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宇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韋莊《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若從性別視角來看,這首《菩薩蠻》背后有一雙蠢蠢欲動的男性眼睛。詞的意境中,比水墨點染的街景更引人注目的,是似月佳人露出的皓腕。這也許是古代街頭,一個有禮數(shù)的男性對女性窺視的極限,凝聚和承托了男性對偶遇、愛情和身體的幻想。
俞勝的《逃離》也以這種情感開篇,從哈爾濱到烏蘇里江出差的李松,看到了江邊烤魚館服務(wù)員婉婉“黃綢無袖襯衫”里“纖巧秀美、玉一樣閃著溫潤光澤的手臂”,浮想聯(lián)翩。李松已有家室,但發(fā)現(xiàn)婉婉遇人不淑就想“英雄救美”,帶著她私奔。婉婉憧憬哈爾濱的新生活,也覺得從大城市來公干的李松身上,有整天只知道混日子的丈夫不具備的光環(huán),一場違背倫理道德、說走就走的浪漫愛情即將開始。
這樣的情節(jié)并不新鮮,新鮮之處在于作者玩味的態(tài)度。令人飄飄然的幻想正面,是一張偽裝成浪漫或正義的面具,其背后,則是冰冷的現(xiàn)實計算。
李松這個形象既庸常又深刻。庸常在于這種人現(xiàn)實中俯拾皆是,上班路上的堵車流中、下班后的擁擠飯館里到處都是李松們的影子。他們辛苦工作,偶爾打點小算盤,但絕不是作奸犯科、違法亂紀之輩。深刻則在于這種人身上的順從、規(guī)矩未必是本性,而是變了形的叛逆與邪惡,一旦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再有一點邪風鬼火助長,人骨子里固有的東西就會燃燒起來。
你以為我想金屋藏嬌?錯了。我那是路見不平一聲吼,我是不想看見一朵花過早地凋零。
有意思的是,像李松這種人只要摘下一副面具,就要尋另一副戴上,只有中間那短暫的一瞬,暴露出虛偽和糊涂。
李松的身份定位,大致是大城市里中小企業(yè)的中層干部。在出差談成了生意之后,借著酒勁,他面對小飯館里落魄但美貌的服務(wù)員,儼然是一副英雄看美人的架勢,自信滿滿。但實質(zhì)上,他也不過是商業(yè)利益交換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公司的一枚棋子,成功的幻覺、地位的優(yōu)勢不過是狐假虎威的結(jié)果,騙人騙己。
婉婉被他的花言巧語打動了,在老板娘的撮合下,一口一個哥地叫著,幻想未來的生活。這個形象也同樣集膚淺和深刻于一身。膚淺在于她外表光鮮,心智和見識卻一塌糊涂。也許她有著傍大款的想法,但她能接觸到的也不過是李松這種雙面人,花言巧語不過是想做無本的買賣。深刻則在于,即便是膚淺的人,性格也是豐富和立體的。李松最終也沒能得手,婉婉的膚淺進一步諷刺了李松的想入非非和自命不凡。
婉婉在丈夫?qū)ψ约毫髀墩媲闀r,說出了有人要帶自己離開。原來她看似背叛的行為仍然留有底線,只是為了能刺激一下丈夫,讓他用心過日子。這個瞬間對李松有些殘忍,對讀者來說則顯得滑稽。女人的崇拜和欣賞都是裝出來的,說到底,婉婉貪圖的不過是虛幻的人脈和財富,如果李松的這些東西是假的,女人對他的感情自然也是假的。
《逃離》后半段,作者安排了特別有戲劇性的一幕。李松呼朋喚友到烤魚館聚餐,酒局上每個人都豪氣干云,借著酒蓋臉胡吹大氣。
原來他們都有這么強大的人脈,他們一個個簡直都是一番天地的王,天底下就沒有他們辦不成的事。
天底下最令人痛快的場景中,必有吹牛酒鬼被打臉的瞬間。婉婉的丈夫赤裸著兩條文龍畫虎的胳膊找上門來,剛才還呼風喚雨的人全部啞火。作者的這篇小說名為《逃離》,與愛麗絲·門羅小說的中文譯本同名,但到了最后,“逃離”的不是女人,而是夸夸其談卻無從兌現(xiàn),害怕麻煩又表里不一的男人。
李松不告而別,這一場美麗的邂逅無疾而終。俞勝的《逃離》,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構(gòu)建了美人落難、英雄搭救的老套故事,寫出了現(xiàn)代都市人心里見不得人的小心思。每個人都盼望浪漫的邂逅點綴生活,期待美好的未來能降臨到自己的生命中,但現(xiàn)實卻是:男人說大話辦小事,外表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盜女娼,敢做不敢當;女人則假意逢迎,猶豫不決,舍不得安穩(wěn)日子,又心知自己的美貌是本錢,期待著過河拆橋、卸磨殺驢;老板娘說媒拉纖、牽線搭橋,所有的仗義、豪氣,無非是為了招攬生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盤算,又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最終一切在沒真正開始之前就已經(jīng)結(jié)束。整篇小說給人的感覺,像是涼水澆到了一盆本就燒得不旺的炭火上——虛情假意縱然美好,但我們早已告別了談情說愛的年代,《逃離》終究是個讓人血冷的故事,而世態(tài)炎涼本就是生活的真相。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