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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戶線

2022-02-18 01:31呂陽明
海燕 2022年2期
關鍵詞:胖嬸大嶺露天礦

文 呂陽明

這事過去有三十多年了,鐵道線和露天礦上的老人們都還記得,那一年,蔣奔兒嘍把火車開毛了。從那以后,再沒人喊他“蔣奔兒嘍”了,都管他叫“一把閘”。關北這嘎達,多是牛馬拉車,受了驚控制不住,瘋跑起來,叫做“毛了”。蔣奔兒嘍大名叫蔣曉光,腦型特別,長得前奔兒嘍后腦勺子的,就得了這么一外號,他家住在大嶺下,最早是鐵路上的蒸汽機車司機,他爹蔣大腦袋是大嶺車站的扳道工。大嶺車站不大,位置險要,在興安嶺東坡的山腰上,站內(nèi)五六條鐵道線,是個重要的會車點。機車在這里??繒r間長,要加水,那時候濱洲鐵路還沒建復線,得等上行車過去,下行車才能發(fā)車。從大嶺站再往東下了大嶺,就是東北大平原了。

老蔣家?guī)状鷨蝹鳎Y大腦袋這輩兒哥兒一個,下一輩兒還是個獨苗子。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家的兒子會打洞。蔣奔兒嘍初中剛畢業(yè)就去鐵路上班了,一開始當司爐,就是在火車頭上掄著大板鍬往鍋爐里添煤那種。蔣奔兒嘍人實在,身子骨壯實,干活兒出死力氣,腦子也機靈,上坡時大鐵鍬掄圓了,扔出去的煤撒一扇面,不壓火,燒得透,鍋爐壓力升得快,下坡時換作別的司爐就喝茶抽煙了,他不,跟著司機學開火車,怎么控制手把和汽門,怎么撂閘,邊學邊琢磨,沒過幾年,當上火車司機了。他爹蔣大腦袋鐵道兵轉業(yè),當兵時修鐵路受過傷,在大嶺車站負責扳道岔子,長得又高又壯,背有些駝,肩膀頭和脖子后面的腱子肉一聳一聳的,一手的老繭像粗砂紙,咔咔咔幾下子,就把道岔子扳到位了。蔣曉光沒有他爹腦袋大,長了個大腦門,奔兒嘍瓦塊的,為了“蔣奔兒嘍”這個外號,上學時蔣曉光沒少和同學打架,你越急眼,人家叫得就越歡。大嶺這地方,有給別人起外號的風俗,什么好聽的名字都白搭,比如蔣奔兒嘍的同學張桂玲,多好聽的名字,就比別人胖乎那么一丟丟,就被叫做“胖玲子”,舉著笤帚疙瘩滿教室追打也沒用。她爸是大嶺車站的站長,胖玲子中學一畢業(yè),就去鐵路食堂做飯去了,做得一手好喝的羊肉湯。

蔣奔兒嘍看上了胖玲子,一休班就往鐵路食堂跑。胖玲子收拾了桌子,捧著本書和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聊得火熱,對蔣奔兒嘍愛搭不理的。上學時蔣奔兒嘍不讓人家喊外號,自己卻天天喊張桂玲“胖玲子”,胖玲子記仇了。那個戴眼鏡的小伙子瘦高個子,是從扎蘭屯師范學校分配來的單身漢,在鐵路小學當語文老師。大嶺的人誰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地喊一聲李老師,沒人敢給他起外號。只有蔣奔兒嘍對李老師不算友好,背后叫他李麻桿。

每天中午到鐵路食堂來吃飯,蔣奔兒嘍都吸溜吸溜地喝羊肉湯,他爹也是這樣,喝個湯跟刮大風似的,呼呼響。胖玲子沒好氣地訓他,你這是喝湯?我看是牛喝水。

蔣奔兒嘍齜齜牙,說,俺愿意,這樣喝湯香。

胖玲子給了他一個大白眼兒,轉過頭去跟李老師嘮嗑。

蔣奔兒嘍聽見李麻桿在給胖玲子講故事,說,這條鐵路是俄羅斯人修的呢,你知道不。

胖玲子不住地點頭,說,俺爹說過。

李麻桿說,前面那條隧道……

胖玲子問,隧道是啥?

蔣奔兒嘍說,就是那個山洞,一鉆山洞冒黑煙,嗆得俺直咳嗽。

胖玲子歪了他一眼,眼睛趕緊又回到李老師身上。

李麻桿接著講,那個負責隧道施工的工程師是個女的,叫莎莉諾娃。

蔣奔兒嘍插話說,俺最煩俄羅斯人名,啥啥司機啥啥娃的,記不住。

胖玲子說,沒人當你是啞巴。

李麻桿又講,那個女工程師后來自殺了。

胖玲子說,唉呀媽呀,為啥呀?

李麻桿說,隧道從兩頭對著打,到了算計好的時間,沒打通,女工程師受不了,自殺了。

胖玲子的眼淚就在眼眶里轉。

蔣奔兒嘍瞅了瞅胖玲子,咧著嘴笑。

李麻桿說,她自殺第二天隧道就貫通了。

蔣奔兒嘍一口羊肉湯噴了一桌子,喊,唉呀媽呀,這不白死了嗎?要是我,鉚著勁兒再等幾天。

李麻桿瞅著蔣奔兒嘍,臉色有點不好看,不過沒說什么,忍著。

胖玲子哭著說,你個死奔兒嘍,你懂個屁啊,你給我滾犢子。

沒過多長時間,人們都說胖玲子和李麻桿搞上對象了。

蔣奔兒嘍霜打了的秧子一般,提不起精神頭兒來,很少去鐵路食堂吃飯了。

一天,一個列車員跟他爹蔣大腦袋喝酒,隨口說起來,說滿洲里那邊露天礦要招蒸汽機車司機,管吃管住,工資一個月八十多元,比在鐵路上翻個跟頭都不止。

這話被蔣奔兒嘍聽到了,趕了休班跑去報名,就被招工了。

蔣大腦袋聽說后氣得直罵,你個虎犢子,腦袋讓鐵道擠了。

蔣奔兒嘍一梗脖子,說,在哪兒不是開火車。

蔣大腦袋說,那能一樣嗎?咱這跑的是官道,那破露天礦里的鐵軌,算什么玩意,不入流。

蔣奔兒嘍說,掙錢多,我就去。

蔣奔兒嘍他媽鼓著金魚眼,“哇”一聲開哭了,邊哭邊念叨,啊呀,你這主意咋這么正啊!俺知道你是因為胖玲子那個小狐貍精,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啊,媽再給你找個嘎嘎新的黃花大閨女,就別去那破露天礦了哈。那啥地方啊,兔子不拉屎,都快跑到外國去了。

蔣大腦袋天天跟他老婆對著干,聽他老婆這么一說,把半截煙屁股往地上一扔,說,去就去吧,哭咧咧的干啥?俺二十多歲鐵道兵轉業(yè),從關里老家一個人來這里,不也人模狗樣一輩子。

胖玲子聽說蔣奔兒嘍要走,瞅個機會,在男廁所門口把他攔住了,說,蔣奔兒嘍你啥意思,同學一場,要走了也不像樣地說一聲。蔣奔兒嘍大咧咧地說,有啥可說的啊。兩人就在廁所門口尷尬地站著,不知說什么好,胖玲子高聳的胸脯一起一伏的,蔣奔兒嘍目光觸電一般挪開了。那個廁所有年頭了,大嶺的人叫它“毛樓”,修這條鐵路時俄羅斯人建的,石頭砌的,敦實厚重,跟個碉堡似的。

遠遠地看見李麻桿抻著細脖子,支楞著兩只招風耳,急忙忙走來了。胖玲子幽怨地看了蔣奔兒嘍一眼,說,走之前來趟食堂吧,俺給你做碗羊肉湯。蔣奔兒嘍囁嚅說,不去了。胖玲子生氣了,說,愛來不來。說完,扭身走了。

蔣奔兒嘍呆呆地看著胖玲子走遠了,一個人慢慢地往回走,有一種丟了魂的感覺,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大嶺車站的站臺上,在站臺上站了許久,一直到暮色降臨,他抬頭望著西方黑黢黢的大嶺,“啊啊”地吼了兩嗓子。松濤如海,轉眼就把他的聲音吞沒了。

就這樣,蔣奔兒嘍到了離滿洲里不遠的扎賚諾爾露天礦,還是開蒸汽機車。到露天礦一上崗,傻眼了,十幾臺蒸汽機車,一個比一個老掉牙,有蘇聯(lián)造的,有美國造的,有日本川崎工廠的,有捷克產(chǎn)的老解放,礦坑里跟個萬國機車博物館似的。幾臺老舊的株洲“解放”和唐山“上游”,算是好車了,都搶著開。

蔣奔兒嘍就在露天礦上開起了火車。礦坑分成幾個工作區(qū),蒸汽機車推著車皮進去,拉著車皮出來,要不就拉著車皮進去,推著車皮出來,先把土拉出來,再把煤拉出來,土卸在排土場,煤拉到鐵路車站,編組發(fā)運。每天就在這大土坑里轉圈圈,更要命的是,露天礦的鐵軌都是臨時鋪的,路基夯得不結實,機車開在上面,里倒歪斜直搖晃。蔣奔兒嘍上工第一天,就看見一輛蒸汽機車脫軌了。這要是在鐵路上,那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兒了,可那司機歪戴個破軍帽,滿不在乎地在駕駛樓里抽煙呢,還沖蔣奔兒嘍齜牙笑呢,扯著嗓子喊,哥們兒你新來的吧?

蔣奔兒嘍說,嗯吶。心里想,這大哥心夠大的啊。

沒一會兒,一臺蒸汽吊車呼哧帶喘地開了過來,老鷹抓小雞一般將脫軌的蒸汽機車吊起來,往鐵軌上一放,又噴煙吐汽嗚嗚叫著跑起來了,把蔣奔兒嘍看得目瞪口呆。

在露天礦,蒸汽機車的保養(yǎng)維修是大活兒。一個月要洗修一回,就是沖洗機車鍋爐。一年要架修一回,架起來把大動輪推出去養(yǎng)護維修。三年要一大修,那是全面檢修。露天礦有機修車間,洗修和架修都能做,大修做不了,要翻過大嶺去黑龍江的牡丹江。

那時候鐵路管理沒那么嚴,路礦一家親,有大修任務,礦上和鐵路一協(xié)調(diào),就把蒸汽機車開上鐵道線,一路向東,翻越興安嶺,一直開到牡丹江機車修理廠去。大修完了,再開回來。

這一天,蔣奔兒嘍到食堂吃飯來晚了,一個人坐在搖搖晃晃的飯桌前。一個胖大媽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下,坐得椅子嘎嘎直響。露天礦上清一色的老爺們兒,機修車間里也一樣,連個女人都沒有,一群男人憋得難受,有事沒事,就去食堂和幾個胖大媽嘮嗑。這個胖大媽歲數(shù)大些,大家叫她胖嬸。

胖嬸說,你就是蔣奔兒嘍?蔣曉光嚇了一大跳,自己在大嶺的外號,來了露天礦還沒人叫過,本以為這回好了,沒人知道“蔣奔兒嘍”這個外號了,俺蔣曉光終于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這個胖嬸怎么知道呢。

胖嬸說,我是玲子她大姨。

蔣奔兒嘍有些發(fā)蒙,直眉瞪眼望著胖嬸。

胖嬸說,張桂玲啊。

蔣奔兒嘍恍然大悟,還真在眉眼之間看出幾分相像來。說,啊,大姨,沒聽胖……玲子說起過啊。

胖嬸說,離得遠,走動的不多,今年不知怎的,想起給我寫信了,說你是他同學。

蔣奔兒嘍說,嗯吶,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學。

胖嬸說,俺家玲子夸你呢,說你人不錯。

蔣奔兒嘍說,啊,是嗎?

胖嬸說,可是唄,每封信都夸你。

蔣奔兒嘍說,玲子是不是快結婚了。

胖嬸說,結啥婚啊,發(fā)昏吧,我看夠嗆。

蔣奔兒嘍說,咋還夠嗆了呢。

胖嬸說,那小白臉心眼沒個針鼻兒大,這才哪兒到哪兒啊,看俺家玲子就跟看賊似的。

蔣奔兒嘍說,人之常情,換俺也盯得牢牢的。

胖嬸咧嘴笑,說,那可不一樣,玲子寫信說,前幾天有男同學在鐵路食堂吃飯,開了玲子幾句玩笑,那小白臉就干翻了醋壇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同學剛走倆人就干起來了,都動手了。要我說,麻溜地黃了吧,沒結婚就動手,結了婚還不打得滿地滾啊。

蔣奔兒嘍說,啊,動手那可不行啊,君子動口不動手。

胖嬸說,你大老遠來這兒了,不想你爹媽?

蔣奔兒嘍說,俺爹總說棍棒出孝子,小時候往死里打,跟俺爹不親。想俺娘倒是真的,俺爹一打我,俺娘就哭天抹淚心疼我。

胖嬸說,再來晚了就甭在食堂吃了,跟大姨去家里,大姨給你做飯吃。

一天休班,蔣奔兒嘍正在宿舍里撅著腚子睡覺,感覺屁股上被人拍了一巴掌,以為是同宿舍的工友,氣呼呼睜眼一看,是副礦長。副礦長緊皺著眉頭,舉著一只白胖的手捂著鼻子,說,這宿舍讓你們住的,豬窩啊,熏得我直干噦,天老爺啊,看那襪子臟的,都站起來了。

蔣奔兒嘍坐起身,撓著后腦勺,齜著牙,不說話。

副礦長言歸正傳,說,那臺“上游”7596要大修,你從鐵路上來,熟悉地形,有經(jīng)驗,和王光棍兒跑一趟,把車開到牡丹江去。

蔣奔兒嘍說,去那么遠啊,俺還沒出過那么遠門,能行嗎?

副礦長說,少廢話,趕緊準備吧,礦上正跟鐵路部門聯(lián)系呢,下禮拜二出發(fā)。一邊往外走一邊叨咕,這是個好活計,要不是胖姐打招呼,還輪不到你呢。

中午在食堂吃飯時,蔣奔兒嘍對胖嬸說,你要是給玲子回信,幫我?guī)€話,我要開機車去牡丹江大修,在大嶺車站停車加水,讓她告訴俺娘在站臺上等我,我給她捎點魚坯子,這邊的特產(chǎn),俺爹俺娘都愛吃魚,好這口。胖嬸笑,說,放心去吧,我都寫信告訴玲子了。

插圖:齊 鑫

王光棍兒就是那個脫軌的機車司機,大名叫王廣貴,三十歲了還沒成家,大家都叫他王光棍兒,大咧咧的,駕駛機車技術不錯。到了出發(fā)那天,兩人早早起床,機車升火待發(fā),王光棍兒還是那身工裝,看起來洗過了,不那么油赤麻花了,能看出顏色了。破軍帽也戴得端正,兩人開上蒸汽機車,從礦線到扎賚諾爾車站,就上了濱洲鐵路。

出了扎賚諾爾車站,機車向東飛馳。王光棍兒高興得手舞足蹈的,說,唉呀媽呀,還得是官道啊,又快又穩(wěn),敞開了蹽。小蔣你先當司爐吧,讓俺好好過把癮,王光棍兒將手把推到前進七十,汽門開到三分之二,機車“哐哐哐”地撒歡往前跑。

王光棍兒心情大好,對蔣奔兒嘍說,蔣曉光我服了你了,你說你好好的官道司機不當,來這破露天礦,你說你是不是灑(傻)。蔣奔兒嘍不搭理他,掄著鐵鍬把煤添到火紅的爐膛里去。興安嶺西坡緩,東坡陡,開始一路上坡,蔣奔兒嘍說了兩三回,要換著開,王光棍兒不同意,說自己還沒過夠癮呢。

蔣奔兒嘍心里罵,司機當然比司爐輕松。

王光棍兒一口氣把車開到了大嶺上,高興得又喝茶又抽煙的,把蔣奔兒嘍累出一身臭汗。開火車就是這樣,上坡時考驗司爐,鍋爐壓力要夠,煤要跟得上,掄圓了膀子干活兒,司機沒啥事,推了手把,開了汽門只管往前蹽。下坡的時候司爐輕松,不用添煤了,可以抽煙喝茶看風景了,這時候考驗司機的駕駛技術了,要撂好兩把閘,控制好車速。

開始下大嶺了,蔣奔兒嘍說換他駕駛,王光棍兒斜著眼睛說,你是信不過哥的技術?蔣奔兒嘍說,那怎么會。就還讓他開。自己坐下來喘口氣,提醒王光棍兒控制好速度。王光棍兒嘴上答應,可是根本沒降下來。蔣奔兒嘍感覺車速越來越快,站起身來從副駕窗口瞭望,心里暗說不好,沖著王光棍兒大聲喊,減速,減速,前面坡度越來越陡,要剎不住了。王光棍兒慌忙伸手,將大閘手柄扳到制動位,閘瓦抱住了,速度降下來一些,可是一百多噸的蒸汽機車,在強大的慣力下,根本停不下來,仍然往前飛奔。

王光棍兒慌了神,驚慌地喊,哎哎,這……這咋整?

蔣奔兒嘍一把將王光棍兒從駕駛位上拽下來,自己坐上去,先把大小閘回到中立位,推動手把,收小汽門,再次扳動大閘到剎車位,機車還是剎不住,刺耳的剎車聲,震得耳膜疼。蔣奔兒嘍怕剎車過熱,只得將大閘扳回到運轉位,氣得直罵,這老掉牙的破機車,比我們鐵路局的機車差得遠了。

這時,機車沖進一個小站,站內(nèi)坡度平緩,蔣奔兒嘍瞅準時機再次撂閘,還是剎不住,蒸汽機車轟鳴著,從小車站一掠而過。蔣奔兒嘍看見站臺上一名鐵路工作人員在拼命地揮動紅色信號旗,心里說,你以為俺不想停下來啊。

在蒸汽機車掠過車站站房的一瞬間,蔣奔兒嘍和王光棍兒從站房的玻璃窗上,看到幾對閘瓦像燒得通紅的烙鐵,火星四射如煙花一般。王光棍兒“媽呀”一聲癱在了地上,蔣奔兒嘍的汗也下來了,說,完犢子了,咱把這火車開毛了。

王光棍兒腿軟得站不起來,像下了鍋的面條一般。蔣奔兒嘍顧不上他,反正鍋爐也不用再添煤了。蔣奔兒嘍說,前面有一個車站比較大,坡度也不大,我準備“撂非?!保懿荒軇x得住就在此一舉了。

“撂非?!本褪前汛箝l扳到“非常制動位”,小閘推到“急制位”,這是機車在緊急情況下的制動措施,對機車動輪損傷很大,一般司機都不用,只有在比如橫交道口上有行人車輛、突發(fā)情況緊急停車時才用。

王光棍兒看到希望,勉強直起身坐著,說,兄弟,你是鐵路上來的,這回就看你了,不瞞你說,這非常位……俺從沒撂過。

蔣奔兒嘍說,俺估摸著能行。

王光棍兒說,兄弟啊,俺可不想死啊,俺還沒碰過女人呢。

蔣奔兒嘍說,瞅你那點出息,你不成天往胖嬸身邊湊乎嘛。

王光棍兒顧不上說胖嬸,問,那要是“撂非?!币膊恍心?。

蔣奔兒嘍說,再剎不住,就得一頭扎下大嶺了。

王光棍兒問,就這么一直跑?

蔣奔兒嘍說,你想得倒美,還能讓你一直跑?這條鐵路最遠能跑到大嶺車站,就是俺家那嘎達,那里有一條絕戶線。

王光棍兒問,啥,啥叫絕戶線???

蔣奔兒嘍說,絕戶線嘛,就是斷頭路,死胡同,俺爹一扳道岔子,把咱放進去,就完事兒了。

王光棍兒說,完……完事兒,是啥意思。

蔣奔兒嘍說,大嶺車站是大限,再不能往下放鷹子了,再放下去,列車相撞,那可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兒了。

王光棍兒說,唉呀媽呀,進了絕戶線還能活嗎?

蔣奔兒嘍說,能活還叫啥絕戶線啊。

王光棍兒的腿又軟了,又堆縮成一攤泥了,破帽子也歪到腦后去了。

風馳電掣般飛馳的機車上,時間似乎變慢了,十幾分鐘像一天那樣漫長,蔣奔兒嘍手里全是汗,順著大閘手柄往下滴,不停地往褲子上抹。

機車如脫韁野馬一般,向小車站沖下來了,蔣奔兒嘍推了兩把小閘,毫不猶豫地把大閘手柄扳到非常制動位,鋼箍緊抱,速度明顯降了下來,可還是停不下來。遠遠看見站臺上、鐵道邊上全是來看熱鬧的人,或蹲或坐,三五成群的,看見飛馳而來的機車就都站起來了,伸著脖子目瞪口呆。

蔣奔兒嘍伸手拉汽笛手柄,“嗚”的一聲長鳴,聲嘶力竭的,站臺上的人紛紛往后躲,機車不管不顧,“哐哐哐”地從站臺上沖了過去。蔣奔兒嘍從站臺上光榮榜的玻璃上看見,這回不僅是剎車瓦,連輪轂都跑紅了,機車像踩著風火輪飛奔的哪吒。人們都驚慌四散,機車咆哮著沖過小站,勢不可擋往前沖去。站臺上打小旗的鐵路調(diào)度面色蒼白,機車一閃而過的瞬間,映紅了他的臉。

蔣奔兒嘍無可奈何地將大閘扳回運轉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頹然坐在駕駛座上,嘴里嘀咕著,這下可真要完犢子了。

王光棍兒先前歪戴著的帽子已經(jīng)不見了,不知道滾到哪里去了,腿軟得拿不成個,褲襠里濕了一大片,順著褲腿子往下流,瞪著眼睛想說什么?上下牙磕得咔咔響,發(fā)不出聲來。

蔣奔兒嘍忽然不那么緊張了,他沖王光棍兒喊,給我卷根煙。

王光棍兒手抖得根本掏不出煙來。蔣奔兒嘍過來,從他兜里掏了煙葉子和卷煙紙,自己卷了起來,一邊卷一邊說,你個完蛋玩意兒,有啥可怕的,大不了就是個吹燈拔蠟,嘎嘣一下就過去了,別整得娘兒們唧唧的。

王光棍兒勉強抬起頭,向車外望了一眼,鐵道旁初秋的山林正排山倒海一般向后退去。王光棍兒趴在駕駛樓的鋼板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快,快,快撂閘啊……你還有……心思抽煙。

蔣奔兒嘍吐了口煙,說,剎不住了,整個剎車系統(tǒng)都過熱,失靈了,閘瓦都紅了,輪轂都跑紅了。

王光棍兒說,要不咱……咱跳車吧。

蔣奔兒嘍罵,放你娘的屁,熊貨,想當逃兵啊,要跳你自己跳,我才不跳呢,丟不起那人。

王光棍兒像條大蟲子一般,顧擁著想往車門口爬。

蔣奔兒嘍說,俺可跟你說明白,你往下一跳,立馬就會被卷到機車底下,像扔進絞肉機一樣,不信你試試。

王光棍兒哭喪著臉說,那……那咋辦???

蔣奔兒嘍說,生死有命,就這樣了,照這速度,一個來小時就能到大嶺隧道,出了隧道不遠就是大嶺車站,這閘不能再撂了,要好好晾閘,進絕戶線前,我再撂它一把非常,停下停不下就那樣了。

此時大嶺車站亂成一團。張站長把蔣大腦袋喊來,告訴他一輛機車“放鷹子”了,正從大嶺上沖下來,不能再往下放了,扳道岔子放入絕戶線吧。蔣大腦袋愣了一下,問,怎么會失控呢?站長猶豫了一下,說,是露天礦的老機車,性能不行了。

蔣大腦袋明白了,嘆口氣,說,我知道了,是我兒子開的,要去大修,本來要在大嶺車站停車加水的。

站長說,沒準一會兒進了站能剎住,但是沒辦法了,你得把道岔子扳過去,不能再放下去了。

蔣大腦袋說,我怎么感覺腦袋瓜子老大,還嗡嗡直響呢,難怪你們都喊我蔣大腦袋。

站長說,快去扳道岔吧。

蔣大腦袋搖搖晃晃出了站房的門,往鐵道那邊慢慢地走,沒走幾步,腿一軟,蹲在路基上了。

站長走過去問,蔣大腦袋你咋了?

蔣大腦袋說,站長啊,這個道岔子我扳不動了,我這胳膊腿面條一樣軟,虎毒還不食子呢,俺們老蔣家?guī)状鷨蝹靼。尺@當?shù)脑趺茨馨炎约旱膬鹤影獾浇^戶線上去呢。

站長眼睛也紅了,說,都打小看著長大的,可是,沒辦法啊,你說,咋整?

蔣大腦袋喘了幾口氣,指了指道岔子,說,站長你幫我個忙吧。

站長拍了拍蔣大腦袋的肩膀,就自己走過去了,“咔咔咔”幾下子,把道岔子扳到了絕戶線上。

蔣大腦袋瞪著眼珠子,望著絕戶線發(fā)呆。

站長走過來,說,你就別在這兒了,家去吧。

蔣大腦袋說,還家去啥啊,俺心得有多大??!

站長說,你不會要把道岔子再扳回來吧,我得看著你。

蔣大腦袋說,張小個子,你小瞧俺了,當了那么多年鐵道兵,又扳了這么多年道岔子,俺懂。

站長嘆了口氣,說,那我陪你一會兒。

蔣大腦袋望了望絕戶線旁邊堆得方方正正的一堆鋼軌和枕木,說,有個事兒俺得跟你商量,那堆廢鋼軌能不能用一下?

站長說,干啥???

蔣大腦袋說,我看絕戶線盡頭還有個兩百來米的路基呢,能不能接上去一段。

站長說,是個好主意,不過,來不及了,估計不到一個點就沖下來了。

蔣大腦袋說,接一根是一根啊。

站長說,接一根鋼軌多出來十二米半,不頂用啊。

蔣大腦袋紅著眼睛說,俺總得做點啥吧。

站長一咬牙,說,行,聽你的,死馬當活馬醫(yī),養(yǎng)路隊的人全上,站里頭能喘氣兒的全都上,都歸你指揮。

蔣大腦袋說,那你呢。

站長說,我?我在這兒看道岔子。

絕戶線的盡頭上忙碌起來了,蔣大腦袋掄著大鐵錘把擋板敲掉,養(yǎng)路隊和車站員工一起上,搬枕木的搬枕木,抬鋼軌的抬鋼軌,砸道釘?shù)脑业泪敚.斪黜懀Τ梢粓F。蔣大腦袋瞪著血紅的眼睛,一邊干活兒還一邊指揮,嗓子都喊啞了。枕木還沒鋪好呢,就上鋼軌,道釘也來不及砸實了,顧不上那么多了。

下午學校沒課,李麻桿早早跑到鐵路食堂來了。

胖玲子往個三角兜里裝了一堆兒好吃的,牛肉干啊,奶豆腐啊,沙果干啊啥的,還弄了個保溫飯盒,正準備做羊肉湯呢??匆娎盥闂U,沒好氣地說,你咋又來了,你走吧,我不是說了嘛,咱倆黃了。

李麻桿擺出一副無賴嘴臉,說,嘴兒都親過了,黃不了了。

胖玲子也不含糊,說,呸,睡一個被窩的還能離婚呢,親個嘴算個屁啊。

兩人正吵吵把火,聽車站方向人聲鼎沸的,幾個養(yǎng)路工人著急忙慌地往站臺上跑。

胖玲子跑出去問,咋了這是?

一個養(yǎng)路工說,你還不知道啊,出大事兒了,一輛火車頭放了鷹子,正從大嶺上往下沖呢。

胖玲子“媽呀”一聲喊了起來,是蔣奔兒嘍那輛車,他咋把火車開毛了呢!

養(yǎng)路工人說,礦山上那些老掉牙的老爺車,十開九毛。

胖玲子說,那咋整???

養(yǎng)路工說,沒整,已經(jīng)扳了道岔子,要放入絕戶線了。

胖玲子說,那咋行,進了絕戶線那不沒命了嘛!

養(yǎng)路工人顧不上多說,拎著鎬頭往車站去了。

李麻桿說,沒辦法,只能這樣。

胖玲子臉色發(fā)白,瞪著眼睛看李麻桿,說,啥意思啊你,蔣奔兒嘍該死?

李麻桿說,你聽說過“電車難題”嗎?

胖玲子說,啥難題?

李麻桿抓起一根圓珠筆,在菜譜背面畫了輛電車和軌道,說,這是一個著名的哲學命題,一輛有軌電車,剎車失靈了,軌道前方有五個人,開過去,這五個人都會死,你可以選擇變道,但是這樣會撞死另一條線路上的一個人,為了救五個人,犧牲一個人,是值得的……

李麻桿還沒講完呢,胖玲子一把抓過菜譜,撕了個粉碎,扔在他臉上,說,去你的狗屁命題吧,李慶東,沒想到你這么冷血,你給我滾,咱井水不犯河水,一刀兩斷。

胖玲子說完,撒腿就往車站方向跑。

蔣奔兒嘍他媽知道兒子今天從大嶺經(jīng)過,拎著一袋子毛嗑(葵花籽),早早出了門,蹣跚著往車站走,途中和幾個婦女扯了幾句老婆舌,遠遠望見站臺上忙活起來了,聽見站臺上有人扯脖子喊,快點,都快點,那露天礦的機車毛了。老太太一聽腿都軟了,癱軟在地上了,鼓著眼睛,手腳并用,往站臺上爬。

崇山峻嶺撲面而來,這條鐵路蔣奔兒嘍先前跑過無數(shù)次,頭一次感覺風景這么美,像一幅卷軸畫在呼啦啦地展開。蔣奔兒嘍忽然有想哭的感覺,這蒼茫的大嶺,真是太美了,讓人看不夠。機車轟的一聲沖進了隧道,像是掉進了一口黑洞洞的井里。轟鳴聲在隧道里幾經(jīng)反射震耳欲聾??謶窒褚恢机椬?,抓住了蔣奔兒嘍。完了,我要死了,這個念頭從心里升騰起來,緊緊抓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想起那個修隧道的女工程師,面對著沒能如期貫通的隧道,一定感覺到恐懼和絕望吧。黑暗中想象中的女工程師的形象幻化成了胖玲子,高聳的胸脯起伏著,幽怨地望著自己,說,蔣奔兒嘍你啥意思啊,要走了也不像樣地說一聲。蔣奔兒嘍感覺心跳更快了,心里涌起一股甜蜜的悲傷。

前面遠遠的一處亮光,閃電一般照進蔣奔兒嘍的腦袋里,他知道那是隧道的出口了。這條興安嶺山區(qū)最長的隧道,機車要跑三四分鐘,平時感覺好漫長,如今時間過得飛快。蔣奔兒嘍振作起精神,心里說,不能就這么等死啊,鉚足了勁兒再拼他一家伙。

機車箭一般沖出了隧道。耀眼的陽光晃得蔣奔兒嘍瞇起了眼睛。王光棍兒已經(jīng)面如死灰了,雙手抱著腦袋蜷縮在駕駛室里。蔣奔兒嘍遠遠望見大嶺車站的水塔了,那座俄國人為了給火車加水修的水塔,是大嶺車站的標志性建筑。胖玲子的鐵路食堂就在水塔下面不遠處,對了,她還欠俺一碗羊肉湯呢。

胖玲子還沒跑上站臺,就看見一輛蒸汽機車從車站西邊沖下來了,脫了韁的野馬一般。胖玲子喊了一聲“哎呀媽呀”,撒腿就往道岔子方向跑。站長一回頭,看見自己家閨女飛奔而來,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張開胳膊去欄,胖玲子低著頭往前沖,被她爸攔腰抱住了,胖玲子死命掙扎,爺倆一起摔倒在路基下面。

蔣奔兒嘍雙手往衣襟上使勁兒擦一擦,把大閘手柄扳到了制動位,刺耳的剎車聲響起。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晾閘,剎車系統(tǒng)恢復了,蔣奔兒嘍激動得心怦怦跳,成敗在此一舉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將大閘手柄推到非常位。

機車像狂奔的野馬突然被勒住了韁繩一般嘶鳴起來,四蹄亂跳。渾身亂顫,一股焦糊的煙霧升騰起來,嗆得蔣奔兒嘍直咳嗽。機車呼嘯著沖進站區(qū),軌道上火星四濺,閘瓦和輪轂已經(jīng)抱死了,強大的慣性還是推著機車往前沖,“咔啦啦”一聲響,越過道岔子,沖到了絕戶線上,刺耳的剎車聲讓人們捂住耳朵,絕戶線上銹跡斑斑的鐵軌一下子被磨得锃亮。

說時遲那時快,機車轉眼沖到了絕戶線的盡頭,在人們的驚呼聲中,搖搖晃晃沖上了剛剛鋪好的鐵軌,最終在只剩下半根鋼軌的地方停住了。

站臺上一片寂靜,人們都嚇得臉色蒼白,半晌回不過神來,被施了定身術一般,保持著各自的姿勢不動。

蔣奔兒嘍慢慢從機車門探出他的大腦門來,沿著登車梯下來,驚訝地望著剛鋪好的這一段鐵軌,伸出一只腳試探了一下,才慢慢站到地上,像是第一個登上月球的宇航員。

蔣大腦袋手里的大錘落在地上。他的手上磨出了好幾個血泡,已經(jīng)磨破了,雙手血肉模糊,把鐵錘的木柄都染紅了。他喘著粗氣,啞著嗓子說,兔崽子,看俺修了一段啥樣的鐵道,把俺鐵道兵的老臉都丟盡了。

蔣奔兒嘍扭頭看見他媽了,正在站臺的盡頭,往這邊跑,跑一步摔一跟頭。

蔣奔兒嘍想迎上去扶他媽一把,可是兩條腿軟軟的邁不開步子。

胖玲子披頭散發(fā)的,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一下子就把蔣奔兒嘍抱住了,“哇哇”地哭了起來,鼻涕眼淚蹭了蔣奔兒嘍一脖梗子。

蔣奔兒嘍不好意思起來,想從胖玲子懷抱里掙脫出來,卻被抱得更緊了。

胖玲子一邊哭一邊念叨,蔣曉光啊,你可太牛逼了,從今往后,你就叫“一把閘”吧,我看誰還敢再叫你蔣奔兒嘍。

蔣奔兒嘍說,你先撒開我,這么多人。

胖玲子說,你就別回去了,你要是回去,俺跟你一起走,去露天礦食堂,給你這傻老爺們兒做羊肉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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