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在《天涯》《山花》《飛天》《北京文學》《湖南文學》《詩刊》等刊物發(fā)表作品100多萬字。有詩歌、小說入選年度選本。出版?zhèn)€人小說集《嫁日》《大雪紛飛》。現(xiàn)供職于鐵路系統(tǒng)。
從母親身上,茹切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走路、說話、眼神兒,甚至是脾氣。
看著母親,茹切會陷入一種恐慌,衰老的恐慌。茹切不怕衰老,她怕像母親一樣衰老。母親的衰老別具一格,衰老的母親,事事想從頭再來。從頭再來,就先改錯。母親改錯的方式也特別,怎么形容呢,可以說用力過猛,就像用劣質(zhì)橡皮擦擦字跡,不僅留下一片黑,還擦破一片紙,舊錯沒改又留下了新錯。就這樣,76歲的母親,在改錯過程中又不斷犯錯。
母親的前半生和后半生,都擁有一個詞:煩惱。只是煩惱的形式和內(nèi)容不同罷了,就像用不同書法寫出的同一個字。然而,在茹切看來,母親的煩惱純屬庸人自擾。
前半生,母親逢人就說她的包辦婚姻,像病人說自己化膿的傷口。她口口不離包辦婚姻,是想說她和父親沒有愛情。好像是,包辦婚姻,不愛是正當?shù)?,他們可以不愛,大家不必非議。不過,在茹切看來,那段婚姻只是她不愛父親,并非父親不愛她;她的后半生,又說孩子們不愛她,并非她不愛孩子們。她能舉出很多她愛孩子們的證據(jù),也能舉出很多孩子們不愛她的證據(jù)。證據(jù)有時候來源于她講的故事。是她講的故事,并非她和孩子們的故事。
這樣看來,她的愛是不健全的,愛與被愛,總是單線運行。茹切清楚,母親把部分愛與不愛顛倒了,就像顛倒黑白一樣。
母親舉的例子多了,茹切真感覺不怎么愛她了。一個不愛自己母親的孩子,肯定是有問題的。但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問題,茹切就努力去愛,努力去滿足母親想要的一切。
上周二,母親心血來潮,提出要來縣城陪她。茹切是家里老大,母親說陪她的時間最少。這個邏輯有點問題,陪她時間的多少,似乎跟老大老小沒多大關系。說母親想來她家住,也說不通,幾年前她讓母親搬來一起住,母親不同意,說城市太擠,出門礙手礙腳的。
茹切不敢說不需要,那樣的話,就是不愛她不需要她的證據(jù)。來就來吧,反正呆瓜(茹切老公的昵稱)出差不在家,孩子上大學,茹切單位忙,一睜眼就往單位跑,該閉眼才往家趕。在家時小心說話就行,陪母親長時間聊天準能吵起來。
到了周五,母親并沒走的意思。茹切也不好說什么,只能硬著頭皮小心陪她聊天。
二妹尋尋,在紀鎮(zhèn)上班,離茹切家60公里,離母親居住的南蔡村30公里。尋尋的家在張市,離紀鎮(zhèn)100多公里。周六,尋尋如果不回家,不是回村就是來茹切家。
茹切問母親:“尋尋這周回市里嗎?”
母親說:“我哪兒知道。愛去哪兒去哪兒?!?/p>
聽口氣,上周尋尋回村惹她不高興了。
茹切佯裝上廁所,坐馬桶上給尋尋打電話。茹切之所以躲母親,是擔心母親多想,只要她們私聊,母親就覺得是嘀咕她,不管啥時候,總能找茬兒罵茹切一通。在母親看來,不論是誰嘀咕她,起頭的一準是茹切,原因是,茹切是家里老大。排行老大,記事最多的是老大,母親認為,挑頭嘀咕她的也是老大。
茹切告訴尋尋母親在她家,她要不回市里就來吧。尋尋說她加班,哪兒也去不了。尋尋小聲問:“老羊挺好?”尋尋背后喊母親老羊。
母親姓楊也屬羊,只要不開心,母親就拿她的屬相說事兒,說女的屬羊命苦。
茹切嗯了一聲。她又問:“沒鬧?”母親在衛(wèi)生間門口來回走,茹切只能嗯。尋尋呵呵呵地笑,有揶揄的意思。茹切知道,尋尋是問她和母親吵架沒有。與母親吵架,是在她、也是在茹切預料之中。
尋尋問茹切:“老羊沒說給你做啥好吃的?”
茹切說:“沒說啊,你咋知道的?”
電話那頭,尋尋說:“上周我回家,說起咱們小時候沒飯吃,她又不管,你就領我和小弟去鄰居家蹭飯。還沒說完,老羊一下惱了。把我一頓臭罵,吼著說我不管你們,把你們一個個餓死了?我也沒給她好話,我說,你要管我們,我姐10歲就能學會做飯?你知道我姐把灶臺的柴點著的事嗎?你知道我爸從地里回來,從火堆里救我們的事嗎?你知道我的手燒得都是大燎泡的事嗎?就問這幾句,她正做飯,火氣一下爆了,鍋蓋“咣當”扔我跟前兒,差點砸我腦袋上。”說到這兒,尋尋呵呵呵地樂,邊樂邊說:“我把老羊氣得夠嗆,你說話可得小心點,別再點著了。你想想,是不是我那幾句話,把她攆你家做飯去了?”
茹切說:“我在單位吃?!?/p>
尋尋說:“等著吧,明天準給你做好吃的?!?/p>
見母親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不走,茹切假裝給單位打電話,說:“行,行,行,領導,我保證按要求辦了。”
“咋地?老羊監(jiān)視你了吧!”電話那頭,尋尋笑得很猖狂。
晚上,茹切小心翼翼陪母親聊天,避開一切敏感的話題,聊得還算愉快。聊著聊著,母親真把話題聊到了吃飯上。母親問茹切禮拜天在家吃飯嗎?茹切說這周單位有事,午飯在單位吃,晚飯不吃,減肥,要吃也吃個早飯。隨后,母親又問茹切喜歡吃炸糕還是餃子?茹切說她烙的餡餅最好吃。母親說:“一個餡餅,有啥吃頭,你老子就愛吃個餡餅?!蹦赣H先提到父親,茹切隨口就說:“我老子愛吃,我就愛吃。”母親臉一拉,說:“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啥也隨。他要愛吃屎你覺得屎也是香的?!比闱胁桓曳瘩g,用疑問口氣說:“他愛吃,我就不能愛吃了?”母親瞪她一眼,說:“睡睡睡,只要一提你老子,你的臉就變色兒?!比闱姓f:“我變了嗎?是您變了?!蹦赣H說:“睡,睡,睡,閑話少說,不想跟你較真兒?!?/p>
那晚,茹切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她被母親咬了。母親爬在她肩膀上,咬著左肩胛骨上的肉不放。不是實實在在的咬,像某些大人親小孩兒的方式,又親又咬。終究是咬上了,感覺不到肉痛,只感覺心痛。茹切大叫,卻憋得喊不出聲兒。母親松了口,又撲向身后的尋尋,茹切奮力拉扯母親,左擋右擋,又被母親咬了右肩膀。
母親四點半就起來了,解凍肉、剁餡、剝蔥、澆油。怕吵醒茹切,她關了廚房門。母親半夜起來做餡餅,打死她也想不到。
母親之所以這么做,無非是想彌補曾經(jīng)的過錯。
說實話,母親半夜起來做餡餅有點作,有點表演。管她呢,犯過錯的人,準得給她改錯的機會。作也好,表演也好,改錯也罷,怎么說,也是愛的表現(xiàn)。
結果是,餡拌好了才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了白面。茹切正洗涮,母親說要去跟郭雯雯要兩碗。郭雯雯是尋尋的同事,住茹切隔壁。同事嘛,就是共同干事的人。同事里,尋尋和郭雯雯算朋友,是那種沒有同甘苦,卻是共患難的朋友(她倆都在編制外,都沒有升過職加過薪)。尋尋來茹切家,必去郭雯雯家聊天,但郭雯雯從不留她吃飯,尋尋倒把郭雯雯領到茹切家和母親家吃過幾頓飯。她們的關系就這樣。
茹切說:“誰家大早晨做餡餅?做就做吧,也不提前說。沒了就不吃了,跟人要什么?”
就這一句話,母親勃然大怒。母親罵得似乎很有道理:“你愛吃,半夜起來給你做,是我錯了?跟郭雯雯要兩碗白面,錯在哪兒了?你就關了門過自己的日子吧,六親不認,上炕認得男人,下炕認得鞋,一個鱉?!币话闳寺爜恚赣H這樣來火很說不過去。但茹切知道,母親來火的原因一是沒認可她半夜起來做餡餅的母愛,二是母親又想起了父親。父親活著時,就不愛跟鄰居走得太近。姐弟三人,茹切身上留有父親太多的影子。茹切的一個咳嗽,一個吐痰動作都能讓母親勃然大怒。
母親罵茹切的口氣,跟罵父親一個樣。想起父親,茹切就還了嘴,也不是懟,是講道理,茹切特意強調(diào)了一下,在城里,鄰居都不深交。不是她不跟人家深交,是人家也不跟她深交。結果是,道理沒講通,又挨了一頓臭罵。
母親的意思是,郭雯雯不單是她鄰居,也是尋尋的好朋友,跟她要兩碗白面根本不生分。母親說:“我又沒跟她要金條,要兩碗白面,吃吃喝喝的事,誰還當事兒?”茹切還沒解釋,母親接著就說:“尋尋才不像你多事呢。也就是你事多。怕這怕那的,沒有你不怕的,跟你那個老子一個德性。我野外撒泡尿,好像能把永清河沖走,逼著我回家撒。也就一脫褲子的事兒,就要搞那么啰嗦,就要跟我打那一架?!币酌娴氖逻€沒扯清,母親又說起了年輕時候的事兒。她說到哪兒,茹切就得跟到哪兒,吵架也得隨著母親,否則就會一團亂麻找不到頭。
茹切說:“什么野外?我老爸說過,是你要在永清河上游撒尿好不好?下游委公村的人就喝那條河的水。再說了,一個女人家,再咋也不能明晃晃脫褲子撒尿吧。就是我老爸不管,你也能脫下褲子?”只要一提脫褲子、不正經(jīng)、或過去之類的事,像被人揭了短似的,母親總要生氣。她發(fā)作也要避開惹她生氣的真正原因,這是茹切多年總結出來的經(jīng)驗。
母親大哭起來。她用二拇指指著茹切說:“你就是護著你老子?;钪o,死了也護,你就是你老子的骨血,沒有你媽的心血......”罵著罵著,她又罵回來了:“我去要面,還不是為你?我想吃了?我饞了?你眼里就沒你這個媽,只有你死去的爸。我走,離你家遠遠的,你也別回村,等我死了也別來?!蹦赣H邊罵邊收拾廚房。
茹切也憋上了勁兒,隨口說道:“小時候,孩子們只要罵你,尋尋就跟人家打架,尋尋從小沒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跟郭雯雯能好哪兒?!闭f到這兒,才意識到提起過去了,茹切不安地看了眼母親。
尋尋小時候真沒朋友,一是她太淘氣,一是她不讓人說母親。母親是她們的軟肋。只要有孩子提母親是戲子,她就跟人家干架。有一次,跟她常玩的谷豆罵母親是戲子,還說戲子無情之類的話。尋尋追著谷豆打,直追到人家院里,追進家里,追到炕上。谷豆母親以為她倆追著玩,也沒當回事,直到一巴掌打在她女兒臉上,正做飯的她才醒過神兒來。這以后,她就不讓谷豆跟尋尋玩了。這些事,母親一概不知,父親也不知,只有茹切最清楚。茹切知道,這事要展開了說,相當于把母親的過去放一遍電影,母親必會大鬧一番。
母親吼道:“她沒朋友也是我的過?”
茹切趕緊岔開話題,嘟囔道:“想起一出是一出。大早上做餡餅,誰能吃進去?有那閑工夫,還不如給我拆洗一下那床藍花褥子呢?!?/p>
嘀咕完,茹切進去洗涮完就去單位了。
下午,從單位回來,母親早收拾東西走了。打她電話,關機。每次跟孩子們生氣,母親必出走,出走必來這一套。事后,母親總是一個理由:手機沒電了。
原本以為,母親在與不在一個樣,母親走了才知道,家空蕩蕩的,心也空蕩蕩的。母親在與不在,是兩種感覺。
茹切給尋尋打電話,說媽走了,我跟她吵了一架,挺后悔的。正待告她吵架原因,尋尋噓了一聲,說:“小點聲,在我這兒呢?!?/p>
母親沒回家,竟跑到了60公里外的紀鎮(zhèn)。
茹切一直覺得夢有隱喻性。夢里,母親咬她后又去咬尋尋。說不定,尋尋也得挨一頓罵。
尋尋住單位公寓,一間房,20多平米,衛(wèi)生間在樓道。食堂打飯吃,也不用母親做什么。想半天,茹切也沒想起母親要去給尋尋做什么。
聽說母親去了她那兒,茹切放下心來。茹切提醒尋尋別提過去和父親,一點也別說,沾點邊也別說。讓母親痛痛快快住一兩天。
尋尋大大咧咧地說:“她要管住自己的嘴,我保證不說。她硬要往那兒說,我應也不行,不應也不行。應與不應都得挨罵。老羊要往過去和咱爸身上靠,那她就是來找我鬧事的。噢,對了,你們吵架提到了啥?”
茹切剛要把吵架過程說一遍。尋尋說:“我不評理,不論誰對誰錯。你就告訴我提到了誰?說了啥?快點,老羊上廁所去了,長話短說?!?/p>
茹切說:“她給我做餡餅,家里沒面了,她要跟雯雯要兩碗,我不讓,她就發(fā)起了脾氣。說我像爸,不跟鄰居處?!?/p>
尋尋說:“你是不是說我和雯雯的關系不是朋友和鄰里關系?”
“是啊,我得跟她實說,要不她真去要面了?!闭f罷,茹切呵呵呵地樂,也有揶揄的意思。
尋尋說:“壞了,壞了。她是來整頓我和雯雯的關系了,雯雯這周也加班?!闭f罷,匆匆掛斷了電話。估計是母親回去了。
那兩天,母親都在尋尋單位,吃食堂住公寓。
周日傍晚,尋尋給茹切打來電話,說跟母親吵架了,從聲音判斷她哭過。她說:“你說媽講不講道理?懂不懂道理?我跟你說說吵架的事,你聽聽誰對誰錯?”真生氣時,尋尋才喊母親媽,老羊是她高興時喊著玩的。
茹切說:“我不評理,不論對錯。你就告訴我提到了誰?說了啥?”茹切把尋尋的原話返給了她。茹切知道,這樣的吵架,評不出對錯。評不出對錯,不問對錯最好。
不管茹切同不同意,尋尋強行把她當成了判官。
原來,母親真是去整頓尋尋和郭雯雯的關系了。
那兩天,母親事事都要把尋尋和郭雯雯綁一起,去食堂吃飯,母親讓尋尋喊上郭雯雯,尋尋照辦,同事一起吃飯,正常。整理檔案,迎接檢查,加班的人也就是檔案室的人。晚飯后,母親拉郭雯雯到外面溜達,讓尋尋一個人整理檔案。母親說:“我拉雯雯走走,讓她消消食,你自己加加班吧。”母親的口氣,像極了鄉(xiāng)長。尋尋照辦。母親想做好人,無妨。母親事事討好雯雯,也讓尋尋討好她,好像是,只有對郭雯雯示好,她們的關系才能如鄰里一般。
母親睡尋尋的床,同事孫茹回家過周末,尋尋拿了床單被罩到她屋里睡,郭雯雯就住在尋尋隔壁。這幾間屋從不上鎖,以示不見外。午飯后,從不午休的母親,突然要午休。母親午休也就罷了,郭雯雯要午休,她不讓,說:“你別休息了,兩人去加班吧。早干完早休息,下午咱們玩會兒牌。”郭雯雯就笑,笑得很難堪。
等尋尋和郭雯雯從檔案室回來,驚呆了:母親把尋尋的被褥拆洗也就罷了,把郭雯雯的被褥也拆洗了。樓梯一側(cè)是露天晾臺,晾衣架上,搭滿了被面褥面床單被罩。鄉(xiāng)里有洗衣機,這么多東西,母親是用手洗的。
大花大紅大綠,旗幟一樣招搖著。被子和褥子鄉(xiāng)里統(tǒng)一配發(fā),只有被罩床單是自己的。被褥拆了洗了,晾在一起,已經(jīng)分不出誰是誰的了。
被褥拆了,晚上怎么睡?本來,母親周日不走,尋尋就挺鬧心。晚上,孫茹來了,她就得跟母親一個床上睡。一米二的單人床,在家,母女倆能擠著睡,在鄉(xiāng)里,做為鄉(xiāng)干部,沒這么睡的。
還沒確定孫茹晚上來不來,新問題就出現(xiàn)了,她把兩人被褥都拆了。這說明,當晚,將有三人無法睡覺。
看到自己藍花被罩曬在晾衣架上,郭雯雯的臉當下就黑了。
母親抱著棉花套走出來,也不看別人臉色,邀功似地嚷嚷:“你說你們兩個,沒媽的孩子一樣,那鋪蓋,幾年沒拆洗了,洗了三大盆黑水?!边呎f,母親邊展開棉花套搭在走廊窗臺上,用一根棍子啪啪啪地敲打。邊抽打邊說:“這棉花,真是好棉花?!被覊m、棉花毛,霧一樣飄起來,罩子一樣把三人套在里邊。
郭雯雯邊媽呀媽呀地喊,邊往屋里跑。
就這樣,尋尋對母親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尋尋回憶說,她也沒提過去,只說母親不能以她的生活方式考量別人的生活方式。村里習慣每年秋天拆洗一次鋪蓋,鄉(xiāng)里沒這習慣,鋪蓋都是統(tǒng)一派發(fā),不能用了,后勤部門自然會換。最狠的一句話,尋尋是這樣說的:“老了老了,您倒勤快了?!?/p>
尋尋帶著哭腔跟茹切說:“你記得沒?那年,她一下變成了持家女人,把全家五套被褥拆洗了四套,拆了洗了,她失蹤了。咱爸不會縫,礙于面子,也不找人縫,晚上把棉花套搭在被面上,咱們蓋著棉花套睡了半個多月。后來,你學著縫,棉花套放在被面上,我?guī)湍惴?,把我翻了進去。她回來后,還罵咱爸,說咱爸上炕認得老婆下炕認得鞋,不跟鄰居處,不求鄰居幫忙,縫個被子也得等她?!?/p>
茹切趕緊打斷她,說:“這事你可不能跟她說。說了,夠她找茬兒折騰一個月的。她要折騰,我可受不了?!?/p>
尋尋說:“我哪敢說這事。我只說了那幾句話,她就開始罵。罵我不識好歹,辛辛苦苦幫我們拆洗被褥還惹了一身騷。她罵得可難聽了,話里話外,連人家郭雯雯也嘮叨了。直罵到鄉(xiāng)長書記來,媽還跟領導一頓訴苦。你說說,我這臉往哪兒擱?”
是有點出格。再怎么也不該讓鄉(xiāng)領導知道。
茹切說:“你把電話給媽,我勸勸她,讓她消消氣。你也別生氣了,她那么大歲數(shù)了,不能再氣她了。我讓她明天一早回村吧?!?/p>
尋尋說:“自己賭氣出去了。這不,等她吃飯呢,到現(xiàn)在沒回來?!?/p>
茹切問:“又關機了?”
尋尋沒好氣地說:“人家就沒帶,故意放在明處,我手機旁邊?!?/p>
茹切說:“找去啊。”
尋尋說:“書記讓后勤給我們配了新被褥,郭雯雯高興了,她替我出去找了。我去找,找見也不搭理我。”
晚上8點,尋尋又打來電話。說母親失蹤了,附近犄角旮旯找遍了,沒找到。
茹切一驚,心咚咚咚地跳,跑完百米似的。母親高血壓,如果忘喝降壓藥,磕絆一下,摔一跤,后果不堪設想。
茹切問:“是不是回村了?”
尋尋說:“沒有,我給鄰居李嫂打電話了?!?/p>
茹切說:“要回村,現(xiàn)在說不定在路上。她賭氣的話,很可能是走著回去。你也知道,她會這樣做,有車不坐,走給你看?!?/p>
尋尋沉默。半天,她帶著哭腔說:“天這么黑,摔倒咋辦?黑燈瞎火的,大野地里,一個人也沒有。”
茹切喊著說:“開著車,沿路走,沿路找,路上一定得開慢點兒。她萬一摔倒在路上,你開快了,那可不是玩的?!?/p>
尋尋說:“我能開慢,別人呢?萬一有別人今天開車走夜路呢?”
茹切安慰道:“回村那條路,只通村,不進市不進縣的,大黑天誰出門?再說了,各村有幾個有車的?”
尋尋不耐煩地沖茹切吼:“我說的是萬一,萬一呢?!?/p>
她們吵架了,好像茹切做錯了什么。茹切又不能吼尋尋,只能安慰。
茹切說:“別著急了。生死關頭,媽可會保護自己呢。她是做給咱們看的,真遇事了,她主意多著呢。忘了小時候藏城墻根兒的事了?別著急,沒事的。”這樣安慰她,好像也安慰了自己,茹切的心離開嗓子眼,回到了心的位置。
母親藏城墻根兒的事,年少時覺得可恨,現(xiàn)在說起來,覺得好笑。
茹切和尋尋差一歲,上學只差一級,她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那天,放學回到家,見母親正嘮叨父親,她倆當下就惱了。她們站在父親身邊,對母親怒目而視。
從小,她們就沒覺得父親做錯過什么。她們在父親眼里沒錯,父親在她們眼里也沒錯。她們的概念是,只要母親罵她們或罵父親,錯的一方必定是母親。母親張牙舞爪罵人的樣子更是錯上加錯。
尋尋用小孩子打架的方式對抗母親。
尋尋說:“你再罵,你再罵試試?”
依慣例,母親應該說:“就罵你,罵你還能咋地?”可是,母親二話不說,沖過來,舉起手就打?qū)ぁH闱忻蛽溥^去,扛母親一下,把尋尋拉到身邊。母親又舉手沖她打過來,父親趕過來,把母親抱起放在了一邊,像放一袋面。
母親癱軟在地上,指著父親說:“離婚,跟你離定了。你自己帶著這兩個孽障過日子吧,沒我,她們要是還能走進學校大門,那就算我冤枉你?!?/p>
父親不說話,一個勁兒搓手。
尋尋跑到父親身邊,對父親說:“離,跟她離。反正我姐會做飯,會拆洗棉衣。離了,她就不罵你了,離!”
父親把尋尋推一邊,膽怯地望著母親。母親狠狠地瞪父親一眼,一甩手,走了。
月上樹梢,母親沒回來,找母親的父親也沒回來。母親失蹤了。
深夜,父親回來拿手電,說要去東樹林找找。
前一段時間,村里金婆婆吊死在那個樹林里。白天,金婆婆還跟人聊天,說活著真累,比干活都累。她說,活著跟走路一樣,走著走著就不想走了,活著活著就不想活了。金婆婆82歲,小腳能走能顛兒,沒想到,她還能上樹,還能把自己吊死在樹林里。
父親去樹林里找母親,茹切害怕了。茹切覺得母親也吊死在小樹林里了。跟尋尋一說,尋尋就哭開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一哭,三歲的小弟栓子也哭。他倆邊哭邊喊媽,這一喊,把茹切也喊哭了。
姐弟三人邊哭邊向村外的東樹林走。路過土城墻時,栓子哭著說想撒尿。他站在城墻根撒尿,尋尋沖著空曠的四野喊,媽——媽——媽——,帶哭音的喊聲被寂靜放大,很瘆人。
這一嗓子,從城墻根喊出一個人,沖她們喊:“我還沒死呢,你們哭哪門子喪?”是母親。她走到跟前,跟茹切說:“知道有媽了?不讓你爸離婚了?”
茹切悄聲嘀咕道:“我又沒說?!?/p>
母親罵茹切:“你倒是個好東西?!?/p>
晚上,茹切聽父親和母親說悄悄話,母親說:“我去劉莊打麻將了,回來的路上,聽他們哭著喊我,我就藏起來,看他們咋著急了。”
父親說:“你這當媽的,跟孩子計較?!?/p>
母親又來了脾氣,急吼吼地說:“當媽的咋了?他們不在乎我,我也忍著?”后面的話越來越低,茹切聽不見就睡了。
這是其中之一。父親死后,母親做給他們看的事越來越多。自己洗衣服本不是大事,她一但打電話告訴他們她洗了衣服,這事兒就大了。后面,她就該罵了,說她死了,臭了,也沒人知道。母親是嫌他們沒回去看她;母親在村里東家出來西家進去,腿走得快著呢,如果哪天她打電話說自己要去醫(yī)院看腿,那就有事兒了。諸如此類的事,她真沒少做。她有需求不明說,要他們主動關心,時時關愛。
老了的母親,除了愛改錯,還時不時跟他們索取愛。這次失蹤,但愿她只是索取關心吧。
聽了茹切的勸,尋尋掛斷了電話。她行動了。
茹切不確定,母親這次是不是真的做給他們看。隔十分種,她就給鄰居打一次電話,讓她看看母親回去沒有。茹切穿好衣服,隨時準備出發(fā)。目的地是哪里,她不能確定。茹切如熱鍋里的螞蟻,在家來回躑躅。
9點多,尋尋給茹切發(fā)來一段視頻,隨后是語音。她說:“你看看,我車開到村里了。郭雯雯給我發(fā)來了視頻?!薄肮┱媸遣慌挛襾G人。在全鄉(xiāng)的婦聯(lián)群里發(fā)了尋人啟事?!薄案鞔鍕D聯(lián)主任聽說是咱媽丟了,把尋人啟事轉(zhuǎn)發(fā)本村群里了?!薄斑@不,拍視頻過來了,咱媽去了二號卜子,還唱起了戲?!?/p>
視頻里,母親站在一戶人家炕上唱二人轉(zhuǎn),地下站著一堆人。那戶人家,看上去不富裕,頭頂是燈泡?;椟S的燈光,把母親臉上的皺紋都掩蓋了。視頻是地上站著的人錄的,仰視著錄,把母親錄得很高大。母親身后的墻上,貼著一張年畫,年畫是一個胖嘟嘟扳著腳指頭微笑的娃娃。
母親唱的是五哥放羊,只錄了最后一句。她唱罷,炕上炕下的人一起鼓掌。
茹切問:“這是誰家?”
尋尋說:“我哪能知道。二號卜子是郭雯雯包保的。”
茹切問:“你咋知道郭雯雯發(fā)了尋人啟事?”
尋尋嫌茹切啰嗦,用不耐煩的口氣回復:“她給我發(fā)來的視頻,人家還讓我感謝呢。我不在婦聯(lián)群里,也能猜到她咋幸災樂禍地當工作布置了。她就是故意的,咋不發(fā)我在的各村書記的工作群里,只發(fā)婦聯(lián)群?她負責婦聯(lián)工作。她就是故意讓全鄉(xiāng)人看我笑話的?!?/p>
茹切想勸勸尋尋,母親都快80了,老返小了,再怎么唱,也不能算是笑話。但尋尋在氣頭上,不能勸。
唉,改錯的母親又犯了新錯。
那晚,母親住在了二號卜子村。后來聽說,她住的是麻子大叔家。麻子大叔死了二十多年了。那天,麻子大嬸騎著三輪車到鄉(xiāng)里的“有趣超市”買東西,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溜達的母親。
她們兩人走在一起,完全出人意料。年輕時,兩人因麻子大叔吵過架。二十幾年沒見面,兩人好像在彼此身邊老去似的,不陌生也就罷了,兩人竟如昔日老友,誰也離不開誰了。就這樣,麻子大嬸騎著三輪車,把母親拉到了20里外的二號卜子村。
第三天,尋尋開車把母親接到鄉(xiāng)里,給茹切打來了電話。
她說:“媽跟我拿走一萬塊錢,好像借給麻子大嬸了。我問她,她也不說。她還惱著我,不跟我好好說話?!?/p>
茹切說:“借就借給吧。她借給村里人的錢還少?上次讓我拿回去一萬,家也沒進,直接從墻頭遞給李嫂了。你把電話給她,我跟她說,讓她回村吧。我這周回去看她。”誰也沒想到,這一萬塊錢,是母親給麻子大嬸的。
尋尋說:“自己收拾呢。我出來了。媽非要把拆洗了的被褥和棉花套帶回去。我們倆的,兩套呢。你說說,我沒法兒說,那是單位的東西,她帶走算什么?”
茹切說:“行,我打她手機。”正要掛電話,尋尋說:“你說奇怪不奇怪,那個麻子老婆,跟媽,親姐妹似的,難舍難分的,她摸她的老臉,她摸她的老臉,還哭。記得小時候,麻子老婆專門去咱村罵媽,罵得可難聽了,記得沒?從那時候起,我就看不起媽,覺得她特丟人?!?/p>
茹切說:“得,得,得,這話千萬不能讓媽聽著。知道不?咱不提了,好不好?不提了。”
尋尋沖茹切發(fā)脾氣:“行,行,行,我不說,不提。我就是覺得她們的關系不是咱們想像的。又不是非得問明白,跟你聊個天真難。”拿茹切撒了氣,尋尋掛了電話。
茹切給母親打電話,還沒張口,母親就先開口了,她說:“她又跟你訴苦了吧。是我不對,我不該管她,她愛咋就咋,從今往后,你們過你們的,我一個人回村過我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用不著打電話教我咋辦?!?/p>
她兩人吵架,都拿茹切撒氣,茹切如風箱里的耗子。
茹切耐著性子說:“媽,別生氣了。你也是為尋尋,怕她跟雯雯處不好,我知道。不過,被褥拆就拆了,也給她們配新的了。媽,是這樣,單位的東西都報賬,不像咱家,舊的不要了,誰用就能給誰。這單位……”
話還沒說完,母親就在那頭吼:“她還跟你說我要帶舊的被褥走了?鄉(xiāng)里的破爛在她眼里也比她媽值錢。我跟你說,他們書記同意我拿回去了。早上她去吃飯,書記專門來看我。我說東西好好的,給村里鄰居用,書記還夸我會過日子,說我們那代人,艱苦樸素什么的,夸了我半天。我不帶走,人家白夸了。”說著,母親竟高興了,像受到夸獎的學生。她接著說:“被面、褥面、棉花都好好的,帶回去,給誰誰不高興?”
唉,書記既然同意了,勸不動,只能由著她了。
想也不用想,茹切都知道母親會跟村里人說什么。她會委屈地訴苦,說起一大早給她做餡餅,大老遠去給尋尋拆洗被褥,她們都不領情,還跟她吵架。說她們不懂當娘的心。這樣一來,左鄰右舍就有話跟母親聊了。這時候,誰要說自家孩子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孝順,大家聊三五句準會悻悻然各回各家。農(nóng)村老太太聊天大有學問,也有生活哲理。想要把話題進行下去,那得掌握什么時候聊什么天。照理說,茹切姐弟仨都是吃皇糧的,母親在村里很有地位,很容易遭人嫉妒,但母親用她的聊天技術,在村里為自己打造了一片安逸的藏身之地。也就是說,她善于宣傳孩子們的不好之處,善于把他們塑造成孽障。這樣一來,大家沒了羨慕和嫉妒,都愛陪她聊天,這個勸:“等孩子到你這個歲數(shù)就懂你的心了?!蹦莻€勸:“自己吃好喝好,少想孩子們吧,城里生活早把你孩子養(yǎng)成城市胃了?!薄俺曰始Z的,吃穿用度都公家管,壞了,舊了,就配新的,哪還想著這東西是不是浪費?!迸隳赣H聊天的人都成了她的救世主。茹切知道,她回去,也不能把這個理兒討回來。在村里,跟鄰居要一兩碗面,就跟在地里拔一根蔥一樣正常。要想把他們認為的正常說成不正常,那就得像清朝一樣,剪一大批人的辮子。
和尋尋比,母親最想聲討的是茹切。就母親的心思,當村里人的面聲討茹切,一是為排除因嫉妒而對她滋生的排外關系;一是借茹切之身還原父親形象,讓眾人借茹切之錯想起父親之錯,這樣一來,母親的過錯也就會被村里人淡化了。母親年輕時不顧家也就堂而皇之、趨于正常了。正常的事,誰還會當事記得呢。母親做戲子的那段歲月,曾被人指責有婚外情,這是母親急于想擦掉的過去。
母親不知道,走進眾人眼里的事,僅憑一廂情愿是擦不掉的。母親像個捉迷藏的娃娃,自己把頭蒙住了,喊著找我啊,找我啊,還要逼著身邊人裝作看不著。母親樂此不疲地玩著這種游戲。
父親活著時,母親逢人就說父親的不好。在母親嘴里,父親的不好太多了,父親的缺點像馬蜂窩,一個挨著一個,密密麻麻。
父親叫茹得志。據(jù)說是呼和浩特某工廠的工人,辭職回村娶了母親楊抗抗。父親辭職的原因很多,父親一個版本,母親一個說法,各說一詞,又都經(jīng)不起考究,茹切終歸也沒得到一個合理解釋。辭職回村的原因不追究無妨,可不追究走南闖北的父親跟沒出過村就嫁人的母親的生活習慣、處世原則,那就無法找到他們共同生活的矛盾點。
先說鄰里相處,父親的原則是近不得,遠不得,不遠不近要得。母親卻是近得遠不得,她認為鄰居就得處成一家人,隔著院墻的一家人。按理說,父親的原則最具原則,然而,跟母親過到一起,他就得放棄原則,任由母親折騰。這樣一來,母親沿襲了她父母鄰里相處的原則,吃啥稀罕的送啥稀罕的,有啥稀罕的就給鄰居看啥稀罕的。
茹切家左鄰居是李嬸一家,右鄰居是光棍大劉。母親跟他們不分彼此。家里炸糕,母親每家送五個或七個。送東西也是有講究的,母親信奉的是送單不送雙。
給鄰居送東西,母親的興奮點暴漲。那興奮勁兒,像登臺演戲,她是這出戲的主角。
鄰居收了東西,把空碗洗了還好,不洗,母親少不了埋怨。她埋怨,父親自然不高興。父親會說:“要埋怨就別送,送了就別埋怨。洗個碗的事!”
母親就有了罵父親的話題:“你就不想跟鄰居處。就愛關門過自己的日子,上炕認得老婆,下炕認得鞋,一個鱉。”
本來說的是兩件事,母親就要拉到跟鄰居處不處的問題上。對待這種跑題般爭吵,父親一概沉默。
父親的沉默,總能激起茹切和尋尋對母親的不滿。她倆成了父親的援兵,你一句,我一句,頂撞著母親。
她們用孩子的思維跟母親吵架,孩子們吵架沒有邏輯,像公雞斗架,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母親用母親的邏輯教訓她們,母親的邏輯是,孩子敢跟父母頂嘴,先挨揍。母親一出手,父親總出面,左攔右擋,這一折騰,一場架就干成了兩場。
母親被氣得發(fā)瘋。罵,成了她唯一反抗他們的武器。她越罵,他們越覺得她錯。直到母親離家出走。
十天半月后,母親似乎忘了前嫌,忘了離家的原因,喜滋滋地回來,變戲法似的,給她們帶來驚喜,不是吃的就是穿的,要不就是她們的學費。
沒過幾天,她又開始罵父親。這樣那樣的事,她總能說出這樣那樣的罵詞,理由只有一個,父親錯了。然而,在孩子們眼里,父親一點錯沒有,是母親雞蛋里挑骨頭,故意找茬兒。她罵父親時,總捎帶著孩子們,戰(zhàn)爭再一次爆發(fā)。
母親罵父親,茹切站出來替父親討說法,看著是護的父親。長大了才明白,那不是護著父親,是想讓母親好好愛父親。父親和藹,脾氣好,即使孩子們做錯了事,他也不打罵。在他眼里,孩子們做錯事是不懂事,教孩子們懂事比打罵重要。父親多好啊,孩子們多愛他啊。不是茹切愛她,尋尋也愛,小弟更愛,就像都愛家里養(yǎng)的笨貓一樣,不愛總覺得說不過去。
父親是62歲時死的。那年,母親54歲,茹切21歲,尋尋20歲,小弟栓子15歲。父親死了,他們感覺不是父親死了,是頭頂?shù)奶焖恕F咛靻势?,栓子要按總管的吩咐干他應該干的事,家里唯一的男人,好多事總管都找他,他一下長大了。
哭,是茹切和尋尋每天必干的事。她們哭進哭出,止不住的眼淚,誰勸也止不住。依鄉(xiāng)俗,哭喪是要念叨的,邊哭邊數(shù)念,回憶逝者生前種種。她們各哭各的,各自數(shù)念父親對她們的好,幾天幾夜,她們都數(shù)念不完。村里人勸她倆不要哭了,勸不應,就跟著一起哭。悲傷總是這樣,具有極大的傳染性。然而,母親不哭,母親都不如村里人流的淚多。母親有理由忙??偣苷倚〉苜I花圈,買各種辦喪事需要的物品,栓子確定不了,就讓母親拿主意。喪事的一切,面上是栓子拿主意,實際是母親一人操辦。
她們哭,村人哭。母親忙罷,見她們還哭,就罵,罵她倆不懂事。好像是,父親死了,她們哭是胡鬧。
她們憤恨,憤恨的表達方式就是用眼睛瞪母親,惡狠狠地瞪她。因為母親不哭,父親死了,當家的死了,這怎么能說得過去。她不哭,更加證明了她不愛父親。人都死了,她還不愛,這怎么能說得過去!
她倆把所有的不滿都發(fā)泄在母親身上。她們輪番攻擊母親,看她各種不好,說她各種不對,對母親像對仇人似的,最后,母親被她們氣哭了。她哭,也沒趴在父親棺材上哭,而是邊哭邊罵她倆,邊罵她倆邊咒自己不死,說老天爺把好人收走了,把她這個壞人留下了。
父親死了,她不哭父親,而是哭她自己,怎說得過去!
這以后,茹切一想父親,就想向母親為他索取愛。她覺得,母親只有表現(xiàn)出思念父親的情緒,才對得起死去的父親。
母親70歲之前,茹切和尋尋讓母親認的錯就是逼她承認對不起父親,這樣那樣的說辭,這樣那樣的提醒,直到她倆承認母親老了,母親也沒承認她對父親有什么過錯??梢哉f,母親對父親一點愧疚感都沒有。母親越不承認,她倆越逼她承認。所以,談話中一牽扯到父親,她倆就想以判官的身份,追究母親的過錯。
只要母親叨叨死去的父親,她倆總會列舉諸多父親的優(yōu)點出來,列舉父親如何愛母親如何愛他們。她們列舉父親包容母親的例子,明擺著是指母親有諸多不是。需要人包容的人,必有需要包容的缺點。母親又不傻。
為父親討不來愛,茹切和尋尋就不約而同提過去,提母親扔下他們的歲月,他們受過何等苦,遭過何等罪,如何與父親相依為命。想不到的是,母親并不懺悔,也不念父親的好,而是改錯,改她在孩子們身上犯下的錯。
說實際,除了母親不顧家,茹切并不知道她的過去。母親是二人臺戲班里的,戲班叫“二個郎戲班”。戲班在周邊百公里內(nèi),很有名。母親不是主角,只是配角,主角是個女的,叫二毛女。大家追的是二毛女。周邊地區(qū)的紅白喜事都爭著請“二個郎戲班?!睆亩缕?,茹切就知道生老病死天天有。因為生了的,喜歡請戲班唱戲,死了的,也請戲班唱戲,再加上結婚的、過圓鎖的、過大壽的,母親在家待的時間很少。
茹切不記得尋尋是咋帶大的,她只記得栓子吃奶的時候,母親只到周邊地區(qū)演出,晚上回來喂栓子奶。回來就罵人,好像是栓子吃她奶跟他們有天大關系似的,母親嫌父親不掙錢,嫌她們不省心,等等等等,只有她外出了,他們耳根才能清凈。
母親說她外出唱戲只為掙錢,村里人卻謠傳她的錢不干凈,是這樣那樣掙來的,至于哪樣,也沒人能具體說出個一二三來。能讓大家舉出例子的,就是麻子大嬸。
從小,茹切就認識麻子大叔,他和父親在呼和浩特一起上過班,因為身體原因,也回家種地了。那些年,他時不時到她家做客。起初,他來了,就在她家吃飯,后來再來,父親客客氣氣的,卻不留他吃飯。給茹切的感覺是,父親有點怕他。具體原因茹切不甚清楚。麻子大叔沒孩子,來了就想抱尋尋和栓子,父母呢,只要他一抱,就讓茹切領出去玩。
那年茹切8歲。麻子大嬸騎著小毛驢來到她家。進了家,盛氣凌人地罵母親,說母親勾引麻子大叔之類的,茹切只聽了幾句,母親就讓她領著尋尋和栓子出去玩。她記得,那天,她家院里都是人,她家玻璃窗上趴滿了人,大家推攘著爭窗戶,好像里邊正在唱戲,只有通過玻璃才能看到。
也就是那次,母親的名聲壞了。她的名聲壞了,村里人見了就躲,尤其是鄰居們,躲母親像躲瘟疫。那時候,茹切學會了一個道德標準,對于名聲不好的人,有愛憎分明品格的人是會受人夸獎的。因為,當著鄰居的面,茹切和尋尋只要頂撞母親,就能得到鄰居們的夸獎。鄰居們會摸著她們的頭說:“還別說,她真生了兩個好孩子?!?/p>
被夸以后,茹切和尋尋變本加厲找母親鬧事。母親叨叨父親,不行;拿眼瞪父親,不行;指派父親干這干那,不行。有一次,父親從地里回來,飯端上了炕,母親也上了炕,他們姐弟仨也坐在飯桌邊。父親一進家,母親讓他拿一雙筷子,說少一雙筷子。當時,父親沒說啥,尋尋不讓了。她沖著母親嚷道:“我爸剛進家,屁股沒沾炕邊呢,就開始指派了?!闭f著,自己跳下地拿筷子,推著父親,讓父親趕緊上炕吃飯。誰也沒想到,就這一下子,母親來火了,她把一盆面,嘩一下倒在了地上。跳下地,穿上衣服走了。說這家她不能待了,待不住了。
村里人得知母親跑的原因,一個勁兒夸尋尋懂事。
這以后,尋尋和母親的戰(zhàn)爭時時爆發(fā)。為此,尋尋也沒少挨母親的打。母親打她,她不跑,用掛滿淚花的眼睛瞪母親。這時候,茹切不敢拉架,她一拉,母親連她一起打,父親是唯一敢拉架的人。
母親開始了她的反抗策略:她的名聲壞了,非得把父親的名聲也搞壞。似乎搞壞父親的名聲,村里人及孩子們才會跟她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
每次演出回來,母親巴巴地去鄰居家聊天,鄰居都不給好臉色。話里話外,都是取笑。母親還是訕訕地去,今天送一碗豆,明天帶一碗米,時不時討好鄰居。去了陳芝麻爛谷子聊幾句,就開始說父親的不是。跟鄰居說父親的壞話,要讓鄰居們認可,自然得讓父親跟鄰居有關聯(lián)。父親打了誰家的狗,攆了誰家的雞,罵了誰家的孩子,母親添油加醋說給鄰居聽,鄰居們聽了,自然不說父親好,但話里話外,也沒說母親好。不跟鄰居處是父親的軟肋,母親說了又說,待鄰居對母親稍有好感,她就開始說父親不想法掙錢之類的話,意思是為了家,她不得不外出唱戲。話里話外,父親是母親不能顧家的全部理由。
至于真相是什么,茹切無處考證,村里人也無處考證。茹切認為,不讓提的歷史,必定不堪。無須考證。
茹切對母親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是在她70歲之后。她不是不在乎母親的過錯,是盡量忽略她的過錯。在茹切心里,不是認可母親,而是寬恕她。
可是,70歲的母親跟她要的不是寬恕,是認可。茹切簡單地認為,母親急于改錯,就是想被認可。她忽略了母親最真實的感情,愛。
那天,尋尋開車把母親送回村,母親沒讓她進家,直接把她攆回了鄉(xiāng)。她們以為惹惱了母親,周五上午,紛紛打電話回去,說下午一下班就回去看她。電話那邊,母親并沒生氣,她說:“別回來了。我好好的,不用操心我。好好干你的工作,吃公家飯,哪有自由身。等我走不動了,串不動門了,打不動麻將了,你們再回來陪我。這會兒回來,我還得想著吃什么飯,也打擾我打麻將?!?/p>
母親和茹切這樣說,跟尋尋說的也大致一樣。
電話里,尋尋樂呵呵地說:“你說,老羊是不是越老越懂事了?還懂得公家人沒有自由身。第一次,好像是第一次說這話,聽得我一愣一愣的,納悶兒?!?/p>
茹切說:“我覺得吧,媽這葫蘆里肯定有藥,至于賣的是什么藥,還有待考證。快七月十五了,到時候,不讓回,咱也得回去給爸上墳,這些天,咱就靜候其變吧?!?/p>
這以后,茹切和尋尋隔三差五給母親打電話,問她何時接待她們,母親還是那句話,忙你們的,好好工作,別回來。又一周過去了,還是那句話。整整三周,母親都不讓她們回去。母親一會兒說她倆工作忙,一會兒又說她倆家里也忙,一會兒又說自己手氣正旺,她們回去會打擾她打麻將贏錢。這些理由阻止不了她們回去看她的決心,母親就用哀求的口氣說服她們,什么讓她省點心吧,別回來給她添亂了;什么她一個人過慣了,人多鬧得慌之類的,這種托詞母親從來沒有。
那天,尋尋實在不放心母親,決定先斬后奏。她開車上了路才給母親打電話,讓母親不要走遠,她一會兒就到家了。母親一下急了,電話里沖尋尋吼道:“你是不是回來查我?怕我做啥對不住你們的事?你啥意思?時不時晌不晌的,不讓你回來硬跟我對著干?”
尋尋打電話說:“我總感覺老羊哪里不對勁兒,都快一個月了,她硬不讓咱倆回去看她,很稀奇。”
茹切也感覺不對勁兒,哪里不對勁兒又說不上來。
以前生氣,母親也說不要回來之類的話,那是賭氣,說了之后,她總會帶上幾句咒語:“等我死了,臭了,鄰居給你們打電話,你們再回來吧。”
這次的口氣跟以前明顯不同?,F(xiàn)在,她是哀求她們不要回去,好像她們是吃奶娃,回去就是累贅。
這不對,肯定不對。
茹切和尋尋商量,不行讓栓子回來一趟吧。估計她是想兒子了。
栓子在呼和浩特一個部隊里,軍官。軍校畢業(yè)先分到了西寧,后調(diào)到寶昌,最后又到了呼和浩特。
他一年只休一次假,一次假分兩段,幾天回來陪媽,幾天到山西看老丈人。他回來,無論何時,全家都過年。只要他定了休假日期,茹切和尋尋隔三差五就得往母親那兒跑,無論多忙,母親只要想起一種栓子喜歡吃的東西,她倆就得按她吩咐提前準備。壓粉條,炸豆腐,搓麻花,熬糖漿。只要是他小時候愛吃的,不管商店有沒有賣,母親一律讓她們親手做。
她們很少給栓子打電話,部隊有部隊的紀律,何時能帶手機,何時不能帶手機,何事能說,何事不能說,他必須遵守。一來二去,她們就養(yǎng)成了習慣,沒緊要事不給他打電話,沒緊要問題不張口問,他呢,能說的不說,不能說的更不跟她們說。
他打來電話,無非就是那句話:“兩位姐姐辛苦了,老媽就交給你們照顧了。媽老了,你們多擔待她,你們擔待媽就是擔待我。”這話從軍人嘴里說出來,有股鐵味兒。
那天是7月26日,周五,晚9點50分。茹切正準備第二天回村帶的東西,這么長時間不見母親,真放心不下。茹切不會開車,只能坐公交。她給母親買了真絲襯衣,擔心路上把衣服揉了,就在襯衣上鋪了紙,卷起裝包里,試試會不會出褶子。就在這時,尋尋開著車急沖沖來了,她敲門如擂鼓,進了家,二話不說,沖茹切就嚷嚷開了:“你說說,媽到底咋了?我開車到了家門口,家里燈亮著,等我把車開進院兒,燈一下滅了。我敲門,不開,打電話,不接。沒辦法,我趴窗戶上喊,喊半天,不應。我硬把李嫂從她家喊出來了,媽就是不出聲。李嫂喊,媽才答話。媽說她睡下了,不想起來開門,讓我趕緊回鄉(xiāng)吧。我跟李嫂說媽肯定有事,不想起來開門不是理由。李嫂說,可能是家里臟亂,怕我看見又叨叨。李嫂說她也挺長時間沒進咱家了,都是媽去她家串門。李嫂讓我聽媽話,回鄉(xiāng),說媽剛從她家回去,好好的,啥事沒有。我走的時候,媽還趴窗戶上吩咐,讓我路上開車慢點,別擔心她,她好著呢,還說過幾天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我再去。她說不打電話自來的,一律不給開門。你說說,打電話不讓去,不打電話去了不讓進家。聽口氣,也不是賭氣,人也沒事,她這是咋了?說家里臟怕咱們看見,哪次回去家里干凈過,哪次不是咱們收拾?”
呆瓜正看電視,他呵呵呵笑著揶揄道:“除了家里藏了人,其他都不是理由?!闭f罷,還自顧自地樂。
茹切瞪他一眼,跟尋尋說:“這樣吧,給栓子打個電話,問問媽最近聯(lián)系他沒有?!?/p>
她倆同時看了眼墻上的掛鐘,10點02分。這個點,應該能接電話。
電話剛響,栓子就接起了電話。茹切開了免提。
栓子說:“我剛掛斷媽的電話,你又來電話了,你和二姐是不是又氣媽了?”
茹切問:“媽跟你訴苦了?”
栓子說:“那倒沒有。你們同時打電話,肯定是有事,到底啥事?不要瞞我?!?/p>
茹切想了想,說:“真沒事。就是覺得媽奇怪,都快一個月了,就是不讓我和你二姐回家看她。各種理由?!?/p>
茹切把尋尋去了不讓進家的過程跟栓子簡單說了一遍。問母親給他打電話說啥了。
栓子說:“媽不讓我告訴你倆她打電話的事。我也答應了。”
尋尋一把把電話搶過去,沖著栓子喊:“媽不讓你說你就不說了?你是不是讓鐵的紀律鑄成鐵了?是家事,不是國事,你還真瞞我倆?到底打電話說啥了?說!”從小,尋尋就收拾栓子,不聽話,打;淘氣,打;母親給栓子吃了偏飯,她也打栓子。她以管栓子為傲,她嚇唬人的話是:“別跟我耍橫,那么大軍官都得聽我的,你算老幾?!?/p>
還真是,尋尋下令讓他說,栓子還真聽。
栓子說:“我也覺得沒啥,說就說了吧。媽半個月前打電話來,問我七月十五前休假行不行?我說得問問領導。媽剛才打電話問我領導同意沒,我說同意了。已經(jīng)批了假。就這么個事。”
尋尋問:“媽沒說讓你回來干啥?”
“沒說。她說回來再說。讓我必須七月十五前回去,還讓我別跟你們說。家里到底發(fā)生了啥事?我實話實說,你也不能瞞我?!?/p>
尋尋就把母親去鄉(xiāng)里的事說了一遍。她們把整個過程里的吵架當成了重點,完全忽略了母親與麻子大嬸見面的細節(jié)。
掛了電話,尋尋腦洞大開,咋咋呼呼嚷道:“我知道了。老羊要張羅著給咱爸上墳了,你想想,七月十五,舊墳不是要趕在七月十五那天上嗎?她不想讓咱們倆知道,你想想,是不是那個,啊,就那個,感覺像服軟,又像給咱們驚喜。”
父親死后,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上墳,她們都和母親鬧別扭。原因是,給父親上墳,母親不去也就罷了,她們搞得隆重點,母親就跟她倆吵。按理說,這些年,生活條件好了,家家上墳都很隆重,事兒到了她家,就不正常了。
父親死時,家里沒錢給父親立碑。她們上班后,就給父親墳頭新做了墓碑,墓碑是大理石的。聽說花了3600元,母親臉色當下就不好了,她酸酸地來了一句:“還是死了好,活人用不上高價物。”這話一出,她倆自然覺得不對,一來二去,就是一架。她們給父親燒的東西,只要有賣的,冥幣、金條、樓房、元寶、手機、麻將、四合院、別墅、牛、馬、小轎車等等,每年兩次,她們都買了到墳上燒了。這樣一搞,好像是沒跟她們享過福的父親跟她們享了福,沒住過樓房別墅沒坐過小車的父親就住進了樓房別墅開上了豪車,沒用過手機穿過筆挺西裝的父親就用過了穿上了。剛開始,茹切和尋尋在母親那兒發(fā)面蒸供饃,把買來的水果、糕點、干果等稀罕吃的,裝一部分給父親墳上供用,沒想到,她們大張旗鼓上墳的姿態(tài)刺激了母親,母親黑著臉,對她倆冷嘲熱諷:這榴蓮我沒吃過,跟你死去的老子沾光了;給你們老子應該燒個真別墅,那才叫盡孝心;有沒有賣丫鬟的,應該給你老子買個漂亮丫鬟燒了......
每次來,她們都給母親買東西,母親這么一說,又少不了吵架。
意識到母親老了,茹切和尋尋改變了上墳路徑,在茹切家準備上墳的東西,上了墳再回村看母親。這樣一來,也只是看看母親的臉色,不用聽她的寒磣話了。給父親上墳帶來的不快,也勉強可以避開了。
這么多年,母親從沒給父親上過墳。沒想到,這個時候,母親竟張羅著要給父親上墳了,這說明什么?說明她們讓母親表露對父親的愛意,讓母親表露對父親的愧疚之意,在她們決定放棄的時候,母親接了。
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起死回生,用這些詞描繪這個狀態(tài)再合適不過了。
尋尋說:“難怪老羊不讓咱們回去,也是,她在準備上墳的東西,讓咱們看著了,是挺尷尬的。你說,她在準備什么?老爸愛吃她攪的涼粉,也愛吃她烙的餡餅,哦,還有她做的那種鞋,叫什么鞋來著?”
“老漢鞋。圓口的?!比闱醒a充道。
“對,是那樣的。我記得那年,她給老爸做了一雙,老爸就是不舍得穿,下雨天不穿,刮風天不穿,天黑了不穿,早晨有露水不穿。鞋上沾了泥點,老爸沾唾沫也要把它摳下去。唉,可憐的老爸。一輩子就穿過那么一雙。要是有賣紙做的,我買一百雙給他燒了。老羊會不會用紙在給父親粘衣服做鞋?”說到這里,尋尋眼里掛了淚花。
“可能吧。老爸也不是喜歡那個樣式的鞋。咱媽就是做雙草鞋,他也會視為珍寶。他喜歡媽做的東西,不是喜歡鞋。”
尋尋點了點頭,說:“對,是這樣。記得沒?那次,媽鍋里燉的倭瓜,在炕上跟人玩紙牌,飯糊了不知道。老爸從地里回來,不讓咱們說糊也就算了,他還故意大嚼,那樣子,想起來就心酸。”
“媽是不是也想到了這些?她不會燉一鍋倭瓜帶墳上吧。”說罷,茹切被自己逗樂了。
尋尋拍茹切一巴掌,埋怨道:“提起以前,你還能樂起來?!?/p>
茹切呵呵一笑,說:“都過去了,還糾著不放?況且,媽都知道錯了,還要咋?非得逼著她磕頭認罪?”
尋尋一臉釋然地點了點頭,說:“那咱們就安心等著吧,給老羊充足時間準備。不讓去不去,啥時讓去啥時去。”
大大出乎她們意料,母親是在偷偷張羅上墳的東西,可惜不是給父親。
這次上墳,又一次引發(fā)了尋尋和母親的戰(zhàn)爭。這次戰(zhàn)爭把一個埋藏多年的、不該抖摟的秘密抖摟出來了。這次戰(zhàn)爭,勝的是她們,輸?shù)囊彩撬齻儭?/p>
中元節(jié)前一周,栓子買好了車票,微信通知了茹切。茹切給母親打電話告知了栓子具體到家時間,茹切說,我們得回去給他準備吃的。
母親說:“部隊吃的好,用不著準備。他愛吃的我也準備好了,粉壓了,豆腐也炸好了,你們倆不要急著回來,我想跟栓子單獨待兩天。七月十六你們再回來吧?!?/p>
母親不提上墳的事,茹切得提了。茹切說:“中元節(jié),趁栓子回來,我們得一起上上墳。”
母親好像不高興了,口氣生硬地說:“當兵的不講究那些。栓子叫什么,什么惦記?祭奠?反正就是簡單點。你們不用操心了,讓他祭奠吧。你們十六再回來,鬼節(jié)不出門,十五就別出門了?!?/p>
茹切跟尋尋通電話,說了母親的意思。尋尋說:“你別說,我真想老羊了。不見她,心里沒著沒落的,媽就是媽,她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看看,看看,我都臉紅了,心里想她了,還不好說出來,跟她吵慣了,說點肉麻話,真有點牙酸?!?/p>
茹切說:“這就能理解媽偷著給爸上墳的原因了。一輩子說爸這不好那不好,一輩子跟咱們罵老爸,跟咱們硬犟,這不,也不好意思了。”
“那咱也得回去。不聽她的。還那樣,在你家準備,你記得發(fā)面,蒸花饃。我多買點紙。我看了,今年又出來一種新的紙扎,像平板電腦,又不像,管它了,就按平板電腦給老爸燒了?!?/p>
“老爸又不會電腦,買不買都行。給他燒了,也是個擺設?!?/p>
“買,擺設就擺設。別人見過的,咱老爸也得見著。我還打算再買一套別墅,在那邊,老爸也能大方點,給爺爺、大爺、奶奶各一套。”
“燒了的東西老爸真有用?我現(xiàn)在都懷疑?!?/p>
“有用沒用咱不知道。給老爸把這錢花了,咱心里不是舒坦些嘛,老爸沒跟咱享一天福?!闭f到這兒,尋尋哽咽了。
茹切趕緊打圓場,說:“得,得,聽你的,還跟往年一樣準備。咱還趕早去墳上。也看看媽給咱爸都準備啥了。以我想,栓子也不一定按媽準備的來,他是軍官,不講究這些。他到老墳上,也就是獻花,敬禮?!?/p>
“對。咱得趕在他前面,去監(jiān)視他。逼著他把老羊準備的東西都燒了。他是軍官咋了?讓他聽我的,他就得聽?!?/p>
七月十四,尋尋到茹切家,跟茹切準備上墳的東西。十五早晨六點,尋尋開著車帶著茹切直奔她家老墳。
她倆把帶的東西擺在墳前的供桌上。供桌是大理石搭的一個小平臺。把紙扎燒了,磕頭時,尋尋跟父親叨叨,說他最寵愛的小兒子回來了,一會兒過來,還說母親給他準備了驚喜。
風吹來,清涼涼的。風里裹著成熟麥粒的香味,裹著秋天的味道。遠方,一條綠色線條圍出了山的輪廓。天高云淡,天空蔚藍。天空像畫筆攪動過的顏料,濃稠欲滴。絲絲縷縷的白云絲綢一樣在天空抖動著。
一年不見弟弟,要見面了,有些激動。她倆在車里等到9點,也沒見栓子出現(xiàn)。早上沒風,上墳燒紙的,一般都在9點前進行。
等待的熱情在慢慢減退,取而代之的是疑慮。
10點10分,她們正打算回村一探究竟時,就見一個穿便裝的男子,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手里提著一個大大的花籃,甩著胳膊,邁著正步,從田野那邊,大闊步走來。
栓子。是,栓子,是英姿颯爽的栓子。然而,他只帶了花籃。
“母親準備的東西呢?”尋尋喘著粗氣問。
“他不講究這些。他聽媽話,可能從家拿出來了。我估計,在買花籃的路上都扔了?!?/p>
“看我咋收拾他。”邊說,尋尋邊推開車門下車,以同樣的大踏步,迎著栓子走去。
他倆在距離父親墳頭500米的一棵柳樹下相遇。尋尋比劃著,張牙舞爪呵斥栓子。栓子邊向西邊指邊說,尋尋也向西邊望,是紀鎮(zhèn)的方向。尋尋似乎生氣了,她對著栓子舉起手,沒打下去,抬起腳,一腳踢在了樹上。然后蹲下身,抱著腳原地彈跳了兩下,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下。
茹切正要下車,就見尋尋以火箭般的速度跑回來,把她一把推回車里,二話不說,開了車門,咣當關了,瘋了一樣,一踩油門向村里開去。
“等等栓子。我還沒跟他見面呢?!比闱型o父親獻花的栓子,沖尋尋喊。“你吃瘋狗肉了?他不講究那些,你至于嘛?停車,等等他?!?/p>
“滾?!睂ひ徊扔烷T,車像坦克一樣,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上下顛簸。
一路上,對茹切的問話,尋尋一概不答。
進了院,尋尋跳下車就沖進了家。等茹切追進家,尋尋早跟母親吼上了。
“你咋讓栓子給麻子燒紙?”
“給他燒紙咋了?”
“我爸你不管,憑啥給他燒紙?”
“你爸用得著我管嗎?”
“你還給人家疊了半個多月元寶,糊紙鞋紙褲子,送人家一整套手工制品,你真不嫌煩??!我爸是你男人,還是他是你男人?多大歲數(shù)了,能不能正經(jīng)點?”尋尋瘋了似的,臉氣得發(fā)紫,閉著眼吼。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尋尋臉上。
茹切左腳剛踏進門檻,嚇得一趔趄。
尋尋完全恢復了小時候的倔強,昂著頭,瞪著掛滿淚珠的眼睛,迎著母親慘白的臉。
茹切拉尋尋,讓她離開母親。再倔,又得挨一記耳光。小時候的情景又一次展現(xiàn)在茹切眼前。只是,拉架的人由父親變成了她。
尋尋把滿腔不滿發(fā)泄在茹切身上,她扭過身,沖她吼:“你別裝老好人了,跟爸一個德性,讓人騎頭上尿,不反抗不說,還要把嘴張開。少拉我,你拉我干啥?讓她打,她不顧栓子的臉面,我還顧呢,讓自己的兒子,給一個,啊,給野男人上墳。也不怕村里人指脊梁骨笑話?!?/p>
母親哆嗦著舉起了手,舉在半空,突然停下,手撫著墻,大汗淋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茹切快速跑到柜子前,找到母親放藥的盒子,取出復方丹參滴丸。
從栓子口中,茹切得知了事情經(jīng)過。
近一個月,母親都在為麻子大叔準備上墳的東西,栓子說,母親疊了一口袋元寶,手工沾了房子、鞋、衣服,母親看著自己手機的樣子,還用紙片沾了一個老年機。說這些時,栓子一點不尷尬,也不生氣,好像說一個剛學走路的孩子怎么淘氣似的,他笑得很欣慰。
當他說到母親讓他先找到麻子大嬸,讓麻子大嬸領他到墳上時,坐在家門口大石頭上不肯進家的尋尋突然站了起來,瞪著驚訝的眼睛,說:“麻子老婆知道?她領你去的墳上?你剛才咋不說?”
“你沒容我說啊。你不像大姐,一點點問。我剛說媽讓我給麻子大叔燒紙去了,你就問我燒啥了,我還沒說完,你開車就回來鬧事了,你說你,都多大了,咋還風風火火的?”
“滾。別以為你能帶好兵就該在我跟前要樣兒。”尋尋瞪他一眼,臉色緩和了一些,她回頭向屋里望了一眼,喃喃道:“她給別人上墳,倒有理了?!?/p>
“好像是麻子大嬸托她的,具體什么情況,我不關心,也沒追問。上墳時,我的意思別燒那些東西了,獻花就行了。麻子大嬸不行,說早想托媽給麻子大叔準備了,還說麻子大叔托夢啥的,我不相信,也沒問。麻子大嬸說媽辛辛苦苦準備了,不燒咋行?她自己燒的。我獻了花?!?/p>
“你打車去的?”茹切好奇地問。
“媽早約好車了。我還睡著,媽就把車叫來了,東西也裝上了車,不拿也不行。你們也是,老人有老人的講究,依著就行了,非得跟老人整出個黑白是非。”
“什么黑白是非?她待爸不好,一輩子還死不承認?”尋尋瞪栓子一眼,不滿地說道。
“對爸不好?你聽誰說的?我咋沒聽爸說過?”栓子也坐在石頭上,挨著尋尋,把手里拎著的棉墊子遞給尋尋,推了推她,說:“讓讓,讓讓,霸道。坐墊子上。小時候你不是讓我跟你一起坐這兒等媽回來嗎?”
尋尋接過棉墊子,挪挪屁股,讓出一個地方,說道:“你不覺得她對爸不好?”
栓子說:“那是你覺得。不是爸覺得?!?/p>
尋尋頭一擺,瞪了眼身邊的栓子,說:“出息了,敢頂撞了?!?/p>
栓子說:“不是頂撞,咱們是討論。討論你和大姐腦子里那個痼疾的生成過程。咱們今天聚一起了,就研究一下這個痼疾,想辦法挖掉它?!?/p>
尋尋沒好氣地說:“趕緊說,咋還事事兒的?!?/p>
栓子摸了摸尋尋的腦袋,說:“聽話就好。我想了多次,咱們從小就做爸手里的拐杖,媽跟爸耍笑也好,吵架也罷,尤其是你們這兩根拐杖,爸還沒說話,你們就自動彈起來打人了。你們想想,哪次不是?媽剛張口嘮叨爸,你們兩個,準有一個為爸出氣。你們也成家了,你們對自己老公是不是也要嘮叨兩句?”
茹切和尋尋對視一眼。
栓子看看茹切,又扭頭看看尋尋,說:“媽外出掙錢,爸在家?guī)г蹅?,這違背了村里人男耕女織的觀念。這樣那樣的閑言碎語就出來了。咱們呢,畢竟小,分不出是非,思維習慣跟村里人走也正常。”
尋尋打斷道:“說事兒,別說咱們?!?/p>
栓子掐了一下尋尋的臉蛋,說:“二姐聽課還挺乖!那我接著分析。你們說,拐杖打人了,人能不能反手打拐杖?不能。媽也一樣,她不能動不動就打咱們。但是她氣啊,一家人孤立她,她拿誰出氣?”他看一眼她倆,繼續(xù)說:“當然是爸了。你們想想,咱們跟媽對著干,爸從來沒反對過,他流露出來的是享受,愛的享受。媽呢?恰恰相反,從沒感覺到愛。村里那么多上學的,供出書的有幾家?你們掰指頭算算,你們身邊有沒有比你們學習好的。你,二姐?!彼ㄗ佑弥庾油绷送睂?,繼續(xù)說道:“那個叫翠翠的,是不是比你學習好。不就是她爸病倒了,她交不起學費不上學的?比咱們學習好的沒有繼續(xù)上學,為什么?不就是黃土地養(yǎng)不起大學生嘛。咱們家,媽出去唱二人臺,咱家從沒因?qū)W費犯愁。大姐,那年你不想上學了,非要回來做飯。是不是?你別那么奇怪地看我,你忘了,我記得呢。是媽,她唱戲回來,追了半條街打你,是不是?媽回家跟爸吵架,嫌爸不管你,說你一星期不去學校也不管。因為這,尋尋替爸出氣,還讓媽打了一耳光。想起來了嗎?不是媽,你早回家種地了。你是全村第一個考上好高中,上了名牌大學的人。你考上了,全村人聚在家里表揚你,羨慕你。媽興奮得跟孩子似的,眼睛亮亮的,臉蛋紅紅的。我那時候覺得媽特漂亮。她抱著我親,邊親邊跟我說,你有靠山了,以后跟著你姐能吃香的喝辣的了。說著,她還背過身擦淚呢。你們不知道,我知道。大姐考上了,二姐跟著才用功的。二姐考上后,我才好好學習的。你們想想,媽如果不外出,咱們想上學,能不能上?咱爸當時是不是有供男不供女的想法?咱們都清楚,我不上學,爸管了,你們不上學,爸管不管?”
茹切和尋尋扭頭向家里望。她們知道,母親坐在炕上,正望著她們呢。
剛才,挨了打的尋尋執(zhí)意要走,母親說,走了就不要再來,我死了也不要來,就頂我沒生沒養(yǎng)你。
尋尋正在氣頭上,嘴上一點虧也不吃,她懟道:“你生了我,天下人都知道,你養(yǎng)沒養(yǎng)我,只有你心里清楚?!闭f罷,就氣呼呼走出來,坐在這塊大石頭上。尋尋有尿頻的毛病,屁股下一著涼,尿頻毛病就犯。
尋尋不走也不進家,只在門口石頭上坐著。茹切和栓子只顧照顧母親,沒想起尋尋受涼犯病的事兒了。
母親有冠心病,喝了丹參片拒絕去醫(yī)院,她說是老毛病,去醫(yī)院也白去。她一抬頭,看到院門口石頭上坐著的尋尋,嘴里嘟囔道:“就那么坐著,回頭尿頻毛病就犯了。”
茹切扭頭跟栓子說:“把你二姐拉回來?!?/p>
母親卻說:“別管她,讓她就那么坐著。愛咋就咋?!?/p>
茹切和栓子會心一笑,一前一后出來了。接過母親遞上來的棉墊子,栓子拎在手里。
他們?nèi)艘黄鹋ゎ^望向窗戶時,母親開了窗戶,沖他們喊:“你們都走吧,別回來了。讓左鄰右舍看看笑話,看看我養(yǎng)的白眼狼?!闭f罷,咣當一聲關了窗戶。
母親是正話反說,怕鄰居笑話。
三人進了院,尋尋卻開車走了。
母親正在搓山藥魚,這是尋尋最愛吃的。她在修改沖動下打?qū)ざ獾腻e。見尋尋走了,母親好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訕訕地說:“這是真不跟我來往了?!?/p>
改錯的母親心事重重,樣子很可憐。茹切有點心疼,她淚眼婆娑地望著母親。滿頭銀發(fā)的母親,佝僂著背,動作緩慢,眼神呆滯地望著院外,面潑在盆外,毫不知情。
母親的頭發(fā)何時白成了那樣!
往日,母親罵了她們,還是得理不讓人的樣子?,F(xiàn)在這種狀態(tài),母親稀有,茹切更少見。
對母親少有的凝視中,茹切突然想到了死亡,眼前人的死亡。茹切從沒想過,母親會死,會離開她們,會停止跟她們的戰(zhàn)爭。從沒有過的懼怕,鐵桶一樣把她裹在其中。
中午吃飯時,母親反復問茹切:“山藥魚蒸不蒸?”茹切說等等。母親問了三次,茹切這樣答了三次。母親的心思茹切懂,母親是間接催她給尋尋打電話,讓她回來吃飯。
茹切是等尋尋接電話。打她電話,一直不接。等待過程中,母親的情緒由心事重重轉(zhuǎn)為了焦急。她時不時望一眼窗外。難得的團聚,母親不想少了尋尋。
終于,尋尋來電話了。茹切接起電話,尋尋讓她出門。確定她出門后,尋尋放聲大哭。
茹切說:“你哭啥?媽等你吃飯呢。山藥魚都搓好了,等你回來蒸?!?/p>
尋尋大哭不止,哭了半天,她才開始敘述。
尋尋去找麻子大嬸了。從麻子大嬸口中得知,生了茹切之后,麻子大叔家和她家就有了約定,母親再生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得送給麻子大嬸帶。條件是,麻子大叔得把唱戲收入的三分之二交給母親,作為父母“代孕”的補償。麻子大嬸說,不是她不能生育,是麻子大叔不能生育。生下尋尋后,母親奶了一天,麻子大叔上門來抱,母親死活不讓抱,說一歲斷奶后再送。尋尋一歲后,麻子大叔又上門討要孩子,母親說奶親了,離不了了。母親說,她再生一個,再不給就雙倍退錢。就這樣,母親懷上了栓子,生下是男孩,別說母親不同意送人,父親也堅決反對。母親跟上門討要孩子的麻子大叔說,孩子肯定不給,她家要雙倍退還他家錢。那筆錢算下來共計4800塊,那年月,算巨款,家里砸鍋賣鐵也不可能還上。麻子大嬸讓麻子大叔從戲班里把錢直接扣下,也就是,以前他唱戲,母親拿他部分錢,這以后,母親唱戲,他拿母親全部收入。誰也沒想到,這時候,母親開始在戲班里耍潑,分錢時,她叉著腰問戲班里的人:一個女人咋能無辜欠下男人的錢?哪個男人愿意平白無故把自己掙的錢給別人家的女人?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戲班里有人說,沒看見你們有不正常的舉動啊。母親竟然厚著臉皮反駁說,男女不正常的舉動看不著就沒有嗎?這一下,人們選擇了相信母親,麻子大叔再怎么解釋也沒人相信。好像是,只有母親說的那種情況才合情合理。一傳十,十傳百,母親的作風問題直傳到村里。大家都相信母親和麻子大叔有一腿后,麻子大嬸也開始選擇相信,說麻子大叔在她身上不行,在別的女人身上行。為此,她跟麻子大叔沒少打架,她放出的話是,只有把錢要回來,她才相信麻子大叔。麻子大叔跟母親要不上錢,就跟父親要,父親承認欠他錢,說沒錢,只能欠著。母親呢,看著三個等著長大的孩子,死活不承認欠錢了。
麻子大叔咽氣時跟麻子大嬸說,母親沒錢才耍賴,母親愛自己的孩子勝過自己的名聲。麻子大叔囑咐麻子大嬸,等她老了,沒錢花了再跟母親要錢,說憑他對母親的了解,母親不是有錢不還的人。上次,母親跟麻子大嬸談起這事,答應給她一萬五養(yǎng)老錢。麻子大嬸只要一萬,剩下的,讓母親還給麻子大叔。就這樣,母親才籌備起了給麻子大叔上墳的計劃。
說到這兒,尋尋哽咽著問茹切:“你說,全村人都誤會,我們也誤會,老羊咋就不反駁呢?就她的脾氣性格,不可能啊。”
茹切無法回答,也無話回答。40多年,她都在尋找母親的錯,到頭來,她找到的卻是自己的錯,不可修改的錯,或者說沒有足夠時間修改的錯。
茹切只想哭。她想以大哭的方式修改自己的過去,修改她追查母親的過去所犯下的錯誤。她想從衰老母親的手里接過她慣用的硅膠橡皮檫,以火箭升空的速度,快速涂改她們在母親身上所犯的錯誤。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