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煜
自2022年1月以來,“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許多刑法學者就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的危害性及其法定刑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例如,有學者認為,本罪是強奸罪、非法拘禁罪、故意傷害罪等重罪的預備犯,從而體現出對收買行為的提前懲罰和從重打擊。如果完全脫離收買之后對女性的身心傷害,單純的金錢交易行為難以體現對女性尊嚴價值的蔑視。(1)參見車浩:《收買被拐婦女罪的刑罰需要提高嗎?》,載騰訊網2022年2月8日,https://mp.weixin.qq.com/s/jShLtUj0vaBceM21Eli00g。但是,也有學者指出,收買行為本身具有獨立性,侵犯到個體作為人的基本人格尊嚴。人格尊嚴不止是民事上的權利,它也是憲法上的基本權利。除了人性尊嚴這種超個人法益,收買犯罪還侵害了女性的個人法益。從收買行為的不法程度來看,三年的法定刑與它的危害性之間是不相稱的。(2)參見勞東燕:《提升收買犯罪法定刑,但不宜買賣同罪》,載騰訊網2022年2月26日,https://mp.weixin.qq.com/s/LYsStoUOaxJnb3-PLKTC6w。可見,關于是否應當提高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的法定刑的不同意見,其實源于對本罪保護客體的認識分歧:否定論者在承認處罰本罪的目的在于保護女性尊嚴價值的同時,更為強調對其人身自由、身體安全等個人法益的保護。相反,肯定論者不僅直接將人性尊嚴界定為一種超個人法益,而且使其與女性個人法益一起形成本罪的雙重法益構造。
據此,本文以人的尊嚴是否系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的法益為問題意識,分別從三個方面對此依次進行探討:一是人的尊嚴在本罪犯罪客體中的理論定位;二是人的尊嚴目標指引下本罪法益的內涵及其構造;三是人的尊嚴理念填充下對本罪性質和法定刑的再詮釋。
根據人的尊嚴在本罪犯罪客體中的不同定位,可以將其分為以下兩類。
1.人格尊嚴說
該說主張,拐賣婦女罪侵犯的客體是婦女作為人的尊嚴,即人格尊嚴。因為這種犯罪未必侵犯到婦女的人身自由,對被拐賣家庭造成的間接影響也不應視為客體內容。人身之所以不能買賣,正是因為體現了人有尊嚴。拐賣婦女行為將人降低為物,侵犯了被拐賣者乃至作為整個共同體的人的尊嚴。(3)參見馬克昌主編:《百罪通論(上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92頁。由于拐賣婦女罪和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屬于對向犯,具有侵害對象的同一性,立法者也將兩種犯罪規(guī)定在同一章,刑法學界往往認可它們所侵犯的主要客體是相同的。
不過,這種觀點并未區(qū)分“人的尊嚴”“人性尊嚴”和“人格尊嚴”三個概念,混用不利于揭示本罪的客體,此其一。其二,即使人的尊嚴或人格尊嚴能夠成為本罪客體,并將其具體化為人身不受買賣的權利,但這仍然是對道德哲學研究成果的套用,沒有從自由主義的立場出發(fā)深刻說明促進婦女人格完善所需的條件。其三,人格尊嚴究竟是個人尊嚴還是社會尊嚴,性質不明,倘若以此指導本罪的構成要件解釋,容易造成處罰擴大化。
2.人身自由、人格尊嚴與家庭穩(wěn)定說
該說認為,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侵害的客體是復雜客體:被收買婦女的人身自由、人格尊嚴及其家庭穩(wěn)定。公民的人身在我國具有不可買賣性,所以,無論行為人的收買行為是否違背被收買人的意志,只要實施了收買行為并將被拐賣的婦女歸自己控制,即構成本罪。(4)參見王作富主編:《刑法分則實務研究(中)》,中國方正出版社2007年版,第941-942頁。顯然,被收買婦女的人身自由、人格尊嚴是主要客體,其家庭穩(wěn)定是次要客體,這從本罪的實行行為上可以得到證明。
然而,這種觀點的不足之處具體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將家庭穩(wěn)定納入到本罪的客體之中并不完全符合司法實踐,將其納入隨機客體更加合理。其次,盡管將人身自由和人格尊嚴并列設置,使原本抽象、多義的尊嚴概念具有了一定的規(guī)范意蘊。但問題是,人身自由之外的人格尊嚴到底指的是什么?如果指的是人身自由權、隱私權等具體人格權,則可能構成對人之尊嚴價值的矮化;如果指的是尚未被類型化、具有普遍性的一般人格權,就不能與人身自由處于同一權利位階,且需要進一步明確一般人格利益的內容,否則難以通過法益可損害性的驗證。
3.人身自由權、人身不可買賣權說
該說指出,拐賣婦女罪的法益為婦女的人身自由權利、人身不可買賣的權利。人身自由有狹義和廣義之分:前者是指人身不受非法拘捕、限制、搜查、訊問和侵犯,后者還包括與人身相關聯(lián)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人身不可買賣的權利。本罪保護的核心法益應是人身不受買賣的權利,即人不是待價而沽的商品。無論何種情形下,行為危害的都是國家、社會以及公共利益。被拐賣的婦女無權處置這種同國家、社會利益具有緊密聯(lián)系的人身權,“同意”被賣也侵犯其人身自由權、人身不受買賣權。而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就是將被拐賣的婦女視為商品,并以金錢或其他物品為對價而買入的行為。(5)參見林亞剛:《刑法學教義(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53-58頁。因此,同拐賣婦女罪的客體一樣,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也侵犯了婦女的人身自由權、人身不可買賣權。
然而,這種觀點將人格尊嚴視為廣義人身自由的下位概念,進而使其與人身不可買賣的權利相并列,不僅打亂了一般人格權內部通行的權利結構層次,不當提高了人身自由權的地位,還由于缺乏人身不可買賣權利的準確定義,導致它淪為人格尊嚴利益的同語反復。正因為沒有厘清人身自由權、人格尊嚴和人身不可買賣權三者的內涵與外延,尚未深入揭示人的尊嚴的本質及其內外價值區(qū)別,才造成本罪法益性質不清,搖擺于個人法益(強調尊嚴的主體性)和超個人法益(重視尊嚴的社會性)之間。
1.以人格尊嚴作為論據的人格權說
該說主張,無論拐賣人口犯罪采取何種手段,都是為出賣服務的,其本質屬性是把人作為特殊商品出賣,從中獲取非法暴利。從理論上確認犯罪客體時,必須具備兩個特性:一要能反映犯罪行為的本質屬性;二要能窮盡犯罪行為的周延性。侵犯人身自由、婚姻家庭和侵犯人身權利的主張都不符合上述要求,本罪侵犯的是社會主義制度下公民的人格權?!稇椃ā返?8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比烁?,是指一個人作為權利、義務主體的資格。在社會主義社會中,“人”既是社會關系的主體,又是社會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不是商品,不能成為買賣的對象。把“人”作為商品出售,就嚴重侵害了其人格權利。(6)參見趙長青:《再論拐賣人口犯罪的構成理論與罪名》,載《現代法學》1992年第1期。以此推論,既然拐賣婦女行為侵犯了被賣婦女的人格權,那么收買婦女行為同樣侵犯了其人格權。
人格尊嚴條款在《憲法》第二章“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的規(guī)范定位,并不必然意味著它就是一種憲法基本權利。以主觀防御權能和客觀價值決定的雙重面向來衡量,即使人格尊嚴可用于對抗國家干預,但它難以提供可操作的價值標準進行利益比較,充其量只能作為一種價值觀念,通過發(fā)揮自身的統(tǒng)一、指導功能以服務于某種價值體系建設。論者只解釋了什么是人格,而沒有說明何為尊嚴?倘若這里的人格權是指人身自由權、生命健康權等具體人格權,人格尊嚴就自然成為以上人格利益的基礎。簡言之,尊嚴概念可以起到價值目標定位的作用,但無力承擔基本權利保障的重任。
2.以人的尊嚴作為論據的人之為人自由說
該說認為,本罪法益與拐賣婦女罪一樣,都是人之為人的自由。收買的基本特征是將婦女當作商品買進,不要求違背其意志。因為無論被收買人同意與否,都改變不了收買行為在客觀上貶低了婦女作為人的尊嚴這一屬性。(7)參見劉艷紅主編:《刑法學(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1頁。相比前面幾種觀點,此處更為強調自由保障具有“人之為人”的特性,并上升到婦女尊嚴的高度,以此統(tǒng)合了買賣婦女犯罪的立法理念。
從語義上分析,“人之為人”實際上是人的尊嚴的另一種說法,體現了人的內在價值;“自由”是社會生活中實現個人尊嚴的現實條件,包括人身自由(權利)和人格獨立(利益)。因此,“人之為人的自由”其實表達的是“自由享有人的尊嚴”的意思。不過,并非只有買賣婦女犯罪侵犯了人的尊嚴,故意殺人、非法植入基因編輯、販賣淫穢物品等行為在特定情形下都會侵犯人的尊嚴,但理論上也沒有將這些犯罪的法益界定為“人之為人的生命”“人之為人的健康”“人之為人的性自由”。這表明,本罪法益的內涵及其構造還有待于進一步明確。
3.以人格尊嚴作為論據的人身不受買賣性說
該說指出,本罪侵犯的法益是婦女的人身不受買賣性。收買行為沒有對被收買婦女家人的法益造成更大侵害,而是拐賣婦女行為的延續(xù)。人格尊嚴是個人的專屬法益,個人專屬法益除生命權外,被害人都可以進行承諾而阻卻違法性。人格尊嚴與生命、身體健康相比較,較易恢復,故被收買婦女的法益侵犯性較小。(8)參見王吉春、徐子茜:《輕罪刑事政策的個罪適用——以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為切入點》,載《廣州市公安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即使承認人格尊嚴屬于個人法益,它與人身不受買賣性也不能等量齊觀,否則會重蹈上述第一類觀點的覆轍。
但是,人格尊嚴是否具有法益的適格性,論者對此并未予以詳細論證,將其與生命、身體健康進行比較衡量并得出較易恢復的結論,其合理性值得懷疑。而且,既然《憲法》第38條首次在規(guī)范上肯定了人格尊嚴的不可侵犯性,那么只有將其置于相互承認、彼此尊重的社會交往語境下才有可能實現。所以,人身不受買賣性正好體現了人格尊嚴的不可剝奪性,人格尊嚴不能輕言放棄。人身不受買賣是人格尊嚴的外在表現,被害婦女的“承諾”無法改變本罪法益侵害的事實。
以上兩類觀點一方面突出了人的尊嚴對認識本罪客體的重要意義,并據此討論收買行為的本質和確定收買犯罪的處罰范圍。這是其可取之處;但另一方面,各位學者對人的尊嚴理論缺少基礎性研究,導致對其含義、性質、特征的見解分歧,從而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理論誤解和無謂的學說爭議,最終影響了對本罪法益的正確理解以及對本罪罪質、罪量的適當評價。這是其缺陷所在。
只有先回答人的尊嚴的概念等前提性問題,才能確定能否將尊嚴概念引入法益論中;再結合當前關于本罪法益的研究成果,方可闡明其具體內容。
1.西方學者對尊嚴概念所下的定義
人的尊嚴理論在西方國家人的尊嚴理論有著悠久的哲學淵源,其進入法律領域后也經常見諸于國際性法律文件和多國的憲法規(guī)范及其適用實踐。早在古希臘時期,哲學家們就在探尋人的本質時涉及尊嚴理論。及至文藝復興時期,對人文主義精神的追求使學者們更加注重人的價值和尊嚴。啟蒙思想家在繼承人文主義精神并致力于提高哲學理論體系化程度的過程中,將自由、平等和民主思想推向了新高度。例如,孟德斯鳩認為,政治自由并不是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在一個有法律的社會里,自由僅僅是:一個人能夠做他應該做的事情,而不被強迫去做他不應該做的事情。哲學上的自由,是要能夠行使自己的意志,或者,至少自己相信是在行使自己的意志。政治的自由是要有安全,或者至少自己相信有安全。(9)參見[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冊)》,張雁深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154、188頁。只有將自由同政治、法律相聯(lián)系,人的尊嚴才有可能成為連接社會倫理和實定規(guī)范的橋梁,并借此獲得全面而切實的保護。
康德并未局限于人文主義者對人的尊嚴采取的形而上學論證框架,而是立足于目的論,從道德哲學之外的政治哲學視角去理解人的尊嚴理論。他主張,在“目的王國”中,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人所具有的理性和自由超越其他價值,從而構成了尊嚴。換言之,超越一切價格、不容有等價物予以替代的東西,就具有尊嚴。人格本身就是人之目的,尊嚴即人的內在價值,當人具備這一內在價值時,便成為道德上能夠自我立法的自治、自決的主體。(10)參見[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李秋零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444頁。雖然尊重人的理性和自由,就能維護人的尊嚴,這種建立在道德自由基礎上的尊嚴觀難以被驗證,但它畢竟為法哲學、國家哲學研究提供了道德根據和共同基礎,極大地推動了尊嚴理念的普遍化,并對《德國聯(lián)邦基本法》(以下簡稱《基本法》)及其適用實踐產生了重要影響。
2.我國學者對尊嚴概念所下的定義
古代仁人志士在等級觀念的支配之下,也提倡作為高尚人格和崇高氣節(jié)的人之尊嚴,但尊嚴觀完成從秩序性到普遍性的現代轉型,是與人格尊嚴條款的規(guī)范功能發(fā)揮以及學界對尊嚴理念的批判性研究分不開的。
實證研究表明,截至2020年,《憲法》《民法典》《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等15部法律中有“人格尊嚴”的規(guī)定,它們在實踐中發(fā)揮四種功能:一般個別性權利、基本原則、價值基礎和概括性權利。鑒于人格尊嚴的功能定位不統(tǒng)一,有學者強調固定“人的尊嚴”概念的必要性,并希望借此厘清相關表述之間的關系。(11)參見解晉偉:《我國現行法律中人格尊嚴保障條款之功能辨析》,載《江蘇警官學院學報》2021年第4期。盡管論者并未指明尊嚴概念的含義,但其通過對我國人格尊嚴制度現狀進行梳理后發(fā)現存在概念混雜問題,并據此主張區(qū)分人格尊嚴的部門法規(guī)范功能和人的尊嚴的憲法基礎規(guī)范功能,這種研究思路是值得稱道的。
若想明確尊嚴概念,就要弄清不同學者對其進行價值設定和規(guī)范分析的具體方式。在此問題上,主要存在目錄策略(依據特定價值表達整理出尊嚴概念目錄)、最后手段策略(尊嚴是其他價值窮盡時的最后填補手段)、歷史進路(從歷史變遷的角度探討尊嚴概念的淵源及其實踐進路)以及操作模式進路(關注尊嚴證成其他價值的特定方式)四種選擇??紤]到目錄策略難以全面呈現尊嚴概念的獨特價值,最后手段策略在尊嚴概念的功能定位及其實際應用方面存在明顯局限,歷史進路仍停留在對尊嚴價值的憲法宣示上,因此,除非采取操作模式進路,否則無法充分說明尊嚴概念的價值內涵及其證成方式。而且,由于尊嚴價值對其他價值的證成關系存在梯度差異,強的操作模式與弱的操作模式分別通過強調尊嚴是所有價值的錨和對尊嚴的規(guī)范關聯(lián)進行弱化處理走向了兩個極端,只有中道的操作模式才會賦予尊嚴適當的價值內涵,并為其外化為制度實踐提供合理根據。(12)參見鄭玉雙:《人的尊嚴的價值證成與法理構造》,載《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5期。尊嚴的價值分析模式研究既明確了尊嚴價值與某些價值之間的證成關系,深入剖析了尊嚴概念的價值命題,也進一步拉近了尊嚴價值和實定法規(guī)范之間的距離,大大提高了尊嚴理論的方法論意義。此時,尊嚴概念才在共同體語境中真正展現出人之為人的內在價值,并借助其與人權的互惠性結構證成及其轉化而決定了自身的規(guī)范含義。
或許可以認為,在公法上,人的尊嚴是一種道德準則和根本價值,它不能直接決定人權和其他法益的內容,但可以為其提供道德正當性與價值合理性的論證理由。而在私法上,人的尊嚴不僅具有上述功能,而且可以參與確定諸如人格權、隱私權等權利的界限,并通過人格尊嚴條款以實現人的尊嚴概念的規(guī)范化轉變。依循這一研究路徑,理論上應當樹立對有關尊嚴概念予以區(qū)別對待的研究意識,并兼顧其主體性和社會性,關注尊嚴概念在不同法律規(guī)范適用場合下溝通、統(tǒng)合、指導、填補功能的發(fā)揮。雖然將人的尊嚴概括為“作為社會共同體的成員為避免彼此之間被單純地客體化或工具化而相互承認與尊重對方最基本的主體性和自我決定的自由”(13)王進文:《人的尊嚴規(guī)范地位的反思與檢討——基于德國憲法學說和司法實踐的分析》,載《人權研究》2021年第4期。,有助于打通社會觀念和法律體系的溝通管道以及加強二者之間的價值統(tǒng)合,但這一定義在體現人的尊嚴的法律規(guī)范意蘊和法律實踐品格方面仍有缺憾。
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將人的尊嚴與其創(chuàng)造性活動相聯(lián)系,既肯定了尊嚴概念的價值面向和實踐基礎,又描繪了尊嚴實現的制度前提和美好愿景。他們指出,尊嚴是最能使人高尚、使他的活動及其一切努力具有更加崇高品質的東西。能給人尊嚴的只有這樣的職業(yè),是在自己的領域內獨立進行創(chuàng)造。生產力的發(fā)展之所以是絕對必需的實際前提,是因為如果沒有這種發(fā)展,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必須重新開始爭取必需品的斗爭,全部陳腐污濁的東西又要死灰復燃。(14)參見陳新夏:《人的尊嚴與人的發(fā)展》,載《天津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在這里,人的尊嚴不僅具有人在社會關系中的價值意蘊,還基于人的自主行為而實現。若想獲得并提高自己的尊嚴,人除了展現自身獨特的個性、知識、經驗、能力之外,還應當依托所處環(huán)境為他人服務、為社會作貢獻。盡管馬克思、恩格斯在描繪人的解放和發(fā)展的宏偉藍圖的同時,肯定了人的尊嚴的價值性和實踐性,但尚未完成哲學上的尊嚴概念向法學上的尊嚴概念的轉化,也無法圍繞人的尊嚴展開法律規(guī)范分析和保護客體審查。
3.本文對尊嚴概念所下的定義
一旦將人的尊嚴概念引入法律規(guī)范中,就必須回答其規(guī)范定位問題,即它是憲法上的最高價值,還是憲法基本原則或者憲法基本權利?
第一,人的尊嚴無疑是憲法上的最高價值。只有當人人皆享有尊嚴時,每個人在法律上才都是平等的;雖然平等也是一種重要的法律價值,但它只是每個尊嚴主體得到相互承認的標志。畢竟人的尊嚴源于其內在價值,而不是人的外在特征。即人只是且僅僅因為他是人,就獲得了和別人一樣的尊嚴。在今天世界各國的法律制度中,普遍以“人的尊嚴”作為最高的倫理總綱,進而起著統(tǒng)領整個法律體系與法律部門的功能,并發(fā)揮著使法律文明化、人道化、同質化的功能。(15)參見胡玉鴻:《個人的獨特性與人的尊嚴之證成》,載《法學評論》2021年第2期。假如將人的尊嚴納入法律體系中,它便成為一種法律價值;如果人的尊嚴出現在憲法規(guī)范中,就升華為一種憲法價值?!痘痉ā返?條第1款賦予了人的尊嚴以不可侵犯性,使其具有了規(guī)范效力的絕對性,并成為《基本法》的“元法律性”維度和實證法的實體基礎。(16)參見王進文:《“人的尊嚴”之疏釋與展開——歷史淵源、比較分析與法律適用》,載齊延平主編:《人權研究》(第21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129-130頁。然而,我國與德國在文化傳統(tǒng)、法治進程和思維方式等方面存在巨大差異,人的尊嚴在德國具有的最高憲法價值地位,并不必然意味著其在我國也是一種絕對價值。根據現行法的相關規(guī)定,“人格尊嚴”在特定情況下代替發(fā)揮了“人的尊嚴”的部分功能,但不能因為人格尊嚴手段性價值的運用,就放棄對人的尊嚴目的性價值的追求。在“人權入憲”后,還要積極推動的“人的尊嚴入憲”,以此宣示對嚴重踐踏尊嚴行為的反對態(tài)度,并著力使體現人的固有價值的重要利益免于遭受侵犯。
第二,人的尊嚴并不是一項憲法基本權利。由于人的尊嚴并未獲得我國《憲法》和其他部門法的立法確認,造成對人的尊嚴的價值實現欠缺規(guī)范依據,進而導致對其能否作為憲法基本原則或刑法基本原則的討論只能停留在比較法分析的理論層面,無法結合司法實踐展開本土化研究。較之人的尊嚴作為基本原則的規(guī)范效力,對其是否屬于基本權利的爭論具有更大的制度意義和實踐價值。關于這一問題,肯定論者主張,《基本法》明確賦予了人的尊嚴以基本權利的雙重性質:國家既要通過放棄干預的方式對人的尊嚴加以保護,又要為了人的尊嚴而對來自第三人的侵犯進行干涉。倘若人的尊嚴不是基本權利,對其核心價值就無法進行救濟。科技發(fā)展和社會生活的復雜化對人的尊嚴的侵害往往溢出傳統(tǒng)基本權利形態(tài),此時將其作為備位權利予以保障,不僅維持了人的尊嚴的最高價值地位,而且避免了架空其他權利和貶損自身價值。(17)參見王進文:《人的尊嚴規(guī)范地位的反思與檢討——基于德國憲法學說和司法實踐的分析》,載《人權研究》2021年第4期。反之,否定論者指出,尊嚴是一種人之為人而具有的內在價值,即人的不可侵犯性。它主要體現在人之為人而具有的獨特且獨立、應受尊重和認可的價值狀態(tài)。這種尊嚴觀蘊含了進入到憲法框架的規(guī)范可能,但尊嚴不同于權利和自由等憲法性概念。人的尊嚴只給人格權的價值意義提供了弱意義上的支持,并經由人格權發(fā)揮弱的規(guī)范效力。(18)參見鄭玉雙:《人的尊嚴的價值證成與法理構造》,載《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5期。筆者認為,人的尊嚴與人權存在價值關聯(lián),但其不可侵犯性特征與基本權利特征并不吻合,因此,它不能成為憲法基本權利中的一種。首先,人的尊嚴在構成權利淵源的同時,為人權理念的正當性提供了價值根據。權利是各種各樣的,權利的基礎也是各種各樣的。尊嚴可能是這些權利的基礎,但卻不是另一些權利的基礎。這里的“基礎”指的是淵源與正當性,即權利背后存在著尊嚴這種超實證因素,人權法的正當性是源自人的尊嚴觀念。(19)參見[美]杰里米·沃爾德倫:《尊嚴是人權的基礎嗎?》,張卓明譯,載《法治現代化研究》2019年第2期。其次,只要人的尊嚴不能被相對化,對其就不能放棄和不可限制。然而,沒有任何基本權利可以主張絕對效力,人之尊嚴并不具有主觀權利的特征。同理,法律體系中不存在絕對的、不可衡量的規(guī)則或原則,它也不能成為客觀規(guī)范??傊说淖饑朗腔緳嗬幕A,是規(guī)則的規(guī)則。它可以作為公共信念的核心內容為整個憲法秩序提供形而上學的基礎,并內化為我國法律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價值。(20)參見王暉:《人之尊嚴的理念與制度化》,載《中國法學》2014年第4期。最后,人的尊嚴的法律屬性是對法律主體平等地位的宣示和確認,與權利概念有著顯著區(qū)別。詳言之,人的尊嚴保證了人人擁有平等的法律地位,而法律地位是派生法律權利的基礎?!暗匚弧贝碇嗽谏鐣P系中所占的位置,受制于歷史傳統(tǒng)及文化觀念,“權利”則表征著行為的自由度,是國家對行為可能性的確定。所以,“權利”常常被用于保證人的“地位”的落實。(21)參見胡玉鴻:《人的尊嚴的法律屬性辨析》,載《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5期。
綜上所述,人的尊嚴是指社會成員基于相互承認和彼此尊重,對其之間形成的平等地位及主體資格免遭否定和促進實現的價值實踐。此處的“實踐”既包括為避免受到共同體和第三人侵犯而導致主體物化的價值主張,表現為消極的尊嚴概念所蘊含的手段性價值,也包括社會成員為尋求理解和獲得尊重的價值要求,表現為積極的尊嚴概念所蘊含的目的性價值。
人的尊嚴是法益的基礎,它并不是具體犯罪的保護客體本身。“法益”的詞源是德語中的“法律性財貨”。所謂“財貨”,不僅因為其本身實際存在,同時也因為對人有用而被賦予某種價值。那么,所謂“法益”,就是以具有經驗性把握之可能的實體(經驗的實在性)、對人的有用性(與人相關的有用性)為理由,而需要法律保護的對象。(22)[日]松原芳博:《刑法總論重要問題》,王昭武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頁。各國刑法學者對法益概念必須具有經驗實在性和價值關聯(lián)性并無異議,對其含義(價值目標和內在構造)卻莫衷一是。通常認為,法益即值得法律保護的利益。(23)[日]山口厚:《刑法總論》,有斐閣2016年版,第4頁。不過,刑法并非毫無選擇地保護所有利益,只有那些重要的生活利益,才會獲得刑法的保護。如果沒有刑法的制定和認可,前實定的法益概念就不可能上升為實定法的法益概念?;谏衔姆治觯召I被拐賣的婦女罪侵犯了彰顯婦女尊嚴價值的人身自由權利。其一,在內容上,立法者動用刑罰處罰該罪,旨在保護婦女作為人的內在價值。收買婦女的行為通過侵犯其人身自由而將其當作商品買入,既損害了其自由利益,更是對其自由權利的侵害。其二,在性質上,這種法益屬于個人法益,而非超個人法益。一方面,人格尊嚴沒有指明個體人格利益的具體內容,(24)參見陳洪兵:《人身犯罪解釋論與判例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33頁。無法通過個人法益適格性的審查;另一方面,人身不受買賣也并不意味著對個人處分自由的放棄,(25)參見張杰:《人口買賣犯罪若干問題研究》,鄭州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0-12頁。不放任被賣婦女自由處分法益,正是社會關系中要求個體自我尊重的表現,不自尊就沒有尊嚴,這足以構成對超個人法益的否定。其三,在功能上,若要實現對婦女人身自由的尊嚴性保護,就應當以此為根據并考慮當前收買婦女犯罪刑事政策的變化情況,指導對本罪的構成要件解釋和罪刑均衡評價。(26)對此,本文將在第三部分予以詳述。此時,保護人的尊嚴價值就成為刑事政策和刑法體系的融通管道。
1.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法益的價值面
本罪法益的價值取向是保護婦女尊嚴,因此,在厘清人的尊嚴含義的同時,還要明確其與人性尊嚴、人格尊嚴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具言之,就三者的聯(lián)系來說,人的尊嚴、人性尊嚴和人格尊嚴均指向人的固有價值,即只是因為他是一個人,就應當保護其尊嚴。而且,“人的尊嚴”有時也被譯為“人性尊嚴”,(27)參見張翔主編:《德國憲法案例選釋:基本權利總論》(第1輯),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241頁以下。它們幾乎具有相同意義,都代表了一種自主性尊嚴觀。(28)參見朱振:《基因編輯必然違背人性尊嚴嗎?》,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9年第4期。此外,人格尊嚴作為人的尊嚴的外顯表征,往往借助公私法上的人格權概念充實自身內涵。但就三者的區(qū)別來說,在外延上,人的尊嚴較廣,人性尊嚴次之,人格尊嚴最窄;(29)王進文:《“人的尊嚴”之疏釋與展開——歷史淵源、比較分析與法律適用》,載齊延平主編:《人權研究》(第21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121頁。在內涵上,與其認為人的尊嚴是一組人權的縮略語(30)[美]杰里米·沃爾德倫:《尊嚴是人權的基礎嗎?》,張卓明譯,載《法治現代化研究》2019年第2期?;蛞幌盗兄黧w權利的集合,(31)[德]埃里克·希爾根多夫:《德國刑法學:從傳統(tǒng)到現代》,江溯、黃笑巖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88-489頁。倒不如說它是人權清單或權利集合的基本理念、價值根基和判斷前提。以民法中的人格尊嚴概念為例,除了化身為制度性規(guī)定的具體人格權而無需專門指出以外,其作為一般人格權的客體或一般人格利益的基礎,負責在法律適用時解釋各項具體人格權,創(chuàng)造新的具體人格權以及補充不被具體人格權所涵括的一般人格利益。(32)王利明等:《民法學(下)》,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890頁??梢姡说淖饑篮腿烁褡饑来嬖趦r值落差:前者源于人與人之間不可互換、不能等價權衡的關系,具有普遍性和統(tǒng)領性;而后者距離人格利益更近,只要結合規(guī)范目的和個案情況,就能明確這種利益的具體內容及其歸責方法,因而具有局部性和適用性。顯然,不能止步于人格利益的具象保護層面,而要升華到人的尊嚴的抽象價值高度,方能證立收買婦女犯罪的處罰正當性。
本罪法益的價值側面主要指向婦女的自為價值,并通過其為他價值拉近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國家之間的距離,以使人的尊嚴在現實生活中得以實現。人的尊嚴具有主體性和社會性,分別對應于人的內在價值和外在價值。其中,內在價值是自為價值,指人作為主體自身的意義;外在價值是為他價值,指人對他人、社會和國家的意義。(33)陳新夏:《人的尊嚴與人的發(fā)展》,載《天津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假如說個人尊嚴體現的是人的內在價值,強調個體為他人服務的目的是要求他人為自己服務,人與人之間應當是平等的,社會尊嚴體現的就是人的外在價值,指出人作為社會中的一員是實現其他主體效用的手段,個人和其他主體之間實際上是不平等的。自為價值是為他價值的前提,為他價值是自為價值的延伸。不保護自為價值,就不可能實現為他價值。立法者規(guī)定收買婦女犯罪顯然不是為了將婦女作為實現他人目的的手段,而是基于保護婦女自身獨特價值的考慮。
本罪法益的價值追求側重體現消極的婦女尊嚴,是對個體不可侵犯性的實踐認可,而不是為了正面確認每個人通過形塑自己的社會交往規(guī)則而對對方給予相應尊重。原因在于,在人類思想史的兩種自由觀中,消極自由是指一個人或一群人在不受他人干涉和強迫的情況下能夠自發(fā)活動的狀態(tài),其本質是限制自由、最低限度的自由保留;積極自由則源自個體要成為自己主人的愿望,其本質是自我引導、自我主宰。(34)參見陳福勝:《法治:自由與秩序的動態(tài)平衡》,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67-76頁。為了防止自由的強制和專制的自由,法律應當著重保護消極自由而非積極自由。這表明,只有尊嚴的消極版本,即認為它是“免于”,而不是像積極版本那樣認為它是“實現”,才能被置于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之中。例如,即使人們想要把自殺當作對尊嚴的漠視,這也不能作為懲罰自殺未遂的理由。因為這種論據與一種積極的尊嚴概念的努力并無二致,它超出了刑法自由主義的框架。但當人為改變人類生殖細胞的遺傳信息時,一定不能讓個體的遺傳信息被他人所決定,這是個人自由的一部分。如果一個人必須有某些特征被培育出來,那么他的不可規(guī)劃的發(fā)展自由就被限制了。在服務于他人目的的工具化之中,存在著對消極意義上的尊嚴的侵犯,根據法益保護的觀點,這需要動用刑罰。(35)Vgl. Roxin/Greco, Strafrecht, Allgemeiner Teil, Bond. 1, 5. Aufl. 2020, § 2 S. 26 ff.
2.收買被拐的婦女罪法益的存在面
本罪法益的存在面只涉及婦女的人身自由權,婦女的性自由、生命、健康、家庭穩(wěn)定等權利并非收買行為必然侵犯的對象。所謂收買,是指以金錢或其他有經濟價值的物資作價,換取被拐賣婦女的行為。(36)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479頁。這種將婦女當作商品買入的行為,不僅是出賣婦女行為的交易延續(xù)和目的實現,而且是拐取婦女行為的非法狀態(tài)持續(xù)和自由支配轉移。收買人要想順利買入婦女,就必須以出賣人實際控制婦女并剝奪其人身自由為條件。只有對婦女人身自由的非法支配從出賣人轉移給收買人,婦女的其他權利才可能受到進一步的侵害,所以,婦女的人身自由是本罪的主要客體,其他權利均為隨機客體。
需要注意的是,婦女的人身自由權比婦女的人身不可買賣權或人身不受買賣性更有利于展開利益衡量,判斷立法者欲保護的利益是否顯著大于可能損害的利益,而人身不可買賣權或人身不受買賣性是對人的尊嚴價值及其侵害方式在買賣人口犯罪場景下的具體凝練,糅合了法益保護對象及其手段,且否定表達方式容易使人誤解犯罪的本質是義務違反而非法益侵害。
一般認為,利益是客觀內容與主觀表現的統(tǒng)一,或者利益是客觀對象滿足主體需要的利害關系。它與權利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在于:利益是權利形成的動機和權利行使的目的指向,權利是維持、實現利益的工具和手段。(37)參見張文顯:《法哲學范疇研究》(修訂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10-311頁。利益具有目的性和可衡量性,權利具有手段性和可選擇性。對權利的比較其實就是對利益的取舍,這取決于利益的抽象重要性及其受干涉的程度。(38)參見[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作為理性的制度化》,雷磊編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172頁。假如某種利益越重要,受干涉的程度越大,它就越應當獲得優(yōu)先保護。收買婦女犯罪對其人身自由的剝奪具有“致命性”,(39)參見[美]喬爾·范伯格:《對他人的損害》,方泉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28-229頁。因為這種關鍵利益的減損乃至喪失將動搖或推翻個人將來的生活基礎,而且,當地社會文化、犯罪治理現狀、婦女身心特征等原因也增大了婦女人身自由被侵犯的幾率及其嚴重性。
即使將本罪法益界定為體現婦女尊嚴價值的人身自由權利,也并不意味著可以在其指導下徑行確定本罪的形態(tài)、不法性以及解決刑罰配置科學問題,因為關于法益機能的內容及其適用邊界一直存在爭議。一方面,就法益概念是否具有立法批判機能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甚至涉及法益概念的存在必要性。否定說主張,如果法益作為體系批判性的概念,就應當提供規(guī)范的標準以衡量立法機關制定的刑法規(guī)范,此時,需要各種前實證的、先于立法者而存在的標準或內容要素。但是,法益概念對立法的普遍性限制遭到了許多抵制,有問題的法律規(guī)范通過非常曲折的、與法益理論自身的設定難以協(xié)調的措辭得以正當化。這首先源于法益概念的多義性和模糊性,因而弱化了保護目的和保護手段之間的規(guī)范聯(lián)系,而且其奉行的價值觀念只能在極其有限的情況下憑借一己之力作出立法缺乏正當性的判斷,相反在某些場合不能有效限制前置化或象征性立法。總之,在作為限制刑法的設想方面,法益理論是無用的。(40)參見[德]伊沃·阿佩爾:《通過刑法進行法益保護?——以憲法為視角的評注》,馬寅翔譯,載趙秉志、Michael Pawlik等主編:《當代德國刑事法研究》(第1卷),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52-57、70-75頁??隙ㄕf則認為,只要承認刑法的任務與目的是保護法益,就需要以此目的對刑事立法進行判定。如果刑法的處罰范圍過于寬泛,會使較多人的利益受到剝奪,這本身就有違保護法益目的。法益具有清晰的內涵與外延,能使刑法的處罰界限明確。于是,實質的法益概念提出了刑事立法正當化判斷的消極標準和積極標準,即要求廢除沒有保護法益的犯罪和要求為保護新的法益增設犯罪。不過,主張它具有以上兩個方面的機能,并不是要否認刪除與增加刑法條文的具體審查過程。相反,在審查一個犯罪構成要件的正當性時,必須考慮法益保護目的,并進行具體論證。(41)參見張明楷:《法益初論(增訂本)》(第三版),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229-247頁。筆者認為,法益概念仍應予以保留,但只有明確其外延,尤其是確定對其存在面的判斷資料,才能據此展開立法正當性審查。然而,作為“觀念上的石頭”,(42)陳志龍:《法益與刑事立法》,作者自發(fā)行1997年版,第121頁。它難免具有抽象性,且在現代社會中的精神化趨勢越發(fā)明顯,對此,必須借助特別的犯罪結構作為附加的可罰性界限,(43)[德]Claus Roxin:《法益討論的新發(fā)展》,許絲捷譯,載《月旦法學雜志》2012年第12期。通過增補比例原則,與法益保護原則一起完成立法正當性的檢驗任務。強調刑事立法具體審查過程的必不可少,實際上反證了法益概念立法批判機能的有限性。對于法益保護原則和比例原則之間的關系,理論界主要有“統(tǒng)合論”(嘗試將法益理論融入比例原則之中,構成比例性的法益保護的見解)與“階段論”(提倡為了按照比例原則展開判斷,有必要以法益論作為其前提的見解)之爭。(44)參見[日]仲道祐樹:《法益論、危害原理與憲法判斷——關于刑事立法分析框架的比較法考察》,載《比較法學》2019年第53卷1號。但法益理論無力單獨設置逐步推進的審查程序,比例原則又缺少目的審查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沒有提出手段審查的具體標準,因此,應當以比例原則補充法益保護原則,借助保護目的考察和保護方式分析的配合運用來進行立法正當性審查。另一方面,就法益概念是否具有解釋指導機能,理論界和實務界基本上沒有反對意見,但鑒于法益概念的明確內容僅在傳統(tǒng)刑法的核心領域才會有所體現,(45)參見[德]岡特·施特拉騰韋特、洛塔爾·庫倫:《刑法總論Ⅰ——犯罪論》,楊萌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29-33頁。即使承認在其指導下的目的論解釋方法對犯罪實質解釋的重要性,(46)參見[日]嘉門優(yōu):《法益論——刑法的意義與作用》,成文堂2019年版,第46-47頁。也不應忽視文義解釋、歷史解釋、比較解釋等在邏輯上的制約作用,否則,刑法的各種機能之間就可能失衡。
綜上所述,法益概念只具有一定的立法批判機能和解釋指導機能,對本罪犯罪化的合理性及其刑罰化的均衡性研究,還需從刑法體系外尋找刑事政策學、犯罪學上的根據。
1.本罪采取了分立式立法技術
針對20世紀70年代以來我國拐賣人口犯罪日益猖獗,特別是出現了較多的拐賣人口犯罪集團的治安現狀,1979年7月6日頒布的《刑法》第141條規(guī)定了拐賣人口罪。它是以營利為目的實施的拐騙、販賣人口的行為。構成本罪,必須要有拐賣的行為。易言之,要先對被害人進行蒙騙、誘惑甚至威逼,然后將其當作商品賣予他人。(47)參見高銘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孕育誕生和發(fā)展完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19頁。這種統(tǒng)一規(guī)定“拐”的行為和“賣”的行為的立法模式從整體上將拐賣行為塑造為犯罪實行行為,進而被1983年9月2日通過的《關于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一》)第1條、1991年9月4日通過的《關于嚴懲拐賣、綁架婦女、兒童的犯罪分子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二》)第1條以及現行《刑法》第240條所繼承。盡管《決定一》加大了對拐賣人口罪的處罰力度,但為了順應社會上對拐賣人口犯罪危害性程度的認識變化和突出對拐賣婦女、兒童犯罪的打擊重點,(48)參見劉憲權:《論我國懲治拐賣人口犯罪的刑法完善》,載《法學》2003年第5期?!稕Q定二》增設了拐賣婦女、兒童罪,并成為現行立法的藍本。與立法機關將參與拐賣婦女行為的所有環(huán)節(jié)都囊括其中的立法方式不同,其對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的行為采取了單獨設罪方式,即收買行為獨立成罪,行為人后續(xù)可能實施的非法拘禁、故意傷害等行為并不在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的構成要件涵攝范圍之內。雖然這種分立式立法源自《決定二》第3條,但1996年8月8日、8月31日的《刑法修改草案》曾刪除了《決定二》第3條第3款關于構成非法拘禁、故意傷害等罪的提示性規(guī)定,后來又考慮到該款規(guī)定已適用多年,對統(tǒng)一司法具有積極意義,若刪除恐引起理解上的混亂,就在10月10日的《刑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中予以恢復。(49)參見高銘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孕育誕生和發(fā)展完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62-463頁。盡管有別于拐賣婦女罪的整體式立法,但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的分立式立法同樣有著較長的刑事立法史。這種立法技術上的區(qū)別也貫徹到司法實踐中,從《關于依法懲治拐賣婦女兒童犯罪的意見》第14條(對涉及多個環(huán)節(jié)拐賣婦女犯罪活動的事實認定)、第20條(對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后又實施其他犯罪的罪數處理)等規(guī)定可見一斑。
2.本罪與拐賣婦女罪系非對稱型對向犯
本罪與拐賣婦女罪構成對向犯,刑法學界對此幾乎沒有異議。所謂對向犯,又稱對合犯,狹義上是指以復數行為人相互對向或互為對象的行為為構成要件的犯罪,屬于一種必要共犯。但是,這一定義不僅在理論上存在疑問,而且不符合我國刑事立法。因為必要共犯以共犯一罪為特征,而受賄罪和行賄罪不是以共犯賄賂罪為前提,二者具有對合關系并不表明其同時構成犯罪,應當區(qū)分對合犯與對合關系。(50)參見陳興良:《論犯罪的對合關系》,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1年第4期。所以,在廣義上,對向犯不以雙向行為均構成犯罪為條件,但二人行為至少要具有對向性,即以一方行為與另一方行為具有反向作用的關系。其中,買賣型對向犯是對向犯的典型形式。(51)參見馮全:《買賣型對向犯論要》,載《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買賣型對向犯包括同罪同罰型(如非法買賣毒品原植物種子、幼苗罪)、異罪異罰型(如非法出售增值稅專用發(fā)票罪和非法購買增值稅專用發(fā)票罪)以及賣方構罪型(如非法出賣武器設備罪)三種。拐賣婦女罪和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無疑屬于異罪異罰型,但二者不應屬于對稱處罰型,(52)參見劉士心:《刑法中對合行為初探》,載《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鑒于它們在處罰范圍、程度上的較大差異,應當構成非對稱型對向犯。
將對向犯分為對稱型和非對稱型的意義在于,除了說明處于對向關系的兩罪構成要件的相異之外,更重要的是揭示罪名設置區(qū)別的根源——立法技術的不同。立法者預想的拐賣婦女罪的實行行為是“拐”與“賣”相統(tǒng)一的復合行為,前者是手段行為,后者是目的行為,以完整呈現拐賣婦女犯罪活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但這與拐賣婦女行為可以是單一實行行為的現實相矛盾。因為販賣婦女不一定以收買婦女為前提,販賣行為并非不能獨立于收買行為而存在?!肮铡眱H是選擇性的手段行為,“賣”的不具備只會影響既遂評價。為了更周延地保護婦女尊嚴,應當將“拐賣婦女罪”修改為“販賣婦女罪”,以彰顯販賣行為這一核心要素,并將販賣行為的完成作為既遂標準。相應的,“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也應修改為“收買被販賣的婦女罪”。(53)參見王志祥:《關于調整拐賣婦女、兒童犯罪罪名表述的思考》,載《法治研究》2014年第11期。上述修法建言是從罪名確立的角度,進一步展現了作為拐賣婦女共犯行為的整體式規(guī)定與對收買婦女行為及其后續(xù)危害行為采取的分立式規(guī)定在行為構造、危害大小等方面的顯著差別。
關于買賣婦女行為罪名調整的反思,其實體現了將兩種犯罪由非對稱型對向犯“還原為”對稱型對向犯的構想。只有將“拐”的行為從拐賣婦女罪中分離出來,才能使“賣”的行為與收買行為成為真正的對向犯,二者對婦女尊嚴的侵犯性質才會相同,侵害程度才會大體相當。例如,《日本刑法典》在第225條和第226條之二分別將出于營利目的的拐取行為與買賣人身行為獨立成罪。以暴行、脅迫和欺騙、誘惑為手段的拐取行為通過將被害人置于自己或第三人的實力支配下而侵害其在原來環(huán)境中的生活自由,(54)[日]山中敬一:《刑法各論》,成文堂2015年版,第145頁。這種生活自由當然以人身自由為前提。所謂買賣人身,是指有償地轉移對他人人身關系的非法支配,因而,收買與出賣屬于必要的共犯。(55)[日]西田典之:《日本刑法各論》,王昭武、劉明祥譯,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99頁。同拐賣婦女罪和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相對照,出于營利目的的出賣他人行為(《日本刑法典》第226條之二第4款)與非出于營利目的的收買他人行為(《日本刑法典》第226條之二第1款)構成必要共犯,但對前者配置的“1年以上10年以下懲役”為何遠遠重于為后者配置的“3個月以上5年以下懲役”,恐怕只能從刑事政策導向、對婦女尊嚴價值的侵害程度和行為人的可非難性大小上尋找答案。
3.從嚴評價本罪對婦女尊嚴價值的侵犯
第一,今年開展的打擊拐賣婦女兒童專項行動在加大對拐賣犯罪分子懲罰力度的同時,致力于堅決鏟除拐賣犯罪的滋生土壤,其中就包括買方市場,這是針對買賣婦女犯罪發(fā)生原因的務實選擇。倘若對收買婦女犯罪處罰過輕或者只要不阻礙對婦女進行解救就不追究刑事責任,就無助于貫徹保護婦女尊嚴的價值理念和“買人犯罪”的基本正義觀。不加大收買婦女犯罪分子的違法成本,不使其認識到收買婦女犯罪的刑罰必定性,就不可能打消買主的僥幸心理,也不利于瓦解巨大的買方市場。因此,有關部門對收買婦女犯罪也應采取從嚴政策,并做到嚴中有寬,原則上不得對任何一個收買人網開一面,例外時才能為了維護被害婦女權益而適用《刑法》第241條第6款之規(guī)定,以實現刑事政策上的利益平衡。(56)參見雷建斌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釋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192-193頁。
第二,作為一種獨立的行為犯,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不是強奸、非法拘禁等罪的預備犯。首先,本罪侵犯了彰顯婦女尊嚴價值的人身自由權利,人之為人的尊嚴是其固有價值,而附著其上的外部自由也有著重要的保護必要性,因而是一種獨立的犯罪類型。其次,本罪和隨后可能實施的各種犯罪并不構成預備犯與實行犯的關系。德國學者沃勒斯將預備犯類型化為四種典型事例:(1)以使他人直接決意實行犯罪為目的的行為樣態(tài),如對犯罪行為的公然煽動;(2)傳授犯罪專門技能,如指導爆炸物制造;(3)無權限地制造和攜帶危險物質,如無權限地制造或攜帶軍用武器;(4)先行行為成為他人惡行的示范,如對他人具有潛在模仿效果的成人間基于同意的性虐待就不具有答責性。(57)參見李曉龍:《刑法保護前置化研究:現象觀察與教義分析》,廈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28頁。本罪與關聯(lián)犯罪不僅不屬于上述任何一種類型,而且收買人承擔刑事責任的基礎是對婦女尊嚴的貶損和對婦女自由的剝奪,無需將答責范圍擴張至強奸等后行行為上。而且,《刑法》第22條第2款之所以規(guī)定對預備犯可以比照既遂犯從寬處罰,是因為實施預備行為是完成實行行為的必經程序,一旦實施預備行為后沒有出現意志以外的原因,行為人所追求的法益侵害危險或結果將得以順利實現,其指向的正是實行行為危險現實化的過程。但是,收買行為和奸淫等行為并非處于同一法益侵害方向上,保護客體的內容明顯不同,對收買婦女犯罪也不是比照強奸等罪從寬處罰,而是適用獨立的法定刑。
第三,即使收買婦女行為和收買兒童行為的法益侵害性相當,對二者也應當給予不同的可譴責性評價。對于不能生育、失獨家庭來說,收買兒童行為的期待可能性或許并不大,但婦女的主體性、社會性有別于兒童,不能以解決婚姻、生育問題為由也認為收買婦女行為的期待可能性較小。立法機關應當將收買婦女行為和收買兒童行為分別成罪,并在當前刑事政策的指導下對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規(guī)定較之于收買兒童罪更高的法定刑。(58)但這并不表明目前“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不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亟須提高本罪的法定刑。
無論是提高本罪的法定刑,還是新增一檔加重法定刑,都意味著對罪刑均衡性的重新評價。不過,在提出修法建議之前應當追問的是,造成收買婦女犯罪屢禁不止的根本原因究竟是因為立法上的法定刑過低,還是司法上的量刑畸輕,抑或執(zhí)法上的打拐不力?對此,必須進行充分的實證研究,才能提出合理的立法完善建議。
為了提高立法質量,不僅犯罪化時要進行立法前的行為入罪必要性分析、立法中的罪狀設計科學性論證、立法后的司法定性有效性評估,(59)參見張永強:《預防性犯罪化及其限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45-258頁。刑罰化時也要重視入刑必要性分析、制刑科學性論證、量刑有效性評估。倘若缺乏這方面的實證研究成果,就只能根據刑罰配置原理對本罪的刑罰配置均衡性從理論上進行探討。整體而言,要盡量對較輕罪行配置5年以下有期徒刑。有期徒刑的配置應最大限度地實現刑與罪的均衡,并注意罪與罪之間有期徒刑的協(xié)調。(60)參見鄧文莉:《刑罰配置論綱》,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230頁。根據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法定刑應當與收買行為的法益侵害性和收買人的非難可能性相對應。
一方面,不能因為本罪和拐賣婦女罪是對向犯,就直接主張將前者的法定刑提高到與后者同等的程度。其一,在法益侵害性上,拐賣婦女罪與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并不一致:前者采取了整體立法模式,涵蓋了純粹的出賣行為及其共犯行為;后者則采取了分散立法模式,只包含單純的收買行為,后續(xù)可能實施的強奸、非法拘禁、故意傷害等行為獨立成罪。其二,在非難可能性上,一般民眾對拐賣婦女罪的譴責程度明顯更高,但由于收買婦女犯罪惡性案件頻發(fā),刑法收緊了從寬處罰幅度,近年來對其譴責力度也有上升趨勢。另一方面,不能通過買賣婦女和買賣動物的類比,就簡單認為應當將二者的法定刑維持在相當的程度。法益是一種有價值的利益,本罪的法益是凸顯婦女尊嚴價值的自由利益。與本罪同屬于侵犯自由法益的非法拘禁罪、綁架罪并不以保護人的尊嚴價值為目標,這是由行為人采取的法益保護手段所決定的。動物不是人,買賣動物的行為不會侵犯動物的尊嚴,更談不上對動物自由利益的保護,只可能危及生態(tài)環(huán)境法益或生物安全法益。不過,根據“生態(tài)學——人類中心的法益論”,生態(tài)環(huán)境法益或生物安全法益是當代人及其子孫后代的個人利益和環(huán)境利益的集合,且在追求物質文明的現代社會愈發(fā)脆弱,其保護必要性明顯大于個人自由法益。
從立法上加大對婦女兒童的保護力度,只是提供了保護其身心健康和合法權益的底線。改變處于弱勢的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61)周光權:《對侵犯婦女兒童權益犯罪刑法完善的理解》,載《人民檢察》2015年第18期。需要相關部門形成合力,齊抓共管,多措并舉。有限的實證研究也表明,經濟發(fā)展水平與本罪的發(fā)案率密切相關。收買婦女行為反映的是社會問題和社會需求的失衡現實,只要旺盛的市場需求存在,買賣婦女的價格就會攀升。在巨大的利潤面前,犯罪行為只會變得更加隱蔽,犯罪的組織化程度越加鮮明,犯罪手段進一步“轉型升級”。(62)參見王康慶:《拐賣婦女兒童犯罪實證分析——來自裁判文書的證據》,載騰訊網2022年4月11日,https://mp.weixin.qq.com/s/6D_TJ8vIpV_EVHWrBN2Rzw。因此,提高法定刑的威懾效應未必就能產生遏制收買婦女犯罪的實際效果。筆者認為,即使對本罪的法益侵害性、非難可能性的評價趨于嚴厲,也不一定要提高法定刑,嚴格刑罰裁量和強化行政執(zhí)法都是可以考慮的方案。換言之,應當對收買行為在原有法定刑幅度內給予一定程度的從嚴懲處,特別是嚴格從寬處罰情節(jié)的適用。更重要的是,必須加強源頭治理,促進當地經濟發(fā)展,提升民眾教育水平,切實維護婦女權益,提高婦女社會地位,減少買賣婦女犯罪黑數,這才是踐行尊嚴價值保護的實踐品格和預防收買婦女犯罪的治本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