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怡
內容摘要:《在我愛你的這座城》是當代美國華裔詩人李立揚的第二部詩集。特殊的家庭背景以及流落漂泊經歷,使李立揚的寫作獨具風格。本文從流散視角解讀《在我愛你的這座城》中的個人家庭記憶、物質文化記憶以及精神文化記憶,指出李立揚對家人、對故國的情感從未發(fā)生改變。通過書寫記憶,詩人李立揚實現(xiàn)了自己的“歸家”情懷。
關鍵詞:李立揚 《在我愛你的這座城》 流散 記憶書寫
李立揚是美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華裔詩人之一。他出身望門,但由于政治問題,父母先后流亡海外多地,最后定居美國。定居美國后,李立揚父親成為了一名長老會牧師,在布道時語言如詩一般富有哲理和韻味。在父親的影響下,李立揚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一位多產的詩人,李立揚先后出版了多部詩集,第一部詩集《玫瑰》(Rose,1986)一出版就引起了轟動,第二部詩集《在我愛你的這座城》出版后也獲得了高度贊譽,并獲得了拉蒙特詩歌獎,奠定了李立揚在美國詩壇的地位。目前,國內尚未有研究李立揚的專著,對李立揚的研究大部分聚焦于其詩歌中的意象研究、族裔性和身份問題上,很少有學者從流散視角解讀李立揚的詩歌。對李立揚來說,獨特的流散經驗恰恰賦予了他詩歌以不同的韻味,這一點是不容忽視的。
流散(diaspora,又譯為“離散”或“飛散”)一詞原指花粉散開、種子播種;《舊約》出現(xiàn)時,該詞主要指猶太人的移民現(xiàn)象;到了20世紀70年代,隨著全球化進程加快,“diaspora”發(fā)展成為了一個新概念,具有跨民族性。童明教授認為,“diaspora”一詞也兼具了德魯茲G.Deleuze)所說的“游牧式思想(nomadic thinking)”(113)。學術界對于“diaspora”有多種中文翻譯,童明教授提出了“飛散”的譯法,他認為“飛散”既符合詞源的意思,又符合其新概念所蘊含的意義。而張中舉教授則認為,從歷史文化角度看,“流散”更能體現(xiàn)種族文化的生命力以及傳承性(38)。
記憶是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的紐帶。學者安·華(Anh Hua)認為,記憶對流散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因為“記憶研究既能揭示后殖民時期流散者的內在心理狀態(tài),如欲望、幻想、壓抑、否認、恐懼、創(chuàng)傷、認同、排斥和頹廢,也能揭示流散社區(qū)的社會狀況”(Agnew 199)。李立揚在漂泊異國之際,借助詩歌表達自己對家人、對祖國的懷念。由此,對家人、對祖國的記憶,成為解鎖李立揚流散情結的鑰匙。本文從流散視角來解讀李立揚詩歌《在我愛你的這座城》中的個人家庭記憶以及中國文化記憶,以此展示李立揚詩歌的獨特藝術魅力。
一.個人家庭記憶
“流散者的意識和身份可能集中體現(xiàn)在他們對種族象征的青睞上,在情感上則體現(xiàn)在他們對故國‘家園’(homeland)的依戀上”(Agnew 14)。homeland一詞離不開home,對于流散者來說,“家”在他們心里有著特殊的地位。在李立揚的記憶中,“家”這一概念是模糊的,它不是一個固定的場所,而是流動的,但家人卻從未缺席。因此,在李立揚的詩歌中,“家”這一主題貫穿其中,對家人的回憶使李立揚建構出一個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使得自己有“家”可歸。
李立揚從小深受父親李元國的影響,因此父親這一形象成為李立揚詩歌中的一大核心。不同于其他華裔作家多聚焦女性人物,在李立揚的詩歌中,“父親”一詞出現(xiàn)的頻率遠遠高于“母親”。對李立揚來說,他和父親是亦父亦友的關系。他記得父親嚴厲的教導,記得父親曾“帶著威嚴和堅定的節(jié)奏/活在塵世”(57)。在李立揚筆下,父親李元國是才子、良夫、嚴父,符合張敬玨教授筆下“不可抗拒”的華裔男人形象——“書生形象”(shushen or poet-scholar)。“中國書生絕不粗魯,絕不是無性的(asexual);由于其文雅的風度、超人的智慧、優(yōu)雅的感性,他們非常具有誘惑力”(Cheung 190)。在《我在這兒》(“Here I Am”)一詩中,李立揚回憶小時候父親等他下課、以及等父親輕輕將裝睡的他喚醒時的場景,字里行間充滿溫馨。他還記得父親是個虔誠的教徒,在父親去世后,詩人仍然堅持在每個周六將父親安息日穿的皮鞋擦亮。父親教他讀書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是他讓我坐在椅子上,墊著兩本字典/讓我讀一本舊書/關于古老的和可怕的故事/同時口中吸著/他剝給我的奶油糖。/他稱這為‘甜蜜的學習’”(123-25)。父親是李立揚的啟蒙老師,也是他人生路上的領路者,在李立揚看來,父親并未真正的離開,也許只是“迷路”了,“也許他在等候我”(ibid.)。
在《激憤的稿子》中,李立揚還回憶了父親被捕的場景。“士兵為我的父親/清掃街道。母親/把面容憔悴的他,/藏到壁櫥里。/穿著靴子的士兵把我們壓送/到海邊。/海浪卷起,船只/與人體漂出去,越漂越遠。/父親握住我的手,說道:/‘忘了這些,一點兒都別忘記’”(15)。這一場景給李立揚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盡管母親努力想保護父親,但也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父親被捕,然后被槍殺。對李立揚來說,那是“摧殘性的記憶”(ibid.)。父親希望李立揚不要忘記他們所經歷的種族歧視,不要忘記自己的根。
除了對父親的回憶,其他家人也在李立揚的詩歌中悉數(shù)出現(xiàn)。在《此時與死去的》(“This Hour and What Is Dead”)一詩中,李立揚訴說了對亡弟的懷念:“他是否記得他生活過的人間,記得他那被燒毀的出生地?他對我的愛像流水/淌回了盛它的容器。/此時,死去的坐立不安/而活著的充滿了欲望。/快告訴他這會兒該睡了……”(ibid.47)。這首詩體現(xiàn)了李立揚詩歌的兩大主題——愛與死亡。他與弟弟生死相隔,只能在詩歌中表達對弟弟的無限思念與愛。而詩人的母親,雖然在詩集中出現(xiàn)的頻率不如父親,但從一些細節(jié)的描寫中,讀者也能感受到李立揚對母親的懷念與愛。比如,詩人記得小時候母親唱的《夜上?!?,也記得每年春天紫丁香盛開時母親把錢縫進他外套衫里的情景。這些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雖然筆墨不多,但是詩人對母愛的回憶依然生動感人。
對家人的回憶占據(jù)了李立揚詩歌大部分篇幅,回憶他們就是“回家”,這也使李立揚完成了精神上的“回家”。
二.物質文化記憶
流散者離開自己的家園,到另一處重建家園,這種地理上的位移也帶來了文化上的“位移”。對于詩人李立揚而言,地理位置的遷移并沒有帶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改變,祖國傳統(tǒng)文化仍然深植于他的心中。對中國文化的描寫也使詩人李立揚在多重文化環(huán)境中,不斷反思自己的身份和文化歸屬。
文化記憶并不是單一地附著在文本上,還可以附著在飲食上(qtd.阿斯曼59)。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吃”不僅是滿足生理需要的普遍行為,同時也體現(xiàn)著與傳統(tǒng)文化的緊密關系,表達出豐富的精神訴求。而對于散居海外的華人來說,吃什么以及怎么吃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華人復雜的想法。飲食描寫是華裔文學中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比如,在雷霆超小說《吃一碗茶》中,“茶”貫穿故事始終。李立揚亦是如此。華裔美國詩人在詩歌中呈現(xiàn)的飲食意象,表達的不僅是華裔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也是華裔群體的共同心聲。
在《在我愛你的這座城》的第三首長詩《劈砍》(“The Cleaving”)中,李立揚描寫了中國傳統(tǒng)飲食。詩的開頭這樣寫道:“他聊天,就像我外婆一樣,這男人/有張我一樣的臉龐,我能夠/整個下午消遣在/洪記食品雜貨店”(135)。唐人街食品雜貨店熟悉的場景和飄來的香味使“我”流連忘返?!爸車鷴熘玳_的/各種肉:烤豬肉從一頭/鼻子和肩膀/被鉤住的豬身上切下/全身豬皮燒/脆,肉香甜/我知道…”(ibid.)對殺豬的場景描寫,再現(xiàn)了屠夫的工作場面以及中國傳統(tǒng)飲食文化。“我”買了“鴨頭”和“鴨脖”,“他把鴨頭砍掉,把鴨脖子剁成/六節(jié),剖開/鴨身…鴨頭,被切離了鴨身,從/正中分開,屠夫/干凈利落地/從眼部中間一劈兩半,接著我/看見,顱骨中/胎兒般蜷身的,那侏儒,/那灰色的腦子,吃起來/像沙?!保╥bid.139-41)。歷史上,吃鴨頭與中國古代英雄人物岳飛有關。岳飛精忠報國,被奸臣秦檜害死后,百姓們痛恨秦檜,其所到之處無不被百姓用石頭投打,最后他只能悻悻躲到雞籠鴨籠里去。后來,人們開始吃雞頭鴨頭來消解心中對秦檜的怒意。直至20世紀,像李立揚一樣身處美國的華人仍然保持著吃雞頭鴨頭的習慣。“吃”變成了一種懷念,一種繼承。對于白人來說,華人所吃的雞頭鴨頭是不可吃的、不能接受的食物,而對于華人來說,這種“吃”也是他們保持自己族裔性的一種方式。通過描寫中華傳統(tǒng)飲食文化,《劈砍》表現(xiàn)了和李立揚一樣雖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流散者,他們仍舊保持著祖國傳統(tǒng)飲食文化,在復雜的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中尋求生存和發(fā)展的最佳途徑。
以“吃”表明華裔流散者在美國的生存體驗,是華裔詩歌的一大特點。詩人李立揚將中國傳統(tǒng)飲食文化融入詩歌中,除了書寫流散者的漂泊經歷,也是記憶中華文化,探求多元環(huán)境下的生存之根。
三.精神文化記憶
文字是文化記憶的重要媒介。中華古典詩歌是古代文人智慧的結晶,華裔作家在寫作時,也常常將中國古典詩歌融入其中。蒲若茜教授曾分析了華裔女詩人陳美玲(Marilyn Chin,1955-)的詩歌與中國古詩之間的互文關系。陳美玲在其詩集大量引用古詩詞,這其中的深意除了蘊含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喜愛之外,還有對過去歷史的回憶以及對現(xiàn)實生活的憂傷,因為她不確定自己作為華裔,來到美國開始新的生活,“能否擺脫過去的黑暗記憶和種族憂傷”(蒲若茜,李卉芳 163)。另一位重要的華裔詩人施家彰(Arthur Sze,1950-)也對中國古典詩歌推崇備至,他的短詩《李白》(“Li Po”)以及短章《王維》(“Wang Wei”),都表現(xiàn)了詩人在面對美國主流文化的強烈沖擊時,如何“通過文化尋根和歷史記憶保持與強勢文化之間的張力”(鄒麗丹 180)。
詩人李立揚也不例外。他從小受父親影響,熟知中國古典詩詞文化,其中唐詩對李立揚的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在《在我愛你的這座城中》的第一首長詩《激憤的稿子》(“Furious Versions”)中,李立揚描述了想象中他與兩位唐代詩人——李白和杜甫,在異國他鄉(xiāng)相遇的場景?!霸诿绹?,芝加哥,小唐人街,/阿各爾街與寬街搭界的一角,/我竟會看見/李白與杜甫,這兩位/有著流浪者心懷的詩人”(27)。作為中國詩歌史上舉足輕重的兩位大詩人,李白和杜甫早已逝世,而李立揚想象著在異國他鄉(xiāng)與他們的相遇。這一寫法喚醒了讀者的記憶,也將讀者帶入了一個奇幻的場景。歷史上李白、杜甫兩位詩人被貶流放的經歷,與詩人李立揚及其家人的流散經歷,跨越時空形成了“互文”——將李白和杜甫融入到詩歌中,使這種詩意的遷移在文化上、地理上以及精神上成為了現(xiàn)實。除此之外,寫李白和杜甫,實則是李立揚對過去的記憶。這種對歷史的回憶,也是李立揚建立民族身份認同的方式之一。通過詩歌,李立揚展示了自己在異國他鄉(xiāng)所遭遇的自我迷失、脫離主體文化以及碎片化記憶。通過與李白、杜甫兩位詩人在詩歌中的“相遇”,李立揚以此隱喻了父親以及家人,甚至所有華裔美國人的離散經歷,以此重新建構了自我認知。對于李立揚來說,記憶對他尋找自我是至關重要、不可或缺的,正如他所說,“記憶改變我”(ibid.7)。
詩人李立揚將中國古典詩歌融入到其詩歌中,這些不僅僅是簡單的回憶,更表現(xiàn)了詩人對祖中華文化的繼承與發(fā)揚。這是詩人以及所有華裔流散者,在面對中西文化交融時,尋求自我身份認同的文化之根。李立揚從未將書寫過去看作是對現(xiàn)在抑或未來的逃避,相反,他認為現(xiàn)在和未來是由“過去”決定的,不是他書寫“過去”,而是“過去”成就他,他在“等待/從光明或黑暗處/來的指令”(ibid.)。
傳奇的流散經歷,成就了李立揚詩歌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愛與死亡是李立揚詩歌的兩大主題,尤其體現(xiàn)在他對家人的回憶中。對家人的記憶使李立揚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歸家,而對中國文化的記憶則使他實現(xiàn)了作為流散者在文化身份上的歸家。雖流散在外,但李立揚仍從自身族裔身份出發(fā),展現(xiàn)出獨特的創(chuàng)作視角,為華裔詩歌創(chuàng)作開辟了新路徑。
參考文獻
[1]Agnew, Vijay.Diaspora, Memory and Identity:A Search for Home [M].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2005.
[2]Cheung,King-Kok.“Of Men and Men: Reconstructing Chinese American Masculinity”,Other Sisterhoods: Literary Theory and U.S.Women of Color [M].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8.
[3]李立揚.在我愛你的這座城[M]. 周筱靜譯.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6.
[4]蒲若茜,李卉芳.華裔美國詩歌與中國古詩之互文關系探微——以陳美玲詩作為例[J].中國比較文學,02(2014):158-170.
[5]童明.飛散[J].外國文學,(06)2004.:52-59.
[6]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M].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7]楊中舉.“Diaspora”的漢譯問題及流散詩學話語建構[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61.02(2016):34-45.
[8]鄒麗丹.美國華裔詩歌的跨文化生態(tài)美學研究[J].外語學刊,06(2015):178-181.
基金項目:遼寧省教育廳科學研究一般項目(2019JYT12);大連外國語大學科研基金項目(2019XJYB07)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