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勝勛
當代中國文論是中國近現(xiàn)代文論發(fā)展轉型的新階段,它已經走過了70多年的歷史,對其總結和反思學界也多有開展。其中,學科史思路側重學科構建與完善,學術史思路側重知識增長與轉型,思潮(流派)史思路側重思潮演進與嬗變,觀念史(關鍵詞)思路側重觀念生成與更新,除此之外,還有一條思路一直潛行,卻較少關注,這就是精神史,側重文學與文論研究的人文關切與價值訴求,與前面有所交叉,但又表現(xiàn)出了獨特的精神氣質,這就是當代中國文論的人文學向度。
近年來,中國文論學界關于后人類(post-human)、后人文主義(post-humanism)的討論甚是火熱,似乎到了言必稱后人類、后人文主義的局面,好像人文學都要終結了。實際上,人文學的確也是危機重重。①萬俊人:《人文學及其“現(xiàn)代性”命運》,《東南學術》2003年第5期。人文學本身處于悖論之中:人類既需要人文學,而它似乎又難以勝任這種需要。在歷史上,人文學始終被寄予厚望,以調節(jié)社會發(fā)展的各種失序、失衡、失范。可以說,有了人文學未必解決問題,但沒有了人文學卻會出大問題,這意味著預警(反思)與緩沖機制的缺位或喪失。因此,今天的人文學也并不會因后人類、后人文主義的來臨而終結,而是要勇敢地面對它的新挑戰(zhàn)。
后人類、后人文主義是西方學術思潮,以反思人類中心主義為主旨,廣泛涉及自然、高科技、動物等話題,拓展了當代中國文論的眼界。學界對此討論甚多,而學界較少關注的是post-humanities,通行譯法為“后人文科學”(另譯“后人文學科”)。所謂“后人文科學”,是指“繼承人文主義之后的人文科學遺產的各種方法,進行非人類中心論或反人類中心論方面的研究”①愛娃·多曼斯卡:《歷史學的未來:后人文主義的挑戰(zhàn)》,張作成譯,《北方論叢》2011年第3期。。后人文科學與后人類、后人文主義屬于同一學科域,是指一種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學術研究,包含了對后人類、后人文主義的研究。后人文科學重點在于反思和批判人類中心主義,其研究的對象不再局限于人本身,但并非排除了人。就此而言,后人文科學仍然是人文科學。
這里需要辨析的是,人文學與人文學科不同,特別是在中國語境中,人文學有著特殊的意義,它代表著一種自覺的價值態(tài)度與話語實踐。人文學科是現(xiàn)代大學建制的結果,在現(xiàn)代之前,學科建制并不突出,人文學則強調一種思想運作與價值實踐,代表著一種精神氣質,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人文學,比如先秦諸子思想與古希臘哲學等。關于人文學的內涵與特征,不少學者做了探討。尤西林認為,“人文學科是以主體性的人自身為內在目的的教化活動”。②尤西林:《人文科學與人文知識分子》,《人文雜志》1994年第6期。盡管尤西林并未明確討論人文學,但已經觸及人文學了。黃克劍認為,“人文學的慧眼在于人生‘態(tài)度’的覺解,而人文學的底蘊則在于人生之終極意義的體認”。③黃克劍:《什么是人文學》,《東南學術》2007年第2期。陳平原認為,“所謂‘人文學’,必須是學問中有‘人’,學問中有‘文’,學問中有‘精神’、有‘趣味’”。④陳平原:《當代中國人文學之“內外兼修”》,《學術月刊》2007年第11期。胡偉希認為,人文學“以探究人的超越精神性存在為依歸,在研究宗旨上與通常的‘人文科學’研究區(qū)分開來”。⑤胡偉希:《論人文學作為“精神科學”——兼論中國人文精神教化之學的特質》,《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在這些看法中,胡偉希的看法最獨特,他明確區(qū)分了人文學與人文學科,而前述學者的討論實際上也多指向人文學,而非通常意義上的人文學科。他們對人文學的終極性、精神性、人生性、價值性等的強調,都指明了人文學的精神底蘊。這說明人文學有著很強的精神指向,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人文學就是人文精神(humanistic spirit)。⑥本文討論的人文學較為寬泛,指對人文學有一定的自覺,包括但不限于人文精神,以體現(xiàn)其靈活性和包容性。當然,也不限于此。
與上述辨析相關,后人文學與所謂的后人文科學也不同。后人文學在學界是新提法。不過,與之相似的提法是有的,比如“新人文主義”。羅榮渠認為,21世紀的美學應該去抵制“千篇一律的粗俗不堪的現(xiàn)代商業(yè)文化與刺激性的感官文化”,抵制“現(xiàn)代化進程對人類數(shù)千年文明造成的破壞性影響”,進而“在全球性的文化融合中重建新人文主義與新美學”。⑦羅榮渠:《現(xiàn)代化新論——世界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444頁。正是由于人類社會遭遇的商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挑戰(zhàn),才有學者呼喚一種新型人文學。羅榮渠提到的這種面向未來的新人文主義是與后人文學相通的。后人文學更加凸顯了后學這一時代特征,是受到后人類思潮影響但不限于后人類影響的人文學,是后學語境下的人文學,簡稱后人文學。
后人文學與人文學既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首先,后人文學的精神源自人文學,繼續(xù)保持對精神、意義、價值的追問;其二,后人文學的主題與思維方法較人文學有所拓展,特別是后學話題與方法,這是人文學面對新的歷史語境的發(fā)展。從實質而言,后人文學、人文學都歸屬于廣義人文學。為了凸顯這一廣義人文學的時代特色,也可稱為后人文學。作為特指的后人文學就是有明確后學指向的后人文學(主要是后人類的人文學),而作為泛指的后人文學就是廣義的人文學。本文在這兩個方面都有使用,并最終指向廣義人文學。這一廣義人文學是將傳統(tǒng)的古典人文學、現(xiàn)代人文學、后人文學以及未來人文學結合起來。
正是在此意義上,本文重點不是討論作為西方文論新潮的后人類、后人文主義話題或后人文科學,也不是寬泛地討論一般性的人文學,而是從廣義人文學的角度討論當代中國文論的人文價值實踐,考察其在從人文學到后人文學的范式轉型中對當代中國文論發(fā)展所發(fā)揮的積極意義。
實際上,當代中國人文學文論或者當代中國文論的人文訴求是當代中國文論自身內在精神的自然體現(xiàn),積極推動著當代中國文論的發(fā)展,也為如樊星、陳雪虎、劉鋒杰、李春青等學者所關注,不過始終未形成獨立的論題,學理性探討也不甚集中,此外,不少學者都是圍繞“文學是人學”展開,反復糾纏于“人學”本身,①對于“文學是人學”,爭議最大的就是對人學的理解(“主體性說”“人性說”“生存說”“人生說”“生命說”等)以及文學與人學關系的定位,論題的中心始終是“文學是不是人學”。在論題深化與提升上還有一定空間。這里在吸收學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積極回應時代挑戰(zhàn),更加明確地對當代中國人文學文論進行嘗試性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在國內學科體制中,對當代中國文論的定位是文藝學學科,之上則是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然而,在全球多學科對話時代,這一學科設置并不能很好地參與學術對話,②多數(shù)處于中文系對英文系或者中文系對東亞系,前者受制于英語中心論,后者受制于東方主義,都導致中國文論處于不平等的對話狀態(tài)。當代中國文論必須尋找一個更妥當?shù)膶W科平臺,以求同存異,這就是人文學。那么,作為人文學的當代中國文論如何可能?結合人文學歷史和現(xiàn)實以及當代中國文論,主要有以下四個維度。
第一,人文價值關切。這是人文學科的根本和靈魂。前面曾區(qū)分過人文學與人文學科,如果說人文學科是“表”,那么人文學就是“里”?!氨怼薄袄铩辈荒芨盍?,理想狀態(tài)是“表里如一”。但如今的人文學科日益偏離了人文學的宗旨,因此非常有必要強化人文價值關切,盡管這一價值關切的表現(xiàn)也很可能是人文學科。為便于理解,本文在討論精神、價值與意義追問的時候,才將人文學、人文學科看作同等概念,不作嚴格區(qū)分,但是在討論學科問題的時候,則明確加以區(qū)分。人文學關切的對象是人文現(xiàn)象,方法是重視闡釋、解釋,是價值關切的學問,始終追問意義。人文學關切的是人文現(xiàn)象,文學是最為突出的人文現(xiàn)象。作為人文現(xiàn)象的文學,體現(xiàn)在對人的生存、發(fā)展、提升的關切上,并加以藝術化、審美化的表現(xiàn)和揭示。這里有兩點值得重視,一是對人的關切,二是藝術性地關切人。就第一點而言,盡管任何一部作品并不涉及全部的人,但總體的文學就是關切總體的人,而人又是一切社會關系以及與自然關系的總和,所以“文學是人學”是文學的前提。就第二點而言,文學對人的關切是以藝術的形式實現(xiàn)的,不是理論化、概念化的,也就是要莎士比亞化,而不要席勒化。因此,作為人文現(xiàn)象的文學,是藝術性地關切人的價值,促進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是現(xiàn)實性和理想性的結合。作為人文學的文論,它必須有自覺而強烈的人文學意識,關切作為人文現(xiàn)象的文學,使用人文方法,有濃厚的價值關切,這就是人文學文論。
其二,多學科對話。這既是人文學的歷史遺產,也是人文學的當代趨勢。文學本身就涉及多學科,并且與時俱進,因此,對文學的研究自然也是多學科的。當代中國文論作為人文學必然是多學科的。這里要說明的是,用單一學科進行文學研究并非不是人文學文論,而是說,從人文學的總體而言,多學科方法是必須的,不能過分單一化,因為只有從多學科出發(fā),才能對文學這一復雜人文現(xiàn)象有更深入全面的把握。更進一步而言,人文學的多學科也鼓勵和提倡不同方法的文論家乃至與文學研究相關的人文學科、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研究者之間展開對話,增進對文學的豐富性的理解,而不要囿于一隅,過分專業(yè)化。比如文學史和思想史,屬于人文學下的不同學科,它們是“平行-交叉”的關系,體現(xiàn)了人文學內部相生共榮的和諧發(fā)展態(tài)勢。③張寶明:《人文學:文學史與思想史關系的再詮釋》,《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
其三,漢語(或中文)自主意識。語言是人文學的重要方面。對某一語言文學的研究就構成民族語言文論。漢語不僅有人文學內容,④申小龍:《漢語人文精神論》,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0年。漢語文論也有人文學內容。當代中國文論是以現(xiàn)代漢語為主(其他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論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的文學思考,是漢語文論(詩學、美學)的當代新形態(tài)。⑤張玉能:《中國當代文論不應該說古代漢語》,《長江文藝評論》2018年第4期。包括漢語文論在內的漢語思想是有效提升漢語地位的重要途徑。當代中國文論如果有獨到的人文思想,這必然能提升漢語學術思想的國際地位。這里有兩點值得說明,一是漢譯文論,二是跨語際文論。就前者而言,漢譯文論大大擴展和充實了漢語文論。問題在于,進口翻譯(漢譯)與出口翻譯(外譯)的“逆差”問題非常突出,導致當代中國文論話語權的旁落。盡管有學者提出,可以用英語在國外發(fā)表論文,或者把中國文論翻譯到國外,來提升中國文論的國際地位,這很有必要,但不是根本。面向現(xiàn)實問題的漢語文論的思想原創(chuàng)才是根本。就后者而言,跨語際文論是積極吸收其他語言文論的精華,融匯到本民族語言的文論思考之中,并非閉門造車。西方文論是立足西語文學與文化經驗的理論思考,在入思基礎、內容、方法、體系上,都與漢語文學與文化經驗并不完全一致,不可急功近利、不加辨析地拿來就用,否則就成為照搬的、夾生的漢語文論。①馮黎明:《全球化語境下當代漢語文論的兩難處境》,《文藝研究》2005年第7期。不是說一切漢語寫就的文論都是漢語文論。在進行不同語種的文論的對接(翻譯)、②徐亮:《representation中譯名之爭與當代漢語文論》,《中國美學研究》2018年第2期。對話中,漢語文論要保持較高程度的自主性、主動性與創(chuàng)造性。無論是漢譯文論或外譯文論,還是跨語際文論,關鍵在于當代中國文論要有漢語(話語)創(chuàng)新文論的自覺意識,將自身的漢語思想水平提高到人類思想水平的高度,向世界貢獻漢語學界關于文學的真知灼見和思想大家。
其四,主體身份自覺。人文學是研究人的,作為人文學的當代中國文論既要關切作家、文學家、讀者,也要關切研究者自身,給予研究者人文關懷。③宋劍華:《現(xiàn)代文學研究需要人文關懷》,《社會科學輯刊》2004年第6期。文學理論的生成離不開文論家,而對文論家的研究也是文學理論的重要方面。如果沒有比較突出的文論家研究的自覺意識,學科建設、知識創(chuàng)新、話語實踐是很難落實的。主體身份自覺體現(xiàn)了當代中國文論的反思性、批判性、創(chuàng)造性、個性與使命感。文論研究是人文學,而文論研究者也是具有人文意識的研究者,不是只關注純粹知識的增長,還要關注思想、價值和文化問題。當代中國文論既要反思作為人文學的文學理論,也反思作為人文學者的文論家。這是一種雙重反思。如果一個從事人文學研究的學者不能對自己的工作(經驗得失)進行一番人文學的反思,尋找其意義和價值,我們就不是在從事人文學,也不是人文學者。文論家應該有多重的主體身份,不僅限于研究者,還可以是師者、學者、思想者、知識分子、文化傳承者等。④時勝勛:《文學研究:學術生態(tài)與職業(yè)精神》,《社會科學》2010年第7期。因此,文論之上的人文之思并非遠離文論,而是文論的前提與歸宿,能夠使得文論有更強的自覺性和主動性,從而確立新時代文論研究的職業(yè)尊嚴與思想使命。
上面簡要描述了作為人文學的文論何以可能的四重規(guī)定性,但還是過于抽象了。討論一個抽象的人文學文論只具有認識論的意義,但并不具備充分的現(xiàn)實意義,這里結合當代中國文論若干案例進行分析,在提煉歷史經驗的基礎上,增進人文學文論的自覺意識。
在當代中國文論中,具有人文學意味的文論是存在的,這是對近現(xiàn)代中國文論人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在近現(xiàn)代時期,大約有三支具有人文學意味的文論:一是人道主義與啟蒙主義文論,屬于現(xiàn)代性的人文學文論,源自西方資產階級思想運動;二是馬克思主義文論,在部分內容上與人道主義、啟蒙主義文論相通,但又是人道主義、啟蒙主義的新發(fā)展,⑤汝信:《人道主義就是修正主義?》,《人民日報》1980年8月15日,第5版。體現(xiàn)了新的思想范式;三是文化文論,以儒道為思想框架,既重視文以載道的政治文化關切,又強調自我安頓(言志、緣情等),體現(xiàn)了人文學文論的民族特性。這三支文論構成了當代中國人文學文論的最為突出的三大遺產。進入當代,特別是新時期以來,人文學文論也在不斷向前推進,內涵和格局也越來越豐富多元。
最突出的是馬克思主義文論。馬克思主義文論分為政治層面和學術層面,前者是中國共產黨在革命與建設中形成的文論,后者則是一種立足學術的思考。兩個層面并不相互隔絕,但前者的影響更大。政治性馬克思主義文論又分政策化文論(文藝政策)與行政化文論兩個方面。政策化文論具有實踐的指導性,而行政化文論多是實際執(zhí)行政策時表現(xiàn)出的文論傾向,二者有時是矛盾的,行政化的文論未必真正貫徹落實了政策化文論,甚至是對政策化文論的逆反,其結果就是限制了學術性文論的多方面價值的探討。到了新時期,“左”傾教條化的文論受到反思和批判,人文學傳統(tǒng)逐步得到恢復。更具有建設性的馬克思主義文論吸納了大量的人文學文論的內容。新時代馬克思主義文論繼承并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人文學內涵,比如“人民中心論”的創(chuàng)作導向、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相統(tǒng)一、真善美的價值追求、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歷史的、人民的、藝術的、美學的觀點”相結合的文藝批評觀等,馬克思主義文論也進入人文學發(fā)展的新階段。①呂文明:《從“人民性”到“以人民為中心”:兩次文藝座談會講話的核心論題》,《山東社會科學》2021年第11期。
其二是審美與本體的人文學文論。這一支人文學文論一度受到抑制。到了新時期,伴隨著馬克思主義文論人文學維度的恢復,以審美、本體為核心的人文學文論也迅猛發(fā)展。在20世紀80年代,人文學文論主要體現(xiàn)為對審美(感性、直覺、體驗、非理性等)的張揚。審美文論體現(xiàn)了對文學審美價值的關切,以審美來撫慰人心,發(fā)揮作家主動性,培養(yǎng)讀者的審美趣味,提升審美綜合素質,這是人的全面發(fā)展的題中應有之義。與審美相關的本體論也是文學研究的重要話題,它主要圍繞的關鍵詞是形式(主要是藝術形式)。形式與內容是一對矛盾,形式長期以來受到內容的制約,但形式又不能脫離內容,這就迫使文論界思考形式到底在文學本體論中占據(jù)何種位置。一個折中的思路是強化形象(思維),②李澤厚:《形象思維再續(xù)談》,《文學評論》1980年第3期。就是說文學以形象化的方式來反映現(xiàn)實、揭示價值,不是理性的、概念的、說教的,這是作為人文藝術的文學的獨特方面。近期,學界又積極拓展了意象(美學),對文學藝術本體的認識不斷深化。③葉朗:《美在意象——美學基本原理提要》,《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對文學本體進行人文學研究是強調文學這一人文學形式自身的獨特性,比如有學者討論了作為“人文學文本”的文學文本偏重“提喻”(synecdoche),與歷史學、哲學等其他人文學文本有差異。④胡偉希:《文體、風格、話語與“喻”——論人文學文本的構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這樣的討論無疑會增進對作為人文學的文學本體特色的理解。
其三是偏重思想的啟蒙主義文論。與審美、本體的人文學文論相伴隨。啟蒙主義文論也是西方人道主義思想在文論中的發(fā)展,在20世紀前期發(fā)揮了重要的社會作用,并且與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關系密切。啟蒙主義的人文學文論特別關注文學的主體性、思想性和教育性,在20世紀80年代盛極一時。不過,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啟蒙主義遇到了新的問題,一方面,啟蒙主義被祛魅,普通人增進對自身的關注,增強了自主性,由被別人啟蒙變?yōu)樽晕覇⒚?;另一方面,啟蒙主義本身理想化的價值訴求有可能被相對化、稀釋化,甚至降解化。啟蒙主義主體的自主化是優(yōu)勢,但啟蒙主義的宏大敘事讓位于小敘事,必然意味著啟蒙自身的碎片化。啟蒙主義在眾聲喧嘩中走向平面化、零散化,日益受到消費、市場等的干擾和沖擊,甚至委身其中,也就走向了瓦解。⑤許紀霖、羅崗等:《啟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界重大論爭研究》,長春:吉林出版集團責任公司2007年。在此情況下,迎接挑戰(zhàn),激發(fā)新啟蒙、后啟蒙精神,發(fā)揮個性潛力,始終堅持文論的人文學維度,是啟蒙主義文論的時代選擇。啟蒙主義文論并未消失,它仍然肩負著“從人的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抱以同情之心,以特有的理論方式使文學生活中的人達到理性的普遍啟蒙”的重任。⑥李鴻祥:《人學:中國文論的選擇》,《文藝理論研究》1999年第5期。
其四是在回應市場經濟轉型所導致的各類問題時而出現(xiàn)的彰顯精神維度的人文學文論。在官方主流是建設性的馬克思主義文論,強調要兼顧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等,而在學術界主要以人文精神討論為代表。人文精神討論有著濃厚的啟蒙主義文論色彩,⑦樊星:《當代文論與人文精神——80年代以來文論中的人文主義思潮論綱》,《當代作家評論》1995年第1期。因其具有突出的事件性而且將人文作為關鍵詞,這里特別加以說明。人文精神討論大體分為兩個相互聯(lián)系又有所區(qū)別的側面,即思想文化與文論。這兩個側面并非是隔絕的,只是有所側重,思想文化層面主要是批評家,文論層面討論文學問題比較多,主要是理論家。思想文化側面是借助文學討論文化問題,主要是以王曉明等為代表。人文精神討論是有明確針對性的,即人文學在市場經濟浪潮的沖擊下衰微了,某些知識分子找不到自己切入現(xiàn)實的方式。后來有學者也指出這一爭論實際上意味著精神與物質(世俗精神)的分裂。①陶東風、和磊:《當代中國文藝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558—571頁。文論側面主要是以錢中文、童慶炳等為代表。童慶炳探討了文學發(fā)揮“精神之鼎”的作用。“精神之鼎”包含民主精神、人文主義和詩意關懷三個方面。②童慶炳:《精神之鼎與文學的當代任務》,《文藝爭鳴》1995年第5期。如果說童慶炳重視審美,那么錢中文則重視理性。 1995年,錢中文提出要建立“新的人文精神”,探討“新理性精神”。③錢中文:《文學藝術價值、精神的重建——新理性精神》,《文學評論》1995年第5期?!靶吕硇跃瘛薄靶碌娜宋木瘛被旧先詫儆诂F(xiàn)代性范疇,強調對話、交往,并且自覺與西方的后現(xiàn)代性拉開距離,是中國理性主義文論的重要建構,有積極的意義。
最后,現(xiàn)代時期就有所發(fā)展的文化文論也并未缺席。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傳統(tǒng)文論(文學批評史)朝學科化發(fā)展,這是比照了西方的文學批評觀念。中國傳統(tǒng)文論在以下幾個方面矛盾重重,一是傳統(tǒng)文學觀與現(xiàn)代純文學觀的矛盾,二是科學化的整理與傳統(tǒng)文論自身的思維特性(詩文評)的矛盾,三是傳統(tǒng)文論與當代文論的矛盾。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上述三大矛盾都有了新的變化:一是反思純文學觀對傳統(tǒng)文學觀的沖擊,雜文學觀、大文學觀得以恢復,并日益受到重視。④王水照、朱剛:《三個遮蔽:中國古代文章學遭遇“五四”》,《文學評論》2010年第4期。二是傳統(tǒng)文論的思維方式與寫作模式引發(fā)人們討論,有學者提倡一種“詩性的體悟”的文藝學。⑤蔣濟永:《當代文藝理論的危機(之五)——文藝學作為一門科學的終結》,《柳州師專學報》1994年第4期。三是古代文論的自主性地位日益增強,不再居于材料詮釋階段,而是進一步強化傳統(tǒng)文論的統(tǒng)領作用。胡曉明提出并討論“后五四時代建設性的中國文論”,其主要觀點就是“大文學觀、關聯(lián)思維、全人宗旨、心的文化、文明素養(yǎng)、道的權威、深層語言、意義治療等”。⑥胡曉明等:《王元化與后五四反思(筆談)》,《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胡曉明的討論實際上已經將前面第一、二個問題結合起來,而且拓展到中國人文學的高度,不再局限于文論本身。這與他長期關注“中國詩學精神”有關,⑦胡曉明:《中國詩學之精神》,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而探討“文論(詩學)精神”也是文化文論最為集中的一個體現(xiàn),學界已多有關注。⑧袁濟喜:《中國古代文論精神》,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年;劉士林:《中國詩學精神》,??冢汉D铣霭嫔?006年;王柯平:《中國詩學的精神》(英文),北京:外文出版社2008年。除了人文精神討論外,國學熱、文化熱大約在同期也開始出現(xiàn),呈現(xiàn)一種“回歸傳統(tǒng)”的趨勢,增進了對傳統(tǒng)思想文化學術的關注。⑨王岳川:《當代文化研究中的激進與保守之維》,《文藝理論研究》1999年第4期。新世紀以來,國家文化戰(zhàn)略導向也發(fā)生深刻變化,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將原來學界討論的“中華美學精神”“中華人文精神”上升到文化戰(zhàn)略高度,這對于推進文化文論的發(fā)展是有重要意義的。當代中國文論迎來了“再傳統(tǒng)化”的新契機。
上述簡要描述的建設性的馬克思主義文論、審美與本體文論、啟蒙主義文論、人文精神論文論、文化文論等形態(tài),大體構成了當代中國人文學文論的現(xiàn)代性譜系。由此可見,當代中國人文學文論是多元并存的,涉及政治、審美、本體、啟蒙、精神、文化等維度,構成了人文學多學科對話態(tài)勢。
上述現(xiàn)代性譜系只是當代中國人文學文論的一個脈絡,是偏重現(xiàn)代性的,而另一個脈絡日益突出而重要,就是反思現(xiàn)代性。這一點在現(xiàn)代性譜系中也有所反映,⑩陳雪虎:《人文之維及其當代面對:文論美學30年回望》,《當代文壇》2008年第3期。而進入21世紀之后,隨著全球化、科技化趨勢的迅猛發(fā)展,當代中國文論遭遇了新的挑戰(zhàn),也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前沿動向。
其一,反思性文論。受到全球后現(xiàn)代思潮的影響,人文學文論愈益關注思想方法,反思性文論(文藝學)登場了,突出表現(xiàn)為批判理論、元理論。批判理論原指具有馬克思主義色彩的法蘭克福學派或西方馬克思主義,后來泛指一切具有批判性的理論思潮。批判理論中最突出的一個問題是反本質主義。反本質主義不限于思想方法,從內容上看,反本質主義重視人(以及文學、文化)的邊緣價值,更加關注世俗的、日常的、大眾的方面,這受到文化研究的深刻影響。反本質主義打破文學與生活的界限,破除文學雅俗界限,掀起了一輪泛文學化研究思潮。在人文學階段具有高度共識的文學觀出現(xiàn)了裂痕,文學終結、文學性等成為新的熱點話題。思想方法上的歷史化、相對化、多元化,思想內容上的邊緣化、生活化、泛文學化,促進了當代中國文論的發(fā)展,擴展了原來人文學文論方法與主題。但也引發(fā)文論研究遠離文學(文本、審美等)的爭議。元理論是與批判理論(特別是反本質主義)同時發(fā)生的,二者的側重點不同,批判理論偏向社會、政治、日常生活領域,有朝向文學之外的傾向(文學的越界),而元理論則偏知識、哲學、思維,強調反思文論自身(文學理論學、文論身份等)。元理論是理論的理論,有形而上學的指向,也有科學化的指向。就前者而言,就是找到文論的更高的終極的原則、價值,這有助于提升文論的思辨水平,但也會犯形而上學本質主義化的毛病。就后者而言,追求科學化能夠把文論從瑣碎、片面、膚淺中拯救出來,但也可能導致以科學化為名對非科學內容的過濾。元理論并非就是文論發(fā)展的唯一方向。不能形成一種反思性的形而上學、本質主義,還要尊重、傾聽、吸收其他非反思性的文論,無論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詩性智慧,還是尼采、海德格爾等西方思想家的詩化思維,都值得重視。元理論應該將反思性與體驗性結合,將科學性與人文性融合,①賴大仁:《當代文論變革中的科學性與人文性問題》,《學習與探索》2012年第11期。從而臻達更融通的人文學境界。元理論的一支是文論身份研究,側重從身份角度分析文論的存在狀態(tài)及問題,涉及文論的知識話語、學科體制、文化精神等內容。②時勝勛:《中國文論身份研究》,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實際上,大部分的文論討論都可以歸屬文論身份,指向中國文論安身立命與何去何從的重大問題。
其二,生態(tài)文論。伴隨反思性文論,還有一支人文學文論,它就是對生態(tài)文學與批評現(xiàn)象加以關注的生態(tài)文論。隨著西方現(xiàn)代生態(tài)思潮的引進,生態(tài)文論也在國內興起。生態(tài)文論反思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但這并不意味著放棄了人,或者放棄了人的價值,而是在更高層次(人與自然的和諧)實現(xiàn)人的價值。生態(tài)文論激發(fā)了人對自然的關注,通過對生態(tài)問題的關注重新審視人與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能夠獲得更自覺的一種關于人、關于社會的新型定位。馬克思主義在生態(tài)文論(美學)方面也貢獻了自己的思考,凸顯了生態(tài)文論的人文學色彩。③彭修銀、張子程:《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論當代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美學建構的人文學意義》,《江漢論壇》2008年第5期。實際上,馬克思主義在誕生之初也給予自然以充分的重視。④劉俊偉:《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文明理論初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1998年第6期。在國外,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思潮也發(fā)展迅猛,并且有很強的人文學意識。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認為“人的生態(tài)意識是最大的生態(tài)資源”,這已達到很高的人文學層次,對建設當代中國的生態(tài)文明有積極意義。⑤陳學明:《“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對于我們建設生態(tài)文明的啟示》,《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同時,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特有的生態(tài)人文學意識也對當代中國的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批評理論有促進作用。從思想觀念上說,生態(tài)文論反思和批判人類中心主義,彰顯自然整體主義,注重生態(tài)多樣性、可持續(xù)發(fā)展。從具體內容上說,生態(tài)文論關注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關系,特別是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確立一種嶄新的人與自然的關系。
其三,后人類、后人文主義。后人類、后人文主義是新進的文論思潮,與生態(tài)思潮相伴隨。這股思潮最早在西方興起,到了新世紀,國內后人類、后人文主義話題也逐漸增多。諸如后人類、無人美學、元宇宙、數(shù)字人文等討論都與此相關。后人類是指尖端科技、高科技對人類的重大影響,非生物的機器人、虛擬人等出現(xiàn),與之相適應的后人類文化思潮不斷興起。⑥羅西-布拉伊多蒂:《后人類》,宋根成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無人美學是近年來國內美學界的一個熱點問題,是由后人類引發(fā)的一次學術爭鳴。如果說后人類更多涉及科技,那么無人美學則涉及哲學觀,扭轉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能夠激發(fā)我們重新思考后人類境況中的文學藝術問題。元宇宙是當下最流行的話題,元宇宙這一最新趨勢引發(fā)了關于人的未來生存思考,元宇宙并非不要現(xiàn)實,而是“實現(xiàn)人與技術的共生發(fā)展”。⑦喻國明:《未來媒介的進化邏輯:“人的連接”的迭代、重組與升維——從“場景時代”到“元宇宙”再到“心世界”的未來》,《新聞界》2021年第10期。如今,從文藝角度探討元宇宙逐漸興起。元宇宙充滿不確定性,如何審視這種不確定性,給當代中國文論提出了新的難題。⑧鄭周明:《從文學概念到文化議題,“元宇宙”指向何種未來?》,《文學報》2022年2月17日,第2版。數(shù)字人文是將人文學與科技聯(lián)系在一起,大大拓展了人文學研究的領域,也帶來了范式變革。數(shù)字人文是通過數(shù)字化來研究人文,揭示人文價值的成因、規(guī)律等,以此增進對人文的理解,而不僅僅是成為數(shù)字化的材料。
以上梳理了作為人文學的當代中國文論的兩大脈絡,它們拓展并豐富著當代中國文論的人文學內涵。一方面,當代中國文論仍然有著不可推卸的人文學使命,促進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人文學不會也不應該在文論中消失;另一方面,它又要面對新的時代語境,開辟后人文學新局面,增進人們對文學新世界的理解,提升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水平。從人文學到后人文學是人文學的時代拓展,對傳統(tǒng)人文學有繼承,也有發(fā)展。盡管不排除人文學受到新的社會條件的影響而部分地遠離甚至喪失了其精神價值,但這并不意味著不能走向后人文學。精神價值不是抽象的人的價值,而是人的主觀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所蘊含的價值,它與文化、思想、意義等密切相關。后人文學是人文學自我反思之后走向更高層次的人文學,它不僅要反思新社會發(fā)展狀況下的各類問題,也反思傳統(tǒng)人文學自身的問題。在此意義上說,引入后人文學視角,對于深入拓展當代中國文論的精神價值是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的。
首先,后人文學是后學語境下的人文學。后學語境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指各類后學思想,比如后現(xiàn)代主義、后殖民主義、后世俗主義、后形而上學、后主體性……它們的突出特點是注重反思性、批判性、對話性、平等性、多元性、過程性、生成性等,極大促進了人文學思維。二是指后學思想所置身其間的全球化、信息化、跨國資本主義語境。它們不僅改變了全球文化面貌,也帶來新的問題,用新形態(tài)、新形式掩蓋了原來根深蒂固的偏見、奴役與不平等,這無疑是人文學需要警惕的。①陳眾議:《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文學觀》,《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顯然,后學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在特定語境中進行批判性、創(chuàng)造性思考的結果。這與后學思想是緊密結合的,體現(xiàn)了思想家對大變革時代的思考。由后學思想和語境構成的后學語境使得人文學具有了更強的主動性與自覺性,也越來越具有未來人文學的精神氣質。
其二,后人文學反思中心化、霸權化,倡導多元化與平等化,尤其表現(xiàn)為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主要有四個方面:一是反思當前不可持續(xù)的人類活動,倡導一種可持續(xù)的人類發(fā)展模式,與科學技術、政治、經濟等進行深度思想對話。二是反思資本主義私有制經濟制度,揭露其導致的人類的異化、社會的不平等、自然的被破壞的根本原因。三是反思人類中心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人類是生命發(fā)展的最高階段,也形成了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具體又表現(xiàn)為階級優(yōu)越感、種族優(yōu)越感、物種優(yōu)越感等,總是高他人他物一等,將其他人非人化。對于其他物,也從來不會采取平等的態(tài)度,更不會以自然為中心。四是反思各類準人類中心主義,諸如西方中心主義、白人中心主義、男性中心主義等,拓展去中心化的、多元化的平等對話實踐。后人文學倡導去中心、去霸權,但不唯平面化,而是追求立體之學、多元之學、生態(tài)之學。
其三,后人文學激發(fā)人文精神,繼續(xù)發(fā)揮發(fā)揚人文學的偉大遺產。后人文學關注普通人,關注女性,關注兒童,關注弱勢群體,關注每一個人的生存與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反思和批判人類偏見、歧視、不平等現(xiàn)象及其機制。②福柯、阿甘本等西方哲學家對此都作了深入探討。這些非但沒有過時,反而日益迫切。人文學所針對的專制、霸權、迷信、神學等,并未徹底從人類社會中杜絕,而人類解放與自由也并未徹底實現(xiàn)。后人文學繼承人文學的精神遺產,使人類擁有一種更深沉、更普遍、更博大的同情心,既要同情同類,也同情異類,同情生物,同情自然,把同情心擴大到他人、非人類、生物、自然,這是人文學不可或缺的精神品質。這是一種擴展的人文學。后人文學并非拋棄了人本身,而是更清醒地意識到人的生存、發(fā)展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反思和批判人的異化、非人化困境,推進人與他人、他物、自然重新回歸一種平等和諧共生的狀態(tài),這是人文學責無旁貸的文化使命。
其四,隨著后人文學時代的來臨,對包括當代中國文論在內的當代中國人文學而言都是重要契機。人文學是危機之學,是希望之學。在后人文學時代,不僅要繼續(xù)激發(fā)當代中國文論的人文關懷,煥發(fā)出鮮活而深沉的人文精神,①趙敏俐:《加強古代文學研究的理論建設和人文關懷》,《文學遺產》2019年第1期。還要瞄準時代前沿,更新思想觀念,積極拓展各種形態(tài)的后人文學思考。對此,已有不少學者作了推進,比如欒棟的后現(xiàn)代意味的后人文學,強調“文史哲互根”。②欒棟主編:《人文學概論》,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孫周興提出“開拓面向技術人類文明的藝術人文學”,這也是一種面向未來的人文學。③孫周興:《開拓面向技術人類文明的藝術人文學》,《探索與爭鳴》2022年第3期。還有針對“后文明”“后文學”現(xiàn)象的探討,依然不缺乏人文的維度,④劉大先:《從后文學到新人文》,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文學會繼續(xù)讓人類享有“愛的自由和美麗”。⑤陳曉明:《后文明時代的寫作或后文學的誕生——百年中國文學開創(chuàng)的現(xiàn)代面向思考之五》,《文藝爭鳴》2021年第9期。后人文學時代給當代中國文論提供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不是顧影自憐,而是以更自覺的態(tài)度去探討文學世界中的人的生存境況、自我認同與意義追尋等諸多難題,積極思考如何借由文學、文論與人文學價值實踐去重建人的靈肉、人我、天人、人機的新型和諧共生關系。
后人文學已然來臨,這不是想當然的,而是歷史的發(fā)生。從發(fā)生機制而言,后人文學是發(fā)生于后學語境的人文學,沒有20世紀后期以來層出不窮的各類反思性、批判性的社會文化思潮,也不可能有后人文學。當然,后學思潮只是后人文學的觸媒,不能代替后人文學。后人文學所繼承的是人文學的精神傳統(tǒng),對后學自身的某些非人文學化傾向(比如商業(yè)化、過分符號化等)也應加以反思。從學科內涵而言,后人文學既落實為當今的人文學科機制,但又不滿足于此,而是始終保持著對精神價值的反思和追問,不僅反思人文學科,也反思自身。后人文學拒絕自己僅僅成為學科,納入既有的現(xiàn)代性體制,而是更希望自己能夠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繼續(xù)為人類的進步與精神完善發(fā)出微弱的光和熱。
總之,從人文學到后人文學,不是拋棄了人文學,而是人文學的深化和拓展。從政治、審美、本體、啟蒙、精神、文化到反思、生態(tài)、后人類,當代中國文論的人文學主題不斷豐富,不僅為當代中國文論注入了生機和活力,也彰顯了當代中國文論在精神價值層面的不懈探尋。不同的人文學文論之間并不追求一律,而是倡導對話、交往、協(xié)商,共同指向對文學與文論的精神價值豐富性與可能性的探索,而這樣的探索也始終是開放的。在新時代語境下,思考作為人文學的文學之“藝”與文論之“思”如何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人文學這一“無用之大用”的精神價值之學,促進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與社會思想文化的整體提升與進步,也就成為包括當代中國文論在內的所有當代中國人文學不得不面對的重大時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