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宗平和蘇亞枯坐在沙發(fā)上,各自刷手機,半天不說一句話,二人自覺不自覺地盡可能相距遠一點,誰都不愿干涉誰。
宗平和蘇亞都五十六歲。年紀不算大,心態(tài)老。身體不算差,言語枯。語言枯,不是因為刷手機,是吵多了、吵煩了、吵夠了、吵傷了,不想再吵了。
夫妻倆過日子,怎么能不說話呢?到了非說不可、不說不行的地步,彼此才勉強張口說上那么一句半句的。比如宗平要去菜市場買菜,就問蘇亞,今天買什么菜?蘇亞反問,是你去買菜還是我去買菜?宗平說,我不是問你想吃什么菜嗎?蘇亞說,我跟你過日子三四十年了,你連我喜歡吃什么菜都不知道?要是擱過去,他倆會因這么一點小事而吵起來。現(xiàn)在呢?宗平會說,我問你買什么菜,是想買你喜歡吃的菜,我的一片好心你當作驢肝肺了?蘇亞會說,你連我喜歡吃什么菜都不知道,可見你對我從來就沒有上心過?,F(xiàn)在漸漸老了,不想吵架了,也吵不動了,宗平咕咚地咽下一口唾沫,出門去菜市場。蘇亞留在家里再嘮叨,只能自個兒嘮叨給自個兒聽。
上午,蘇亞拖地、洗衣,忙一忙家務活,宗平看一看閑書,寫一寫閑章。大半晌午的時候,宗平把菜洗好、切好,再把米飯煮上,就停下手。這么些年宗平?jīng)]學會燒菜,不是宗平不燒菜,是宗平燒菜不好吃,蘇亞不讓燒。這一點卻成為宗平是個懶男人、笨男人的污點與證據(jù)。蘇亞說,你不是一個懶男人,你不燒菜?你不是一個笨男人,你燒不好菜?
吃罷飯,洗罷碗,宗平要做的頭等大事是睡午覺。蘇亞也睡午覺,只是跟宗平不是一個時間段。宗平下午兩點鐘起床,蘇亞下午兩點鐘上床。這倒不是蘇亞有意跟宗平勢不兩立對著干,是閨女高中三年逼迫她養(yǎng)成的午睡習慣,想改改不了。閨女上高中,蘇亞每天中午都是看著閨女睡午覺,按點喊醒閨女,不能有半點差錯。喊早,閨女睡不好;喊遲,閨女要遲到。閨女午覺醒來去上學,宗平午覺醒來去上班,蘇亞才松口氣,趕緊睡午覺。
下午,宗平還是看閑書、寫閑章。蘇亞一覺睡到四點多,骨碌一下爬起來,收拾一番頭臉去商場。蘇亞每天下午都要去一趟商場,就算什么東西都不買,照樣要去那里逛一逛。蘇亞走出家門,宗平也走出家門。宗平不去逛商場,是去遛彎子。離家不遠是望湖公園,公園里有一個人工湖,沿湖路邊栽水柳,風一吹,柳條柔軟地往行人頭臉上撫摸。公園里有四季不一的花草樹木,宗平一邊轉(zhuǎn)圈子一邊看花草樹木。公園里有年歲不同的人,宗平一邊轉(zhuǎn)圈子一邊看他們,從來不跟別人搭腔說話。宗平來這里需要呼吸自由的空氣,需要追求自在的時光??此募撅L景沒有負擔,看人沒有負擔,跟別人搭腔說話,就有負擔了,就不自在了。宗平覺得這一時段過得最輕松、最快樂。去年搬家到葛大店,蘇亞來過望湖公園,來兩回不來了。不來的原因是蘇亞不喜歡轉(zhuǎn)圈子。宗平說,轉(zhuǎn)圈子好。蘇亞說,轉(zhuǎn)圈子有什么好?宗平反問,轉(zhuǎn)圈子有什么不好?蘇亞說,像一群放風的精神病人。蘇亞逛商場,是世俗的閑逛,是有目的的閑逛。面對商場里琳瑯滿目、成千上萬種商品,蘇亞喜歡挨個兒去比較,滿意了,動心了,覺得物有所值了,才買下來。
晚上宗平不讀閑書、不寫閑章,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陪蘇亞看電視,或是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陪蘇亞刷手機??措娨曌谄娇醋谄降奶K亞看蘇亞的,宗平陪不陪蘇亞都一樣。刷屏也是宗平刷宗平的蘇亞刷蘇亞的,宗平陪不陪蘇亞還是都一樣。兩者的不同點在于,電視是看同一個頻道,手機是各刷各的。二者的共同點是不管是看電視或刷手機,他倆都是半天不說一句話。
宗平不說話,二人相對著枯坐。蘇亞不說話,二人相對著沉寂。蘇亞不說話,是不想說話。宗平不說話,卻想跟蘇亞說說話。宗平想跟蘇亞說說話,就沒話找話說。宗平問蘇亞,你可記得我倆第一次拌嘴是哪一年?蘇亞斜眼瞥一下宗平說,神經(jīng),你這是沒話找話說。宗平說,你記性比我強,我怎么想都想不起來了。蘇亞轉(zhuǎn)過臉說,我不想跟你搭腔,不想跟你吵嘴。宗平說,有一次我倆拌嘴,你要離家出走,你提著那個包,閨女不讓你提走,這件事你不會不記得吧?蘇亞說,閨女小時候?qū)ξ夷菢幼?,都是你教的。宗平說,難道你不記得,那是一個黑包,黑包上印一架白色的飛機?閨女說那是我爸爸的飛機,媽媽不能拿走。蘇亞淺淺一笑??礃幼犹K亞記起了這件事。蘇亞說,那一次我離家出走,是準備跟你離婚的,要是那一次我真的走掉就好了。宗平說,你放寬心,我倆離不了婚。你想想呀,我倆就像鍋鏟與鍋,誰都離不開誰,捆綁在一塊過日子,整天就是吵吵吵。
宗平和蘇亞早些年年輕、火氣旺、精力足,三天兩頭吵一架。早上在家沒吵夠,晚上回家接著吵。雞毛蒜皮、零零碎碎、家中瑣事、工作瑣事,爭吵的原因事后想都想不起來了。
蘇亞問他,那你覺得吵架有意思嗎?宗平說,沒意思。蘇亞說,沒意思,你還跟我吵?宗平說,怎么是我跟你吵?明明是你跟我吵嘛。蘇亞說,你說,上一次吵架的原因在我身上嗎?宗平問,那你說是什么原因?蘇亞想一想,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蘇亞說,前天晚上剩一碗米飯,你忘記擱冰箱里,第二天就餿了,我說你兩句,你就不高興了。宗平說,前天晚上我不在家,是你收的飯菜,怎么賴到我頭上了?一碗米飯被你偷偷倒掉,你不說這件事,我都不知道呢。蘇亞說,那就是前天中午你們單位來人,胡新部長沒喊你吃飯,你回家后生氣地說這件事,我勸說你兩句,你更不高興了。宗平說,我記得是你回家說你的同事郭巧珍,你說郭巧珍這個女人狗眼看人低,我說你兩句,你跟我吵起來了。蘇亞說,呀呀呀,你不說這事我都忘記了,你說天底下哪有自家男人不幫自家女人說話的?莫不是你跟郭巧珍有一腿?宗平說,你說這話可得有真憑實據(jù),不要胡說八道。蘇亞說,你說我要什么真憑實據(jù)?你心都偏向郭巧珍身上了,這不是真憑實據(jù)是什么?宗平說,停停停,我問你我倆上一次吵架的原因,你怎么就扯到郭巧珍身上了?蘇亞問,是你扯的還是我扯的?宗平說,我跟你說不清。蘇亞說,就我跟你能說清。
說著說著,宗平和蘇亞爭吵起來,像兩只斗紅眼的公雞。
蘇亞說,我現(xiàn)在記性差,就是跟你吵架吵的,再吵我就癡呆了。宗平說,癡呆好,癡呆你就不跟我吵架了。蘇亞說,我不跟你吵架,跟王八蛋吵架去。宗平說,就算我是王八蛋,你癡呆了也不知道我是王八蛋。蘇亞說,我媽有老年癡呆癥,纏著我爸一步都不離,我們家她唯一認識的人就是我爸。宗平警覺地問,你說這話什么意思?蘇亞說,都說癡呆癥有遺傳,你再跟我吵架,我就癡呆地纏死你,就這個意思。
又過十年,宗平問蘇亞,你覺得吵架有意思嗎?蘇亞說,沒意思。宗平說,沒意思,那你還跟我吵架?蘇亞說,跟你這種男人過日子,吵架沒意思,不吵架更是沒意思。宗平問,你說這話什么意思?蘇亞說,你不覺得你是一個極其乏味的男人嗎?宗平說,我怎么乏味啦?蘇亞說,你每天只知道看書、寫東西,你說哪一個女人跟你這樣的男人過日子能受得了?宗平說,那我明天帶你一起下館子。蘇亞說,我巴不得呢。宗平說,我后天帶你一起去唱卡拉OK。蘇亞說,你真要能這樣子,我跟你過日子就不覺得這么沉悶乏味了。蘇亞伸手指一指自己的臉又指一指自己的頭說,你看我現(xiàn)在這張臉,跟一個老太婆差不多,你看我剛到四十歲,頭上的白發(fā)就好多。
宗平平常不喝酒,偶而和同事在酒桌上喝半兩白酒,兩條腿就虛軟走不動路。宗平平常不去歌舞廳,偶爾和同事去唱一次卡拉OK,待不上半個小時就心煩意亂地想離開。蘇亞說,你不能喝酒干嗎還去酒場?你心煩嘈雜干嗎還去歌舞廳?宗平說,喝酒是喝酒嗎?卡拉OK是卡拉OK嗎?蘇亞問,喝酒不是喝酒那是什么?卡拉OK不是卡拉OK那是什么?宗平說,是地位是面子是人緣。
這一年,宗平跟蘇亞結婚十四年。結婚十四年本身倒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特別之處在于他倆今年都是四十歲。暑假的一天,閨女去了大姨家,宗平就去花店買回一束玫瑰花。這是宗平第一次買花。蘇亞自然也是第一次收花。蘇亞疑惑地問,哪來的玫瑰花?宗平說,我買的。蘇亞接著問,你買花干什么?宗平說,今天是我倆的結婚紀念日,我送你一束玫瑰花不是應該的嗎?蘇亞依舊不相信,問,莫不是哪位情人送你的,你又轉(zhuǎn)手送給我?宗平說,你看你怎么說話的,我就不能浪漫一回嗎?蘇亞說,我來問一問你,花是從哪家花店買的,這一束玫瑰花多少錢。宗平精心經(jīng)營的一份浪漫氣氛,一瞬間消失殆盡了。
晚上,宗平帶蘇亞去吃飯。宗平問,今晚我倆去哪里吃飯?蘇亞說,去紅茶坊呀!宗平說,閨女不在家,我倆換一個地方,不一定要吃煲仔飯。蘇亞說,我喜歡吃那里的煲仔飯。宗平說,那我倆還是去紅茶坊。近兩年,宗平一家人要是下館子一般都是來這里吃煲仔飯。吃煲仔飯是因為閨女。閨女上初中,聽同學說紅茶坊的煲仔飯好吃,就纏著宗平和蘇亞帶她來一趟。閨女要吃煲仔飯的理由很多:期中考試成績不錯,要獎賞,獎品就是吃煲仔飯;快期末考試了,要鼓勵,鼓勵的辦法還是吃煲仔飯。宗平一家子人要兩個菜、一份湯、一瓶啤酒,再加三份煲仔飯。閨女不吃菜、不喝湯,只吃一份煲仔飯就心滿意足了。
點餐的時候,宗平破例要了幾個菜,一個湯,兩份煲仔飯。蘇亞要的依舊是咸魚煲仔飯,宗平要的依舊是牛肉煲仔飯。蘇亞說,晚上點這么多菜,再一人一份煲仔飯,哪能吃得下?宗平說,吃不下就剩著。
結婚十四年,他倆單獨下館子的次數(shù)不多,掰著手指頭都能數(shù)過來。結婚紀念日請吃飯,更是開天辟地頭一回。這一頓晚飯,蘇亞吃得滿足。蘇亞回家問,一束花加上一頓飯一共花去多少錢?宗平說,你問花多少錢干什么呀?蘇亞說,今天你為我花這么多錢,我心疼。
年過五十,體力和精力都漸漸地衰退。最明顯的例證,就是宗平跟蘇亞吵架的間隔越來越長,吵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吵不動架了,吵不起架了。年輕時吵架像干家務活,勞累了,疲倦了,睡一覺就活泛過來了,現(xiàn)在吵架像生一場病,一連好多天,病懨懨的情緒低落得抬不起頭。年輕時吵架能一夜不睡覺,早上照樣去上班,現(xiàn)在吵架不能持續(xù)很長時間,中間必須暫停,必須休戰(zhàn)。
年輕時宗平跟蘇亞要是在晚上吵架,閨女在家里,怕影響孩子,就走出家門去學校的操場上吵。晚上宗平惹上蘇亞,蘇亞一不高興,就會跟宗平說,我不想在家跟你吵,要吵我倆去操場上吵。宗平說,去就去,誰怕誰?蘇亞說,誰不去誰是孬種。有一天晚上,兩口子去操場吵架,天上下起雨,蘇亞不管不顧,徑直朝學校邊門走去。宗平跟在身后喊幾聲,我要不要回家拿一把傘?蘇亞淋雨不說話。宗平只好跟上去。緊挨操場是一座三層教學樓。蘇亞不去操場,去教學樓躲雨。教學樓黑燈瞎火一片漆黑。蘇亞摸黑上樓,宗平緊緊地跟上去。樓上有兩只野貓,聽見樓梯響聲,驚慌地往下跑。野貓猛然擦身而過,蘇亞受到驚嚇,宗平上前一把抱住蘇亞。蘇亞驚魂安定,一把推開宗平,說放開我,你這個臭流氓。宗平笑嘻嘻地說,我晚上剛洗過澡,就算我是流氓,那也是一個香噴噴的流氓。
現(xiàn)在呢,閨女在外地工作不在家,宗平和蘇亞吵架,就算可著嗓門喊破天,震塌地,都影響不著孩子了。只是宗平和蘇亞再也沒有爭吵的力氣了,喊不破天,更不能震塌地。宗平和蘇亞要是在晚上吵架,一般先是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吵著吵著就挪向臥室的床上。有時候,蘇亞在宗平耳邊嘮嘮叨叨,宗平就呼呼地睡著了。宗平睡覺,蘇亞不讓他睡覺,推一推說,你睡著啦?宗平激靈一醒,狡辯說,沒睡著。蘇亞說,你沒睡著怎么會打呼嚕?宗平說,我醒著怎么會打呼嚕?蘇亞說,那我倆再到沙發(fā)上去,我不睡你也別想睡。沙發(fā)上有坐墊,蘇亞抽掉不讓宗平坐。沙發(fā)上有靠枕,蘇亞抽掉不讓宗平靠。宗平坐在沙發(fā)上硌屁股,靠在沙發(fā)上硌后背。蘇亞得意地笑一笑說,我看你還能睡著?宗平兩眼一閉照樣呼呼大睡。蘇亞大聲地喊,宗平,你就是一頭豬。
那一年,閨女被送進托兒所。孩子這么小,宗平和蘇亞舍不得。舍不得也沒辦法,雙方父母走不開,孩子丟在家里沒人帶。宗平和蘇亞在一家陶瓷廠上班,宗平在廠機關,蘇亞在廠職工醫(yī)院。早上上班,一家三口一齊出門。蘇亞有空閑就往幼兒園跑,宗平有空閑也往幼兒園跑。蘇亞跑過去抱一抱孩子,喂一喂孩子水。宗平跑過去應付差事一般,隔著門窗看一眼孩子好好的,就放下心,轉(zhuǎn)身回辦公室。
晌午,孩子留在托兒所,宗平和蘇亞回家。蘇亞忙著燒晌午飯,宗平忙著拖地干家務活。他倆都想著趕快吃罷晌午飯,空出一點時間睡午覺。自從有了孩子,他倆缺覺是一個方面,睡覺習慣被打亂是另一個方面,想不失眠都難!人失眠心里就煩躁,心里煩躁脾氣就大,脾氣一大彼此就找碴兒吵架。
蘇亞問宗平,我倆的煩惱什么時候算是個盡頭呀?宗平跟蘇亞說,孩子大一點就好了。蘇亞問宗平,你是說孩子大了,你就不跟我爭吵了?宗平跟蘇亞說,哪一次不是你跟我爭吵?怎么變成我跟你爭吵了?
宗平和蘇亞說這么一番話的時候,吵架就像一不小心沾染上的毒癮,想戒都戒不掉,想戒都不可能,就這樣伴隨他倆一輩子。
閨女上小學,宗平和蘇亞該輕松一些,少一些煩惱了吧。事實上越來越操心,越來越煩惱。小學時閨女轉(zhuǎn)過兩次學。一次是從陶瓷廠小學轉(zhuǎn)到鋼廠小學,再一次是從鋼廠小學轉(zhuǎn)到八公山區(qū)三小。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盡可能地給孩子提供一個好一點的學習環(huán)境。陶瓷廠小學是宗平和蘇亞所在的廠辦小學,閨女上學、放學來來回回自個兒走或爸爸、媽媽帶著走。鋼廠小學離家五百米遠,走出家門往南穿過一大片朱家崗菜地,再折頭往東走五六百米就能到。不需要過鐵路,不需要過馬路,上學、放學很安全。八公山區(qū)三小離家兩千多米遠,開始宗平騎一輛破舊的腳踏車接送。待閨女熟悉了學校環(huán)境和上學路線,就自個兒坐公交車上下學了。
閨女最初在校受欺負,就發(fā)生在八公山區(qū)三小。那個女同學,名叫白麗潔。這是一個從小就不學好的女孩子,在班里專門拉攏一幫同學欺負同學。閨女剛轉(zhuǎn)學過去,就被白麗潔盯上。只不過那個時候,宗平親自接送閨女,白麗潔沒有找到欺負她的機會。到了閨女自個兒上下學,白麗潔欺負她的機會便有了。白麗潔欺負她的辦法是悄悄地尾隨閨女。閨女走出學校大門就被幾個同學圍住。有同學說,我的語文書不見了,我懷疑是被你拿去了,說這話的同學跟閨女同桌。閨女說,我沒拿。同學說,你說沒拿我不信,我要看你有沒有藏在書包里。一般情況下,白麗潔不會親自動手,事先交代別人怎么做,她站在一旁看。閨女只身一人,對方人多勢眾。閨女只好把書包遞給同桌。幾個同學見狀一哄而上。書包里的書、本子、鉛筆盒,樣樣被同學瓜分掉。閨女上前索要,他們自然不會給。這個時候白麗潔開口說話了。
白麗潔說,想要回你的東西你得花錢買。閨女說,我沒錢。白麗潔說,你沒錢怎么買票上車?閨女說,我身上只有買車票的錢,要是給你們我怎么回家?白麗潔說,那我們不管,你不給錢就把你的東西扔進臭水溝。
閨女知道白麗潔的厲害。閨女心里害怕,擔心書包里的東西被扔進臭水溝,就把身上的錢掏出來,遞給白麗潔,自己邊哭邊步行回家。
白麗潔嚇唬說,這件事你跟誰都不許說,跟老師說一次我們打你一次,跟爸爸媽媽說一次我們打你一次。
從此,閨女的坐車錢不斷地被白麗潔訛去。閨女漸漸地恐懼上學、討厭讀書。上學時閨女磨磨蹭蹭地遲到,放學時閨女磨磨蹭蹭地不回家。這件事一直延續(xù)到閨女上大學,落下心理問題,宗平和蘇亞帶閨女去看心理醫(yī)生,閨女才跟他倆說出來。
一轉(zhuǎn)眼閨女上了初中,雖然離開八公山區(qū)三小,離開了白麗潔,可恐懼上學、討厭讀書的根子卻落下來。閨女數(shù)學跟不上,宗平和蘇亞花錢找老師補習;閨女英語跟不上,宗平和蘇亞花錢找老師補習。到了周末,宗平和蘇亞照樣休息不下來,想睡一次懶覺都困難。
蘇亞說,別人家的孩子是越大越省心,我們家的孩子是越大越操心。宗平說,你沒生下聰明的孩子怨不得別人。蘇亞問,孩子不聰明是我的責任嗎?宗平說,是你的地不好,你那是塊鹽堿地。蘇亞說,是你的種孬,你那是癟種子。宗平說,你看看你家兄妹幾個,誰家的孩子聰明呀?
宗平這句話算是戳在馬蜂窩上,避免不了又是一番爭吵。
蘇亞說,當初你找我的時候,我又沒捂著蓋著,你現(xiàn)在嫌棄我不聰明,你當初干什么去了?你眼瞎啦?你瞎了狗眼啦?
閨女上初中,宗平調(diào)到市文聯(lián)工作,住上了兩室一廳的房子。有一天晚上,蘇亞一推門,走進閨女房間,閨女背對著門坐著,被嚇了一大跳。閨女馬上翻臉說,媽媽,我跟你說過多少遍,進門要先敲門,你怎么記不住呢?蘇亞一張臉紅紅白白,連聲向閨女賠不是,保證下次一定先敲門。事后蘇亞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越想越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心想就算我沒敲門走進去,閨女也不至于被驚嚇成這個樣子呀?蘇亞堅信閨女坐在那里不是看課本,不是在做作業(yè),肯定在搞什么鬼名堂。相隔一個小時,蘇亞又是沒敲門走進去,閨女更慌張,受到的驚嚇更大。
蘇亞說,你把抽屜拉開給我看看。閨女不讓蘇亞看抽屜,就說,這里放著我個人的東西,你沒有權利看。
蘇亞一把拖開閨女,強行拉開抽屜,瞧見一本翻開的漫畫書。
蘇亞質(zhì)問閨女,這就是你個人的東西?你每天晚上就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蘇亞身上爆發(fā)一股子野蠻的力氣,找來一把螺絲刀,稀里嘩啦把房門卸下來。蘇亞告訴閨女,從今往后我每天晚上都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看你還敢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再一轉(zhuǎn)眼,閨女上了大學,宗平和蘇亞真的不用操心學習上的事,而是到處找人托關系開始操心閨女工作的事。閨女大學畢業(yè)剛工作,宗平和蘇亞又開始操心閨女婚姻的事。宗平和蘇亞就這么為了閨女一直操心,就像他倆一直吵一樣,永不停歇,永無休止。
蘇亞問,趕明兒閨女的孩子,你帶不帶?宗平說,不帶,我憑什么帶?蘇亞說,你現(xiàn)在嘴硬,就怕真到那一天你跑得比兔子都要快。宗平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想帶孩子你去帶,我才不管呢。蘇亞說,我去帶孩子好,省得我倆在一塊兒整天吵。
這一次,宗平和蘇亞破天荒地沒有爭吵。那是閨女結婚兩年,總算有了懷孕的消息。只是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蘇亞藏掖在心里獨自享受著,她不想立時跟宗平說。
晚上,宗平和蘇亞依舊枯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半天不說一句話。宗平不說話,蘇亞說話。蘇亞說,我倆離婚吧?宗平依舊不搭腔。蘇亞問,我跟你說,你怎么不搭理我?宗平說,你那是沒話找話說。蘇亞說,我這次跟你說的是真話,我倆在一塊兒過日子半天不說一句話,不如離婚了,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宗平說,你想離婚去找法院,干嗎找我呀?蘇亞說,我跟你離婚不找你找王八蛋?宗平說,我是宗平不是王八蛋。蘇亞說,我說你是王八蛋你就是王八蛋,你比王八蛋還要王八蛋。
今年是宗平和蘇亞結婚三十年。三十年里有二十五個年頭,蘇亞都在不斷地跟宗平提出離婚這件事。久而久之,離婚成了蘇亞的口頭禪,成了他們過日子的家常便飯,成了蘇亞不斷吵架的撒手锏。蘇亞動不動就向宗平提出離婚。年輕時他們可謂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那個時候,單位沒房改,住房的產(chǎn)權在廠里。離婚的話,閨女小,蘇亞帶,宗平提著換洗衣服就能滾出家門了。宗平想帶東西也沒有東西呀,要錢沒錢,要物沒物,只有上百本書,那是宗平一本一本從新華書店購買的。宗平想,帶走這些書又擱哪里呢?
蘇亞跟宗平鬧離婚時,寫過一紙訴狀遞交給區(qū)法院。區(qū)法院要蘇亞找單位領導簽字蓋章。蘇亞說,我找法院判離婚又不是找單位判離婚。法院說,這是離婚的程序,先由單位同意,再由法院判決。蘇亞不想按程序走,坐在法院不走。蘇亞說,法院不接我的訴狀我就死在法院里。法院打電話給蘇亞的單位,要單位領導來把蘇亞帶走。蘇亞單位領導不愿去,打電話找宗平。宗平去了,才把蘇亞接回來。蘇亞再跟宗平鬧離婚,就讓宗平寫訴狀投到法院。
宗平說,你寫訴狀要單位領導簽字蓋章,我寫訴狀就不要啦?蘇亞說,那你就找單位領導簽字蓋章。宗平說,你寫訴狀是你告我,我寫訴狀是我告你,不一樣。蘇亞說,我不管我告你還是你告我,我只想快一點跟你離婚。
宗平依照蘇亞的意思,寫好訴狀去找單位簽字蓋章。單位領導說,你先放在這里,我要跟主要領導匯報一下。單位領導跟主要領導匯報的結果,是廠工會女工部找宗平談話,了解他跟蘇亞離婚的具體緣由。女工部的人說,女職工的權益我們不保護誰保護?宗平說,是蘇亞要跟我離婚,不是我要跟蘇亞離婚。那個時候就這樣,離婚是單位的事是公眾的事。蘇亞想跟宗平離婚,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一年,他們花錢買了一套商品房,算是有了家庭共同財產(chǎn)。這個時候,夫妻離婚多出一條去區(qū)民政局協(xié)議離婚的途徑。也就是說,蘇亞和宗平離婚不一定要去法院,更不用單位簽字蓋章。這一天,蘇亞要跟宗平離婚,就專門去了一趟區(qū)民政局。區(qū)民政局要求夫妻雙方把離婚協(xié)議先擬定好。比如說家庭財產(chǎn)怎樣分割,孩子歸誰撫養(yǎng),撫養(yǎng)費按月付多少。從民政局回家,蘇亞和宗平就進入實質(zhì)性談判階段。一套房屋價值十二萬,一方住另一方就要付六萬元。蘇亞說,我?guī)ч|女租房住,你給我六萬元。宗平說,我哪有六萬元給你呀?蘇亞說,你找人去借呀。宗平說,那我只好把房屋賣掉。蘇亞說,賣不賣是你的事,我只要六萬元。
接下來談判孩子的撫養(yǎng)費。蘇亞說,你要付工資的一半。宗平問,這么多呀?蘇亞說,孩子一天一天長大,一天天的花銷就多,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說你一半工資夠不夠?宗平說,我付不起,我再娶老婆、再生孩子拿什么養(yǎng)活?蘇亞說,你還想再娶老婆、再生孩子?還想再過逍遙自在的日子?
年輕時,蘇亞跟宗平鬧離婚,閨女小不需要跟閨女說。閨女上初中,漸漸大了,蘇亞和宗平不得不跟閨女說。民政局的人問,孩子有沒有十四歲?蘇亞說,今年虛歲十五。民政局的人說,那你們回家問孩子,孩子愿意跟誰過。蘇亞和宗平回家問閨女。閨女說,我誰都不跟。蘇亞問,你誰都不跟怎么辦?閨女說,我去大姨家。蘇亞說,你大姨家在合肥,不可能。閨女說,那我去老叔家。宗平說,你老叔家在金華,更不可能。閨女說,這些年你們只顧吵架,什么時候顧上我?就算流浪街頭,我也誰都不跟。
他們?nèi)ッ裾謪f(xié)議離婚一樣不容易。蘇亞說,我看人家離婚都那么容易,咱倆離婚怎么就這么難呢?宗平說,離不掉就在一塊湊合過吧。蘇亞說,我實在跟你過夠了。宗平說,過夠了也要一天天慢慢地往下過。蘇亞說,我這一生只能吊死在你這棵樹上了?宗平說,那你去找野男人。蘇亞說,我要有野男人就好了。
又一年,宗平調(diào)到省文聯(lián),他們在合肥買了一套住房,家庭共同財產(chǎn)就有了上百萬元。閨女大學畢業(yè)工作了,蘇亞再跟宗平提出離婚,不牽扯閨女,只是離婚的難度更大了。蘇亞說,現(xiàn)在我們家有兩套住房,合肥這套住房歸我,淮南那套住房歸你。蘇亞和宗平說這么一番話時,就坐在合肥家里的客廳沙發(fā)上。宗平說,憑什么你要鴕鳥蛋,我要鵪鶉蛋?蘇亞說,我跟你這一輩子圖個啥?我不要合肥這套房等于我什么都得不到。宗平說,那我就要鵪鶉蛋,把鴕鳥蛋給你。蘇亞說,你的工資還得按月交給我一半。宗平問,你要鴕鳥蛋,還要我的一半工資,你腦子發(fā)燒燒糊涂了吧?蘇亞說,你不給我錢,我生病住院怎么辦?宗平說,你的退休金呢?蘇亞說,那么一點退休金只夠我的生活費。蘇亞五十歲退休,前幾年退休金不足兩千元。宗平說,好好好,我的工資一分錢不剩全都交給你,我天天在你家吃,天天在你家住,天天在你床上睡。蘇亞說,你是做夢娶媳婦——想得美。
年輕時,蘇亞和宗平鬧離婚,是吵架的一個部分?,F(xiàn)在呢,蘇亞和宗平鬧離婚,演變成打破沉默不語的一種生活方式。
這一天,蘇亞一聲不響地收拾一只旅行箱。宗平問,你這是去哪里?蘇亞詭秘地說,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是不想在家跟你在一塊兒。宗平說,你去哪里最起碼說一聲吧。蘇亞說,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我去一個有人說話的地方。蘇亞獨自外出旅游是頭一回,只身一人拖著行李箱走出家門,也沒跟宗平說清楚到底去哪里。
宗平趕緊給閨女打電話,問她知不知道媽媽去哪里。閨女說我媽是去青海和甘肅旅游。蘇亞是習慣節(jié)儉的人,怎么會花幾千元去旅游?宗平問閨女,是不是你給你媽報的旅游團?是不是你給你媽出的錢?閨女說,我媽整天不是打電話就是發(fā)微信說,想去看一看青海湖,想去看一看敦煌,我這樣做是被逼無奈。宗平說,你媽去哪里旅游也不跟我說一聲,最起碼你得跟我說一聲吧。閨女說,我媽不讓我跟你說,你說我能怎么辦?宗平說,我告訴你該怎么辦,你也給我報一個旅游團,我不想一個人待在家里。閨女問,你想去哪里?宗平說,你媽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閨女說,就算現(xiàn)在我給你報旅游團,也不是我媽的那個旅游團。宗平說,我干嗎要跟她一個旅游團?她玩她的,我玩我的。
四天后,宗平出發(fā)去旅游。在青海湖邊,宗平一眼就看見蘇亞叉腰作怪,與一群老男人老女人在那里拍照合影。宗平一邊招手一邊喊,蘇亞——蘇亞——
蘇亞看見宗平,就好像依舊枯坐在家里的客廳沙發(fā)上,先是身子轉(zhuǎn)過去,后是眼神轉(zhuǎn)過去。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