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英,陳嘉燦
(湖南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道應訓》是《淮南子》中專門解釋《老子》等書原文的一篇文章,其文體屬于解釋文體,卻不屬于傳統(tǒng)經傳體、經解體或是經說體中的任何一種。本文根據其以事喻言的文體特征,給這種體式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喻解體。喻解體的特點不僅體現(xiàn)在具體解釋內容上,也表現(xiàn)在其文本內容的基本結構和組織形式上,展現(xiàn)了這一文體形式的發(fā)展與成熟?!兜缿枴酚鹘怏w引述故事以解經的方式承自《韓非子·喻老》,具有多方面的優(yōu)點,通過分析其文體特征,可以理解《淮南子》采用此特殊體例的原因,同時有助于把握喻解體的形成軌跡及其在漢代所產生的影響。
《淮南子·道應訓》一文的體例十分特別,全文皆以“故事+引文”的文章形式為闡述方式。其文體形式如下例所示:
惠子為惠王為國法,已成而示諸先生,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惠王甚說之,以示翟煎,曰:“善!”惠王曰:“善,可行乎?”翟煎曰:“不可?!薄省独献印吩?“法令滋彰,盜賊多有?!贝酥^也。(《道應訓》)①劉文典,馮逸,喬華:《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2017年,第456頁。
此章在敘述惠子為惠王制作國法、翟煎雖稱善而言不可用的故事之后,接著引用《老子》的“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一句原文,既是對《老子》的解釋,也是對此段敘述的總結。這種文體的獨特性早已引起學者的注意,曾國藩在解題《道應訓》時就說“此篇雜征事實,而證之以老子道德之言”②劉文典,馮逸,喬華:《淮南鴻烈集解》,第454頁。,楊樹達《淮南子證聞》也認為其體例與《喻老》十分相似①楊樹達:《淮南子證聞;鹽鐵論要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16頁。。事實上,這種先有一段論述再加以引文的形式,并非《淮南子·道應訓》所獨有,而是一種由來已久的解釋方式,在先秦典籍中已然可以見到,尤其在《孟子》《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諸子文章中,這種形式的句子更是常見:
鄙夫反是,好其實,不恤其文,是以終身不免埤汙傭俗。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备逯^也。②王先謙,沈嘯寰,王星賢:《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第84頁。
昔舜欲旗古今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断臅吩?“天子之德,廣運乃神,乃武乃文?!惫蕜赵谑?事在大。③許維遹,梁運華:《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第302頁。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对姟吩?“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贝酥^也。④焦循撰:《孟子正義》,沈文倬,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第221-222頁。
因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有稱引《詩》《書》等經典的習慣,故出現(xiàn)這種論述形式并不奇怪。雖然同樣是先論述再稱引,但《道應訓》相對于以上敘述形式,最大的區(qū)別就是全文都采取了一致的形式,即其解釋所引文本的形式是統(tǒng)一的,并非如《荀子》《孟子》等只在某一篇的論述中偶爾出現(xiàn)這樣的說文方式。這種解釋方式如果沒有一定的組織形式,就很難討論其成體例的問題,只能算是一種造句的形式。但當它的形態(tài)從單個句子變成一種集合的時候,我們就不得不承認它實際上已成為一種獨特的文體了,即《道應訓》是以此種論述形式集合的一篇專門性解釋文章,這也是我們論述《道應訓》一文文體問題的前提。
在先秦諸子中,《墨子·經說》《管子解》及《韓非子》的《解老》《喻老》等都屬于專門解釋經言的篇章。對于這種特殊的文體形態(tài),人們一般將其通稱為解釋文體,大致有經傳體、經解體、經說體等說法。這三種解釋文體各有特色,學界一般認為“傳”是傳注者對他人所作的“經”進行注釋的行為,而“說”“解”是對“經”的詳細言說,其作者與經文作者一般為同一人⑤趙輝:《經與先秦說、解、傳的發(fā)生及演化》,《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這三種解釋文體與《道應訓》的文體密切相關,特別是經解體與經說體,可以說直接影響了《道應訓》文體的形成,因此以下簡要分析三種解釋文體與《道應訓》文體的關系。
1.《道應訓》文體與經傳體的關系
經傳體主要是師生在授受過程中對原來經典進行解釋的產物,正如劉勰所說,“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于后”⑥劉勰,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第284頁。。先秦時期已有為《周易》作傳注的相關文獻,還有的經傳主要發(fā)生于史書的注釋與解析之中,如《春秋左氏傳》。但是這種經傳式其實并不算是一種文體,因為經傳體有“經”,也有“傳”,而先秦時期的經、傳是分開的,只是西漢以后,才有經學家把傳注分別附在各篇、章之后,經傳逐漸合而為一⑦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76頁。。由此我們可以推知,經、傳的產生是由來已久的,但是作為解釋文體一種的經傳體,可能得從經、傳開始合并才開始形成。《韓非子》的《內儲說》《外儲說》也有類似經傳體的形式,但有“經”而無“傳”之名稱,實際上也應屬于“經說”,所以經傳體這一文體的正式形成應該是比較晚的。
即使經傳體將“經”與“傳”合一,“經”“傳”兩者之間依舊界限分明,兩者實際上可以各自獨立。而《道應訓》明顯不屬于這種形式,它的解釋部分與所解經言是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的,兩者之間形成了一個獨立的整體結構。此外,經傳體注重的是注釋,而《道應訓》的解釋形式則是一種闡釋解說,可知《道應訓》的文體形式與經傳體不同。
2.《道應訓》文體與經解體、經說體的關系
經解、經說二體的說法更加復雜紛紜,以往的論述往往將二者混而不分。這除了兩者作為解釋文體具有極其相似的特點之外,與“解”“說”二字的意義相近也不無關系。在文字意義上,“解”與“說”雖然確實有所差別,但也存在字義互訓的情況,如《字書》曰:“說,解也,述也,解釋義理而以己意述之也?!雹嘈鞄熢?羅根澤:《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132頁?!稄V韻》則有“解,講也,說也”①陳彭年,等:《宋本廣韻·永祿本韻鏡》,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77頁。的說法,再加上現(xiàn)代漢語“解說”一詞的廣泛運用,二字的字義便產生了一定的混淆,因此“經解”和“經說”二體的差別容易被人們忽略。
但是經解體和經說體的區(qū)別還是比較明顯的。第一,經解體一般以“解”為題,最早以“解”名篇、名體的應該是《管子》,其書有《管子解》;而經說體則一般以“說”為題,最早可以追溯到《墨子》的《經說》。二者不僅分別源自不同典籍,也確實存在一定意義上的差別。第二,經說體一般不重在詳解經文,而是重在說明,經解體則常以逐字逐句的方式詳細地解說經義。經說體中的經言較簡短,經、說二者往往相輔相成,經解體則有比較多的引申與發(fā)揮。第三,在形式上,經說體經常表現(xiàn)為“經”文中大多有“說在……”的承引文字,經解體則在解經文字之后常用“故曰”的形式引出所解經文。第四,在經說體中,經說的作者和時代多數(shù)情況下是統(tǒng)一的,即應是同一作者在同一時間所創(chuàng)作的;經解體的“解”與“經”作者的時代很可能不一致,因為其形式與內容實際上類似于師徒之間教授相承的記錄或者講義②高新華:《先秦著述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283-286頁。。
《道應訓》與經說體在重視說明經文這一方面是比較一致的,但是不同之處也很多。第一,《道應訓》既沒有“說”之題,也沒有“說在……”的形式。第二,經說體一般是自作解說,而《道應訓》明顯是解他書之作。與經解體比較,《道應訓》以“故曰”的形式引出經文,以及“解”與“經”作者與時代基本不一致的特點,都與經解體相似,但《道應訓》不以“解”為題,也與經解體常用較多文字逐字逐句解讀經言的形式不同。
3.《道應訓》的文體應為“喻解體”
由上文所述可知,《道應訓》的文體總體上屬于解釋文體一類,我們可以泛稱之為“解體”,但如果細分,則又不完全屬于以上諸體?!兜缿枴返捏w例同時體現(xiàn)了經說體和經解體的部分特點:在經傳關系上,它重在說明而不注重解釋詞義,這一點與經說體相同;在解經形式上,它于解經文字結束之后以“故曰”的形式引出所解釋的經言,這又與經解體相似。所以,我們可以認為它具有經說體與經解體兩者的特點但又不屬于二者之一。最重要的是,《道應訓》是解釋其他典籍的文章,是后人解讀先前時代的經言,這也使它具有了經解體的特點。
除此之外,《道應訓》解經出現(xiàn)了全新的特征。它全文皆以“故事+引文”為書寫格式,這種文體形式,承繼《韓非子·喻老》的解釋方式,重在“以事喻言”或“引事解經”,與以往的解釋文體相比,已顯獨具一格的趨勢。因此,本文給《道應訓》中的這種文體形式提出一個新的名詞——“喻解體”,即一種通過事喻的方式,對其他經典文獻進行意義上的闡釋說明的解釋文體。一方面,它的體例是解釋文體的一種,另一方面,它以解釋為目的所采用的方法——事喻方法,將其與一般的經傳體、經解體和經說體等解釋文體區(qū)別開來。
喻解體的基本形式是“故事+引言”的模式。這種模式既與其他解釋文體有相似的書寫目的,又能呈現(xiàn)出其獨具特色的文體特點。
《道應訓》一文主要通過寓言故事來解釋所引用的《老子》等文本,而不是通過解釋字詞或者句子含義的方式來闡述經言意義的,這種以寓言故事為主的解釋方式,不僅是喻解體最突出的特點,也是它區(qū)別于經說體、經解體的主要標志。
《管子》中已經有以寓言故事解經言的情況:
羿,古之善射者也,調和其弓矢而堅守之,……道者,羿之所以必中也,主之所以必治也。射者,弓弦發(fā)矢也。故曰:羿之道,非射也。③黎翔鳳,梁運華:《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第1173頁。
羿善射故事是對經言“羿之道,非射也”的解析。這是先秦文獻在解析經言過程中使用寓言故事較早的例子。不過從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它和喻解體有明顯的不同之處:一是經言簡短,經言本身與其所釋文字中的故事相關,羿善射的故事與“羿之道”是一致的,嚴格來說,這還算不得是喻解,而是一般的拓展闡述;二是其故事比較簡要,因為缺乏敘述性的文字,沒有形成一個有完整情節(jié)且能夠表現(xiàn)人物的故事,篇幅也極短,所以,人們很容易質疑它是否算是寓言故事。《道應訓》喻解體的寓言故事顯然與上述有較大的不同,如下例所示:
趙簡子以襄子為后,董閼于曰:“無恤賤,今以為后,何也?”簡子曰:“是為人也,能為社稷忍羞?!碑惾?知伯與襄子飲而批襄子之首,大夫請殺之,襄子曰:“先君之立我也,曰能為社稷忍羞,豈曰能刺人哉!”處十月,知伯圍襄子于晉陽,襄子疏隊而擊之,大敗知伯,破其首以為飲器。故《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其為天下谿?!雹賱⑽牡?馮逸,喬華:《淮南鴻烈集解》,第459頁。
此則故事從趙簡子以趙襄子為繼承人敘起,然后寫趙襄子忍受知伯羞辱,最后寫晉陽之役趙襄子破殺知伯的故事。可見《道應訓》所舉的寓言故事是比較成熟的,一般都有較為完整的情節(jié),有比較豐富的人物刻畫、語言描寫或者情景描敘。這與《韓非子·喻老》中的一些敘事相似:
宋之鄙人得璞玉而獻之子罕。子罕不受。鄙人曰:“此寶也,宜為君子器,不宜為細人用?!弊雍痹?“爾以玉為寶,我以不受子玉為寶?!笔潜扇擞?而子罕不欲玉。故曰:“欲不欲,而不貴難得之貨?!雹谕跸壬?鐘哲:《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2003年,第164-165頁。
可以看出,《道應訓》與《喻老》在引用寓言故事形式方面是高度一致的,都是先敘述故事,再在最后附上所解引文,而它們所引用的寓言故事又是相當完整的,正如蔣伯潛所說,“《喻老》之體裁,又極似《淮南子》之《道應訓》”③蔣伯潛:《諸子通考》,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98頁。。以時代先后論,應該說《道應訓》極似《喻老》,其文應是對《喻老》體例的模仿,但是,《喻老》中的故事有時并不如《道應訓》生動完整,況且其以故事解經言的體例應用得還不徹底,不及《道應訓》喻解體形式的一般完善。
喻解體的形式不止出現(xiàn)于《韓非子》《淮南子》二書,蔣伯潛在談及《道應訓》與《喻老》之間關系的時候又提到,“《喻老篇》引古時遺聞軼事以說明《老子》,絕似《韓詩外傳》”④蔣伯潛:《諸子通考》,第497頁。。《韓詩外傳》一般被認為是解《詩》的著作,其解詩方法已使用了喻解體這一形式,試看下例:
哀公問孔子曰:“有智者壽乎?”孔子曰:“然。人有三死而非命也者,自取之也。居處不理,飲食不節(jié),佚勞過度者,病共殺之。居下而好干上,嗜欲無厭,求索不止者,刑共殺之。少以敵眾,弱以侮強,忿不量力者,兵共殺之。故有三死而非命也者,自取之也?!薄对姟吩?“人而無儀,不死何為?!雹蓓n嬰,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中華書局,1980年,第5頁。
《韓詩外傳》的這一類形式與《喻老》《道應訓》相似,也是先引用一個完整的故事來闡發(fā)自己的觀點,最后再引用《詩》原文。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無論是《道應訓》,還是《韓詩外傳》和《喻老》,它們以故事解釋經言的形式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可見喻解體這種體例在《喻老》之后,應為《韓詩外傳》《道應訓》所繼承。但《道應訓》與《韓詩外傳》也有不同之處,《道應訓》不屬于所謂的“外傳”體系⑥杜繡琳:《〈淮南子·道應訓〉對〈韓詩外傳〉說理方式的承繼與創(chuàng)新》,《理論界》,2008年第8期。。另外,《韓詩外傳》與《道應訓》渾然一體的篇章格局也不全然相同?!俄n詩外傳》并非只有喻解體一種文體形式,也有以拓展解說為主的形式,這樣的形式基本類似于經解體或者經說體的文體形式,甚至有不引用《詩》等經言的情況⑦關于《韓詩外傳》部分章條沒有引用《詩》等經言,有學者認為是因為脫落的緣故,但此說未必準確。。有學者認為《韓詩外傳》將故事與《詩》結合在一起,是使用唯一說理方式的一部專著,因此形成了一種定型的說理體式⑧杜繡琳:《文學視野中的〈淮南子〉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326頁。。這種說法顯然不符合事實,即使是在《喻老》中,以故事解說經言的方式也沒有被應用在每一條引言上,只有到了《道應訓》中,以事喻為解釋手段的方式才得以貫穿全文,從而將《喻老》以來的喻解體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道應訓》的喻解體以敘述寓言故事為解釋經言的主要手段,其目的在于追求一種形象化的解說,這并不意味著它對非事喻方式的拒絕,相反,闡釋推論的文字依舊是其重要的輔助手段。譬如,“趙襄子攻翟而勝之,取尤人、終人。使者來謁之,襄子方將食而有憂色?!驊n,所以為昌也;而喜,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也,持之者其難也?!瞥謩僬?以強為弱。故《老子》曰:‘道沖,而用之又弗盈也?!雹賱⑽牡?馮逸,喬華:《淮南鴻烈集解》,第460-462頁。這段引文在敘述完故事之后,使用了多達上百字的論述,并且還有延伸的闡釋說明,最后才以“故《老子》曰:‘道沖,而用之又弗盈也’”結束。可以看到,《道應訓》的喻解體雖然注重以寓言故事解釋經言,但是其“解”的主要目的與經解體等相比,并沒有實質上的改變,所以,它有時會在所舉故事之后,加入一些必要的解釋說明。整體來看,這樣的做法并未破壞其以事為主的基本體例,而是通過對以往解釋文體的吸收融合,表現(xiàn)出新的面貌。
《道應訓》一文的體例,以引用寓言故事解釋經言為主要特征。這種引事喻言的形式,不僅以故事為主要解釋內容,而且基本遵循了在每一則經言前只敘述一個故事的原則,即每一個寓言故事對應一條經言,呈現(xiàn)出一事證一言的結構形式。《道應訓》一文有經言五十六則,其中引用一個故事的有五十則,引用兩個或兩個以上故事的有六則;以一個故事對應一條經言的有五十一則,以一個故事對應兩條經言的有五則。由此可見,除一小部分經言之外,大部分都遵循了一事證一言的體例。在此,我們不妨看一下例外的情況,如下例。
昔孫叔敖三得令尹,無喜志;三去令尹,無憂色;延陵季子,吳人愿一以為王而不肯;許由,讓天下而弗受;晏子與崔杼盟,臨死地不變其儀,此皆有所遠通也。精神通于死生,則物孰能惑之! 荊有佽非,得寶劍于干隊,還反度江,至于中流,陽侯之波,兩蛟挾繞其船。佽非謂枻船者曰:“嘗有如此而得活者乎?”對曰:“未嘗見也?!薄?攘臂拔劍,曰:“武士可以仁義之禮說也,不可劫而奪也。此江中之腐肉朽骨,棄劍而已,余有奚愛焉!”赴江刺蛟,遂斷其頭,船中人盡活,風波畢除,荊爵為執(zhí)圭。孔子聞之曰:“夫善載! 腐肉朽骨棄劍者,佽非之謂乎!”故《老子》曰:“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于貴生焉?!雹趧⑽牡?馮逸,喬華:《淮南鴻烈集解》,第497頁。
這段文字在敘述孫叔敖三得三去令尹之后,再引延陵季子不愿為王、許由讓天下和晏子與崔杼盟等事,一共涉及四則故事。可是,這段文字最重要的故事卻是末尾出場的荊國佽非刺蛟的故事??梢钥吹?這段文字雖然用多個故事解釋經言,但是卻能做到主次有別,總的來說還是保持了以一個主要故事解釋一條經言的體例,而多次解釋或者多重解釋的情況并沒有發(fā)生。作為比較,同為解釋《老子》原文的《文子》就存在多次重復解析經言的現(xiàn)象,比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句,就在《道原》《精誠》《上仁》等篇章中多次出現(xiàn);“其出彌遠,其知彌少”也在《精神》《九守》等文中重復說明?!俄n詩外傳》也有使用多處敘述對應同一經言的情況,譬如:“事強暴之國難,使強暴之國事我易?!市瘟x立,教誠愛深。故《詩》曰:‘王猷允塞,徐方既來?!雹垌n嬰,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第228頁。“勇士一呼而三軍皆避,士之誠也。昔者楚熊渠子夜行,見寢石以為伏虎,彎弓而射之,沒金飲羽,下視知其石也?!对姟吩?‘王猷允塞,徐方既來?!雹茼n嬰,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第230頁?!拔粽呲w簡子薨而未葬,而中牟畔之?!对姟吩?‘王猷允塞,徐方既來?!雹蓓n嬰,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第231頁。以上所說大體是“一對一”或者“多對一”的情況。
《道應訓》一文還有“一對二”的情況,即在引用一個故事之后,接連引用了《老子》兩處原文,譬如:“薄疑說衛(wèi)嗣君以王術?!省独献印吩?‘大制無割。故致數(shù)輿無輿也?!雹迍⑽牡?馮逸,喬華:《淮南鴻烈集解》,第466頁?!按笾茻o割”與“致數(shù)輿無輿”均為《老子》原文章句,以一個故事來對應兩句經言,不僅相對于全文,而且相對于經解體,都可以說是一種特例。這種特例在《道應訓》全文中一共有五則⑦此五則分別是“太清問無窮子”“薄疑說衛(wèi)嗣君以王術”“中山公子牟謂詹子”“晉文公伐原”“公儀休相魯而嗜魚”。。應該指出的是,這種例外雖然有兩處經言,卻是用一處“故《老子》曰”來引出經言,而非如上文《韓詩外傳》一般,有兩三處引文便有兩三處“《詩》曰”。
此外,《道應訓》雖然引用兩處經言,但是同則故事中的第一處經言一般都更符合故事的主要思想,如在“中山公子牟謂詹子”中,前經言“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就比后經言“用其光,復歸其明也”更加貼合故事中“重生守和”的思想主旨。同時,就長短而論,前經言的篇幅也往往比后經言的略長,這都表明,《道應訓》的作者隱約是以第一處經言為故事的主要解釋對象。從這個角度來說,這種“一對二”與“多對一”的情況一樣,仍舊沒有離開一事證一言的體例。
綜上所述,《道應訓》全篇“一事對一言”的對應關系雖并不嚴格,但實際上卻仍然遵循了一事證一言的體例結構。這一體例也型構了《道應訓》喻解體的特色,即以事喻解經言為主,不重復舉例,也不作過多的闡釋說明。同時也說明,《道應訓》的作者是在有組織性地編寫內容,他們精心挑選了每一處引言故事并加以說明,使得全篇在結構上保持了井然有序面貌。
《道應訓》中每一則故事結束之際,均以“故……曰”的形式引出所解經言,只有四處例外。其中使用“《老子》曰”有兩處,使用“此所謂《管子》……者”有一處,使用“此老聃之所謂……者也”有一處①其中兩處為“故《莊子》曰”和“故《慎子》曰”,其余皆為“故《老子》曰”。。曾國藩注意到了這一體例,“每節(jié)之末,皆引老子語證之,凡引五十二處”②劉文典,馮逸,喬華:《淮南鴻烈集解》,第454頁。(按曾說有誤,實際上《道應訓》共有五十六則,引《老子》有五十三處。)。當然,這種結尾形式并非《道應訓》所獨有,但是達到如此整齊劃一的地步,在文學史上還不多見。
這種先敘述故事,再以“故……曰”引出經言的方式,實則有它的獨特意義。龐樸在談及先秦解釋文體時曾說:“第一部分提出了若干命題和基本原理,第二部分則對這些命題和原理進行了解說?!雹埤嫎?《馬王堆帛書解開了思孟五行說之謎:帛書〈老子〉甲本卷后古佚書之一的初步研究》,《文物》,1977年第10期。這種說法主要是針對經解體、經說體的部分特點而言的,他強調的是“先提出被解釋的文本”,接著再是需要解說的文字。但是,《道應訓》的體例并不與此相同,它以解釋的寓言故事在前,而以所要解釋的經言在后,并特意以“故……曰”的形式結束,這種截然相反的結構形式正是對先前解釋文體的改變。
《道應訓》“故……曰”的結尾形式具有鮮明的針對性。一方面,為上文寓言故事與下文經言起溝通聯(lián)系作用,表明故事是對所引經言進行的解釋。參照經說體、經解體經常存在前后文分離的情況,《道應訓》則通過這種結語形式,使每一則內部取得了相對完整的效果,盡量避免了解釋與經言分立的情況。另一方面,借由表因果關系的詞語凸顯了故事與經言之間的緊密關系,顯現(xiàn)出“以事證言”或“以事述言”的目的性?!扒耙潞笠浴钡慕Y構形式,實際上也是在強調一種因果關系,即前者“故事”為次,而后者“經言”為主的關系,這是文中刻意使用“故……曰”形式的緣由。相比之下,《韓詩外傳》基本不用“故《詩》曰”的形式,便在無形中減弱了故事與所引經言之間的邏輯關系,所以《四庫全書總目》說:“王世貞稱《外傳》引《詩》以證事,非引事以明《詩》。”④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十六《韓詩外傳》),中華書局,1995年,第136頁。有學者也認為《韓詩外傳》的解詩方式“并不是解釋《詩經》的‘傳’,而是以《詩經》中相應的詩句,來點明論證自己的觀點”⑤馬世年,吳建新:《〈解老〉〈喻老〉的性質及其文體學意義》,《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梢?《韓詩外傳》中故事與所引經言之間孰為主、孰為次的關系并不明朗,而這樣的問題在《道應訓》中則是不存在的。《道應訓》用“故《老子》曰”之意,即是說“所以《老子》才會這么說明”之意,有其理,故有其文,以其事之理,證明其文所言非虛,也正是其篇名叫做“道應”的深意。由此事可知此理,因而可知書中之言的正確性,而書中之言,同時也印證了事中所含之理。其敘述的目的是以事證言,以故事喻解經言,從故事推論出引言的正確性,本來應是從故事到經言的單向論證關系,但從最終結果看,經言的真實性又體現(xiàn)在故事之中,實際上又形成了一種互證關系。故許慎認為,“道之所行,物動而應,考之禍福,以知驗符也”⑥劉文典,馮逸,喬華:《淮南鴻烈集解》,第454頁。,正說明了這一互證道理。莊子在論道時,自覺地意識到了其言論的奇特可能會引發(fā)讀者的質疑⑦林凱:《〈莊子〉的語言自覺與其神秘論道之理解》,《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道應訓》很可能也具有這種創(chuàng)作自覺性,以“故……曰”引言的形式無疑加強了所述寓言故事與所解經言之中的聯(lián)系。譚家健認為:“《解老》篇在中國哲學史上地位極其重要。作為一種著述文體,它比《管子》《墨經》都要成熟,因而在文體流變史上也是不能忽視的?!雹嘧T家健:《先秦散文藝術新探》,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31頁。此話并非虛言,《道應訓》采用“故《老子》曰”的結尾形式是對《解老》《喻老》的繼承,正是其文體更為成熟的標志之一。
綜上所述,《道應訓》的喻解體有三個主要特征:一是以寓言故事作為主要解釋方式,兼有部分論述解說;二是基本呈現(xiàn)一事對應一言的結構形式;三是形成了以故事在前,“故……曰”在后引出經言的敘述順序?!兜缿枴繁憩F(xiàn)出來的這些體例特點,既有對以往解釋文體的繼承,也有其自身的創(chuàng)造,可以說是先秦之后喻解體較完善的代表。
繼承和發(fā)展老子思想以為己用是《淮南子》哲學思想形成的基礎之一,故而它有詮釋《老子》的需要。這種詮釋一方面要努力貼近文本,另一方面則又要努力超越文本,通過對經典的詮釋來建構自己的思想體系①袁青:《論漢代〈老子注〉對自然的詮釋》,《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為了滿足這種需求,《淮南子》必須尋求一種合適的體例,而《韓非子·喻老》初步形成的喻解體則正好為其提供了最佳的借鑒。從這層意義上看,《道應訓》之所以采用喻解體的形式,就是為了更便捷地詮釋《老子》。此外,從創(chuàng)作目的上看,《淮南子》在創(chuàng)作時就已指出,“言道而不言事,則無以與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則無以與化游息”②劉文典,馮逸,喬華:《淮南鴻烈集解》,第851頁。,而喻解體引故事以解經言的獨特形式,由于能兼顧“言道”“言事”兩方面,正可達到“攬掇遂事之蹤,追觀往古之跡,察禍福利害之反,考驗乎老、莊之術,而以合得失之勢者也”③劉文典,馮逸,喬華:《淮南鴻烈集解》,第855頁。的創(chuàng)作目的。除此之外,喻解體還有以下幾種優(yōu)點。
班固《漢書·藝文志》曰:“后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之言。”④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12年,第1531頁。班固認為后人在對經典解釋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些不良的現(xiàn)象,進而對人們在解經時不厭其煩地大肆解說這一做法提出了批評。劉勰《文心雕龍》亦云:“若秦延君之注‘堯典’,十余萬字;朱普之解《尚書》,三十萬言:所以通人惡煩,羞學章句?!雹輨③?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328頁。他指出解經“要約明暢,可為式矣”⑥劉勰,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328頁。,就是要遵循簡約明暢的原則,盡量避免做過度的鋪敘。
《道應訓》的喻解體有效地避免了以上問題。喻解體是一種較為簡潔的論述模式,它通過主要的故事和必要的論述,來顯示經言的意義,可以避免較長篇幅的論說。譬如,同是解釋《老子》的文本,《老子指歸》的闡釋動輒千字,在數(shù)十字的原文之后常常加以多達數(shù)十倍的解說,以“不出戶,知天下”一段為例,《老子指歸》的闡釋篇幅約有一千二百字⑦嚴遵,王德有:《老子指歸》,中華書局,1994年,第32-34頁。,《道應訓》的闡釋篇幅則不滿百字??傊?不作鋪排敘述和過度解說,利用有限的文字來闡釋文本正是喻解體的優(yōu)點之一。
章學誠云:“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也?!雹嗾聦W誠,葉瑛:《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第1頁。實際上,先秦著作經常會“離事言理”,尤其是一些專論體文章,由于只用邏輯推理事理,所以就不免會造成枯燥難讀的閱讀效果。而援引故事以解釋經言,既能起到形象說明的作用,又能起到輔助理解的效果,因此對經言進行一些補充說明,或者引事說理便逐漸成為解經的一種趨勢。班固說左丘明為《春秋》作傳是“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也”⑨班固:《漢書》,第1525頁。,正是此理。劉勰云:“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⑩劉勰,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614頁。同樣是看到了“據事以類義”的重要性。以今天的視角來看,這一重要性可能顯得更加清楚,就像周裕鍇所說的那樣:“這種情況(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在先秦諸子文章里經常會出現(xiàn),我們所說的寓言故事或者圣人的一些故事都是屬于這一類的。”?周裕鍇:《中國古代文學闡釋學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73頁。
相比于一般性的理論敘說,生動形象的故事敘述更能吸引讀者。郭英德等認為:“精彩的典故,往往能用極其精練的語言深刻地揭示人生哲理,表達豐富的思想情感,傳遞多層次的內心感受,反映多姿多彩的社會生活。因此古人寫作詩文,議論敘事,多愛采用典故?!?郭英德,于雪棠:《中國古典文獻學的理論與方法》,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59頁。李桂奎認為好的故事講述不僅能起到活靈活現(xiàn)的效果,而且能達到懲惡揚善的目的①李桂奎:《中國傳統(tǒng)寫人理論之脈絡及其譜系性》,《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總之,“不離事而言理”的做法,可以使經言顯得更通俗易懂,喻解體的價值就體現(xiàn)在這里。
增強文章的說服力是喻解體的又一作用。舉例以為證是論述文中的常見用法,《道應訓》喻解體正是此種說理方式的集中展現(xiàn)。徐復觀《兩漢思想史》曾說:“另一種方式,或者可以說是屬于《春秋》的系統(tǒng)。把自己的思想,主要用古人的言行表達出來;通過古人的言行,作自己思想得以成立的根據。”②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三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頁。喻解體是“屬于《春秋》的系統(tǒng)”中的一種,其記事以言理的目的,正是想利用古人的言行舊事,來增加自身解釋的可信度。傅修延認為:“諸子橫議就本質來說是一種說理,為了更好地宣傳自己的觀點,諸子不約而同地采取了以形見理的‘喻事’手段,這就導致了一則則相對獨立的寓言故事的出現(xiàn)?!雹鄹敌扪?《先秦敘事研究:關于中國敘事傳統(tǒng)的形成》,東方出版社,1999年,第259頁。他認為諸子文章的本質就是說理,這一論斷同樣適用于《道應訓》。
可以看到,喻解體引用故事的最大特色,不僅在于它能形象地解釋經言,而且在于其“征引事實”本身,可為說理提供它所需要的一種“現(xiàn)實依據”。就后者而言,先秦時期許多文類大多有一定的敘事成分,只有先說清楚相關事實之后,才能引申到下文,文章才能有理有力,發(fā)揮作用④董乃斌:《文類遞嬗與抒敘博弈》,《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所以,前人之言與前人之事,既能成為可引起讀者閱讀興趣的文化資本,也能成為可顯現(xiàn)某種歷史權威的客觀事實。陳蒲清曾說:“它(寓言故事)同時作用于人的感情和理智,因而具有較強的說服力量。”⑤陳蒲清:《中國古代寓言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年,第289頁。這雖然是對寓言故事價值的說明,但同樣也適用在喻解體身上。
不可否認,喻解體也有不足之處。故事引用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它在具有形象性的同時,也兼有靈活性,所以,寓言故事通常不會只有一種寓意,而是經常存在“一個道理往往可以找到很多故事,一個故事也可以說明不同的道理”的情況⑥陳蒲清:《中國古代寓言史》,第291頁。。這就必然導致其在解釋經言的過程中會出現(xiàn)多解性的現(xiàn)象,甚至會導致產生歧義,乃至遮蔽經言之原意等現(xiàn)象。與此同時,論述文字的減少也常常因缺乏必要細致的注釋,而失去了章句應有的一些優(yōu)點。應該說,每種解釋文體都不是完美的,喻解體也不例外。但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年代在前的詮釋作品往往會成為后代作品的詮釋參照⑦李賢中:《文本詮釋意義飽沃度與詮釋典范》,《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道應訓》喻解體也正是在這層意義上,為人們解釋經典提供了值得借鑒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