這樣的海岸。沒有方向,他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城市這么大,海岸線這么長,要找出凱強去的那個海岸談何容易。不過,他很快就想到了辦法。問當地人。
他找準了一個行人,是個年輕人,年輕人大多關注社會熱點,應該知道那件事。他一直不想以“事故”相稱。他說你知道這附近海里有一個孩子溺水的事嗎?聽了他的話,那個頭發(fā)卷卷的年輕人撓撓頭,一個孩子?每年都有不少孩子溺水,你說的是哪一個?他說最近,就是前幾天的事。年輕人若有所思。他說澎湃新聞都發(fā)了,那人比你小不了幾歲。年輕人恍然大悟,我知道,我知道,是個剛畢業(yè)的高中生,從內地來的。他說,對,對,你知道那是哪里嗎?年輕人把手指向一邊,從這走,有三公里遠。
很快,家明和許琴來到了凱強出事的地方?!笆沁@里,是這里。”許琴手扶著欄桿,探頭往下看。海岸比視頻看起來還要陡峭,當時凱強在下面的護欄內走,不久就被卷到了海里。放眼望去,此刻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浪輕輕拍打岸邊,海水距離下面的護欄還有些距離。
凱強呢?是生是死?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凱強。不遠處,一條石凳上坐著一個老者,家明猜那老者應該對這里熟悉。他囑咐好許琴自己便過去和老者交談。老者告訴他,前幾日確實有一個年輕人在海里溺水了,不過他沒有親見,當時天氣并不太好,他沒外出,消息是他孫子告訴他的,他孫子在讀高三,溺水視頻在同學間傳開,老師也給學生做了交代,因為,學校里也常有學生在海邊溺水。這些都不是家明想知道的重點,家明想知道,怎樣才能找到凱強。老者告訴他,海邊溺水不像小河邊水塘里,要找到尸體哪有那么容易,他在海邊住了半輩子了,這樣的事不知有多少回都沒有了后文。家明聽了,心里涼了半截,老者問他和死者什么關系,他如實說了,老者于是說,往前走一百米,有個藍天救援隊,你去那里問問。
藍天救援隊的牌子掛在一棟樓的二樓,樓下都是店鋪,他們不知從哪里上去,好在牌子上有電話,家明打了,好久那頭才接起,家明說明了情況,那人沒說什么,只是叫家明在樓下等一會兒。過了十來分鐘,一輛車門上印有藍天救援隊幾個字的皮卡車停在路邊上,家明和許琴便上了車。車上只有司機一人,看穿著,是救援隊的隊員。家明一直在等那人開口說凱強的事,那人卻只顧專心開車,家明等不住了,便問他,同志,我兒子找到了嗎?家明說“我兒子”不說“我兒子的尸體”,一來是怕打擊許琴,二來是抱有一絲幻想。那人說,我先帶你去見我們隊長,后面的事再說。車開了十來分鐘,在一處海灘前停下,他們跟著司機下車,前面有幾個人在交談,看穿著,也是藍天救援隊的隊員。看到司機帶著他們過來,都停止了說話,往這邊看。一個隊員朝他們走來,看樣子是隊長,那人在離他們三米遠處停下,問他們,前幾天溺水的年輕人和他們什么關系?家明說,我們是他的父母。那人眼皮低垂,低聲說,很遺憾。許琴忍不住掩嘴,拼命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沒幾秒,便放開手,失聲痛哭,很快,眼里鼻里口里都是淚水。家明也忍不住掉眼淚,他還算克制,問隊長,我兒子的尸體呢?到了這個時候,家明不再抱有幻想,他只想再見兒子最后一眼。隊長指向不遠處的一處沙灘,一個黑色大袋子裝得鼓鼓的,凱強沉睡在那里。許琴哭得撕心裂肺,癱坐在地上,手腳并用,往袋子的方向爬,家明走過去,腿有些不聽使喚,越走視線越模糊,因為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
5
凱強溺水的視頻最初在親戚朋友中流傳的時候,有人提出了疑問。一個疑問是那人是不是凱強?有人說凱強沒這么胖啊。有人說你是幾年沒見過了?有人說是這一年才長胖的,是被許琴喂胖的,高三了,關鍵的一年,怕他營養(yǎng)不夠。有人說家明和許琴呢,他們能確定嗎?有人說基本能確定,就是生死問題。有人說這么大的浪,怕是。欲言又止。這個疑問隨著時間的流逝無人再提起。另一個疑問卻不一樣,很多年后,許琴再想起,還是想不明白。
“這么大的浪,凱強為什么到海邊去玩?”家明的同事,同時也是要好的朋友,向家明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家明和許琴正坐在出租車里,向那個海邊的城市趕。同事告訴家明,他第一次看到視頻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一個成年人,一個即將入學的大學生,面對危險的時候怎么那么無動于衷。不要說在現場,就是隔著屏幕都能覺察到危險,天氣是那么惡劣(其實那天也就是陰天而已,風應該有點大),海浪是那么洶涌,凱強難道不知道危險嗎?這與河邊、塘里溺水不同,那些地方至少看起來是風平浪靜的,容易讓人放松警惕。更為不可思議的,是老天爺明明給了他一次逃生的機會,他在海里掙扎了一會兒后,被海浪沖上了岸,他卻傻站在那不動,不懂得往上跑。只那么幾秒鐘,他再次被海浪卷入海里,再也沒有回來。這點實在讓人想不通。
同事給家明打電話的時候,家明心里早已亂成了一團麻。首先是喪子之痛讓他陷入深深的悲傷之中,其次是悔恨之痛,他本不該答應凱強獨自旅行的要求,要知道,凱強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更不要說單獨出遠門,而且,凱強從沒有到社會上鍛煉過,一心只知道學習,他這次之所以答應得這么快,也是為了讓凱強出去鍛煉,沒想到就發(fā)生了意外,最后是深深的擔憂,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他該怎么告訴凱強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那些親戚朋友。
同事的電話他并沒怎么聽,支支吾吾地應付著,心里想的是別的事。等到到了那個海邊的城市,站在岸邊,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海面,他才想起視頻的蹊蹺之處。
這以后,他再看視頻的時候,最深的感受不再是悲傷,而是凱強的“傻”。風起浪涌,凱強在岸邊行走,尚未被海浪卷走的時候,他就來上一句“兒子啊,你怎么那么傻啊”,其實他后面還有心里話沒說,就是那么大的浪難道你看不見嗎,這么危險難道你察覺不到嗎,動物覺察到危險都知道跑,你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不知道呢?凱強被海浪卷入海里,在海里沉浮一陣后,又被海浪沖上岸邊,凱強站著不動,不知道跑的時候,他又來上一句“兒子啊,你太傻了啊”,他后面當然有心里話,你為什么站著不動啊,你是被嚇傻了嗎,你從小到大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還是你已經體力不支了?
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話說多了就有漏風的時候,許琴聽了去,和他爭執(zhí):兒子不傻,你才是傻子,是你答應讓他去的,你才是兇手?!皟词帧眱蓚€字像利刃,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說,我那是為他好,不像你,只知道成績,把兒子培養(yǎng)成一個書呆子。“書呆子”三個字顯然和“兇手”一樣起到了同樣的效果。許琴拿出了她的殺手锏,她拿出過很多次的殺手锏:離婚!我們離婚!
這回的情形卻有些不一樣了,應該說,自從凱強死后,情形就不一樣了。以往,許琴說他對她不夠關心的時候,說他把娘家人當外人的時候,說他不注重兒子的教育的時候,以及發(fā)生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時候,他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她拿出了殺手锏,卻一直沒離成,因為凱強像一根繩始終把他們連在一起,“要不是為了兒子,我也早和你離了”?,F在,繩子沒了,他們恢復了自由。
離婚手續(xù)很快辦好,其實他們本沒有多少財產,就一套房子,房子還有貸款。家明大方了一次,房子歸許琴,畢竟夫妻一場,她還給他生了個兒子,雖然兒子沒了。
離了婚,許琴賣了房,這房子她住不下去,明明靜悄悄的,家明和凱強卻像幽靈一樣驅不散,趕不走。房子賣給了一個鄉(xiāng)下人,那人進城買房為的是讓孩子在城里上學。這引起了許琴的感慨。“哎,要是凱強還在就好了”。那時離凱強出事已經過去五個多月了。收拾了東西,她最后一次站在屋內,四周看了看,然后下了樓,出了小區(qū),提著行李站在街上,看著人來人往,她要去哪里呢?這世界那么大,她哪里都可以去,又好像,哪里都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