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彥斌
古謂技藝高超者為“良工”,如《墨子·尚賢中》:“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制也,必藉良工?!睎|漢開國功臣馬援的長兄曾鼓勵他說,“良工不示人以樸,且從所好”(《后漢書·馬援傳》)。清代大儒顧炎武則以之比喻負責任者不肯將自認為粗糙的東西隨意拿給人看,“歲月既久,漸成卷帙,而不敢錄以示人。語曰:‘良工不示人以璞?!瘧]以未成之作,誤天下學者”。(《譎觚》)
本人治學向不敢自以為“良工”,但總要不時地把所獲未必成熟的一些一得之見著述成篇、成書,是為非“良工”亦需“示人以璞”,亦即俗語所謂“丑媳婦見公婆”是也。學無止境,學力有限,自認一向很用功,卻長進總不盡如人意,或謂天資不足。數(shù)十年面世的數(shù)十部著作,大都如此。這部中國鏢行史,仍然如此這般。這篇自序所展示的本人20多年來對中國鏢行史的求索研究軌跡,正是如此寫照。在歷經(jīng)20多年銖積寸累的持續(xù)跟蹤研究之后,最近又連續(xù)做了兩度修訂,盡管是可以概括出幾項創(chuàng)獲,但自感還是不盡如人意,在意識到似乎一時有點兒力不從心的感覺后,權且繼續(xù)“示人以璞”。
一部中國鏢行史,在浩瀚、深厚的中國社會史、文化史中,勘謂一粟。雖然非常微觀,但是,不應或缺,自有其存在的意義和特定的專門史位置。所以,非常期望這部非“良工”之“璞”能成為后續(xù)研究者的一塊有一定參考價值的基石,于愿足矣。
推敲一下,這部小書題之曰《中國鏢行史》,似乎更為簡明切題。但是,作為修訂版,還是一仍其舊吧。
從最初進入讀書和學術研究開始,我就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一個選題做完了、發(fā)表了,一部書寫完了、出版了,仍然會持之以恒地關注、跟蹤與其相關的研究動態(tài)、相關的文獻資料信息,借以反思或深入探索。這個過程,是在為修訂舊作和接續(xù)的研究做必要的準備。同樣,手頭一些醞釀許久甚至是還未動筆寫作,或是已經(jīng)著手撰寫的未完成的書稿,大都是如此長期跟蹤性思索、積累而來。
就本人有限的所見所聞,近二十年來,先后有數(shù)種鏢行題材專門著作和數(shù)十篇專論、專題文章,以及影視等文學作品問世,既反映著社會對這一事物的關注,也為本次的修訂提供了較大的借鑒與參考空間。
不過,這并非說,本人以往發(fā)表的文章,出版的著作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有的,由于適逢某種機緣,甚至是“急就章”,且暫補缺,展示出來,接受方家和讀者的檢驗,再伺機謀求修訂完善。這部小書,從《中國鏢行》到《中國鏢行:中國保安業(yè)史略》,到這次的修訂版,均屬于如此過程。這次修訂過后,仍然期望還有繼續(xù)修訂的機會。
追求真理與新知,是人類永恒的美好愿景。莊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歷史的經(jīng)驗和常識告訴人們,盡管可以非常勤勉刻苦不畏艱辛,具有恒心大志的定力,但是囿于人生短暫,時間精力的有限,欲求讀書與學術追求的窮盡,不啻為“天方夜譚”。追求學術的窮盡,唯鍥而不舍孜孜以求而已,永在路上,永遠處于進行時,是歷代相承的事業(yè)。因而說,期望本次修訂,能夠成為中國鏢行史研究的又一個新的接力點,新一階鋪路石。
這個修訂版付梓在即,有些話要說給讀者。本序首要必說的話,是作個修訂說明。本次修訂,在篇幅上,增加近半,是“增訂”。更重要的是“修訂”方面。本次的“修訂”,除改正一些舛訛之外,主要做了五件事?;蜓灾?,是《中國鏢行:中國保安業(yè)史略》修訂版的五項創(chuàng)獲。
一
第一,通過重新梳理、論證,進一步闡釋和廓清了中國傳統(tǒng)保安業(yè)鏢行發(fā)生發(fā)展的五百年行業(yè)史軌跡。
修訂版某頁有個頁下注特別說明,本書所謂的“鏢行”是涵蓋的具體的“鏢局”在內的保鏢行業(yè)的概稱,泛指行業(yè)整體。
中國傳統(tǒng)保安業(yè),發(fā)端于明,繁盛于清,存在于明清兩代,清末民初沒落消亡,時間段都屬于冷兵器時代為主體的武力時代。關于中國鏢行的起源或說發(fā)端,這是個眾說紛紜的公案。其突出的爭議焦點,在于是否發(fā)端于明季的問題。本次修訂中梳理了一下,目前至少有七種說法。其一,鏢行源自明代“打行”說;其二,濫觴于“標兵”說;其三,濫觴于明代護衛(wèi)標布說;其四,標行始見于《金瓶梅》說;其五,發(fā)端于清代“票號”說;其六,發(fā)端于明末清初“反清復明”革命說;其七,發(fā)端于清代“神拳”張黑五說。我所做出的結論是,明季形成的護衛(wèi)行業(yè)市場催生了鏢行,清代得以繁盛發(fā)展。這一點,進一步坐實了本書出版關于鏢行發(fā)端于明季的主張。
在此基礎上,特別增加了一個《“保鏢”與“保標”語源辨析》專題,試圖借鑒社會學、民俗語言學方法,針對“標客”“鏢師”參差不一混用貫穿明清數(shù)百年鏢行史,通過辨析語源探析其變異和轉換的相應社會文化史背景,闡釋現(xiàn)代漢語所作規(guī)范的理據(jù)。同時,特別修訂了多年前草就的《中國鏢行史歌訣》:
標車標船走標布,
標行立業(yè)在明朝。
金瓶市井西門慶,
諸般產(chǎn)業(yè)外加標。
龍舟競渡離弦箭,
飛槳破浪奪錦標。
俠骨武德顯身手,
保標護衛(wèi)豈靠鏢。
御辱揚威花刀李,
行俠尚義王五刀。
會友智擒黑老宋,
劫匪難敵夫妻鏢。
江湖老合皆兄弟,
鏢號聲遠鏢旗飄。
與時共進新天地,
陸海空中逞英豪。
第二,進一步爬梳闡釋了明清兩代鏢行行業(yè)狀況及其特點。
接續(xù)上面話題,這也是明代的“標兵”受雇護衛(wèi)軍餉或巨商大賈重貲的活動,以及布商雇傭武力護衛(wèi)販運標布,護衛(wèi)成為特定的市場,進而成為一種護衛(wèi)職事行業(yè)。形成于明代的中國鏢行,伴隨清代票號護運業(yè)務和其他人身財產(chǎn)安全護衛(wèi)之需,形成了以押運錢財貨物為主兼事人身安全護衛(wèi)或看家護院的社會化、商業(yè)性保安機構——鏢局而發(fā)達一時。
第三,通過考證,解析了中國傳統(tǒng)保安業(yè)史上的幾個現(xiàn)象或公案。諸如武俠小說中的鏢行“鎮(zhèn)遠鏢局”,慈禧率“兩宮西狩”出逃獲得光裕鏢局接待、保護逸聞公案。
鏢行的鏢局、鏢師作為冷兵器時代的一種職業(yè),在武俠小說中幾乎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構成要素。比如宮白羽、王度廬、金庸以及古龍的多部鏢師題材長篇武俠小說,之所以選擇鏢局和鏢師作為小說主要形象,顯然,主要在于以鏢行武士在受雇護衛(wèi)人財物的過程中,多有不畏兇險、忠于職守、懲惡揚善事跡,是構織引人入勝的神秘、曲折的驚險故事的優(yōu)選素材,鏢局、鏢師與現(xiàn)實存在真假難辨。其中的“鎮(zhèn)遠鏢局”,猶如《紅樓夢》所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我寫道,中國歷史上,有十幾個以“鎮(zhèn)遠”為名的地方。黔東南古鎮(zhèn)鎮(zhèn)遠歷史上曾有鏢局或即名“鎮(zhèn)遠鏢局”,古代曾以“鎮(zhèn)遠”為名的山海關如今仍存在名為“鎮(zhèn)遠鏢局”的舊址。據(jù)認為,北京近郊古北水鎮(zhèn)司馬臺長城腳下清末曾有一個“震遠鏢局”的所在,但非“鎮(zhèn)遠鏢局”,現(xiàn)已辟為旅游景觀?!罢稹迸c“鎮(zhèn)”雖有一字之別,均潛涵了威震四方的意蘊。據(jù)介紹,沈陽還有個當代武術家劉寶瑞開辦的“振遠鏢局”,相傳他曾是營口“鎮(zhèn)遠鏢局”的鏢師。
至于慈禧率“兩宮西狩”出逃獲得光裕鏢局接待、保護逸聞公案,本書通過發(fā)掘爬梳和辨析十幾種記述和散見的史料,提出足可以構建出一個基本屬于“閉環(huán)”式的史料證據(jù)鏈,可以用來佐證“光裕鏢局”當時的存在及其與“貫市村”的關系,以及“兩宮西狩”途經(jīng)貫市村并受到村民和光裕鏢局東家接待、保護這個基本史實。同時指出,這一行為所展現(xiàn)的,在國難當頭無求回報而傾其所有接待“國君”的忠肝義膽,其實質在于對江山社稷的忠誠,是愛國愛家之舉。
第四,突出關注了鏢行的屬性和官府的鏢行管理,盡管可資利用的歷史文獻有限,所用篇幅不多,但因其并非游離于官方制度之外,不可忽略。
關于保鏢與保安的本質,民初出版的《中國民事習慣大全·鏢期·熱河赤峰縣習慣》認為是一種“保險”,“商家往口里購辦貨物,其款項交鏢局解送,擔任保險”。《營口風物志》記述,“鏢局是一種中國古老的保險形式,主要從事運輸保險,19世紀中葉在營口較為活躍”,亦然。究其實,僅是套用現(xiàn)代“保險”概念對傳統(tǒng)保安業(yè)鏢行功能的一種解讀?,F(xiàn)代“保險”是安排分攤意外事故損失的一種保障性經(jīng)濟活動和制度。盡管同樣含有穩(wěn)妥保障安全的意思,但是未能凸顯鏢行以武技實現(xiàn)以契約關系為前提護衛(wèi)人財物安全的本質。
我認為,其本質是護衛(wèi)人財物安全,并由此而生成社會化的服務業(yè)“鏢局”及其職業(yè)。其核心詞,是“護衛(wèi)”。就其護衛(wèi)人財物安全這一本質而言,保鏢與保安的行為、活動古已有之,只是未如明清時期成為一種社會化的服務業(yè)“鏢局”及其職業(yè)。只要是人類社會的“叢林法則”“適者生存”生存條件存在,自衛(wèi)與尋求自我保護的護衛(wèi)行為、活動就必然存在。那么,可以說,只要是社會有所需求,這種行為、活動乃至社會化的服務業(yè)“鏢局”及其職業(yè)必然存在,或是以各類流變的形式存在并發(fā)揮其固有的功能。
官府的鏢行管理,一向少有法律法規(guī)。鏢行的鏢師,多屬俠勇之士,人員參差不齊,雖然鏢師崇尚武士的“武德”,講究所謂“江湖規(guī)矩”,亦不過僅僅是一種“道德約束”而已。因而,走鏢過程往往會發(fā)生“俠以武犯禁”的失德情況。關于官府的鏢行管理,可以說可資利用的歷史文獻十分有限。從晚明崇禎年間山東劉源清上書奏請朝廷“募保標之兵”以救急的奏折,到《山西布政使嚴瑞龍為請嚴禁保鏢胡作非為事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典藏的巡警部檔案存北京外城巡警總廳專門制定《管理鏢局槍支規(guī)則》,以及業(yè)內外有關人士的回憶,乃至一些著名鏢局博物館展示的清代鏢局執(zhí)照,文獻稀少,但仍可以說明,作為一個客觀存在并運營中的特種行業(yè),鏢局同樣被納入政府的管理視野,也要像其他工商諸行那樣向官府備案、獲準、請領執(zhí)照以及納稅。歷史證明,脫離政府制度許可范圍的任何職事行業(yè)均難以生存和發(fā)展。鏢行自不例外。
第五,增輯了數(shù)種珍稀文獻加入附錄。
無論宏觀還是微觀的歷史闡述寫作,史料是第一要素?;蜓灾?,無扎實可據(jù)的史料,不成其史。具有豐富的史料,是述史論史最基本的前提。在中國歷史上,僅存明清兩代的鏢行歷史短暫,而且位居諸行百業(yè)之末,制度層面管理關注有限,極少能進入歷代官方檔案。即或是業(yè)內種種規(guī)范和隱語行話的傳承擴布,大都是以口耳相傳為主。即如臺灣歷史學家王爾敏先生在《從社會生態(tài)看清代民間鏢局》一文開篇所言,“撰寫此題有幾分冒險,蓋鏢局材料缺略殊甚,直是無所憑準”;“清代之鏢局,應為一種社會行業(yè),人群職工。固自隨世勢而有盛衰。但不期然于現(xiàn)今數(shù)十年間,沉淪湮滅,無甚遺存,無可供觀覽參閱之物。至流傳文字之一鱗半爪,不足以追摹原狀于萬一。又有何等資料憑借,以供言談之引據(jù)”。誠哉斯言,卻并非盡然。至少,從拙著《中國鏢行》《中國鏢行:中國保安業(yè)史略》的出版證明,盡管文獻資料匱乏,還是可以發(fā)掘到一定規(guī)模使之成為專門史篇。經(jīng)本人發(fā)掘、收藏并整理的《江湖走鏢隱語行話譜》《清代鏢行江湖隱語行話秘典》,則顯得非常珍稀寶貴。世人所知鏢行,大多是明清兩季各地民間傳說故事和武俠小說的演繹。在此前提下,研究中國鏢行,顯然很是艱辛不易。因而,發(fā)掘整理有限的各類文獻,必須鑒別史料文獻,進而區(qū)別為可信并可作為佐證者,和僅僅視為輔證者,或供一般參考者,主觀上在闡述時需要有所體現(xiàn)。正因如此,對于有些重要的論述和史料,本書在盡可能地詳為引錄的同時,也加大了附錄文獻的篇幅。目的在于述史論史的同時,可以為讀者擴大一些實證性的了解,也為有興趣深入進行本專題研究的方家,提供一些專題文獻。
輯存的這些珍稀專題文獻,無論署名或是佚名,均是原編者、作者或整理傳布者的勞績。梁任公有言:“夫學術者,天下之公器也?!闭\哉斯言,史料,亦應成為學者共享之器。輯存的本身,是對其作品被視為學術研究“公器”的一種特別肯定與嘉許,本人和讀者自當向他們的勞績表示禮敬。本書的初版,作為附錄,包括首次揭示了本人發(fā)掘整理的《江湖走鏢隱語行話譜》;這次的增訂版,附錄本人發(fā)掘收藏和整理的《清代鏢行江湖隱語行話秘典》,亦屬首次揭載。
此外,在卷首和正文,增添了60余幅圖片,可以作為正文以圖證史的參考。
二
關于本書前后版次的故事。
事實上,這個話題是有關本書版次的一次檢討。
這部小書,自1996年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初版到今,已經(jīng)25年了,也就是說,過去了四分之一世紀。如果從遼寧古籍出版社1994年9月作為“江湖內幕叢書”一種的出版算起,還要早兩年。嚴謹點兒說,現(xiàn)在的這個修訂版,應當算是第三版。
1994年的初稿,是為當時策劃主編叢書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某學者所約,不意突發(fā)變故,再經(jīng)時任《中國文化報》編輯的某女士轉為聯(lián)系并決定連同所約多種書稿,一并交由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改為“中華本土文化叢書”陸續(xù)出版。本人的《中國民間秘密語》一書,出版于1992年。然而,經(jīng)我推薦列入這套叢書的陳山的《中國武俠文化》于1992年出版之后,仍不見本人先已交稿的這部鏢行史出版。此間,正好遼寧古籍出版社向我組稿,并決定以“江湖內幕叢書”為名出版一套我的個人文集式的叢書。實在說,盡管以此為文集叢書的名稱感到不盡如人意,但能一次性推出個人文集,不失為很令人心儀的事情。出版社看重的是發(fā)行量,無可非議也。再說,本人的研究選題,諸如當時業(yè)已出版的乞丐史、典當史、秘密語等,均與“江湖文化”密切關聯(lián)。經(jīng)簡單的考量和友人相勸,遂同意了出版社的決定。于是乎,包括先后已經(jīng)出版過的《中國乞丐》(1990年)、《中國隱語》(1990年)、《中國典當》(1993年)三種書,連同尚未出版的《中國鏢行》和《中國招幌》(2000年增訂版題為《中國招幌與招徠市聲:傳統(tǒng)廣告藝術史略》)合計五種,無論是否出版過,一律改為四個字的書名以求整齊劃一,一并以“江湖內幕叢書”為題作為個人文集出版了。
1995年,《社會科學輯刊》的“遼海書鏡”欄目發(fā)表評論說,遼寧古籍出版社獨具慧眼,推出了一套由曲彥斌先生撰著的“江湖內幕叢書”,從而將中國江湖與市井文化的科學研究有力地推進了一步,為讀者奉獻出一批非主流文化研究的優(yōu)秀學術成果。這套叢書共同的特點是,均為該領域抉隱發(fā)微的拓荒之作。這套叢書俗事探雅,抉隱發(fā)微,均屬作者近年學術研究的力作,其科學價值不只在于探究歷史,還在于切近現(xiàn)實生活,富有時代意義。其中特別介紹說,《中國鏢行》是我國首部傳統(tǒng)保安業(yè)史專著,除論述了鏢行起源、行事、鏢行與江湖社會、鏢師的俠骨與武德等史事外,還探討了當代保安業(yè)興起的有關理論問題。尤為可喜的是,作者通過考證首次提出了“鏢行”之“鏢”本當作“標”的新見解??傊@套叢書可以說是補闕的書、別致的書、頗有價值的書。事實已證明,其以獨到的視角,翔實的論述,新穎的見解,受到學術界和廣大讀者的青睞。
但就這套書的封面、版式設計和裝幀設計來講,據(jù)實言之,我很不以為然,可謂很差。據(jù)當時的社長親口對我說,曾推薦參評一個什么獎未果。我不禁啞然失笑,對他說,且不論書本身的內容質量如何,單就裝幀設計和極差的校對來講,怎么會有可能評上獎呢?實話實說,這套書,除特別必要,迄今我仍羞于主動贈人,實在拿不出手。對于從事專業(yè)學術研究未久的自己來講,僅僅算作出版過一套個人文集是了。急功近利的虛榮之舉,悔之晚矣。
隨后,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關注到了這次的出版,提出異議;但未對其中先由其出版的《中國民間秘密語》易名為《中國隱語》同樣收入了文集提出異議,強調的是本當由其如期出版的《中國鏢行:中國保安業(yè)史略》,以《中國鏢行》為題收入文集先行出版。究其實,出版社拖期未能如約按期出版,違約在先,已經(jīng)無權做出質疑了。盡管如此,兩年之后,他們還是出版了《中國鏢行:中國保安業(yè)史略》,校對、印制得很近人意。
毋庸諱言,事后自我反思,感到在簽訂出版合同的技術上,的確存在瑕疵,未事先作相關約定。只看到不少作者的個人文集、選集,通常都新著舊著一起編入,甚至也包括另行同時出版單行本的著作。老實講,當年剛剛出版了幾本書的我,哪里會慮及那么多也。經(jīng)過咨詢,長了見識。自那以后,每次再簽署出版合同,都特別注明“甲方編輯出版?zhèn)€人文集、叢書使用本書,不受本合同制約”之類字樣。
此即關于本書應當算是第三版的版次故事。對于關注書籍版本的朋友來說,算作是本書版次的一個花絮吧。
三
在對本書選題持之以恒地關注,跟蹤與其相關的研究動態(tài)、相關的文獻資料信息,借以反思或深入探索的積累過程中,穿插了一個作為“語言民俗景觀博物館”中的“中華錦語(秘密語)主題博物館”的《傳統(tǒng)保安業(yè)的軟武器:江湖隱語》的專題展陳設計。
這個設計即以前期的研究成果《中國鏢行:中國保安業(yè)史略》作為主體素材文本,意在將多年學術研究轉化為博物館的專題展陳,以另一種形式給觀眾提供一種專題知識。
設計之初,我聯(lián)想到了20世紀末多年研究“游民文化”卓有成績的王學泰先生,曾在一篇題為《“老新黨”齊如山》(《讀書》1997年第7期)文章中,談及《中國鏢行》。文章說:
有一次在電視臺談電視的作用,我說歷史故事片,特別是歷史文化片是有個傳播歷史知識的任務的,而且應該傳播正確的歷史知識,不能像過去的戲劇和通俗小說,所傳播的大多是錯誤的歷史知識。如最近有幾部電視劇、電影涉及京師鏢局。他們把鏢局寫得都很正規(guī)化。就連我看到的方彪先生的《鏢行述史》和曲彥斌先生寫的《中國鏢行》也有這種傾向。實際上中國歷史上即使正當?shù)墓ど虡I(yè)的制度化程度也很低。像“鏢行”這種主要由游民靠自己的武藝和江湖上的“字號”而經(jīng)營的行業(yè),更是極不規(guī)范,就靠江湖信義行事。齊如山有篇《鏢局子史話》就說,鏢師們完全是“硬碰硬全憑字號”。顧客委托鏢行保鏢手續(xù)非常簡單,他們送去的被保護運輸?shù)你y子連收條都不開。而且商家送去的銀子往往就是用麻布包裹縫好,掛一個布條,寫明送交某處某字號收,下面書明某號托字樣。鏢行不僅不看銀子的成色,而且連秤都不過。包裹也不加封。如果鏢行私自打開換入假銀,也無證據(jù)。這里不是靠制度而是完全靠信譽。齊先生說這些年來也沒有聽說用假銀子訛詐鏢局子的事情;也沒有鏢局子偷換銀子的事情。這就是江湖上最高道德——信義所決定的。像這類的記載是很多的。
當年,看到文章所說像“最近有幾部電視劇、電影涉及京師鏢局”那樣,“把鏢局寫得都很正規(guī)化”“就連我看到的方彪先生的《鏢行述史》和曲彥斌先生寫的《中國鏢行》也有這種傾向”,感到是對拙著的誤讀。愚以為,大眾娛樂性影視、通俗文學等作品,反復把鏢局鏢師題材納入視野,反映出這是一個令世人很感興趣的話題,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如此這般,學術界則有責任為之提供平實而切合事物本原的史實與評述。因而,在著手進行這個專題展陳設計時特別注意這一點,注意規(guī)避“不能像過去的戲劇和通俗小說”和那“幾部電視劇、電影涉及京師鏢局”那樣,“傳播的大多是錯誤的歷史知識”。王學泰先生所言,亦不失為有益的提示。
文章所言——像“鏢行”這種主要由游民靠自己的武藝和江湖上的“字號”而經(jīng)營的行業(yè),更是極不規(guī)范,就靠江湖信義行事——感到有一定道理,但不盡然。即如前面談過,鏢師從業(yè)者的素質成分參差不齊,所崇尚武士的“武德”和所謂“江湖規(guī)矩”,不過是一種“道德約束”而已,走鏢過程發(fā)生“俠以武犯禁”的失德情況悉數(shù)自然。不過,并非普遍這樣、經(jīng)常如此,否則,職事和行業(yè)難以為繼,也就難以支撐明清數(shù)百年的運營和存在了。這也是,借此所應補充闡明的事實。
文章言及的方彪先生的《鏢行述史》,也讓我想起當時讀到白化文先生為之所寫序言(隨后以《鏢行興衰的信史》為題刊于2005年2月12日《北京日報·理論周刊》),談到“此書可能空前絕后——以前的人沒有寫過,以后的人寫不出來”,“本書中說,鏢行最早創(chuàng)建于清代康熙末年,到20世紀20年代結束。這就使我們知道了,有些武俠小說中所寫明代的鏢行,是犯了時代錯誤的。本書中說,鏢師與強盜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鏢行絕不容許強盜改行作鏢師。而許多武俠小說中,強盜因受鏢師感化等因由而當了鏢師的事是有的”。有鑒于文章因循是書的觀點,認為“有些武俠小說中所寫明代的鏢行,是犯了時代錯誤的”的失當言論,記得我曾為此專門與白先生通了個電話,進行討論,還特意贈寄了一部拙著小書。
兩件花絮似的小事,令人真切地感到,追求史實不易,客觀平實地傳播史實亦不易,讓世人接受史實同樣不易也?!秱鹘y(tǒng)保安業(yè)的軟武器:江湖隱語》的專題展陳設計過程,尤其令我注意在苦心經(jīng)營另辟蹊徑的這個知識窗口,力求準確、清晰地給人以相關的專題知識。
在撰寫《傳統(tǒng)保安業(yè)的軟武器:江湖隱語》專題展陳設計的待定稿之際,著手這個修訂版的寫作,又是別有收獲,感受到了兩者的互動與相助相長。專題展陳設計猶如一次修訂書稿之前的備課,修訂書稿的過程則是對設計稿的審訂與調整,獲益匪淺。寫入展陳設計初稿中的一些新發(fā)現(xiàn)、新思考,為修訂版預先提供了必要的思路和啟示;《中國鏢行:中國保安業(yè)史略》修訂版的五項創(chuàng)獲,更為專題展陳設計提供了增刪修訂的學術根據(jù)與相關內容。兩者視角各異的互動與相助相長,讓人獲益良多。
一篇修訂版自序,本愿給讀者更多的相關信息。根本是一個期望,修訂版繼續(xù)懇請讀者和方家的指正,以期再次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