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敬(延邊大學美術學院)
中華文化是世界古文明中唯一不間斷傳承的文化體系,漢字的使用在這種不間斷的傳承中,起到了文化認同的作用。作為四大文明中唯一沿用至今的文字體系,這種唯一性,造就了漢字在文化中的神圣地位。
漢字的源頭始于圖形(現(xiàn)存最早的文字發(fā)源于殷商甲骨文),后不斷根據(jù)表達記錄之需要,增加含義、組合形態(tài)、衍變結構,并通過一定的組合形式與規(guī)律生成新字,使?jié)h字的造字法有矩可循。文字產生后,又根據(jù)生產力的發(fā)展,生產工具不斷變遷,文字的留存流通方法和留存媒介都隨著生產力和科技的發(fā)展,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或提升,使得漢字的形態(tài)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由此導致實用設計與書法藝術進一步分離。學習字體設計方法,掌握其因時而變的法度,對于字體設計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培養(yǎng)、漢字的理解,以及對中華民族的偉大發(fā)明——造字法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都將產生深遠的教育和美育培養(yǎng)意義。
《說文解字》序中“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文字一詞不僅是漢字的綜合概念,也注解了漢字的衍變歷程?!拔摹笔恰凹y”的本字,有圖形圖像之意;而“字”的本義是“生子”,有派生增益的延伸之意。因此漢字是先有象形字,形聲字和會意字,并在其基礎上派生增益衍生而來。雖然漢字存在先圖形后會意的可能,但其形成之初,并非單純的象形或表音,而是一個同時具備表音、表意、象形等多種功能的文字系統(tǒng),這種綜合性與多樣性賦予了漢字強大的生命力,及在藝術設計上的創(chuàng)作潛力。
漢字字體設計的開端并不是以審美為主要目的,而是與使用功能有較大聯(lián)系。中國已知最早的“甲骨文”,是刻在龜甲、獸骨上殷商時期文字的統(tǒng)稱。不同于原始繪畫符號,已出現(xiàn)了“象形”“會意”“形聲”“指事”等造字法,是漢字發(fā)展演變的可溯源頭。而后漢字設計按功能與形式,又可分為“正、音、草飾”。讀書必先識字,要先學習掌握字的形、音、義、再學習詩書禮樂一樣的道理。欣賞詩歌創(chuàng)作時,既有五言絕句,也有七言律詩,或英文當中的十四行詩,都是以預先設計好的結構與規(guī)律,對詩歌進行創(chuàng)作,把口語、白話設計成有段落規(guī)劃的發(fā)音節(jié)奏,而成為語言的藝術,稱之為“格律”,是建立在以聽覺識別為基礎的“感性”文字上,是對發(fā)音和呼吸的節(jié)律與節(jié)奏設計。由此可見,無論是語言、漢字,還是造字,其背后都有著一定的規(guī)律存在。
“格律設計”可追溯到《禮記》的“格物致和”“誠意正新”。以現(xiàn)代的觀點看,略同于“物理”。20 世紀初現(xiàn)代物理學曾被翻譯成“格物”。正如,物理學中對世界最小構成元素的探究,無論是一個字、一幅畫、一幅海報還是一個系統(tǒng)都是由一個個細小的尺度、字符、色值為單位構成的。而這些尺度、字符、色值還可以被細分為更小的單位,厘米細分為毫米,漢字細分為筆畫。東漢許慎是第一個發(fā)明部首檢字法的人,在此之前至商代,漢字沒有標準規(guī)范的檢索方式,也沒有發(fā)現(xiàn)部首概念的存在。
從“設計”的視角分析,對字體的設計,較多集中在實用字體、字庫設計與廣告界,但究其根本,蘊含設計思維方法的字體設計被忽略,要對漢字的構字原理、間架結構、字體發(fā)展等脈絡都深入了解,不僅僅是形式美感的問題,而是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綜合問題。字體設計中“拆字法”是漢字中特有的對漢字會意心理學多重解讀的方法,是字體設計實踐的基礎,也是根本。
人類社會自有文字以來,就有了文字的物質載體。從商代刻于獸骨的甲骨文,到刻于青銅器、瓷器、石碑的載體發(fā)展,最后到使用竹簡,一片片編連起來的“簡冊”,這是書籍的早期形式。此后文字的載體媒介更加豐富多樣,木板、絲絹、羊皮等都是使文字傳播和留存的重要方式和方法。我國東漢時期,紙的發(fā)明,使文字載體有了歷史性的突破。而隋末唐初雕版印刷術的出現(xiàn),替代了繁重的手工抄寫方法,不僅縮短了文字轉化傳載的周期,更是推動了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因此,文字的發(fā)展與印刷技術,密切相關?!秹粝P談》其文中記載了印刷中的問題及應對方法。德國人約翰內斯·古斯堡(1397-1468)制造的印刷機是由鉛字印刷及合金金屬制成,與中國使用了幾百年的印刷術相比,又進了一步。而西方對中文的活字印刷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沿用舊雕刻法,請中國工匠督造。第二階段,手工雕刻鋼字,再沖模鑄造。第三階段,法國的勒格朗(Marcelin Legrand)研發(fā)了把偏旁部首與原字體分離,用“拼合”字解決印刷中漢字會出現(xiàn)的問題。1845 年,“拼合字”被帶到中國寧波。1983 年,發(fā)明的“五筆輸入法”是拆字法的一種,將漢字進一步分為“左右型”“上下型”“雜合型”三種,隨著網(wǎng)絡時代的到來,為了適應時代的需求,提高漢字記憶、輸入輸出的效率,解決漢字電腦輸入難題,成為拆字法字體設計創(chuàng)新的歷史使命。
公元868 年雕版印刷的印刷品,不僅是紙張作為文字媒介與印刷的完美結合,也是“書籍”最接近當代釋義的雛形。宋代是印刷的高峰時期,隨著書籍雛形的蓬勃發(fā)展,字體、插畫、雕刻、墨色、裝訂等輔助元素,都隨之發(fā)展,并達到了一定的工藝水準。同樣,15 世紀前后,隨著活字印刷術的傳入,歐洲對文字載體有所發(fā)展,印刷有了創(chuàng)新性的發(fā)展方向。德國古登堡將傳統(tǒng)的膠泥木刻,改良成了金屬活字——鉛鑄活字,同時發(fā)明了木質印刷機,大大提高了印刷速度和質量。
隨著工業(yè)革命和技術的不斷進步,文字已不依賴于手抄傳播,文字的載體——書籍也在形態(tài)上有了新的突破。谷登堡印刷完成的第一本書籍《圣經(jīng)》,在尺寸、版面、插圖和文字編排規(guī)則上,進行完善和發(fā)展,出現(xiàn)了書籍藝術的雛形“書籍裝幀”。隨著書籍裝幀概念的出現(xiàn),字體設計才真正意義上有了自己的舞臺?!安鹱址ā迸浜蠒O計中必要的字體設計環(huán)節(jié),被廣泛應用。
新文化運動的不斷發(fā)展,配合文字簡化運動的發(fā)起,帶來新的材料和新的技術。書籍裝幀不再是功能的代名詞和裝飾的視覺滿足,更是時代發(fā)展的符號象征、是民族風格的凝練、是傳統(tǒng)美學藝術的延續(xù)、也是人們精神期許的載體。字體形態(tài)的發(fā)展,使筆畫逐漸簡化為簡化體。描繪國家強盛,文字是一個重要的條件。因此,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和時代的進步,漢字無論從設計的角度,還是認知的角度,都同時具備簡化和繁化兩種趨勢。從小篆(秦朝)、隸書(漢朝)、楷書(魏晉時期)、行書、草書到宋體。由于活字造字的木刻紋理大多為水平方向,因此字體印刷筆畫橫細,豎粗。在印刷技術不是很成熟的時期,容易造成字體模糊不清的問題,因此在橫筆畫的兩端加粗或增加三角裝飾,誕生了襯線宋體。出于書寫的便利和快捷的目的,及配合文字載體媒介的時代技術發(fā)展水平限制,漢字的簡化是漢字發(fā)展的主流。黑體就是后現(xiàn)代字體,沒有宋體的橫細豎粗的筆畫變化,而是橫豎粗細一致,因此很好地適應新文化的潮流,字體具有更強的視覺力量,更加適應日后出現(xiàn)的低分辨率電子屏幕和網(wǎng)絡時代的要求。但隨著審美和生產力水平的提高,繁復設計,又是人們不可忽略的審美需求。因此“簡”即“拆”,“繁”即“造”,拆字法和造字法,是相輔相成的一體,也是字體設計的完整發(fā)展史。
進入20 世紀,由于新設備、新機械、新材料和新工藝的發(fā)明,書籍裝幀已經(jīng)不再能夠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精神需求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書籍藝術”應運而生。作為排除書籍信息文字載體功能屬性外,書籍被賦予了藝術化、個性化、抽象化的表達方式,被稱為“書籍設計”或“書籍藝術”。字體設計也從具體的 “偏旁部首” “文字結構” “發(fā)音矯形”進入“抽象拆字”時代。
以《月下獨酌》為例,全詩共70 個字,表達了李白獨自飲酒作樂,孤獨以月影為伴的感慨。應用拆字法字體設計進行70 個文字的設計和拆解。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根據(jù)格物的規(guī)律,詩中被使用最多的字表詞語,可提取為“花” “月” “酒”“影”。根據(jù)文字的偏旁部首檢索法,五個字分別再可拆分為不同結構及不同元素?;ㄖ莶?,輔以“化”表音;月之自成一體,取自象形圖文月字;酒來自于“水”的偏旁部首,并會意,由水釀造而來,輔以“酉”的表音字;影以會意成“景”,輔以偏旁部首。以此類推,所有字均可拆分為單獨的語音、故事及部首、結構。
“造”是字體發(fā)展的歷程,也包含對字體發(fā)展的理解,只有理解了單獨的圖形文字中造字“字素”才能由此衍生出其表意思的會意“新字”。因為更好地了解了一個字的文化背景,發(fā)展歷程,字體演變及書寫規(guī)律,才能合理對文字進行“拆分”,使其在保持原有字意的基礎上,更加生動,兼具美感和審美功能。始于周、秦,盛于唐、宋的“讖學”就是“拆字”的典范。在日常生活中,為了方便記憶,介紹自己的姓氏時會拆字說“弓長張”,“立早章”等,由此不難看出“造字”和“拆字”的關系,在現(xiàn)代漢語極大簡化的今天,學會如何“拆字”,才是懂得“造字”之法的根本。
《后漢書》記載,關于董卓的意外死亡,其中“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暗示董卓的意外死亡,其中“千”“里”“草”三個字是董字的拆分,“十”“日”“卜”三個字是“卓”字的拆分。這種古老的“讖學”在古典名著《紅樓夢》及《推背圖》中都有使用,并大顯身手。且體現(xiàn)了漢語語言隱語的精妙之處,是“漢字”書籍設計及藝術書籍字體設計中,獨有的“造字設計法”。林黛玉作《詠菊》中“秋心”二字,來暗示“愁”。如何拆字,即知道如何造字,其不僅需要大量的文字功底變通解讀,更需要設計學的經(jīng)驗積累。這種智慧聯(lián)系對于今天的漢字創(chuàng)意設計、書籍設計、文案設計都同時成為直接的創(chuàng)作素材。
漢字的發(fā)展是字數(shù)由少變多的過程,有限的部首與基本部件組成越來越多的漢字,而“拆字”可以說是一種逆向思維,將漢字拆解成更小的部件?!安鹱帧币脖环Q作“破字”,比如“陳”字,可按部首分為“阜”和“東”,如再細分下去,則可分將“東”分出“日”“木”兩字。因為每一個漢字都包含非常豐富的含義和信息,這樣一個漢字就會被拆分出眾多不同的結束,有時還可以把這些拆分的信息鏈接起來產生敘事性。
以崇禎帝朱由檢的出游記載為例,明朝經(jīng)過朱棣勵精圖治,出現(xiàn)一派繁榮景象,然而明朝氣數(shù)已盡,他在微服私訪中,以讖學“測字” 法卜問氣運(即上文所述的“拆字法”“造字法”)。但李自成所改扮的義軍軍師獻策,以“有”為測字,可解釋為“有”上半部分是“大”字的一半,下半部分是“明”字一半;改“友”,是“反”字出頭;旋即又改口為“酉”,意為酒樽無酒。去除時代賦予的特殊色彩,用設計的眼光加以審視,漢字的擴展,及其設計手法,可分為:
(1)裝頭法,如“天”字出頭成“夫”。(2)接腳法,與裝頭法相對,添足畫腳,如“由”下拉,成為“申”。(3)傳心法,如“月”中心加豎成為“冉”或“用”字。(4)包籠法,如“貝”字變成“側”,“人”字變成“囚”。(5)破解法,如“行”字破譯,在中間加入元素,變成“衍”。(6)添筆法,在漢字添加新筆畫,成為新字,如“良”變“瑯”。(7)減筆法,是減少筆畫和部件,但是不能去除過多,混同于“摘字法”,如“莫”變“草”。(8)對關法,被認為字中第一要義。指同一個字的字頭與字腳分開后,可以分別附會成為另外兩個具有對關的字,如“言”字的頂部“文”上對應“句”中的口,稱為“文頭句腳”。拆字法的實踐,可以結合文字的形態(tài)、分類、結構、筆畫、書寫順序,甚至是字典查字法的各種分類法所對應拆解原理,充分“拆字”,不破不立,通過對文字的拆解,重新塑造文字的“字素”,構建文字的“格律”,以上這一過程即字體設計的“拆字”方法論,同樣可以參考使用,古代讖學中為思維方向和依據(jù)。通過對中國古代拆字法的學習,了解結合字體發(fā)展演變的時代歷程,創(chuàng)造設計出具有中華民族文化特色和飽含漢字意蘊創(chuàng)新的字體,從而延續(xù)“漢字”在當代時代背景的使命,創(chuàng)造出與具有高度審美功能、價值和意義的漢字字體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