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 俠
鄉(xiāng)土文學長期以來就是嚴肅文學,或者純文學寫作中的主流。傳統(tǒng)經典化的寫作中,文學的思考與審美功能被大大放大和加強,而文學的娛樂性,與讀者的關聯(lián)性,則被縮減,甚至成為了作家一個人的自娛自樂。這也未嘗不可。但一部真正在歷史上成為經典的文學作品,比如《唐吉訶德》《紅樓夢》《羅密歐與朱麗葉》等都可以從多重角度來看待,也充滿了戲劇性與娛樂性,更擁有杰出的思想深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們中每一部作品,都是混沌中有序,有序中混沌,既是增熵,也是減熵的過程。人在構思和分析作品時的清晰梳理,與真正創(chuàng)作中的直覺,形成了一部優(yōu)秀的經典作品的多維度,借用物理學的概念,這是一種超弦的文學。
既然是這樣,那么首先我們得談一下,什么是超弦。它的來源,自然是弦理論。弦理論是理論物理的一個分支學科,簡單點說,學過中學物理的人都知道,我們這個世界,這個宇宙,所有的物質,其最基本的組成單元,是基本粒子,最初認為是原子,科學進一步發(fā)現(xiàn),其實原子下還有電子、光子、中微子、夸克等。弦理論則認為,物質世界的基本單元,并非這些基本粒子,而是極小的線狀的“弦”,其中又包括有端點的“開弦”和圈狀的“閉弦”或閉合弦。于是,弦的不同振動和運動,就產生出各種不同的基本粒子,能量與物質可以轉化,所以弦理論并非證明物質不存在。因弦的尺度極小,從其性質的基本原理中,又能預言出比弦尺度更大的薄膜物態(tài),簡稱為“膜”,它將解決物理學上兩個難以兼容的理論“量子力學”和廣義相對論,所以,這是最有希望將自然界的基本粒子和四種相互作用力統(tǒng)一起來的理論,并能夠形成新描述整個宇宙的“萬物理論?!盵1]
長期以來,文學是一種語言的藝術,是話語蘊藉中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文學主要分為詩歌、散文、小說、劇本、寓言等不同的體裁,借用這些體裁,表現(xiàn)人內心的情感,再現(xiàn)一定時期和一定地域的社會生活,如果作為學科門類理解,文學又包括中國語言文學、外國語言文學,即在當下中國大學的文學教育院系設置中,一般大學有中國語言文學系,外國語言文學系。西方學者——英國的特里·伊格爾頓認為,“有過各式各樣定義文學的嘗試。例如,你可以將其定義為虛構(fiction)意義上的‘想象性’(imaginative)寫作——一種并非在字面意義上追求真實的寫作。但是只要稍微想一想人們通常用文學這一標題所概括的東西,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定義是行不通的?!盵2]把文學當作“客觀的”、描述性的范疇是不行的,把文學說成只是人們隨心所欲地想要稱為所謂的文學的東西也是不行的。從這點看來,文學既有其客觀存在的物理性,也有其意識層面的表現(xiàn)形式,是二者的結合。這就很像我們今天所處的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疊加世界。
因此,借用物理學的表達方式,可能更能接近于文學的本質,以及能夠表現(xiàn)和表達文學本身。超弦理論認為世界是有十個維度,并因此出現(xiàn)了多重宇宙的可能性。一部經典的文學作品,就像一個存在于文本和思維中的宇宙,它同樣富有多重維度的解讀意義。《紅樓夢》便是如此,每個讀者從不同的角度來說,均能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可以從多角度、多線索、多維度去解釋。有的人看到了愛情,有的人看到香艷,有的人看到封建社會的覆滅,有的人看到了盛極而衰的人生喜悲,有的人看到了美食……多種多樣,多重解讀,便形成了蔚為壯觀的“紅學”。
通過比較物理學與文學,對照“超弦”理論,若我們將每一個文字,當作是一個“弦”的話,那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因為“弦”的“振動”,也就是不同的排列組合方式,巧妙的貼合運用,而形成了形形色色的文學宇宙。從文學的發(fā)展來看,雅文學,俗文學,嚴肅化寫作,娛樂化寫作,先鋒派,意識流,類型化等等,各種不同的文學類型,都是既有區(qū)別,又相互融合的。而經典文學作品,則往往能夠“雅俗共賞”,既有嚴肅的思想內涵,又極富有娛樂性,既先鋒神秘,也能夠將類型化推向極致。這樣一種“超弦”的文學,跨越了維度,超越了層級,超越了本身所定義的范疇,能夠成為一個容括性極強、難以歸納的類型,本身就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經典。
以金庸的《鹿鼎記》為例,這是一部武俠小說,又是一部反傳統(tǒng)武俠文學的作品,作家通過描述一個妓院出身的小流氓無賴韋小寶在康熙年間,四面討巧、如魚得水、步步高升的經歷,在極具驚險、搞笑、幽默、懸疑的江湖冒險過程中,將當時的社會百態(tài)、朝野狀況、歷史史實,有機地結合在一起,諷刺并鞭笞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韋小寶這樣一個只會溜須拍馬的小混混,竟然差點被黃宗羲、顧炎武等文豪思想家勸進為皇帝,可謂既可笑又可悲。凡此種種,使這部作品成為了多個維度上的經典之作。位列二十世紀百年百部文學經典之中。首先,我們從娛樂維度上來說,它是武俠小說里最具娛樂性的作品之一,從韋小寶初入江湖,到最后娶了七個老婆,歸隱江湖,小說情節(jié)無一不驚險重重,又搞笑連連。通俗小說所能給讀者的愉悅感,從里面完全能夠獲得。但從嚴肅性維度來看,這部作品又比所有的娛樂化作品,甚至許多嚴肅文學作品,更嚴肅,更深刻。它所思考的問題是,在清王朝那種官場制度下,要獲得成功,只有像韋小寶這樣,依靠巧舌如簧、欺上瞞下、貪腐成性,方能走上人生巔峰。他的武功很低,但他能騙,能蒙,能把白的說成黑的,他的地位,他的如花似玉的老婆們,幾乎都是通過這個路子所得。這種種手段,并非天生,而是他從小生長的環(huán)境所造成的。他出生于妓院,母親又是一個生意不好的妓女,他從小要在老鴇、龜公、妓女堆里摸爬滾打,才能生存下去。他有自己的生存哲學,并將之付諸于江湖,付諸于朝廷,居然大獲成功,實在是諷刺至極,又真實至極。而他那位武功蓋世的英雄師傅陳近南,最后卻慘遭小人殺害。那些口口聲聲要“反清復明”的江湖豪杰,則互相傾軋,爭權奪利,遠不如他們要反的清廷之主康熙為老百姓著想。從這里面來看,其嚴肅與深刻性,比起種種自稱格調高雅的“雅”文學,不知要高明多少倍了。從文字的維度上來看,小說中所使用的語言,古樸典雅,有古典文學的精髓,又白話大眾,連小學生都能看得懂,而且耐讀性很強,可以一讀再讀,剛開始覺得比較古樸,再讀又覺得如絲綢般綿滑,并無廢話,這是一種極為高明的語言。從知識性的維度來看,里面涉及到了種種清朝的歷史知識,“明史”案,擒鰲拜,吳三桂起兵,收復臺灣,遠征俄羅斯……全都是歷史上發(fā)生過的真實事件,以至于連與俄羅斯簽訂“尼布楚條約”中的那“一豎兩點”,都解釋到韋小寶頭上。金庸以對歷史細節(jié)的把握,豐富的想象力,高超的文學技巧,將我們帶入了一個多重維度的武俠世界之中。這部作品的多維度性,可稱于文學的“超弦”。
劉慈欣的《三體》系列是科幻文學史上的集大成之作,他已經使用“超弦”文學的概念,來分散使用新奇的創(chuàng)意、極致的書寫與反轉、具有好奇心的童話性指向等方法方式,來構建自己的文學世界?!度w》系列中,劉慈欣基本上每隔幾頁,都會有獨創(chuàng)的科幻創(chuàng)意呈現(xiàn),層出不窮,連綿不絕。在整個三部曲中,使用了超過上百個科幻創(chuàng)意點,給熱愛科幻的讀者們一次次科幻想象力的狂歡,這也是他用物理學知識加上幻想,來營造文學魅力的體現(xiàn)。正如喜歡武俠的讀者,常常被武功招式、江湖恩怨情仇所吸引,喜歡言情的讀者癡迷于想象中的愛情,熱衷科幻的讀者,不僅為外星人、星際戰(zhàn)艦、時間機器這些東西吸引,更需要的是在新的科技創(chuàng)新、新的科學規(guī)律中,看到更新鮮更有趣更深入的科幻創(chuàng)意點,由此激發(fā)大腦的思考,這也是閱讀科幻作品最大的樂趣。《三體》里的“硬核”科學幻想,像連成串的珍珠、鉆石,最后布滿了整個夜空,成為了閃爍著超級思想光芒的科幻繁星,讓讀者們一次次地折服、思索、仰望。在科幻創(chuàng)意的基礎上,劉慈欣進行了在扎實堅深的科學基礎之上的真實可信的文學描述,使用分鏡頭式的描述方式來講述故事。這種分鏡頭式,將回憶、現(xiàn)實,以及虛擬游戲結合在一起,完成規(guī)模宏大的結構,在很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中也屢見不鮮。比如喬治·馬丁的《冰與火之歌》,在不同的角色視角中來回切換,將故事情節(jié)推動下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從不同的角度中,展現(xiàn)故事的發(fā)展與結局,又從中凸顯出不同人物的不同命運。而丹·布朗的《達芬奇密碼》、古龍的懸疑式武俠、邁克爾·克萊頓的高科技驚險小說等作品,同樣也是如此,通過文字鏡頭的視角切換,層層剝筍地揭開重重謎團,直至結尾讓人恍然大悟。但劉慈欣的每一次切換,幾乎都伴隨著新鮮的科幻創(chuàng)意,可見其更加高明之處?!度w》第一部中,他不但在空間尺度上進行了切換,也在時間尺度上進行了切換,由此進行了雙重的懸念構建,并將人類當作了一個整體,書寫了一部全人類的史詩。故事一開始,兩位男主角科學家汪淼和警察史強,都遇到了自己生命中難以解開也難以承受的謎題。隨著調查的深入,一樁樁歷史的懸案、現(xiàn)實的謎題,都開始抽絲剝繭般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而由此產生的科幻創(chuàng)意也紛至沓來,從將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引起的神秘事件,到將太陽作為電磁波信號放大器,向全宇宙進行人類聲音的廣播,再到利用《三體》游戲,從歷史的、科學的層面上,來表現(xiàn)和結構出三體世界的真實情況,劉慈欣用如椽巨筆,描繪出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畫面。書中的三體人在恒紀元中飛速發(fā)展,在亂紀元中脫水和艱難生存,盡管作家沒有詳細去描述三體人的樣貌和外表,但我們可以得知它們是一種堅韌的生物,會脫水成干燥的纖維狀態(tài),在嚴酷的歲月中等待水分的到來,再次進入生命歷程,這有點像是地球生物水熊蟲,能在輻射、脫水的情況下保持生命定格,等情況合適時,又重新“復活”。更為令人驚異和恐懼的是,三體人的科技發(fā)展狀況,已經達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它們能夠將微觀粒子———質子,從高維度降低到低維度,并由此展開,進行智能化的電路蝕刻,將質子通過量子糾纏的“超距”作用,變成潛伏在地球上,干擾地球人進行高能粒子加速以探索微觀世界的“幽靈”和監(jiān)視者——“智子”,由此來鎖死地球的“科學”。而三體科學家進行質子二維展開的過程,本身也成為了科幻文學中的最具想象色彩的場面:當一顆質子被降維過度,而變?yōu)橐痪S之時,它盡管只有微不足道的質量,卻是一根無限延長的直線,極細,極長,在重力的作用下崩斷、碎裂,成為不斷如雨絲般落地的一維質子碎線。這些科學上的設定和場面,嚴格按照了物理規(guī)律來進行表述和想象,令人禁不住對三體科學家的創(chuàng)造“智子”的過程充滿遐想。故事情節(jié)也在這種一波三折中,逐漸推進,所不同的是,這里的推進方式是屬于科學的、創(chuàng)造的,有一種推理小說的峰回路轉之感。三體人對于質子的第二次實驗降維,則將其降成了三維,導致天空中布滿了各種不同的幾何圖形,更可怕的是,這些幾何圖形內部,蘊含著一個生命世界,而這些生命更組成了巨大的三體人狀的眼睛,居高臨下地懸空俯瞰三體世界,這種異類生命更感應到三體人的威脅狀態(tài),便利用凸透鏡原理,想集束陽光摧毀三體世界,好在三體人及時用核彈將它們摧毀了。到了第三次實驗,三體人總算將質子二維化展開,并包裹住整個三體星,在上面進行電路蝕刻,最終再增維回11維,成功研發(fā)出了“智子”,并形成陣列。后來,智子在地球上橫行無忌,可以在人的視網膜上,快速打印出數(shù)據(jù),造成許多人類科學家的自殺和死亡。在小說中,還虛構了一個《三體》游戲,但這虛構里卻代表了三體世界的真實。科學家汪淼一次次在《三體》游戲中探尋真相,而這個游戲表面粗糙,內部卻蘊含著三體世界的真相。劉慈欣在里面將人列計算機、巨型鐘擺、三日凌空、三日連珠等等現(xiàn)象描述得切實可信,又把人類歷史上的科學家,從東方的墨子,到西方的牛頓、馮·諾依曼、哥白尼、伽利略等等,與曾經的最高統(tǒng)治者秦始皇、周文王、教皇等等加入其中,構建成了地球人能理解的三體史詩,因而更顯功力。在奪得這些三體相關信息的過程中,劉慈欣也將汪淼的專業(yè)———納米“飛刃”派上了軍事用場,虛構了“古箏行動”,用納米絲網,將藏著三體秘密信息的伊文斯的“審判日號”快速切割成碎片,船上的人來不及摧毀信息,就身首異處,而船上硬盤中的資料得以保存,人類得知了三體人的資料,開始想辦法應對。這些重重疊加的科幻創(chuàng)意,使故事情節(jié)飽含張力,令科幻迷目瞪口呆,同時為此深深著迷,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下去。
綜上所述,金庸和劉慈欣,以文字為振動,各自建立了武俠和科幻的不一樣的想象世界。超弦文學,便是借用了物理學上超弦的概念來告訴大家,文學的多維性,指可以從各種方面去理解和體會一部經典作品,最終如全息宇宙一樣,能夠真正領悟整部作品。無論是鄉(xiāng)土文學也好,城市文學也好,無論是在三維世界的文藝也好,又或者是二次元也罷,要寫出一部富有創(chuàng)意,能夠雅俗共賞,既得到最廣泛的讀者歡迎,又能讓評論家、文學家感知其獨創(chuàng)與美好的,一定是多重維度的“超弦文學”。這要求我們在寫作時,也得運用多重維度的方法和能力去創(chuàng)作,一要有自己富有審美性的文學語言和創(chuàng)作技巧,二要有科學性與知識性,以及細節(jié)紋理的真實性,三要有能夠撩動讀者內心,抓住讀者眼球,富有吸引力和沖擊力的情節(jié)。
在目前文學創(chuàng)作中,無論是鄉(xiāng)土、城市、歷史、現(xiàn)實、幻想的各門各派中,均可能遇到某種瓶頸,寫來寫去,無非都是村里那些事,身邊那些事,歷史也被解構得支離破碎,現(xiàn)實題材成了鏡頭的描摹,純粹的幻想則沒有支點。這個時候,科幻文學的異軍突起,不但大大拓寬了人的想象力,更讓文學的目光更進一步,從人、身邊、城市、地球,擴張到整個宇宙,甚至是多重宇宙,故事情節(jié)的多樣性,寫法上的獨特性,語言文字的創(chuàng)新性,都有了進一步的拓展。這是未來的文學發(fā)展方向,也是新人類文學的新的突破口,未來的“超弦文學”。
注釋:
[1]參見【美】斯蒂芬·韋伯,《看不見的世界——碰撞的宇宙,膜,弦及其他》,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7年版;【美】B·格林,《宇宙的琴弦》,李泳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年版。
[2]【英】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