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孫 瑜 上海人民出版社
提到大衛(wèi)·休謨,大多數(shù)人都將其定義為以懷疑論著稱的偉大哲學家,而在后世他也確以哲學家聞名遐邇。以賽亞·伯林曾說:“沒有誰比他更深刻、更激蕩人心地影響過哲學思想的歷史”。除狹義的哲學外,作為啟蒙時代的理想文人,休謨幾乎涉及全方位的知識領(lǐng)域并取得重要成就,因此關(guān)于休謨的哲學思想乃至其經(jīng)濟思想、政治思想、倫理思想、史學成就等,都留下了大量的研究著作。與其著作相比,真正意義上的休謨傳記卻鮮見。2017年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引進出版的莫斯納《大衛(wèi)·休謨傳》是一部在國際范圍內(nèi)享有盛譽的名著,這部傳記從休謨所處的時代,全面展現(xiàn)了這位思想家的經(jīng)歷,并深刻揭示了他作為思想家和文人的普遍性和獨特性,對于我們理解休謨乃至他置身其中的啟蒙時代都有極大的啟發(fā)和幫助。
大衛(wèi)·休謨,公元1711年4月26日—公元1776年8月25日,蘇格蘭不可知論哲學家、經(jīng)濟學家、歷史學家,被視為是蘇格蘭啟蒙運動以及西方哲學歷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歷史學家們一般將休謨的哲學歸類為徹底的懷疑主義,但一些人主張自然主義也是休謨的中心思想之一。研究休謨的學者經(jīng)常將其分為那些強調(diào)懷疑成分的(例如邏輯實證主義),以及那些強調(diào)自然主義成分的人。
美國學者歐內(nèi)斯特·C.莫斯納的《大衛(wèi)·休謨傳》首版于1954年,自出版以后就成為國際學術(shù)界最重要的休謨傳記之一。如莫斯納在1954年版序言中所說,休謨1776年去世之后國際范圍內(nèi)的休謨傳記有三種:1807年T.E.里奇、1846年約翰·伯頓和1931年J.T.格雷格分別寫就的傳記。而莫斯納的這本傳記出版后,即因其內(nèi)容的豐富性、權(quán)威性、準確性和深刻性而一舉超越之前的幾本傳記,成為在國際范圍內(nèi)被廣泛接受和認可的休謨傳記名著。隨后經(jīng)過補充和修訂,于1978年再版?!短┪钍课膶W副刊》稱“這部傳記是作者漫長而快樂的研究生涯所孕育出來的豐盈厚重之作。作者興趣廣博、智力超群,對18世紀啟蒙運動和休謨研究做出了無可估量的貢獻”;以研究18世紀懷疑主義思潮聞名的美國學者波普金稱贊本書“是一項引人矚目的學術(shù)成就,對于休謨研究者來說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工具;對于所有喜歡與研究18世紀啟蒙運動和文學史的學者以及讀者來說是一個取之不盡的知識寶藏”。
歐內(nèi)斯特·C.莫斯納(1907—1986年),美國得克薩斯大學英語系教授,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英語文學與18世紀的啟蒙哲學,對巴特勒主教和亞當·斯密都有精深研究,出版有《巴特勒主教和理性時代》,其學術(shù)生涯中的大半精力都專注于休謨研究。他自1936年起著手醞釀《大衛(wèi)·休謨傳》,并在各類期刊上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關(guān)于休謨的學術(shù)文章,于1943年出版了《被遺忘的大衛(wèi)·休謨:好人大衛(wèi)》作為這本傳記的前期準備,1954年他還出版了與另外一位學者合編的《休謨新書信》。
參考資料的豐富性和權(quán)威性是《大衛(wèi)·休謨傳》的一個突出特點。除了已出版休謨著作的各種版本以及重要的休謨研究著作、文獻資料等一般性參考資料外,作者還查閱了休謨以及與他有較多來往的重要人物、重要機構(gòu)的大量手稿、信件、回憶錄、檔案資料等,并廣泛查閱了18世紀出版的30多種報紙和期刊。與此同時,作者對這些繁雜的資料進行了嚴格的甄別,如1978年再版序中所說,在修訂版定稿前夕他還接受蘇格蘭國立圖書館手稿部研究者的提醒,對部分休謨手稿的真實性以及可能對影響到本書相關(guān)章節(jié)的內(nèi)容進行最后的鑒別斟酌。借以廣泛收集整理的豐富參考資料為基礎(chǔ),加之長時間的醞釀、甄別和研究,莫斯納為讀者拼出了休謨最為豐富、生動和真實的人生圖景。
如作者所說,一部主要致力于智識問題的文人的傳記,如果不在其思想活動上多花一些筆墨,既難成大的氣象,也不會引發(fā)人們的興趣。因此對休謨思想及思想活動的介紹和分析無疑占據(jù)了相當大的篇幅,這既是不可或缺的,而且也體現(xiàn)出作者不凡的思想水準,這本休謨的傳記中“人占據(jù)了主要的舞臺,而其觀念只是為行動提供了理據(jù)”。因此這本傳記總體上是一本敘述經(jīng)歷重于思想分析的傳記,也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傳記。
同時,筆者認為這本傳記最大的特色和最重要的價值,在于作者將休謨置身于他所處的時代——啟蒙時代,這是一個新舊交替、風起云涌、波瀾壯闊、群星璀璨的時代,從而凸顯了這個時代所謂的“啟蒙哲人”的典型特點,同時又充分展現(xiàn)和揭示了休謨在啟蒙時代的獨特性。正是在對時代大背景的充分、深刻挖掘和對休謨個性遭遇、特質(zhì)和思想內(nèi)涵的全面展陳和獨到解析,讓這部傳記具有超越個人傳記的獨特價值而成為一部難以超越的名著。
狄德羅主編的《百科全書》中的“哲學家”詞條集中描述了啟蒙哲人的特征:敢于打破宗教的神圣教條和信仰加于理性之上的枷鎖,消除因宗教而引起的偏見和迷信,遵循理性的指引;善于思考并追根究底,具有觀察、求精和將事物與真實原則相聯(lián)系的哲學精神;深深地熱愛社會,以造福社會為己任,既能獨處又愛社交,將自己的思想和成就看作每個人都可利用的公共財產(chǎn)以推進啟蒙事業(yè)。以這一標準衡量,休謨無疑是18世紀最典型的哲學家(所謂“啟蒙哲人”)之一。
作為一個蘇格蘭人,休謨于12歲時便進入愛丁堡大學——這也是當時除牛頓的母校劍橋大學外第一所傳授牛頓學說的高等學府,在那里感受到了誠摯而濃烈的知識氛圍,于18歲時確立了自己“作為一名學者和一位哲學家”的志向,隨后又立志以牛頓為榜樣,“將人性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并且從人性中導(dǎo)源出道德學和批評學的所有真理”。雖然休謨自己最看重的著作《人性論》及其改寫本在他去世前也一直沒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反響,但他憑借主題廣泛、貼近現(xiàn)實、格調(diào)高雅考究、文風輕松明快的一系列隨筆體著作,尤其是精心撰寫的六卷本得到大半個歐洲的熱烈歡迎。
作為啟蒙文人,休謨主要的活動舞臺在愛丁堡,也正是這個時期愛丁堡出現(xiàn)了藝術(shù)、文學、科學和普遍的思想繁榮,成為蘇格蘭啟蒙運動的中心,休謨與愛丁堡思想文化界的幾位風云人物,如政治經(jīng)濟學家亞當·斯密、歷史學家亞當·弗格森和威廉·羅伯遜、建筑師羅伯特·亞當、宗教思想家休·布萊爾等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其中亞當·斯密更是他的摯友。同時他也是當?shù)刈钪匾奈娜藞F體愛丁堡哲學會和群賢會社的成員。而休謨達到文人聲譽的頂峰則是在巴黎。1763—1766年休謨以駐法公使赫特福德伯爵秘書的身份在巴黎逗留兩年多,也正是在這段時間,他有機會與包括狄德羅、達朗貝爾、霍爾巴赫、愛爾維修、杜爾閣、格里姆等較為活躍的哲人有了很多當面交流的機會,并成為當時風頭最勁的幾大沙龍如喬芙蘭夫人沙龍、德芳夫人沙龍、萊斯皮納斯小姐沙龍的座上賓;與伏爾泰和孟德斯鳩建立了通信聯(lián)系。在大環(huán)境和思想碰撞的共同影響下,休謨成為了當時啟蒙時代文人團體的活躍分子。
如前文所說,作為啟蒙時代的文人團體的一員,休謨身上具有那個時代啟蒙哲人的典型特點,但他也有許多獨特之處。首先作為文人來說,他是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靠寫作為生的文人,如莫斯納所說,在人類歷史上,休謨的讀者圈首次涵蓋了普羅大眾,在不列顛,他是第一個僅靠文學就掙得不菲家業(yè)的著名文人。但筆者認為他更大的獨特之處在于其思想上的游離性。
作為一個蘇格蘭人,休謨毫無疑問是蘇格蘭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除了與蘇格蘭啟蒙運動主流的一批學院或教會內(nèi)部的溫和派思想家保持良好關(guān)系并參與他們的一些活動外,他在經(jīng)濟、倫理、社會等問題上溫和、功利的思想傾向,以及對理性的懷疑,對實證方法、傳統(tǒng)習俗的重視以及對日益興盛的商業(yè)社會的積極態(tài)度,都使他從思想傾向和氣質(zhì)上成為蘇格蘭啟蒙運動的重要一分子。但休謨在蘇格蘭有非主流的一面,這主要從兩方面體現(xiàn)出來,一是他曾兩次分別試圖申請進入愛丁堡大學和格拉斯哥大學做教授,但都未成功,原因除了黨派之爭外,溫和派思想家對休謨的抵制和反對也是主要原因。在當時的大學教職如此被重視,是因為大學和教會是啟蒙運動的主戰(zhàn)場,正是這些思想家兼大學教授成了蘇格蘭啟蒙運動的主力軍。因此,休謨雖然是蘇格蘭啟蒙運動的主角但卻很難進入主流。
如前文所說,休謨作為文人的最高贊譽來自巴黎,在那里受到上至王公貴族、下至普通百姓的熱烈歡迎。當然,休謨最為重視的是與作為法國啟蒙運動主角的那些哲人的交往。巴黎的哲人們同樣很欣賞這位因《政治論衡》《英國史》以及其他一系列有關(guān)道德、政治的隨筆而名聲大振的蘇格蘭文人,在他們眼中,休謨成了以牛頓的方法研究精神哲學的典范。就連后來與休謨吵翻的盧梭在之前對其也評價甚高:“在我所認識的人中,休謨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哲學家,也是唯一一位在寫作時不帶任何偏見、公正無私的歷史學家……在測度和計算人類錯謬的時候仍能高居于這些人類缺憾之上。”可以說,休謨在法國的哲人們那里得到他在英國未能企及的贊賞和認可。
然而,這些都無法掩蓋他與法國啟蒙思想家之間存在的重要分歧,最明顯的分歧表現(xiàn)在宗教觀上。休謨的宗教觀是與他的認識論密切相關(guān)的,他的著眼點是考察宗教原則和神學證明的哲學根據(jù)。他為自己的所有論證設(shè)定了一個根本的前提,即上帝的存在不容質(zhì)置疑,這個前提使休謨的宗教理論不可能是無神論。法國的哲人們的宗教觀卻指向不同的方向,他們更多地是從宗教潛在的負面作用入手對宗教進行猛烈的批判,有的全盤否定宗教的正面作用,發(fā)展出無神論思想,有的同時考慮到宗教所能起到的有益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發(fā)展出自然神論思想,這方面表現(xiàn)最明顯的是霍爾巴赫和伏爾泰。相比之下,休謨的宗教觀則要謹慎得多,主要是從哲學層面考察宗教,他認為,由于人性中具有產(chǎn)生宗教觀念的自然傾向,宗教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中很難避免,宗教可以起到純潔人的靈魂和維護社會秩序的有益作用。休謨的這種觀點與法國啟蒙思想家們在宗教問題上鮮明的無神論傾向是有明顯區(qū)別的,因此還受到法國無神論哲學家們的嘲笑。
休謨與法國啟蒙思想家的分歧還集中地體現(xiàn)在認識論上,這方面的分歧正是他們之間最深層、最根本的分歧。從兩方面分析:一是對理性的看法不同。休謨認為從人類認識能力總和的意義上來看待理性,理性的功能仍然是很有限的。他對法國的哲人們所堅信的“理性可以推動人類無限完善”的觀念持保留態(tài)度。法國啟蒙運動的主流派思想家對理性的看法與休謨有很大的不同。達朗貝爾為《百科全書》所寫的序言可集中體現(xiàn)百科全書派對理性的信任及其由此而表現(xiàn)出來的樂觀情緒,法國的哲人們認為正確運用理性就可以推動人類無限進步和完善。
哲學家康德對休謨哲學有一個很有名的評價,他稱是休謨首先打破了他的“教條主義迷夢”,休謨的“第一顆火星”,為他“帶來了光明”。但真正促使休謨邁入對現(xiàn)代西方哲學最有影響的思想家之列的,是從20世紀初期發(fā)軔,至今在西方哲學中仍占舉足輕重地位的分析哲學,在這個哲學思潮中,邏輯原子主義的代表羅素認為休謨是“哲學家當中最重要的人物”,并且在西方哲學中曾發(fā)生過重要影響的邏輯實證主義也將休謨看作是真正的理論先驅(qū)。
從莫斯納這本近80萬字的厚重傳記可以充分看出:休謨是一個典型的蘇格蘭人,他吸取了蘇格蘭哲學的傳統(tǒng),是蘇格蘭啟蒙運動的主角,但他對傳統(tǒng)宗教的批判和他的普遍的懷疑主義又使他始終居于主流之外。休謨是整個啟蒙文化的產(chǎn)兒,他受到大陸哲學特別是法國哲學的極大影響,在法國他受到空前的歡迎,是哲人們的好朋友和沙龍里的明星,但他們之間的重要分歧又使他成為一個“孤獨者”和“敵人”。休謨是啟蒙時代典型的哲學家和文人,但他的哲學思想又部分地領(lǐng)先于他所處的時代而在現(xiàn)代哲學中得到回應(yīng)。美國學者彼得·蓋伊稱休謨是啟蒙運動的哲學家中“最孤立又最有代表性的一個”。因此,可以說休謨既是游離于蘇格蘭啟蒙和法國啟蒙之間的文人,又是游離于啟蒙時代和現(xiàn)代之間的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