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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秦簡所見“從人”問題研究

2022-02-13 06:30:04
西安財經(jīng)大學學報 2022年1期
關鍵詞:嬴政秦簡秦始皇

董 飛

(山東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山東 濟南 250358)

里耶秦簡中有一則簡文由簡8-528、簡8-532、簡8-674三簡綴合而成,其中提到:“□□御史聞代人多坐從以毄”以及“下書都吏治從人者”[1]173,長期以來由于可資參照、對讀的文獻不足,很多問題還存在進一步討論的余地?!对缆磿翰厍睾啞?伍)中有兩則秦令分別涉及對“從人”的通緝與處罰問題,整理者認為“從人為故六國主張合縱抗秦之人”[2]74;里耶秦簡9-22簡亦提到“從人城旦”的勞作情況[3]33-34。李洪財在肯定岳麓秦簡中“從人”指代主張合縱之人的同時,認為里耶秦簡中的“從人”是指趙、代政權中遺留的反秦之人,進而得出“從人”泛指隨從故六國反秦之人的結論,并在此基礎上探討了秦對“從人”的管理以及“從人”的反抗問題[4]。《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中關于“從人”的釋文(1)整理者認為:“從人的來源都出自故六國,其身份特殊,級別較高,不是普通的夥同從犯,這種特殊的犯人應該是文獻中所說的主張合縱抗秦之人?!眳⒁婈愃砷L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74頁。以及岳麓秦簡的另一位整理者周海鋒的“從人確為從事反秦活動的六國貴族階層”觀點[5],基本沒有超出李洪財?shù)恼撌?。孟峰《秦簡牘“從人”考論》一文認為:“傳世典籍所載‘從人’與秦簡牘中的‘從人’屬同名異指,前者為主張合縱抗秦的六國貴族,后者則是秦國境內(nèi)反叛者之家吏、舍人在法律層面的專稱?!盵6]此外,吳雪飛認為“從人”是秦滅六國后,因抓捕、鎮(zhèn)壓抗秦殘余勢力,而在很短時間內(nèi)使用的特殊稱謂。推斷可能指六國追隨國君抗秦之人,或者與抗秦之人有牽連關系的家屬、家吏、舍人等[7]。這些研究為“從人”問題的進一步探討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本文擬結合傳世文獻與其他出土資料,對“從人”的性質(zhì)、通緝與處罰等問題進行分析,并對秦嚴厲打擊“從人”的原因進行探討。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從人”的概念界定

同一時代的語言具有穩(wěn)定性,其最大的特點在于約定俗成,無論是口頭語還是書面語都是如此。里耶秦簡與岳麓秦簡大致處于同一時代,“從人”這一概念的所指不會有明顯的區(qū)別。加之岳麓秦簡中與“從人”有關的簡文屬于秦令,故岳麓秦簡中“從人”概念的所指具有相當?shù)臋嗤???v然秦王朝遷陵縣基層小吏的文化水平不高,但擅自將秦令中“從人”為“主張合縱者”之意曲解為泛指反秦貴族之意,是難以想象的。因此,里耶秦簡與岳麓秦簡中的“從人”,其所指的對象應是相同的。李文中將岳麓秦簡中主張合縱的“從人”釋為隨從反秦者,這一點當然可以講通,但李洪財在沒有拿出過硬的證據(jù)證明“從人”可以指代主張合縱者之外的反秦群體的情況下,將“從人”一詞所指的外延從“主張合縱反秦者”擴大至所有反秦者,這一邏輯似可商榷(2)李洪財、周海鋒二位關于“從人”的論述對筆者有所啟發(fā),但存在值得商榷之處。首先,周秦時期的文獻中指代隨從君主、王者與現(xiàn)政權作對的高級貴族的措詞多是“從者”“從臣”,并非“從人”。如《左傳·僖公》中記載晉公子重耳流亡的情形時,便有“從者狐偃、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國語·晉語四》記載:“桓公卒,孝公即位。諸侯叛齊。子犯知齊之不可以動,而知文公之安齊而有終焉之志也,欲行而患之,與從者謀于桑下。”注解曰:從者,即趙衰之屬。趙衰等人既是晉公子重耳的近侍,又是幫助其成就霸業(yè)的“五賢士”,其地位之尊貴可見一斑,而史書中所用的措詞是“從者”而非“從人”。里耶秦簡中“從者”一詞依舊沿用,為隨從之意,如里耶秦簡8-1529簡“進書令史毛季從者”便是一例。據(jù)里耶秦簡8-272簡可知,毛季是縣的“主吏”,有仆、養(yǎng)之類隨從為其服務也屬于正常,故里耶秦簡8-1529簡為“將書信交給令史毛季的隨從”之意。在文獻中還有將隨從先君與現(xiàn)政權作對的高級貴族稱之為“從臣”的用法。典型的便是追隨楚昭王流亡的“子綦”。其身份是“楚昭王之庶弟,楚莊王之司馬”,地位尊貴可見一斑,但此處措辭亦非“從人”而是“從臣”??芍蓟实垡约霸缆辞睾?、里耶秦簡的書寫者若要表達“高級隨從”之意時,大可選擇“從者”“從臣”的詞匯,并無必要另辟蹊徑使用“從人”一詞。其次,周秦兩漢傳世文獻中所涉“從人”一詞雖有隨從之意,但“從人”所指代的均為低賤職役,與李洪財、吳雪飛等學者所認為的“從人身份特殊”“身份高貴”不符?!赌印涑情T》:“城持出必為明填,令吏民皆知之。從一人百人以上,持出不操填章,從人非其故人,乃其填章也,千人之將以上止之,勿令得行。行及吏卒從之,皆斬,具以聞于上。此守城之重禁之,夫奸之所生也,不可不審也?!薄稘h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入粵境,呂嘉乃遂反,下令國中曰:‘王年少,太后中國人,又與使者亂,專欲內(nèi)屬,盡持先王寶入獻天子以自媚,多從人,行至長安,虜賣以為僮。取自脫一時利,亡顧趙氏社稷為萬世慮之意。’”《后漢書·魯恭傳》:“亭長從人借牛而不肯還之,牛主訟于恭。”《三國志·廖立傳》:“中郎郭演長,從人者耳,不足與經(jīng)大事,而作侍中?!薄度龂尽跬桴r卑東夷傳》:“王出行,常使從人持一韋囊自隨,有白言者,受其辭投囊中,還宮乃省為決理?!睂O怡讓將《墨子·備城門》“從人非其故人”中的“從人”訓為:“故所屬吏卒”且從千夫長有權對生面孔而沒有相應文書的“從人”先斬后奏的規(guī)定來看,此“從人”的地位并不高。西漢武帝時,呂嘉口中的“從人”行至長安后將被“虜賣以為僮”,可見此處的“從人”年齡較小、地位低下?!逗鬂h書》中有“亭長從人”,亭長屬無秩吏,擔任亭長的劉邦尚需沛縣主吏蕭何多方關照,可見其地位低下,而“亭長從人”的地位只會更低?!度龂尽分杏嘘P于大秦的“從人”承擔“持一韋囊自隨”雜役的記載,而蜀漢廖立以“從人者耳”來表示對郭攸之的不以為然。綜合來看,在戰(zhàn)國至漢末這一時間段中,“從人”確有隨從之意,但多是為人所不屑的低級隨從,從目前掌握的材料中不僅難以得出其“身份特殊”“身份高貴”的結論,也無法推斷出上述“從人”有什么不臣之心。顯然,這樣的“從人”是不值得秦政府興師動眾通緝捉拿并處以“難亡所苦作,謹將司,令終身毋得免赦”的重刑的。。孟峰《秦簡牘“從人”考論》一文認為:“‘從人’是秦國境內(nèi)反叛者之家吏、舍人在法律層面上的專稱?!盵6]孟峰并不否認傳世文獻中的“從人”確實與合縱抗秦有關,但其為了“最大限度地排除某些預設與先驗”,對《史記》等傳世文獻中的“從人”相關史料棄之不用,完全基于出土文獻討論相關問題。一方面,這種選擇性利用史料討論問題的方法是值得商榷的,出土文獻固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對傳世文獻記載不詳之處予以補充,但若是認為出土文獻可以代替甚至輕易“顛覆”傳世文獻中的記載,這方面的結論應當慎之又慎。另一方面,除了孟峰注意到的《史記》《戰(zhàn)國策》中的“從人”文例與“合縱”相關之外,韓非所著《五蠹》篇中的“從人”同樣指代合縱反秦之人。需要指出的是,韓非與秦始皇乃是同時代人,秦始皇見過韓非且讀過《五蠹》篇,贊不絕口;而岳麓書院藏秦簡所見的秦律令,勢必經(jīng)過始皇帝的審讀、批準才可以頒行。因此,若是說始皇帝讀過的《五蠹》和始皇帝頒行的法令中的“從人”這一概念如孟峰所言“同名異指”,恐怕還需要更多的證據(jù)。

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中,無論是假正夫向御史請令,還是秦王朝下令對“從人”予以購賞、通緝并處以重刑的背景都是秦統(tǒng)一六國的戰(zhàn)爭,我們對該簡文的釋讀與理解,不應超出此背景之外。周秦之際,以秦國的國家利益為重,“日夜務以秦權恐愒諸侯以求割地”瓦解各國聯(lián)盟的人稱之為“衡人”?!胺蚝馊苏?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則高臺榭,美宮室,聽竽瑟之音,前有樓闕軒轅,后有長姣美人,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是故夫衡人日夜務以秦權恐愒諸侯以求割地,故愿大王孰計之也。”[8]卷六十九《史記·蘇秦列傳》2248劉寶楠認為:“衡音橫。謂為秦人?!盵8]卷六十九《史記·蘇秦列傳》2248司馬貞認為:“衡人即游說從橫之士也。東西為橫,南北為從。秦地形東西橫長,故張儀相秦,為秦連橫?!盵8]卷六十九《史記·蘇秦列傳》2248可見“從”與“橫”(衡)有相對之意,故“從人”與“衡人”相對應,便是可以理解的。因此,站在六國一方的“從人”,應當就是與“衡人”相對的主張合縱者。此外,《辭源》中對“從”的解釋包括:“舊讀zōng,亦作‘從’,直;從下到上或從上到下;南北之間。與‘橫’相對”[9]2645,可參看。

夫趙氏聚士卒,養(yǎng)從徒,欲贅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則諸侯必滅宗廟,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計也。[10]卷一《韓非子·存韓第二》14

且夫約從者,聚群弱而攻至強也。夫以弱攻強,不料敵而輕戰(zhàn),國貧而驟舉兵,此危亡之術也。臣聞之:“兵不如者勿與挑戰(zhàn);粟不如者勿與持久?!狈驈娜苏唢椶q虛辭,高主之節(jié)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卒有楚禍,無及為已,是故愿大王之熟計之也。[11]卷十四《楚策一·張儀為秦破從連橫說楚王》793

秦在趙國的西方,故《韓非子·存韓》中,趙國“欲贅天下之兵”“西面行其意”[10]卷一《存韓》13顯然是通過“合縱”整合各國力量與秦敵對?!巴健庇行掏街?此處“從徒”應是對“從人”的蔑稱?!熬廴喝醵ブ翉姟涣蠑扯p戰(zhàn)”[11]卷十四《楚策一·張儀為秦破從連橫說楚王》793乃是“從人”的一大特點??梢?周秦之際,“從人”可專門指代奔走于六國之間“合縱”抗秦之人。這一點李洪財文與《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中的相關注釋均有論述,故不贅言。

《史記·秦始皇本紀》中兩次提到秦始皇發(fā)動統(tǒng)一六國戰(zhàn)爭的緣由,分別是秦始皇二十六年與三十七年:“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zhì)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fā)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盵8]卷六《史記·秦始皇本紀》235-236“六王專倍,貪戾慠猛,率眾自疆。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shù)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內(nèi)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盵8]卷六《史記·秦始皇本紀》261

由秦始皇二十六年的記載可知,秦始皇滅韓、滅魏的理由都與“合縱謀秦”“合縱叛秦”有關,而三十七年會稽刻石也提到六國“陰通間使,以事合從”。可知六國“合從”確是秦始皇發(fā)動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口實之一,從側面印證了秦簡中被“完為城旦”的“從人”似與合縱有關。但“合從”“從人”等詞語在先秦時期的《韓非子》《戰(zhàn)國策》中多次出現(xiàn),并非如吳雪飛所認為的“從人”是秦滅六國后,因抓捕、鎮(zhèn)壓抗秦殘余勢力,而在很短時間內(nèi)使用的特殊稱謂[6]。

二、對“從人”的通緝與處罰(3)南開大學楊振紅老師對筆者這一部分的寫作進行了啟發(fā)與指點,故本部分中凡觀點與楊老師《秦“從人”簡與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合從”》一文相同之處,當視為楊老師之創(chuàng)見;凡與楊老師觀點不同之處,或為筆者對楊老師的講解理解有誤,或為筆者在楊老師成果基礎上所作闡發(fā)。錯謬之處,文責由筆者自擔。

在岳麓秦簡中,有假正夫關于“從人”處罰問題向最高統(tǒng)治者請令的記錄:“請:論輪〈輸〉祒等(簡1029)【廿四人,故】代、齊從人之妻、子、同產(chǎn)、舍人及其子已傅嫁者,比故魏、荊從人(簡1028)?!盵2]43所謂“比”,整理者未釋。云夢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有“求盜比此”。陳偉認為“比”是:“秦漢法律習語,意思是同例可以比附?!蟊I比此’,即求盜犯罪和本條同例處理?!盵12]182因此,此處的“比”即法律術語中的“決事比”[13]卷二三《刑法志》1101,假正夫建議將祒等廿四人及代、齊等地的“從人”與妻、子、同產(chǎn)等“比”故魏、荊“從人”來處罰。由于秦占領魏、荊兩地的時間早于占領代、齊兩國的時間,可知秦國每占領一處新地,便會對新地的“從人”予以通緝、搜捕與處罰。

(一)關于制作讂書通緝“從人”的秦令

岳麓秦簡中,還保留有一則要求在全國范圍內(nèi)通緝“從人”的秦令:

上則材料由十二枚簡組成,其中有“謹布令”字樣,可知該材料乃是一則令文。其最后的“十五”字樣,周海鋒認為是編訂令文時所加,數(shù)字序號相同的卷冊,內(nèi)容存在關聯(lián)性[14]。就總體而言,此則令文相當完整,其傳達的信息是頗為豐富的。

整理者認為:“讂是記錄所搜捕從人之姓名、族氏、年齡、身高、形貌、特征的一種通緝文書?!盵2]75所謂“縣道官”乃是“縣官”與“道官”的合稱,“縣、道是漢代地方郡縣二級制下的平級的基礎政區(qū),道設置于民族地區(qū)”[15]。該令中1112簡有“黔首”一詞,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二十六年:“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jiān)。更名民曰‘黔首’?!盵8]卷六《秦始皇本紀》239可知此令的刊布時間當為秦統(tǒng)一六國之后。故此處的“讂”不是占領新地后對“故六國從人”通緝的遺存物,而是建立秦王朝之后,在全國范圍內(nèi)對“從人”的一次大搜捕時所使用的。

簡文可以分為四個部分。首先,對“從人”進行通緝的指示:將“從人”的個人信息與特點記入“讂”中,要求縣、道官按圖索驥,依照“讂”的信息搜捕,將新獲得的“從人”信息也寫入“讂”中。其次,對同居、室人、典、老、伍人隱瞞不報及官吏未及時將“從人”抓捕歸案的連坐規(guī)定。再次,對告發(fā)檢舉“從人”“從人屬”及窩藏者的購賞。最后,對“從人屬”“舍人”檢舉“從人”的情形予以減免處罰的規(guī)定??梢娨獙ⅰ皬娜恕币痪W(wǎng)打盡的堅強決心。

(二)對“從人”通緝的范圍

這里還存在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在六國破滅之后,遭到秦始皇通緝與處罰的“從人”,究竟限于那些對六國政局產(chǎn)生影響、出將入相的“從人”貴族,還是指鼓吹合縱連橫、“以己欲富貴”的整個縱橫家群體?

通過對岳麓秦簡的考察可知,在六國統(tǒng)一之后,秦始皇下令將“從人”的“名、族、年、長、物色、瑕疵”等制成通緝令“讂”,在全國范圍內(nèi)進行搜捕。岳麓秦簡1019簡中的令文便是這次搜捕時留下的:“其所智(知)從人、從人屬、舍人,未得而不在讂中者,以益讂求,皆捕論之?!盵2]45

在這次針對“從人”的全國性搜捕之前,秦每攻滅一國,便對該國“從人”予以搜捕,這樣的事情已發(fā)生過多次。在六國統(tǒng)一之后,還存在為數(shù)不少的“未得而不在讂中者”,即秦政府所不掌握的“從人”。可見秦始皇將“從人”一網(wǎng)打盡的決心雖然明確,但對于具體的抓捕對象則是模糊的。在先秦時期的政治軍事斗爭中,間諜的運用已經(jīng)不是稀奇之事,《孫子兵法》中便有《用間》篇。再如《史記·魏公子列傳》記載:“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盵8]卷七十七《魏公子列傳》2377在一國之中,能掌縱橫之事、影響政局者乃是極少數(shù)之人,在間諜的作用下,其基本情況與藏身之所不應是秘密的。若是秦始皇打擊報復的對象局限于能影響六國政局的“從人”貴族,似不應在已經(jīng)經(jīng)歷一次搜捕之后,還存在“未得而不在讂中者”之事。再者,里耶秦簡中的綴合簡8-528+8-532+8-674簡中有“□□御史聞代人多坐從以毄,其御史往行,□其名□所坐以毄,縣□奏軍初□□使者至,其當于秦下令毄者(率)署其所坐,令且解盜械”[1]173的記載。而秦對于“從人”的處罰雖然嚴酷,但只是株連“從人”的“妻、子、舍人”,之所以會出現(xiàn)“代人多坐從”的情況,則與“夫趙氏聚士卒,養(yǎng)從徒,欲贅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則諸侯必滅宗廟,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計也”[10]卷一《存韓》13有直接關系。除了數(shù)量大之外,“養(yǎng)從徒”可能是趙國有意為之的一項策略,才會被《韓非子·存韓》的作者注意到并上報秦王,“代人多坐從”是對趙地“養(yǎng)從徒”策略破滅后,“從人”遭到報復這一下場的反映,并不能由此推出“從人泛指反秦者”的結論;“養(yǎng)”字的措辭也顯示出表面上的禮遇之外,“從人”的工具性、可資利用才是六國君主所看重的,由此可見其身份之低下。因此,我們認為遭到秦始皇打擊的“從人”的身份并不局限于六國貴族,而是涵蓋社會各個階層。至于是否能從里耶秦簡9-22簡“從人城旦皆非智(知)田殹(也),當作治縣官府”[3]34一句中推出“從人”是四體不勤的貴族,答案想必是否定的?!妒酚洝ぬK秦列傳》記載,蘇秦佩六國相印衣錦還鄉(xiāng)時感嘆:“且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8]卷六十九《蘇秦列傳》2262可知即便是官至卿相的貴族蘇秦,不懂得耕種技術的緣故并非由于其是佩六國相印的貴族,而是由于其無田可耕。由“從人”“相聚而攻秦者,以己欲富貴耳”[11]卷五《秦策三·天下之士合從》343的特點可知,“從人”多起自下層,即便有少數(shù)人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而官至卿相,其“非智(知)田”的緣故也與其貴族身份無關,更多是由于地域差異或無田可耕導致對“田”技術不甚熟悉的緣故。

綜上,出土秦簡中所見遭到秦始皇打擊的“從人”群體并非局限于那些對六國政局產(chǎn)生影響的“從人”貴族,也包括那些民間的“從人”群體,“代人多坐從”便是一個明證。至于究竟是一開始便將打擊的矛頭指向整個“從人”群體,還是先抓捕對六國政局有影響的貴族“從人”,后將打擊的對象擴大至整個“從人”群體,由于材料不足,尚不得而知。

(三)對“從人”的株連與處罰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中有數(shù)則令文,其中涉及對“從人”的處罰,為方便討論,將簡文摘錄如下:

簡(2)反映了假正夫請令的情形,在這一組簡文中,故趙將軍樂突弟、舍人祒等廿四人都被判處了“完城旦舂”的處罰。前文所引的簡(1)除了提供與“讂書”有關的信息之外,還可從中得知“從人”及“從人屬、舍人”可以被判處的刑罰上至死刑,下至遷、耐刑,以上是“從人”受到處罰的一些記錄。此外,由上述簡文可知,樂突等“從人”的妻、子、同產(chǎn)等都受到了株連,至于株連的范圍究竟有多大,《二年律令》中的《收律》為我們討論這一問題提供了角度。

《二年律令·收律》中有一條簡文與“收”有關:“罪人完城旦、鬼薪以上,及坐奸府(腐)者,皆收其妻、子、財、田宅。其子有妻、夫,若為戶、有爵,及年十七以上,若為人妻而棄、寡者,皆勿收?!盵16]159通過距秦不遠的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收律》可知,罪人“坐奸府(腐)”及被判處完城旦舂、鬼薪以上的,罪犯的妻、子、財產(chǎn)、土地都要被“收”入官府。而父母犯罪時已成婚;單獨立戶;擁有爵位;年滿十七歲;女性已嫁人而被拋棄或丈夫去世等幾種情況之下,皆勿收。

在關于“從人”株連的規(guī)定中,明確提及“不當收”即“皆勿收”的情形是0960簡中“其子已傅嫁者不當收”。這里包含“傅”“嫁”兩種情況。將這枚簡牘上的內(nèi)容與《二年律令·收律》參看可知:“年十七以上”“皆勿收”的緣故是由于漢代“傅籍”的年齡是十七歲,與“傅”的情形相對應;而《二年律令·收律》中“其子有妻、夫”的情形與秦令中“嫁”的情形相對應??芍卦谔幹靡颉皬娜恕笔艿街赀B者時,在“收”這一項上遵循的原則大致與《二年律令·收律》中的規(guī)定是吻合的。也就是說,如果“從人”被判處的刑罰屬于“完城旦、鬼薪以上,及坐奸府(腐)者”的范疇,其妻、子、同產(chǎn)等要被“收”入官府為奴。而秦令中所見的樂突等“從人”被判完為城旦,所株連的親屬顯然未被“收”入官府,在記錄這些遭到株連者所受處罰時,反復提及一個“輸”字,如“請:論輪〈輸〉祒等(簡1029)【廿四人,故】代、齊從人之妻、子、同產(chǎn)、舍人及其子已傅嫁者,比故魏、荊從人?!贝颂幍摹拜敗碑斪鳌拜斪鳌敝v,是秦代的一種處罰方式,體現(xiàn)為長距離遷徙后的異地服刑[17]。

三、秦始皇打擊“從人”的原因分析

在統(tǒng)一六國的過程中,秦每占領一處新地,便對這一地的“從人”予以搜捕。在天下統(tǒng)一之后,秦始皇建立帝制,中央集權達到頂峰,再次發(fā)布令文,要求在全國范圍內(nèi)對故六國的“從人”予以通緝、搜捕。這其中自然有“從人”從事反秦活動、遭到秦始皇報復的緣故。但是,秦始皇對六國舊貴族的寬容也是顯而易見的,如將門之后的項梁叔侄與楚懷王孫心在楚亡后便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而秦對強弩之末、不可能對秦王朝造成實質(zhì)性威脅的“從人”進行的通緝與搜捕卻持續(xù)十余年之久,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代表最高統(tǒng)治者的意志——這樣一道令文又折射出秦始皇怎樣的心態(tài)?這是值得探討的。

(一)“游說”與秦以耕戰(zhàn)立國的國策相忤

在秦孝公初即位時,七國中秦國的實力是比較弱的,在趙、韓、魏三國的進攻下接連失地:“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nèi)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8]卷五《秦本紀》202因此,秦對于“圖強”的愿望分外強烈:“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盵8]卷五《秦本紀》202商鞅變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行的。自商鞅變法濫觴,基于授田和二十等爵的編民耕戰(zhàn),構成了秦漢以降近半帝制國家臨民理政的主導性模式[18]。自此,秦主張實用,建立二十等爵制,逐步確立了強調(diào)農(nóng)戰(zhàn)、重罰輕賞的國策。這一系列政策的出臺與實施,其核心目標便是“強國”[19]。這也奠定了之后數(shù)十年秦國發(fā)展的基調(diào)。

關于秦的重農(nóng)政策,《呂氏春秋》有言:“民農(nóng)非徒為地利也,貴其志也。民農(nóng)則樸,樸則易用,易用則邊境安,主位尊。民農(nóng)則重,重則少私義,少私義則公法立,力專一。民農(nóng)則其產(chǎn)復,其產(chǎn)復則重徙,重徙則死其處而無二慮?!盵20]卷二十六《上農(nóng)》682-683實行重農(nóng)政策,生產(chǎn)了多少糧食,開辟了多少土地并不是統(tǒng)治者所關心的。關鍵在于“主位尊”“公法立”“力專一”。若是公法不立,私邑私家則會興起,便會出現(xiàn)“是以國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勢而臣得國,主更稱藩臣,而相室剖符”[10]卷四《孤憤》84的情形,威脅當權者的地位。

商鞅講得很明白:“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樸則強,淫則弱。”[21]卷五《弱民》122秦國的幾項基本國策,無論其表現(xiàn)形式與客觀結果如何,其制度設計的目的均圍繞“弱民”而展開。在二十等爵制的配合下,秦將民眾納入一個等級森嚴的身份社會之中。而控制這個社會的關鍵便是“賞”與“刑”,這兩者在商鞅的邏輯中亦是相輔相成的?!渡叹龝まr(nóng)戰(zhàn)》曰:“凡人主之所以勸民者,官爵也;國之所以興者,農(nóng)戰(zhàn)也?!盵21]卷一《農(nóng)戰(zhàn)》20賞之以官爵是統(tǒng)治者控制社會的重要手段。這一手段發(fā)生作用的前提條件則是辱民、弱民、貧民:“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盵21]卷五《弱民》125而辱民的重要手段又是“刑”與“戰(zhàn)”,所謂“治民羞辱以刑戰(zhàn),則戰(zhàn)民畏死”[21]卷五《弱民》125。綜上所述,以“強國”為目的的商鞅變法奠定了秦王朝發(fā)展的基調(diào),“強國”的關鍵在于“弱民”,唯有“弱民”“辱民”才能建立起一個爵本位、官本位的社會秩序與強大帝國。“農(nóng)戰(zhàn)”“重刑”“壹賞”等為這一核心目標而服務。只有安分守己的“樸壹”之民,才是這個政權所需要的。而“從人”以游說為手段博取功名利祿的做法,與秦王朝的國策是相忤的。

戰(zhàn)國是士人精神昂揚向上、追求個體價值實現(xiàn)的時期,孟子有言:“欲貴者,人之同心也?!盵22]卷十一《孟子集注·告子上》336對富貴的追求具體體現(xiàn)為得到為政者認可,取得富貴尊榮??v橫家群體同樣追求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秦相范雎對“從人”有這樣的評價:“秦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己欲富貴耳?!盵11]卷五《秦策三·天下之士合從》343再如蘇秦:“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11]卷三《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142將“說人主”作為獲得爵祿地位的手段。這與秦以農(nóng)戰(zhàn)立國的國策是相違背的。

“民農(nóng)則樸,樸則易用”,秦以農(nóng)戰(zhàn)為本,強調(diào)“壹賞”“壹刑”“壹教”,將賞之以官爵作為控制社會的重要手段,獲得封賞的途徑只能來源于農(nóng)戰(zhàn)。以此培養(yǎng)安分守己的“樸壹之民”,進而建立“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的社會秩序。在這樣的前提之下,縱橫之士“說人主”的手段,不僅被斥為“巧言虛道”,也被視為使民眾怠于農(nóng)戰(zhàn),進而導致國削主危后果的始作俑者。因此,“從人”及其游說之術,是威脅秦王朝政權安全的不穩(wěn)定因素,這也是其遭到秦始皇嚴厲打擊的因素之一。

(二)秦“重刑以禁奸”的傳統(tǒng)

秦有重刑的傳統(tǒng),簡言之便是輕罪重罰。據(jù)《史記·李斯列傳》記載:“故商君之法,刑棄灰于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盵8]卷八十七《李斯列傳》2555對于這段文字是否為李斯所作雖有爭議[23],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做出商鞅之后存在“深督輕罪”這樣一種用刑思想的判斷。在秦始皇晚年,輕罪重罰、法外用刑的例子于史有征,典型的如《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載,秦始皇有令:“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盵8]卷六《秦始皇本紀》257后懷疑有中人向李斯泄漏其對丞相儀仗過于盛大的不滿,“當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8]卷六《秦始皇本紀》257。在漢代,無論是“漏泄省中語”還是“漏泄大事”,其判罰標準存在一定的隨意性。可見秦始皇處死在場所有中人,乃是典型的輕罪重罰。再如著名的“焚書令”:“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8]卷六《秦始皇本紀》255亦屬于“深督輕罪”的范疇。在六國破滅后,“從人”的存在已經(jīng)很難再威脅到秦的統(tǒng)治,在這樣的背景下,無論是“完為城旦”還是“遷耐”與“輸作”,都有“深督輕罪”的含義。

戰(zhàn)國時的縱橫家群體奔走于諸侯國之間,令所在國重,所去國輕,最著名的“從人”蘇秦更是掛六國相印。在常人看來,這是莫大的榮耀,而在法家思想占主導地位的秦國,則被稱之為:“不作而食,不戰(zhàn)而榮,無爵而尊,無祿而富,無官而長?!边M一步概括便是“奸民”[21]卷四《畫策》112?!敖椤钡年P鍵是“嚴刑”“重刑”:“重刑連其罪,則民不敢試。民不敢試,故無刑也。夫先王之禁,刺殺斷人之足,黥人之面,非求傷民也,以禁奸止過也。故禁奸止過莫若重刑?!盵21]卷四《賞刑》102“重罰輕賞,則上愛民,民死上;重賞輕罰,則上不愛民,民不死上?!盵21]卷一《去強》30“立君之道,莫廣于勝法。勝法之務,莫急于去奸。去奸之本,莫深于嚴刑?!盵21]卷二《開塞》58

在商鞅變法的邏輯中,重罰輕賞不但不是殘害民眾,還是“愛民”之舉。重刑的目的是禁奸止過,非苛重典、用重刑不足以治民。嚴刑為去奸之本,而去奸的目的是樹立“法”的地位以維護君主的權威。“刑不能去奸而賞不能止過者,必亂?!盵21]卷二《開塞》57加強君主控制力,避免大權旁落,才是“重刑”的關鍵目的。因此,輕罪重罰、法外用刑不單單是專門針對“從人”群體,而是商鞅變法以來,特別是秦始皇晚年的常態(tài)。故在“從人”群體已無力對秦構成實質(zhì)性威脅的情況下,秦始皇仍然要對這一群體予以通緝與處罰,這便是可以理解的。

至于秦為何對“從人”施加“輸作”這種懲罰,我們認為這與秦王朝的社會治理觀念有關。在秦制國家,最高權力的行使者總是擔心大權的旁落,往往有著極強的控制欲,秦國“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的社會組織模式便是統(tǒng)治者力圖將權力的觸角伸入社會每一個角落的體現(xiàn)。將民眾按照軍隊的組織形式編制起來,平時以腰斬之酷刑強迫其互相監(jiān)視與舉報,戰(zhàn)時“伍人一屯長,百人一將”[21]卷五《境內(nèi)》116前去迎擊敵軍。而這種準軍事化的社會,其特點便是統(tǒng)一、規(guī)范,包括民眾在內(nèi)的一切都是“標準化”的,民眾只需要懂得農(nóng)戰(zhàn)、聽得懂秦法,作一個“樸壹”之民即可。至于博聞、辯慧、禮樂、仁慈等,一旦沾染上,便被統(tǒng)治者歸入“褊急之民、很剛之民、怠惰之民、費資之民、巧諛惡心之民”[21]卷一《墾令》13的范疇當中。擁有“辯慧”的“從人”群體,在秦統(tǒng)治者的邏輯中便屬于“賤爵輕祿,不作而食,不戰(zhàn)而榮,無爵而尊,無祿而富,無官而長”[21]卷四《畫策》112的奸民、怠惰之民。秦對于這類人的態(tài)度也很明確——“五民者不生于境內(nèi),則草必墾矣”[21]卷一《墾令》13。

此外,《韓非子·五蠹》中有這樣的話語:“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是境內(nèi)之民,其言談者必軌于法,動作者歸之于功,為勇者盡之于軍?!盵10]卷十九《五蠹》452勾勒出韓非所理想的社會與理想中民眾的精神形態(tài),這個社會里,“境內(nèi)之民,其言談者必軌于法”。秦始皇曾讀過韓非子的《五蠹》篇,贊不絕口。嬴政與韓非的最大不同便是他掌握著天下的生殺予奪大權,可以按自己的方法去制造符合自己需要與喜好的、標準化的民眾。至于不符合“境內(nèi)之民”標準的“從人”,他們只有遭受“輸作”的懲罰,戴上鐐銬,前往“難亡”“少人”之處,苦作終身。

(三)與“從人”相關的秦令折射出的秦始皇個人心態(tài)

目前所掌握的關于“從人”通緝、處罰的材料,主要是以“令”的形式呈現(xiàn)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的指示經(jīng)過一定的程序后,以“令”的形式布告天下,直接反映當政者本人對該事件的看法,并折射出最高統(tǒng)治者制令時的動機與心態(tài)?!靶膽B(tài)史學可以廣泛用于政治史研究,有助于探討個人性格和心態(tài)同政治行為的因果關系?!盵24]97那么,秦始皇在全國范圍內(nèi)對強弩之末的“從人”予以通緝并處以重刑的背后,又反映其怎樣的個人性格和心態(tài)呢?秦始皇作為政治家,其所做出的決定與舉措當不是一時之心血來潮,而是經(jīng)歷了長期的思索與反復的斟酌。其相關經(jīng)歷、見聞勢必會對其心理狀態(tài)產(chǎn)生影響,進而折射到其行為、言語之上?,F(xiàn)代心理學研究表明:“早期的經(jīng)歷與個體成年以后的生理、心理健康密切相關,對個體多方面的行為表現(xiàn)均有影響,在動物和人類研究中已經(jīng)得到了證實?!盵25]若要探究秦始皇在處理“從人”相關問題時的動機與心態(tài),應當從其經(jīng)歷中入手,尋找與之相關的蛛絲馬跡。

戰(zhàn)國歷史上發(fā)生過四次針對秦國的合縱,其中有兩次發(fā)生在嬴政在位時期。值得一提的是,第三次合縱,便發(fā)生在嬴政剛剛即位的公元前247年,這一年,嬴政只有十三歲?!拔喊册嵧跞?公子使使遍告諸侯。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于河外,走蒙驁。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盵8]卷七十七《魏公子列傳》2383-2384

這一次合縱是由魏公子無忌發(fā)起的,五國聯(lián)軍擊敗秦將蒙驁,一直攻到函谷關下,史載:“秦王患之?!北M管簡短,我們?nèi)匀豢梢酝高^這四個字感知一個初執(zhí)國柄、僅有十三歲的少年天子的恐慌與彷徨。對“從人”刻骨銘心的仇恨,應該是此時刻下的。嬴政的報復心理很重,早年生于趙地,其時子楚在趙為質(zhì)子:“子楚,秦諸庶孽孫,質(zhì)于諸侯,車乘進用不饒,居處困,不得意。”[8]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2506“秦數(shù)攻趙,趙不甚禮子楚?!盵8]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2505趙姬與嬴政的處境可想而知。嬴政九歲回國,十三歲即秦王位,而在其三十一歲之時,攻下了趙國都城邯鄲:“秦王之邯鄲,諸嘗與王生趙時母家有仇怨,皆坑之。”[8]卷六《秦始皇本紀》233此時距離嬴政離開趙國已有二十二年的光景,復仇之心尚且如此,故嬴政在統(tǒng)一六國后對“從人”采取的嚴厲措施,也可以視為一種報復。秦始皇二十八年,嬴政東行郡縣,在瑯琊刻石,有這樣的句子:“皇帝之明,臨察四方。尊卑貴賤,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務貞良。”[8]卷六《秦始皇本紀》245眾所周知的是,秦始皇的母親趙姬曾與呂不韋、嫪毐通奸,乃是“不貞”之人。嬴政令手下在石板上刻下“奸邪不容,皆務貞良”,使之流傳萬古,可見其母“不貞”之事在少年嬴政的內(nèi)心刻下怎樣難以忘懷的印痕與負面影響。一般而言,母親給予孩子以安全感,是兒子最為親近與信任之人。趙姬通奸一事,勢必顛覆其在嬴政心目中的形象與地位,喪失嬴政對其的信任,這對嬴政成年后多疑性格的形成是有所影響的。再者,對母親的依賴乃人之本能,母親投入其他男子的懷抱,也會使幼時的嬴政喪失安全感。這種安全感的缺乏往往會長期伴隨一個人,作為一國之君的嬴政當然也不會例外,雖秉持國柄亦不能使其對手中權力的安全與穩(wěn)固性掉以輕心,因此,其對諸如“從人”之類可能對其權力、地位造成威脅者展開打擊與報復,亦在情理之中。

嬴政的疑心很重,其欣賞韓非的才華,但見到韓非本人后:“秦王悅之,未信用?!盵8]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2155可見秦始皇很難相信他人。老將王翦領兵伐楚:“請美田宅園池甚眾?!盵8]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傳》2340臨行前又五次向嬴政請求良田美宅的封賞,旁人不解,王翦解釋說:“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國甲士而專委于我,我不多請?zhí)镎瑸樽訉O業(yè)以自堅,顧令秦王坐而疑我邪?”[8]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傳》2340秦始皇的疑心由此可見一斑。而“從人”的一大特點正如《史記·張儀列傳》所描述的:“且夫從人多奮辭而少可信,說一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談士莫不日夜扼腕瞋目切齒以言從之便,以說人主。人主賢其辯而牽其說,豈得無眩哉?!盵8]卷七十《張儀列傳》2286“從人”以功名利祿為目標奔走于諸侯之間,其言論多因時、因勢而變,虛實難辨,招致秦始皇的反感乃至打擊,似乎在情理之中。

少年時期缺乏安全感對人的影響,往往持續(xù)很長時間。成年之后的嬴政盡管貴為始皇帝,他的意志可以傳達到每一個郡縣鄉(xiāng)里,并掌控對他人生殺予奪的大權,但這對于掩蓋與緩解其內(nèi)心的虛弱似乎并沒有多大作用。嬴政害怕失去權力,典型的例證便是其“惡言死”,終其一生不曾明確安排過接班人事宜,“上病益甚”之時才給公子扶蘇寫了一封關于后事安排的璽書,可見其對權力的掌控欲之強烈。秦始皇之所以欲對“從人”斬草除根,其根本原因還是由于“從人”群體的存在危害到了秦國的穩(wěn)定,進而對其權力產(chǎn)生了威脅。這一論斷盡管沒有直接的材料支撐,韓非的《五蠹》篇中有兩段文字涉及“從人”,秦始皇讀過《五蠹》并稱贊:“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8]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2155可見這兩段文字雖出自韓非的手筆,但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秦始皇的想法:

今則不然,士民縱恣于內(nèi),言談者為勢于外,外內(nèi)稱惡,以待強敵,不亦殆乎!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從衡之黨,則有仇讎之忠,而借力于國也。從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衡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皆非所以持國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則遇敵受禍矣?!笔麓笪幢赜袑?則舉圖而委,效璽而請兵矣。獻圖則地削,效璽則名卑;地削則國削,名卑則政亂矣。事大為衡未見其利也,而亡地亂政矣。人臣之言從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則失天下,失天下則國危,國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實,則起兵而敵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交大未必不有疏,有疏則為強國制矣。出兵則軍敗,退守則城拔,救小為從未見其利,而亡地敗軍矣。[10]卷十九《五蠹》452-453

故周去秦為從,期年而舉;衛(wèi)離魏為衡,半歲而亡。是周滅于從,衛(wèi)亡于衡也。使周、衛(wèi)緩其從衡之計,而嚴其境內(nèi)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賞罰,盡其地力以多其積,致其民死以堅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則其利少,攻其國則其傷大,萬乘之國莫敢自頓于堅城之下而使強敵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術也。[10]卷十九《五蠹》454-455

《五蠹》中的上述文字可以總結為兩點:其一,“從人”與“衡人”的存在將導致“名卑政亂”“國危主卑”“亡地亂政”的結果,周、衛(wèi)的失國便是明證。其二,唯有“嚴其境內(nèi)之治”,才能避免周、衛(wèi)兩國人亡政息的悲劇。韓非在秦始皇十四年入秦,在秦國的時間很短,也沒有得到重用,但韓非提出的法、術、勢三位一體的管理體系卻對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及秦代的政治運作,有著深遠的影響[26]。秦始皇對上述觀點是贊同的,缺乏安全感的一面在此時顯露得淋漓盡致。這種不安全感發(fā)展到極致,便體現(xiàn)為極強的權力欲與控制欲,“所謂權力欲,或稱支配欲,是指權力主體所具有的獲取權力的積極欲望”[27]。因此,秦王朝在對外擴張的過程中多采用暴力征服的手段。秦始皇擔心“從人”的存在危害到秦王朝內(nèi)部的穩(wěn)定,也害怕如周、衛(wèi)兩國君主那樣落個人亡政息的下場,因此絕不能容忍“從人”這一群體的存在,即便他們已是強弩之末。因此,他稱贊韓非“境內(nèi)之民,其言談者必軌于法”的觀點,進而“嚴其境內(nèi)之治”,將可能影響內(nèi)部穩(wěn)定的“從人”群體“輸”至不毛之地,便是可以理解的。

流傳至今的史料中有兩次秦始皇大規(guī)模將罪犯遷往異地服刑的記載,但最終均以受罰者得到赦免而告終。嫪毐之事東窗事發(fā)之后,“九月,夷嫪毐三族,殺太后所生兩子,而遂遷太后于雍。諸嫪毐舍人皆沒其家而遷之蜀?!盵8]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2512“及齊人茅焦說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歸復咸陽,而出文信侯就國河南。”[8]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2512-2513對相國呂不韋,始皇帝“不忍致法”。至于秦始皇的母親趙姬,在客卿茅焦的勸說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陽,復居甘泉宮?!盵8]卷六《秦始皇本紀》227那些因株連“遷蜀”的嫪毐舍人,在嫪毐、呂不韋身死之后,亦得到了始皇帝的赦免:“秦王所加怒呂不韋、嫪毐皆已死,乃皆復歸嫪毐舍人遷蜀者?!盵8]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2513獨裁者往往是孤獨的,其陰慘狠毒、張牙舞爪的一面往往是對其內(nèi)心中缺乏安全感的一面所進行的自我安慰,亦是為了掩飾其內(nèi)心的虛弱。因此,殘暴之人的靈魂深處亦有其柔軟的一面。里耶秦簡中簡8-528+簡8-532+簡8-674綴合而成的簡文:“其當于秦下令毄者(率)署其所坐,令且解盜械。”[1]173這既是秦始皇對“從人”的寬宥,也是其內(nèi)心深處柔軟一面的體現(xiàn)。

四、結 論

綜上所述,出土秦簡中所見“從人”,其字面意思乃是與“衡人”相對、主張合縱的縱橫家群體。在統(tǒng)一六國的戰(zhàn)爭中,每攻滅一國,便對這一國的“從人”進行通緝與搜捕,并連坐其妻、子、同產(chǎn)、舍人,凡包庇“從人”及相關人員者連坐,告奸者予以購賞。在統(tǒng)一六國之后,在全國范圍內(nèi)至少又進行了一次針對“從人”的大搜捕?!皬娜恕备鶕?jù)情節(jié)輕重被判處上至死刑、下至遷耐的刑罰。此外,“從人”的親屬、舍人等要受到株連,將他們長距離遷徙后異地服刑以及加戴械具“輸作”,且勞作終身,不得赦免。

至于秦為何對強弩之末的“從人”予以通緝和處罰。筆者認為存在以下三方面因素:其一,“從人”所仰仗的游說之術被視為影響社會穩(wěn)定的因素;且“從人”靠游說取富貴尊榮之舉與秦農(nóng)戰(zhàn)立國的國策相忤,被稱為“奸民”。其二,秦有“重刑以禁奸”的傳統(tǒng)。其三,從商鞅變法到韓非入秦時期的秦國社會乃是一個軍事化、標準化的社會,統(tǒng)治者往往根據(jù)自己的意志與喜好來篩選符合要求的民眾:“境內(nèi)之民,其言談者必軌于法,動作者歸之于功,為勇者盡之于軍?!盵10]卷十九《五蠹》452至于不符合統(tǒng)治者喜好與要求者,則將其遷、輸至“難亡”“少人”的邊遠之地,所謂“五民者不生于境內(nèi)”[21]卷一《墾令》13。由此可見,法家政治思想中缺乏寬容的一面。

此外,無論是對“從人”群體的抓捕、處罰,還是秦始皇三十五年下令解開械具的寬宥,都是以“令”的形式下達的,折射出秦始皇早年經(jīng)歷所影響下的個人心態(tài),即多疑及作為缺乏安全感補償?shù)臋嗔τc控制欲;由于其性格中權力欲極強的一面是對其內(nèi)心中安全感缺乏的一面所進行的自我安慰,故秦始皇靈魂深處亦有其柔軟的一面,這或許正是其最終寬宥這些“從人”的緣故。

(本文寫作過程中先后得到楊振紅、王振華、劉蓉老師的指正,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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