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天
十一月,地面凝霜。種完油菜,日子閑了下來。父親沉疴難支,家事都是大哥打理。冬閑后,見我每天坐在窗下臨完兩張墨帖,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他說:去挖樹窩子吧,春上好栽樹。于是,吃過早飯,扛了鋤頭去山上。
樹窩子要挖得方正,長、寬、深都有尺寸講究,至少各50厘米,樹的行距也有講究。丘陵間的那面紅壤坡地,距村子遠(yuǎn),罕有人跡。紅土上零星地長著碗口粗的馬尾松,遍地灌木雜草。幾個矮墳在荒草中露出殘磚斷碑,坡對面是亂葬崗,墳塋高低層疊,荒涼、沉寂。要在下雪前挖好幾百個樹窩子,讓生土被冰雪熟化,一個人頗為吃力。大半個冬天,得在這片山地待著了。這樣一想,就沉不住氣。踏著霜草走進坡地,眼神有點失落,血液像凝固了似的。第一個鋤印戳入泥地時,一聲悶響,就像敲打在心尖上,有點微痛,鋤頭觸地后反彈出的力度,使雙手觸碰到輕飄之感。
第一天,挖了三個樹窩子,用了半天工夫。午飯后再去,坐在馬尾松樹下發(fā)呆。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覺得附近墳頭上有什么東西移動,驚悚地看看對面亂葬崗錯落的碑石,不禁疑神疑鬼。明亮的冬陽照在坡上,草木蕭索,萬籟杳然。一個人,心里揣著一只慌亂的兔子,天沒黑就溜回了家。第二天,坐在坡頂上,默看山野。化霜的草葉顯出枯焦的暗灰色,手一碰,草莖被輕易折斷。嵐氣從坡谷升起,飄過亂葬崗,累累墳塋被白霧繚繞,色調(diào)黑白相間。有一陣,眼前出現(xiàn)幻覺,好似那霧氣里悄悄飄蕩著莫名其妙的影子。我在明處,影子在暗處,不禁打個寒戰(zhàn),整個上午在驚駭中度過。一天過去后,樹窩子又增多了三個。冬天黑得早,太陽還在西山頂,就急急跑回了家。
早上照例臨摹碑帖。拓印的殘碑,黑底白字,使人想起坡上那些墳塋,手腕顯得虛飄,筆桿類似鋤柄,有沉厚質(zhì)地。心里有疙瘩,磨磨蹭蹭不愿去山上,被臨出門的大哥覺察出來,罵一句:后生仔,山上有鬼追你呀。于是,老不情愿地出門,腳下像磁鐵吸附,挪不動步。遠(yuǎn)遠(yuǎn)地,在谷口見到坡地,想打轉(zhuǎn)身子回去,既怕大哥恥笑和叱罵,又不甘露怯,硬著頭皮來到馬尾松下,四下里瞅瞅,心怦怦跳,大哥的話還在耳畔回旋。臉上好像有蟲子爬行,手一摸,汗珠滾落。定了很久的神,暗暗地罵自己沒出息,抓起鋤頭發(fā)力刨起來,硿硿然的聲音回蕩在耳廓。把亂草刨掉,把陳年樹根斫掉,紅壤層散發(fā)出新鮮的泥土氣息。大汗淋漓間,鋤頭落下去,一如挖掘某種年輕的夢想。鋤頭揮起來,像在驅(qū)散四周的迷霧和戾氣。俯身地面,心思凝聚,最初的命運實習(xí)有了幾許快意。
大雪在小年夜降臨。晨起,透過窗欞,看見白雪覆蓋了整個村子,原野像一張巨大的宣紙。大地貌似一夜間回到原初狀態(tài),像夢幻中回歸太初年月。雪坡之上,松枝垂掛冰凌,亂墳被白雪掩埋,寒風(fēng)吹起,雪花旋旋地飄撒在一個個樹窩子里。
春分前后,我和大哥在坡地上種下二百多棵油杉樹。樹窩子施了底肥,給樹苗澆上水,就不管了。下山時,我們的腳步像往昔一樣匆促,一刻也沒有遲疑。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們?nèi)ネ瓿赡?,借用汪曾祺先生《葡萄月令》里的一句話,油杉,“你愿意怎么長,就怎么長著吧”。
二十年后的一個春三月,我去探訪油杉樹。只見坡地上許多腐朽的杉樹兜,仔細(xì)看,它們成行成列,中規(guī)中矩。對面坡上,墳塋遷走了,有人辟出一塊果場,建了木屋。此刻,桃樹開得熱鬧,梨花白得清芬,板栗樹上,葉子剛綻出新葉。樹下碼著許多蜂箱。養(yǎng)蜂人說:“那油杉林,一大片,又高又密,都成材了,有斑鳩、鷓鴣和野雞出沒,可惜,兩年前被人砍完了,都是夜里偷偷干的,這么多年,也沒見你們家來人看護過?!别B(yǎng)蜂人嘆口氣,留我在小屋里吃晚飯。我謝絕他的好意,在林地上看了會兒蜜蜂。天時正暖,蜜蜂在樹葉、花蕊上飛來飛去,鳴聲酣暢,似一支單曲,不厭其煩地彈奏。
關(guān)于對岸的夢境
河水從小鎮(zhèn)邊緣流過,水流急促。一艘小渡輪犁開兩道細(xì)浪,從對岸開來。突突的馬達聲里,人們懶散地站在甲板上,他們身邊的菜筐里,整齊地碼放著新鮮的菜蔬瓜果。河水有點渾,水藻在船舷邊劃著圓圈,水波相互推搡,像農(nóng)貿(mào)市場里摩肩接踵的身體或彼此碰撞的聲音。農(nóng)貿(mào)市場像那條河一樣,永遠(yuǎn)流動著,空氣也像一股躁動不休的濁流。我隨著買菜的人群出沒其間,呼吸沾滿新鮮與陳腐兩種味道?!翱诟咕叨嫹币印?,每天在口腹之類的事情上耗散時間,再新鮮的時間,也會在物質(zhì)性嬗變中散發(fā)出陳腐的氣息。
對岸是孤島,與城市隔河相對,有石埠頭、菜地、香蕉林。陳舊的屋頂隱在香蕉林背后。屋頂后面是緩坡。陽光下,茂密的青綠植物鍍上廣闊的絢麗與明朗。從石埠頭布滿青苔的階沿上去,穿過幾塊菜地,繞過陳年的房屋,一條野徑隱沒在亂草中,通往島上的樹林。太陽是新鮮的,它被細(xì)密的樹葉過濾,漏下絲條狀的光線,像世間遺落的時間。林子里遍生野草香花,有的綻放,有的含苞,有的搖曳顧盼;樹枝上棲息著各色鳥雀,羽毛繁復(fù)多彩,像童話里天使的霓裳;它們啁啾的叫聲和翔集樹梢的飛影,像一出優(yōu)美的音樂劇。風(fēng)吹過林,葉颯颯地響。是風(fēng)在動,或者葉在動,或者它們原本不動,是我的耳朵、眼睛在動。樹影在地面晃來晃去,在秋衣的淺色紋理上勾畫出幾何圖案。我沒有聽見人語聲。人們每天清早出門,坐了小渡輪過河,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出售菜蔬和香蕉,他們熬去了大部分白天,把泥土里的收成攤在水泥地上,像守護什么理想似地守在那里。更年輕的則住在城里,也許偶爾回去一次,也許永遠(yuǎn)不回去。
植物們在島上長勢洶涌,植物以外是空曠的沉寂。我的發(fā)梢微涼,身體舒展,生動如初浴的嬰兒,撿一根枯枝作杖,手心觸到蒼瘦之上的余溫。蒼瘦的余溫從手心滑落,我聽見一朵花低吟一聲,一只蟲子也低吟一聲。一只蟲子低吟一聲,驚醒了遲鈍的耳膜。我聽見音符滑過空氣,低低地縈繞。我不會幻想是古希臘牧神潘的蘆笛在吹響,在這個林間,沒有牧神與仙女,只有樹木與鳥雀在清澈的空氣中滋生出各自的聲音,它們與我的心跳合著節(jié)拍律動。沉凝之間,音樂在身體里流動起來,綢緞一般光滑,清風(fēng)一般柔軟。我的身體不禁向著林梢飛去,飛向晴空。
——恍然睜開眼睛,我躺在窗下的靠椅上。時針正指向傍晚,該是開燈的時候了。室外的燈光一盞又一盞亮起,成片的燈光與漸濃的黑暗相互博弈。燈光一路過來,照亮兩邊高大的樓房。燈光此刻也在每一幢房子里亮起,每一扇窗前明亮如晝,人影依稀。一個裝滿食物的塑料袋,靜靜地躺在廚房的水池里,等待我去打開。我把手頭的詩集合上,看見頁面有睡夢中輕壓的皺痕。那些詩行很快從眼前消失,就像夢中孤島,逐漸在眼前模糊。
夏 日
夏至前后,馬尾松發(fā)了新枝,枝梗間綴著淺黃色松花,花芯長出嫩紅色花穗,風(fēng)吹來,鼻息間盡是松針清香。河邊,鐵杉林也吸足了水分,針葉邊緣閃射新綠的黃色。車前草葉瓣日見肥大,貼伏在溪澗邊,旁邊一叢開滿玫紅色細(xì)花的鐵線蓮。夏枯草頂著滿頭紫花,擁擠在田坎下,雨點落下來,它搖晃幾下身子,一副無動于衷的派頭。母親把夏枯草喊作“矮人馱傘”,土味里夾雜憐愛。放牛歸家時,她總要我們隨手帶一把回去,洗干凈后攤在二樓陽臺上備用,遇上誰肝火上升,目赤腫痛,喝上幾碗夏枯草汁,到次日,癥狀便輕了許多。
仲夏是蓮荷的節(jié)日。到此時,荷葉正擎著一頂頂綠傘,凝脂膚色上沾滿水珠,大顆小顆,像透明的水晶。蓮花開始盛放,千重百瓣,星斗其輝,花色明艷而芬芳。雨打荷葉是一種天籟,叮叮咚咚,如珠玉濺落。古人不忍舍棄這份耳福,到了秋天,還要“留得殘荷聽雨聲”(晚唐·李商隱)。不過,似美人遲暮,秋荷聲色俱黯,形瘦神衰,不免使人添幾許閑愁。白石老人的《殘荷蜻蜓》立軸,畫荷梗蓮蓬,獨柄殘葉,焦墨作色,給人秋水寥廓、內(nèi)心蒼老之感,筆墨雖妙,于內(nèi)心則蕭索。何況秋風(fēng)正緊,野地蜻蜓難覓蹤跡,有畫意失真的嫌疑。倒不如他的《紅荷》《荷花蜻蜓》《紅荷翠鳥游魚》和《荷花鴛鴦》來得飽滿生動,水墨里有歡喜、有野趣,如夏天的水邊野地,生氣淋漓。
晨霧中看荷葉和蓮花是好的,嶺上的煙霧是好的,雨水停息后,天空的云朵是好的。野地上的植物也是好的。菜園之上,那些新鮮的生長氣息,仿佛逝去的某段生活,清晰而簡單。要種什么,看心情,或隨口味而定,花生、辣椒、南瓜、絲瓜、西蘭花、蠶豆、苦瓜,等等。季節(jié)變了,蔬果品種也在變化。開春后,往土里拋下幾顆南瓜籽,不幾天,南瓜秧就長了出來。慢慢地,瓜秧變成瓜蔓,卵圓形葉子披著絨毛,卷卷地舒展開來。夜里有螢火蟲飛來,幾點螢光在南瓜葉上移動,像一只又一只夜精靈,黑夜因之有了靈氣。等到瓜蔓葳蕤,宛若喇叭的黃色花朵便順勢綻放。秋天瓜熟蒂落,把碩大南瓜抱起來,不乏沉實的手感。絲瓜呢,它的綠芽沿著藤架爬升,一邊向天空里延展,一邊結(jié)出頎長而頑皮的小絲瓜。紅燈籠狀的小辣椒,像鄉(xiāng)間丫頭。茄子葉子土氣,卻掩不住紫到幽藍的光澤度,有高貴氣。蟲子們時常飛到園子里來,這小片空氣就流動著童話色調(diào)。整個夏天,你都可以去看菜園,看綠色的莖蔓每天竄升一小截,看露水在葉瓣上滾落和消融的情態(tài)。大多數(shù)日子,我在園子里揮汗如雨,時間長了,心性也像那些泥土上的菜蔬,賤賤地在活在自己的趣味中。
某年記了一筆賬:辣椒36斤,南瓜7只,蠶豆50斤,花生126.5斤,絲瓜若干……這些都是菜園的收成,記了流水賬的本子還在,有時候拿出來翻翻,夜里就會夢見那些瓜果和昆蟲們,它們在夜色中開放和飛翔,真真切切。
貓
這是南方的冬天,響晴的日子暖如秋日。風(fēng)未動,樹枝靜謐舒朗。院子里那排龍眼樹已長到三四米高。樹底下,修剪過的九里香整齊得太傷感——花工怕它們與龍眼樹爭肥水,隔幾天握著大剪在此“咔嚓”幾下,它們只能保持某種聽話姿態(tài)。
一只流浪貓走了過來,毛色淡黃,步履懶散,目光旁若無物,儀態(tài)像音樂劇《貓》中的大個子貓鮑巴露瑞娜。沿著院子散了會步,貓舒適地蹲下身子,伏貼在地面,低下腦袋,吸著鼻子。水泥地上散落著飯粒、瓜子皮什么的。她用嘴舔舔,把食物咬住,咂巴幾下嘴唇,或許是瓜子皮扎舌,觸痛舌頭,她頗有上當(dāng)之感,很快吐出食物,使勁甩著頭,身子跟著戰(zhàn)栗起來,全無先前的雍容風(fēng)度。清掃工把一盆剩飯端過去,拍拍她的額頭,像安慰受委屈的孩子。她“喵嗚”一聲,伸鼻子在飯盆里嗅嗅,又是“喵嗚”一聲,埋頭便吃。用完餐,她氣定神閑地從院門口出去了。陽光里,冬日安靜而空曠。
貓性孤獨、神秘、多情。從未見過出雙入對的貓,或成群結(jié)隊的貓。音樂劇《貓》的場面是個例外。當(dāng)年T·S·艾略特寫下詩集《擅長打扮的老貓經(jīng)》后,他一生都不會想到,在他逝世十二年后,這首詩作會被作曲大師韋伯改編成《貓》劇。劇中魅力貓格利澤貝拉演唱的《回憶》,那如泣如訴的旋律動人心魄。聽這首曲子,好半天會被復(fù)雜情緒牽引,使人想起許多事物,譬如曠遠(yuǎn)、深沉,譬如愛。前者關(guān)乎土地,后者直抵人心,包含厚重與善良。如果說韋伯的音樂是人間的天籟,心中藏著天籟的人則具備了神性。
窗 前
翻幾頁閑書。德語詩人保羅·策蘭的詩集,一個標(biāo)題使人心動——《換氣》。換氣,呼與吸之間的間歇。詩人在筆記中提到他母親生前常說的話:“肺腑之物,舌上之言”,即是“呼吸”。一個納粹集中營幸存者,對于“呼吸”,自是劫后之念、自由之核、靈魂之事,甚至與詩歌無關(guān)。
寄居在某個房間,我的“呼吸”被窗前樹木和鳥聲所滋養(yǎng)。兩株細(xì)葉榕開枝散葉,氣根蔓生,枝條漸漸簇?fù)碓谖鍢谴翱冢雅R街的市聲擋住,分隔出一室清凈。落雨時,水滴打在葉片上,啪啪脆響。晴天,日光從葉縫里透下來,斑斑點點,明暗之間,帶來時間與空間蘊含的內(nèi)在張力。與樹木與鳥音為伴,翻書,聽音樂,聽風(fēng)吹綠葉,長時間發(fā)呆,時間有著某種彈性,像一脈溪流。發(fā)呆時,目光在樹冠上蕩來蕩去,眼睛逐漸清明起來。
好些年前,喜歡去一處叫“榕樹下”的論壇潛水,像一條饑渴的魚,每一次沉入,都會生發(fā)出莫名的歡愉。那時辰,相信一條魚的身心是打開的。那是另一種觀賞狀態(tài)的榕樹,它開放在那里,枝柯?lián)u曳。我后來沒再光顧那里,那株異樣的榕樹,卻多次進入夢境,樣貌新鮮。時間靜靜流逝,我一天天坐在窗前,日漸滄桑的瞳孔看花失色,必然地衰減著辨識事物的能力??梢韵胍姡覍⒑翢o懸念地逐漸枯萎,似秋風(fēng)過林,倘若生命旅程還能觸及些許慰藉,莫過于尋找那些被遺棄與被遮蔽的時間,那些曾經(jīng)的“肺腑之物,舌上之言”。
那時候,我住在一個村子里。村子與小鎮(zhèn)相鄰,兩個地帶的連接部分,橫亙著大片稻田和魚塘。群山環(huán)伺村鎮(zhèn),那起伏綿延的山脊,阻礙著夢想的鳥翼飛往遠(yuǎn)方。我一度認(rèn)為,山地生活是橫亙在城與鄉(xiāng)之間的無形屏障。清貧讓日子囿于一方瓦屋下,沉悶、壓抑、單調(diào)、無措,時有屈辱之感,唯一的本能,便是出走。我有限的視野里,近在咫尺的小鎮(zhèn)宛如伊甸園,繁重的勞作之后,滿身泥塵回到院子,把農(nóng)具橫放在矮墻下,心旌便搖蕩出離家之念。穿過門前古樟樹的巨大陰影,踏著卵石小道,以近乎奔跑的速度走向小鎮(zhèn),像一個獨行俠,游蕩在代銷店、鐵匠鋪、裁縫店、理發(fā)鋪、小飯館錯雜成排的街巷,或靜靜地坐在鎮(zhèn)邊的河埠頭,聽水流拍打岸石。有時候,跑到小學(xué)操場,坐在一株苦楝樹下,默默地凝望遠(yuǎn)山剪影。流星在深淵般的天幕劃出一束光線之際,我把雙腳浸入那條清淺河流,驚訝而敬畏地仰視天穹,蒼茫宇宙間,人何其卑微,而死亡,通過棺材鋪的詭異氣息以及深夜的啼哭聲,猶如教誨。在沉默中,思緒散漫無疆,直到意興闌珊,踏著夜色回到村子。夜里做夢,夢見自己要離開,夢鄉(xiāng)的道路崎嶇曲折,一只野獸在后面緊追不放,形貌凌厲,我在丘陵間奮力奔跑,眼看就要被它抓住,夢就散了。躺在床上,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怦怦地敲打著胸口。那年月,我大概像荷蘭作家赫布蘭德·巴克小說《上面很安靜》的主人公赫爾默,在寧靜自然的鄉(xiāng)間,滿懷惆悵和迷茫。
市井的喧嘩透過榕樹涌入窗內(nèi),讓一把脆弱的椅子搖晃不休,我的神情大約像一個夢游者、一個悼亡人。鳥聲又將我拉回現(xiàn)實,三兩只畫眉,十幾只麻雀,還有一只黑羽、白頸、紅嘴的,叫不出名字。它們相安無事,鳴囀有度,像演奏交響曲,一會兒變換一個樂聲,連起來便有了高低起伏的旋律。我把黑羽紅嘴鳥兒喚作“卓別林”。它喜歡蹺腳立于枝條,眼神專注,羽翼像某種西服的后擺,很紳士的派頭?!白縿e林”演出默片的時候居多,幾乎沒有聽見過它出聲,與畫眉、麻雀比,閱歷上貌似滄桑許多,風(fēng)度沉穩(wěn),即使是騰躍時,也擺出一副從容不迫的姿態(tài)。好天氣里,鳥兒們喜歡在樹上舉行音樂會。有時候玩過了頭,它們中的一兩只會忽然趴在窗口,親切地招呼幾聲,那聲調(diào)對一個被鋼護欄束縛的家伙,好似抱以無限的同情。那種時候,內(nèi)心像有小鳥飛翔,聽得見走失的喈喈之聲,不斷在胸腔內(nèi)回環(huán)往復(fù)。
追尋那種聲音,黃昏時我離開窗前,去樹下散步。我繞樹三匝,用均勻而富有張力的腳步聲,丈量每一寸泥土,問候每一縷空氣;我繞樹三匝,用柔軟和明澈的目光,撫摸每一抹綠色,親近每一縷空氣。樹木是鳥雀的庭院,是開放的鳥音交響曲的金色大廳;在樹木的領(lǐng)土上,鳥雀們成為卡爾維諾筆下的柯希莫,在羽毛與歌喉的雙重支撐下,從圍墻內(nèi)出發(fā),飛越高樓、街市和人群,去更遠(yuǎn)的地方。我相信,它們一定去過大海。輾轉(zhuǎn)平生,我無法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只輕盈的小鳥,或一株茂盛的大樹,我沒有羽毛的力量,也缺乏根系的強壯。在闃寂的夜色里,我坐在窗前,一邊打量樹葉,一邊被想象的羽毛拂拭,不舍得沉入睡眠,頭腦停泊于一片綠葉,舒展而飽滿。有天夜里,窗外下起小雨,沙沙的樹葉間傳來“噓——噓”的鳥鳴,音節(jié)悠長,帶著水汽,凝神間,真有“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的韻致,悠緩而雋永。榕樹是南方的尋常植物。豐盈的汁液,蜿曲的枝干,倒垂如長須的氣根,做燒柴與做家具都不適合,與紫檀、楠木、松木、杉木相比,實在沒有多少實用價值。禍福相依,榕樹在南方得以安身立命下來,成了許多舊村落的風(fēng)水樹、景觀樹。它撐開的綠蔭撫慰一方炎熱水土,安頓過許多過路的異鄉(xiāng)人。建于明代正德年間的佛山“南風(fēng)古灶”窯場,從五百多年前燒到現(xiàn)在,窯火不曾熄滅,民間把窯身邊一株四百多歲的古榕樹視為“神樹”。燒窯制陶,祭天地神靈時,古榕樹也在祭祀之列。某年冬天,一個陽光很周到的日子,我和臺灣、上海的幾位朋友站在樹下,看見時間完好地保存在古樹的紋理中,那是源于遠(yuǎn)古的莊嚴(yán)與樸素。四百多年,該有多少鳥群飛棲其上,見證泥土與火焰的愛情蛻變?《莊子》所言的“不材之木”,榕樹即為一例。面對一株古老植物,人的卑微感那么深重;面對羽毛豐滿的鳥類,人的無助感空前盛大。
坐在異地的一扇窗前,我像翻閱一本古書,翻閱著記憶殘片,像一個陌生人,遙望從前的自己,那個總是被夢中野獸追趕而發(fā)力奔跑的人。我忽然覺得,從前的村鎮(zhèn),竟成為另一個遠(yuǎn)方。那個遠(yuǎn)方,有著另一種被漠視的細(xì)節(jié):黃昏披覆大地,田野中燒荒的余燼明滅可見,在變幻莫測的自然光影里,晚聲漸起,禽鳥歸巢的細(xì)細(xì)鳴囀,風(fēng)翻樹葉的颯颯和音,仿佛神祇在寂靜中照拂萬物;土灶上,食物彌散的霧白水汽,柴火的“嗶剝”聲,氤氳出晚餐的溫暖,“粒食伊始,農(nóng)之所先”,一闋田野樂辭,令人沉浸于土地與親人、恩典與慈悲的懷想。
存樸 江西石城人,長居深圳。著有《私人手稿》《慢生活》等。曾獲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廣東省散文獎優(yōu)秀獎?!堵睢啡脒x2012年度香港國際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