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清
宋朝出現(xiàn)了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政治思潮和政治局面。宋朝君臣關(guān)于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有很多言論。但是,很多學(xué)者卻將熙寧四年(1071年)三月,樞密使文彥博(1006—1097)在與宋神宗(1067—1085年在位)的對話中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1]5370,作為宋朝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代表性的典型表述。如暨南大學(xué)教授張其凡(1949—2016)認為:“這就是宋代關(guān)于‘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一場著名對話。”[2]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榮譽講座教授余英時(1930—2021)認為: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是“在皇帝面前,公然說士大夫與皇帝同治天下,而皇帝也視為當(dāng)然”[3]222。日本學(xué)習(xí)院大學(xué)研究員王瑞來認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這句話不僅充滿了一代士大夫的自豪與自信,也等于提醒君主,我們是這個政權(quán)的合作者。它反映了一種新型的君臣關(guān)系,也清楚地表明了宋代政治的特征?!保?]169-198北京大學(xué)教授鄧小南認為“文彥博此語是指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研究者通常的理解”?!霸诒彼沃衅趯V苹蕶?quán)的歷史條件下,文彥博‘與士大夫治天下’的說法,并不意味著君臣‘共有天下’,不是對國家權(quán)力利益共同平等的分享,而是君臣‘共治天下’。”[5]416浙江大學(xué)教授何忠禮也認為:對于宋朝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我們還需尋找更加確切的根據(jù)。這就是熙寧四年三月某日,文彥博與神宗的一番對話”[6]??梢?,一般研究者包括前面所提到的張其凡、余英時、鄧小南、何忠禮等著名學(xué)者,都認為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是指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甚至認為宋朝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之說即始于此。實際上,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與宋朝君臣所說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不相同的。
熙寧四年三月戊子(三日),宋神宗召見中書門下和樞密院二府的大臣,討論更張法制事宜。宋神宗與樞密使文彥博、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王安石(1021—1086)、樞密副使吳充(1021—1080)等大臣之間有一場著名的對話。李燾(1115—1184)《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一載:
熙寧四年(1071年)三月戊子(三日),上巳假,上召二府對資政殿,出陜西轉(zhuǎn)運使奏慶州軍亂示之,上深以用兵為憂。
文彥博曰:“朝廷施為,務(wù)合人心,以靜重為先。凡事當(dāng)兼采眾論,不宜有所偏聽。陛下即位以來,勵精求治,而人情未安,蓋更張之過也。祖宗以來法制,未必皆不可行,但有廢墜不舉之處耳。”
上曰:“三代圣王之法,固亦有弊,國家承平百年,安得不小有更張?”
王安石曰:“朝廷但求民害者去之,有何不可?萬事頹墮如西晉之風(fēng),茲益亂也?!?/p>
吳充曰:“朝廷舉事,每欲便民,而州縣奉行之吏多不能體陛下意,或成勞擾。至于救敝,亦宜以漸?!鄙项h之。
……
彥博又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p>
上曰:“更張法制,于士大夫誠多不悅,然于百姓何所不便?”
彥博曰:“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上曰:“士大夫豈盡以更張為非,亦自有以為當(dāng)更張者。”
安石曰:“法制具在,則財用宜足,中國宜強。今皆不然,未可謂之法制具在也?!?/p>
彥博曰:“務(wù)要人推行爾?!?/p>
安石曰:“若務(wù)要人推行,則須搜舉材者,而糾罷軟偷惰,不奉法令之人除去之。
如此,則人心豈能無不悅?”
這場對話是一場關(guān)于“更張法制”推行新法的爭論。這場爭論主要圍繞如下三個問題進行:
第一,要不要“更張法制”?宋神宗與王安石、吳充認為應(yīng)該“更張”,文彥博則認為“人情未安,蓋更張之過”,“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
第二,“更張法制”對誰有利?應(yīng)該代表誰的利益?王安石認為對“民”有利,說:“朝廷但求民害者去之,有何不可?”吳充說:朝廷變法是為了“便民”,州縣官吏奉行不當(dāng),或許造成“勞擾”。宋神宗表示同意。文彥博認為更張法制利于“民”而不利于“士大夫”,說:“不須更張以失人心?!?/p>
宋神宗問:更張法制對于士大夫誠然多有不悅,但對于百姓有什么不便利?文彥博則回答說:天子是替(為,wèi)士大夫治理天下,不是替(為,wèi)百姓治理天下。士大夫“不悅”,即是失了士大夫的人心。宋神宗回答:士大夫并不是都認為更張法制是不當(dāng)?shù)?,也有認為應(yīng)當(dāng)更張的。即變法也是為士大夫治理天下,不能說盡失士大夫之心。
第三,“祖宗法制”是否“具在”?王安石反駁文彥博說:如果“法制具在”,財用應(yīng)該充足,國家應(yīng)該強大,現(xiàn)在都不是這樣,所以不能說“法制具在”。文彥博辯解說:財用是否充足,國家是否強大,關(guān)鍵在于必須要人推行。王安石反駁說:必須要人推行,就要選拔人才,糾正“罷軟偷惰”,除去“不奉法令之人”,這樣,人心怎么能沒有“不悅”呢?
由此可見,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其原意為:(天子)是替(為,wèi)士大夫治理天下,而不是替(為,wèi)百姓治理天下。而不能理解為:(天子)是與士大夫共同治理天下,而不是與百姓共同治理天下。
為什么說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原意為:“(天子)是替(為,wèi)士大夫治理天下”,而并非“(天子)是與士大夫共同治理天下”呢?
第一,從文字學(xué)上說,其一,“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中的“為(wéi)”字,應(yīng)釋義為“是”。據(jù)《王力古漢語字典》,“為(wéi)”有五項釋義:①做、造作,引申為變成、成為,又引申為叫作、當(dāng)做,又引申為算作;②略等于“是”;③介詞,被;④連詞,如果;⑤句末語氣詞,表疑問、表感嘆。其第二項釋義為“略等于‘是’”。并舉例說:《孟子·公孫丑上》“爾為爾,我為我”。據(jù)《漢語大詞典》,“為(wéi)”有三十四項釋義,主要釋義與《王力古漢語字典》略同。其第二十三項釋義為“是”。并舉例說:漢劉向《說苑·辨物》“其在鳥則雄為陽,雌為陰”。前蜀毛文錫《醉花間》詞“風(fēng)搖玉佩清,今夕為何夕”。清蒲松齡《聊齋志異·青鳳》“叟指婦云:‘此為老荊。’”據(jù)此,在“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中,“為(wéi)”字應(yīng)釋義為“是”。
另外,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的“為(wéi)與”二字,與他下面所說“非與百姓治天下”的“非(fēi)與”二字,是對應(yīng)的?!胺牵╢ēi)”,據(jù)《王力古漢語字典》,有三項釋義:①過失、錯誤;②責(zé)難、詆毀;③不是。又為不,又為無。其第三項釋義為:“不是。又為不,又為無?!辈⑴e例說:《論語·憲問》“子貢問:‘管仲非仁者與?’”據(jù)《漢語大詞典》,有十八項釋義,主要釋義與《王力古漢語字典》略同。其第六項釋義亦為:“不,不是?!辈⑴e例說:《易經(jīng)·坤卦》“非一朝一夕之故”??梢姡膹┎┧f“非與百姓治天下”中的“非”字,應(yīng)釋義為“不是”。既然如此,那么與“非”對應(yīng)的“為與士大夫治天下”的“為(wéi)”字,則應(yīng)釋義為“是”。
還有,在文彥博的文集中,也有將“為(wéi)”字釋義為“是”和將“非”字釋義為“不是”的。如《文潞公集》卷一四《奏乞主帥便行軍令后奏》云:“孫武、穰苴皆為名將?!逼渲械摹盀椤弊郑瘁屃x為“是”。又如《文潞公集》卷二一《論臺官言西府事》云:“漏泄上語,此非人臣所可為?!?其中的“非”字,即釋義為“不是”。
由《王力古漢語字典》《漢語大詞典》、文彥博在與宋神宗對話中將“為與”與“非與”對應(yīng)及文彥博文集中也有將“為(wéi)”釋義為“是”與將“非”釋義為“不是”的,可以判定“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中的“為(wéi)”字,應(yīng)釋義為“是”。
其二,“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中的“與(yǔ)”字,應(yīng)釋義為“替,為(wèi)”。據(jù)《王力古漢語字典》,“與(yǔ)”有七項釋義:①給予、授予;②幫助、援助;③同類、同盟者;④跟隨、親附;⑤介詞,替,為(wèi);⑥連詞,偕、和;⑦連詞,與其。其第五項釋義為:“介詞,替,為(wèi)。”并舉例說:《史記·陳涉世家》“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據(jù)《漢語大詞典》,“與(yǔ)”有二十五項釋義,主要釋義與《王力古漢語字典》略同。其第二十二項釋義亦為“介詞,替”。并舉例說:《孟子·離婁上》“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毒┍就ㄋ仔≌f·西山一窟鬼》“在吳洪家里興妖,并駝獻嶺上為怪的,都與我捉來”!據(jù)此,“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中的“與(yǔ)”字,應(yīng)釋義為“替,為(wèi)”。
其三,“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中的“治(zhì)”字,應(yīng)該釋義為“治理,統(tǒng)治”,其中沒有“共同治理”的涵義。據(jù)《王力古漢語字典》,“治(zhì)”有三項釋義:①治理、管理;②治理得好、太平;引申為處理其他事情,有懲處、醫(yī)治、研究等意義;③治所。其第一項釋義為“治理,管理”。并舉例說:《史記·夏本紀》“堯求能治水者”。在這里根本沒有“共同治理”的涵義。據(jù)《漢語大詞典》,“治(zhì)”有二十五項釋義,主要釋義與《王力古漢語字典》略同。其第一項釋義亦為“治理,統(tǒng)治”。并舉例說:《易·系辭下》“上古結(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在這里也根本沒有“共同治理”的涵義。據(jù)此,在“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中,“治(zhì)”字應(yīng)當(dāng)釋義為“治理,統(tǒng)治”,根本沒有“共同治理”的涵義。
綜上所述,從文字學(xué)上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應(yīng)釋義為:(天子)是替(為,wèi)士大夫治理天下;而不能解釋為:(天子)是與士大夫共同治理天下。
第二,從對話內(nèi)容上說,這是一場關(guān)于更張法制與士大夫和百姓利益的爭論,涉及天子、士大夫、百姓(即“君、臣、民”或曰“君、官、民”)三種人,爭論的焦點是天子與士大夫、百姓的關(guān)系。王安石認為朝廷更張法制是“求民害者去之”,吳充認為是“便民”,宋神宗認為更張法制對百姓沒有什么“不便”,士大夫雖然“誠多不悅”,但并非“盡以更張為非”,也有認為應(yīng)當(dāng)“更張”的,所以應(yīng)該“更張法制”。文彥博則認為朝廷更張法制損害了士大夫的利益,使士大夫“不悅”,失了士大夫的“人心”,“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
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是在反駁宋神宗上邊所說“更張法制,于士大夫誠多不悅,然于百姓何所不便”的話。在宋神宗和王安石看來,更張法制是在為百姓和士大夫治理天下,有些新法雖然損害了一些士大夫的利益,引起他們的“不悅”,但對百姓沒有什么“不便”;文彥博則認為天子是代表士大夫的利益、替士大夫治理天下,而不是代表百姓的利益、替百姓治理天下。所以他所說的“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其原意為:“(天子)是替(為,wèi)士大夫治理天下,而不是替(為,wèi)百姓治理天下?!?/p>
由宋入元的史學(xué)家馬端臨(約1254—1323),在《文獻通考》中記載了宋神宗與文彥博這一爭論,并加了一段按語?!段墨I通考》卷一二《職役考》一載:
(熙寧)四年,上召二府對資政殿。……文彥博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鄙显唬骸案鼜埛ㄖ疲谑看蠓蛘\多不悅,然于百姓何所不便?”彥博曰:“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p>
按:潞公此論失之。蓋介甫之行新法,其意勇于任怨而不為毀譽所動。然役法之行,坊郭、品官之家盡令輸錢,坊場、酒稅之入盡歸助役,故士夫、豪右不能無怨,而實則農(nóng)民之利。此神宗所以有“于百姓何所不便”之說。而潞公此語與東坡所謂“凋敝太甚,廚傳蕭然”云者,皆介甫所指以為流俗干譽不足恤者。是豈足以繩其偏而救其弊乎?[7]347-348
馬端臨認為文彥博(封潞國公)的話是錯誤的。新法(如免役法)的推行確實損害了士大夫的一些利益,所以他們“不能無怨”,而對百姓(農(nóng)民)則是有利的。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與蘇軾所說“凋敝太甚,廚傳蕭然”之類的話,都是“流俗干譽”之言,是“不足恤”的。由此可知,馬端臨也認為: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的原意不是天子“同”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是天子“替(為,wèi)”士大夫治理天下。
第三,余英時認為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即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其實是對文彥博原意的誤解。余英時在《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一書中,對宋朝士大夫的政治文化,如“以天下為己任”、士大夫與天子“同治天下”等,做了精辟論述,但對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的解釋,卻有失偏頗。他為了論證文彥博的“為與士大夫治天下”是指皇帝與士大夫“同治天下”,首先將“士大夫”與“百姓”兩個名詞的涵義做了解釋,他認為:“宋代‘士大夫’由科舉取得治天下的資格,但從社會背景說他們則來自‘百姓’中的各階層?!薄耙虼宋覀儾荒苷`將神宗口中的‘士大夫’和‘百姓’看作兩個對立的階級。”[3]221這一說法恐怕有混淆概念之嫌。誠然,“士大夫”是來自“百姓”的各階層(士、農(nóng)、工、商四“民”)的。但是,他們一旦通過科舉從“百姓”(士、農(nóng)、工、商四“民”)中脫穎而出,成為“取得治天下的資格”的“士大夫”(官),就不再是“百姓”了。這在宋神宗和王安石看來,“士大夫”和“百姓”雖然不是完全“對立”的,但也是有著不同利益的社會群體,上述馬端臨的按語也認為“士夫(‘士大夫’)、豪右”和“農(nóng)民”(“百姓”)的利益是不同的;而在文彥博看來,“士大夫”和“百姓”則就成了“官”和“民”這樣“兩個對立的階級”了,所以他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即皇帝應(yīng)該是“替士大夫治理天下”,而不是“替百姓治理天下”。
余英時通過對“士大夫”和“百姓”兩個名詞的解釋,進而說明文彥博“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一語的歷史意義“在皇帝面前,公然說士大夫與皇帝同治天下”,“這正是宋代的一大特色”[3]222。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是宋代的一大特色固然不錯,但是,余英時認為文彥博“為與士大夫治天下”是指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并認為程頤(1033—1107)的天子與士大夫“同治天下”一語可以為上引文彥博的話“作注”。這一解釋實際上是曲解了文彥博“為與士大夫治天下”的原意。
總之,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的原意為:“(天子)是替(為,wèi)士大夫治理天下”,這與范仲淹等所說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涵義是大不相同的。
既然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并非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那么宋朝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之說是從何而來的呢?《漢書》卷八九《循吏傳》云:
及至孝宣,由仄陋而登至尊,興于閭閻,知民事之艱難。自霍光薨后,始躬萬機,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已下各奉職而進。及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zhì)其言,有名實不相應(yīng),必知其所以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以為太守,吏民之本也?!识兄卫硇?,輒以璽書勉厲,增秩賜金,或爵至關(guān)內(nèi)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漢世良吏,于是為盛,稱中興焉。
漢宣帝(公元前74年—公元前49年在位)所說“與我共此者”之“此”,即指“政平訟理”,亦即指“治天下”,也可以說是“與我共治天下者”?!稌x書》卷六九《劉隗傳附劉波傳》所載東晉孝武帝朝的冀州刺史劉波上疏中,即直接寫作:“昔漢宣有云:‘與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
魏晉南北朝時,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則始見于曹操(155—220)的《求賢令》。《三國志》卷一《魏書一·武帝紀第一》載:
(建安)十五年(210年)春,下令曰:“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裉煜碌脽o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p>
“共治天下”一詞因避唐高宗李治(649—683年在位)名諱,后亦作“共理天下”。如唐王方慶(?—702)《魏鄭公諫錄》卷三《對為政之要務(wù)全其本》云:
太宗與貴臣宴于丹霄殿,謂群臣曰:“為政之要,務(wù)全其本。若中國不靜,遠夷雖至,亦何所益?朕與公輩共理天下,今中夏乂安,四方靜肅,并由公等咸盡忠誠、共康庶績之所致耳。朕實喜之。”
在宋朝之前,關(guān)于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議論尚不太多,至宋朝,君臣關(guān)于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議論則大為增加。如宋太祖(960—976年在位)曾說:“國家設(shè)科取士,本欲求賢,以共治天下?!雹儆秩缬何醵辏?85年)十二月,宋太宗(976—997年在位)曾對宰相李昉(925—996)等說:“中書、樞密,朝廷政事所出,治亂根本系焉。且天下廣大,卿等與朕共理,當(dāng)各竭公忠,以副任用?!保?]600淳化三年(992年)三月,科舉取士,宋太宗又對宰相說:“天下至廣,藉群材共治之。今歲登第者,又千余人,皆朕所選擇,此等但能自檢,清美得替而歸,則馴致亨衢,未易測也?!保?]735
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龍圖閣待制張知白(?—1028)上言:
《漢史》載宣帝為明盛之主,美其任人責(zé)成,知王道之根本,常曰:“與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斯言也,傳示不朽,后之人孰不稱頌哉?。?]1774
張知白的上言明確說明,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之說,來自《漢書》所載漢宣帝所說“與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而且說明,漢宣帝關(guān)于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話一直流傳下來,后人無不稱頌。
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五月,河中府(治今山西永濟西)通判范仲淹(989—1052)在《上時相議制舉書》中說:“后世圣人開學(xué)校,設(shè)科等,率賢俊以趨之,各使盡其心,就其器,將以共理于天下?!保?]239慶歷三年(1043年)九月,參知政事范仲淹在《答手詔條陳十事》中又說:“臣聞先王建侯,以共理天下。今之刺史、縣令,即古之諸侯,一方舒慘,百姓休戚,實系其人。故歷代盛明之時,必重此任?!保?]531
皇祐四年(1052年)正月,知諫院包拯(999—1062)上《請選用提轉(zhuǎn)長吏官》疏云:
昔漢宣帝曰:“與我共理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蓋刺史、縣令,耳目接于民事,政令所出,慘舒攸系。[9]210
包拯的上疏也說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說源自漢宣帝。
上述從漢宣帝、曹操、唐太宗到宋太祖、宋太宗,從東晉的劉波、唐朝的王方慶到宋真宗朝的張知白、仁宗朝的范仲淹和包拯,其關(guān)于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言論,均早于熙寧四年宋神宗與文彥博等大臣那場著名的對話。由此可知,宋朝君臣關(guān)于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之說,應(yīng)當(dāng)追溯至漢宣帝所說:“與我共此(按‘此’即‘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東晉孝武帝朝的冀州刺史劉波、北宋真宗朝的龍圖閣待制張知白、仁宗朝的知諫院包拯都是這樣認為的。而在皇帝,則始于宋太祖所說:“國家設(shè)科取士,本欲求賢,以共治天下?!雹俸退翁谒f:“中書、樞密,朝廷政事所出,治亂根本系焉。且天下廣大,卿等與朕共理,當(dāng)各竭公忠,以副任用?!保?]600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說源于漢宣帝,這應(yīng)該是宋朝君臣的共識。
另外,在熙寧四年(1071年)三月宋神宗與文彥博等大臣那場著名對話之后,直至清朝末年,也沒有人引用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來談?wù)撌看蠓蚺c天子“共治天下”。認為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是指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只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
上述所有種種,都充分說明:文彥博所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的原意為:“(天子)是替(為,wèi)士大夫治理天下”。這與宋朝君臣所說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涵義是大不相同的。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說源于漢宣帝所說:“與我共此(按‘此’即‘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
注釋
①樓鑰:《攻媿集》卷三六《敕賜進士及第陳亮承事郎簽書建康軍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四部叢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