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凌
菏澤學院 菏 澤 274000 中 國
《鴿災》是美國當代最負盛名的印第安女作家路易絲·厄德里克的一部力作,與《圓屋》《拉羅斯》并稱為“公正三部曲”,富有濃郁的地域色彩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一經(jīng)發(fā)表便受到讀者和評論家的廣泛關注,并在2009年榮獲阿尼斯菲爾德·伍爾夫圖書獎。該小說以美國北達科他州為背景,由四個敘述者輪番講述了二十個彼此關聯(lián)的小故事,展現(xiàn)了印第安人和白人兩大族裔、奧吉布瓦人和梅蒂斯人兩大社群之間的恩恩怨怨,書寫了近百年來印第安人的發(fā)展歷史及生活全貌?!而潪摹纷猿霭嬉詠?,很多學者和評論家從文化創(chuàng)傷、身份重構、生態(tài)和后殖民等視角對其進行研究,但很少有學者從可能世界敘事的角度來分析《鴿災》中蘊含的既有關聯(lián)又相對獨立的多重可能世界。
可能世界理論最初是由十七世紀神學家和哲學家萊布尼茨(G.W.Leibniz)提出的,他認為任何推不出邏輯矛盾的事物或組合都是可能的。20世紀下半葉,可能世界理論開始被文學藝術領域所應用,為解決文學藝術虛構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關系問題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理論框架。西方文學理論家多勒澤爾(Lubomir Dolezêl)、艾柯(Umberto Eco)、帕維爾(Thomas G.Pavel)、瑞恩(Marie-Laure Ryan)等將文學虛構作品看作一種特殊的可能世界并從不同角度探討該理論在文學敘事性方面的價值,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2011年,張新軍出版了《可能世界敘事學》一書,直接提出了“可能世界敘事學”的理論,并用“世界”作為隱喻來描述可能世界敘事學的理論模型,闡釋了可能世界的三個本質特征:虛構性、敘事性和經(jīng)驗性。他描述了文本中的虛構世界與外部的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互動關系,提倡“考察敘事技巧與世界模型之間的相應變遷關系”(張新軍,2011),從“可能世界”觀念出發(fā),在“文本形式”與“經(jīng)驗歷史”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來。本文主要討論虛構性和敘事性在《鴿災》中的體現(xiàn)。
“虛構性”范疇主要討論敘事虛構與經(jīng)驗現(xiàn)實之間的界面關系。小說《鴿災》中的兇殺案借鑒了歷史上的斯派塞兇殺案。厄德里克在這個故事原型的基礎上虛構了另一起案件。Rod Circle認為“虛構作品可以被視為是對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可能世界里的真實情況的描述?!保–ircle,2003:35)厄德里克筆下的可能世界是這樣的:1911年初夏,年輕的穆夏姆和其他三個印第安人經(jīng)過普路托小鎮(zhèn)附近的一個白人農(nóng)場時,眼前的異象使他們停住了腳步:“污跡斑斑的門大敞著,煙囪沒冒煙。再走近一些,牲口棚里的奶牛突然叫起來,需要擠奶了”(厄德里克,2017:61)。他們感覺不對勁兒,正打算離開,屋內(nèi)卻傳來了嬰兒的哭啼聲。善良和同情使他們決定一探究竟,在去牲口棚的路上,他們發(fā)現(xiàn)了兩個男孩和一個男人的尸體。面前的血跡斑駁使他們膽戰(zhàn)心驚,如何安置幸存的嬰兒也不得而知:“我們連平民老百姓都不如,我們是印第安人。如果你告訴白人治安官,我們可就沒命了”(63)。由此可見,白人對印第安人的種族偏見之深,在他們的刻板印象里,印第安人狹隘無知,頑固不化。正因如此,盡管穆夏姆等人僅僅給白人治安官留張字條告知嬰兒的幸存,仍舊暴露了自己。白人篤定他們四個便是兇手,并將之處以死刑。穆夏姆因為妻子和其中一位施刑者有血緣關系才逃過一劫。
可能世界語義學認為現(xiàn)實與虛構之間是相互模仿的,而非對立的關系。因此,小說中的兇殺案與真實事件相似處甚多。第一,案發(fā)時間相近、地點背景相似。小說中的兇殺案發(fā)生于1911年的一個農(nóng)場,位于奧吉布瓦保留地邊緣的一個日漸衰落的虛構小鎮(zhèn)普路托附近,對應現(xiàn)實中1897年北達科他州威廉斯波特鎮(zhèn)。威廉斯波特鎮(zhèn)在此后也逐漸沒落,現(xiàn)已不存在。第二,小說與現(xiàn)實中的嫌疑犯都是印第安人,受害者為住在農(nóng)場的白人一家,且男主人的死狀相同,均為背部中槍。第三,印第安人在被拖去絞死前都被治安官勸阻。洛克倫農(nóng)場兇殺案中絞死印第安人的白人和斯派塞兇殺案中劫獄的白人都有法不依,實施披著“自助司法”的私刑,使私人行為闖入本來由國家機關行使的公共權力空間。第四,小說中出現(xiàn)了與現(xiàn)實事件中相重疊的人物——“圣跡”。第五,參與絞刑的白人都沒有受到法律的追究。通過對真實案件的模仿和虛構讓讀者對于白人對印第安人的私刑案件進行重新反思,在當時社會,印第安人成為“暴力,野蠻,愚昧”的代名詞,所以,參與私刑案件的白人對自己的行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種族主義意識下的嚴重歧視更加助長了白人對印第安人的侵略行徑,導致悲劇不斷上演。在崇尚民主自由的美國,作者旨在告誡人們銘記種族偏見對印第安人身心帶來的創(chuàng)傷,進而對種族這一主題進行了深刻的探討。
“敘事性”范疇是指敘事文本內(nèi)部各個可能世界之間的關系。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讀者以文本現(xiàn)實世界為中心,圍繞現(xiàn)實世界的被視為虛擬世界。虛擬世界包括人物的私人世界,因此不同的故事場景和不同的敘述者構成了一個個的可能世界。這就要求我們既要將全書視為一個整體,又要充分重視一個個可能世界,而且要把每個可能世界本身看作一個自足的整體,注意他的相對獨立性,因為“在一個世界,一個世界是現(xiàn)實的;而在另一世界,另一個世界是現(xiàn)實的”。(劉易斯,668)正是在這樣紛繁多樣的可能世界中,《鴿災》表現(xiàn)了多重主題。所以,厄德里克沒有把故事的場景置于某一固定地點,也沒有把敘述者固定于某一個人,借以表現(xiàn)多種主題。
《鴿災》由埃維莉娜、安東·庫茨、馬恩·沃爾德和科迪莉亞·洛克倫這四個不同族裔不同年齡的敘述者講述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聞異事,分別對應了四個可能世界。埃維莉娜主要講述了作為新一代的混血女孩的成長經(jīng)歷及族裔身份的建構。埃維莉娜出生于普路托小鎮(zhèn),建在當初的北達科他州保留地邊界之內(nèi)。保留地的最初作用是隔離印第安人和白人,政府限制印第安人只能在此區(qū)域活動。而如今,美洲印第安人的后代、歐洲拓荒者和混血印第安人一起生活在普路托小鎮(zhèn)里,共同擁抱不同的新生活。埃維莉娜作為新一代歐美印第安混血便是在這樣的一個大熔爐里漸漸成長。在知曉普路托小鎮(zhèn)的秘密(私刑事件)后,埃維莉娜才明白自己深陷一張巨大復雜的人際關系網(wǎng):“我們中的一些人身上既流淌著罪人的血液,也流淌著受害人的血液”(厄德里克,2017:251)。情感上的困惑和部族之間的恩怨使她一瞬間想要掙脫束縛,去追尋自由。剛脫離家庭庇佑的埃維莉娜原本以為這是一個自由發(fā)展的空間,但未曾想到在白人社會生存的艱辛。大學可以說是社會的縮影,白人女孩們對埃維莉娜并不友好,這種孤立與冷漠使她難以接受,所以她大部分時間還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臥室里,埃維莉娜“把一張照片放在相框里,上面是穿著傳統(tǒng)服飾的穆夏姆。他手執(zhí)粗棍棒,卻面帶和藹的笑容,露出雪白的假牙”(厄德里克,2017:228)。看著外公的照片,她感受到了自我身份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在她把自己關在房間的第三天,她“看到了一只東方虎蠑螈。它是個老朋友,讓我心安。我開始依稀記得請時間的脈絡,找回了自己的身體和意識,有了些安全感”(232)。東方虎蠑螈是埃維莉娜在保留地時和哥哥約瑟夫研究過的爬行動物。約瑟夫說過東方虎蠑螈是由印第安土地孕育出來的生物。此刻,它的出現(xiàn)出動了埃維莉娜對印第安土地的回憶,給了她歸屬感和安全感。埃維莉娜意識到印第安部族的歷史和土地是她一生的羈絆,只有回到普路托回到那片土地,她才能獲得真正心靈上的安慰,獲得久違的歸屬感。于是,埃維莉娜重新回到了這片充滿痛苦回憶的地方感受著族人們所遭遇的慘痛經(jīng)歷,開始自覺承擔起自己族裔身份的使命。
庫茨法官作為敘述者時主要講述了祖父約瑟夫一行到北達科他探險并建立普路托鎮(zhèn)的歷史,書寫了歐洲殖民者剝奪印第安人土地的真相。20世紀60年代,在美國頒布的各項土地法案的影響下,龜山部落齊佩瓦人的土地已被大量占領,用于現(xiàn)代化建設。保留地被三座城市包圍,而印第安人居住在印第安事務局的安置房內(nèi),生活貧困。由此可見,普路托的建鎮(zhèn)史是美國城市化和現(xiàn)代化的歷史。厄德里克以白人的視角詳述普路托的建鎮(zhèn)始末,揭示城市化的本質即侵吞印第安人的土地,展現(xiàn)出她修正歷史的意識。敘述者庫茨法官的祖父在日志里記載了關于土地、疾病及其祖父和其他白人探險者如何受“城鎮(zhèn)狂熱”的驅使,到北達科他探險建鎮(zhèn)、最后失敗的經(jīng)歷。日志中還記錄了其祖父對“城鎮(zhèn)狂熱”的認識和反思,在他看來,“城鎮(zhèn)狂熱”是貪婪占有土地的疾病。日志記載的普路托建鎮(zhèn)史是美國城市化歷史進程的一部分,通過白人對這部分歷史的認識與反思,厄德里克推翻了官方的進步歷史言說。
第三位敘述者馬恩·沃爾德主要講述自己的愛情和婚姻。和庫茨法官一道敘述和補充了埃維莉娜所構建的故事框架。第四位敘述者科迪莉亞是小說中暗殺事件的幸存者。家人慘遭殺害的傷痛伴隨著科迪莉亞的一生,她坦言“有時候我在想,恐懼和痛苦的聲音、獵槍雷鳴般的巨響是不是隱藏在我大腦的某個地方或某個最隱蔽的角落”(厄德里克,2017:307)。受白人教育影響的她一直把印第安人當作兇殺案的罪魁禍首。因此作為一名醫(yī)生,她拒絕為印第安人診療。由此可見,科迪莉亞對印第安人的歧視、偏見、仇恨之深。種族主義對她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根深蒂固的影響。
因此,整個小說圍繞四個人物展開,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可能世界,而她/他在自己的可能世界中都具有存在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彼此之間卻又密不可分,由埃維莉娜作為敘述者時,她所在的空間便是文本的敘事空間,其他三個敘述者的世界便充當了故事發(fā)生的大背景。在埃維莉娜這個可能世界中,安東·庫茨作為她姨媽的追求者而出現(xiàn),馬恩·沃爾德是她在4-B餐廳打工的同事,科迪莉亞·沃克倫則扮演著農(nóng)場血案中遺存女嬰的身份。如此以來,故事層次分明,角色切換自如,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人入勝。這種敘述策略不僅有利于情節(jié)的多線條發(fā)展和人物群像的塑造,也有利于不同話題的深入和不同主題的表達。
本文從可能世界敘事的虛構性和敘事性兩方面,探討了厄德里克在《鴿災》中創(chuàng)造出的既有關聯(lián)又相對獨立的多重可能世界,并讓這些多重世界蘊涵多個聲音多個主題,由此得以多角度多側面地再現(xiàn)北達科他州普魯托小鎮(zhèn)的百年歷史,表達了對種族、身份、歷史等主題的深刻關注。通過對種族主義的批判和對歷史的認識與反思,使得更多的人了解印第安人的苦難經(jīng)歷,傳播印第安部族的歷史真相,使得年輕一代的印第安人獲得情感上的共鳴,增加對自己族裔身份的認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