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子
花開的時辰
星光被露水打濕的時辰
不,這些不夠準(zhǔn)確,不能夠說在黎明
一些關(guān)于時間的結(jié)論往往是錯誤的
我童年從黑夜開始失眠,中年的黎明來臨,
我依舊在失眠
睡在荒岡上,我不敢肯定苦楝樹不是來自月亮
說不清楚墓穴里的赤鏈蛇何以游動在天堂的
池水中
你們可以來到荒岡上走走
那些驕傲的歲月留下多少榮光
干凈的,齷齪的,悲憫的和憎恨的
我都拿手去撫摸過
就像你們的到來,我把河水捧給你,把麥穗
遞給你
你們僅僅會得到這些東西,如果你們失望了
我會睡在散落一地的云的陰影里,我的失眠
讓你們緊張、急促
我胡話連篇,語無倫次,口無遮攔
而我卻是第一個抓住閃電心臟的人,是啊,
這顯得多么不可思議
一個有深度失眠的人
說河水、麥穗和墓碑是他靈魂的人
說自己是出賣河水、麥穗和墓碑的人
說他是你們在睡眠中活著的人
我就是這樣胡話連篇,語無倫次,口無遮攔
撫摸閃電粗糙的皮膚、捏緊它粗獷的骨骼,
抓住它的心臟
它的心臟那么鮮活
像紅螞蟻的呼吸,像你們能理解的一朵玫瑰
花的名字
[林忠成賞評]?睡眠是人自我囚禁的方式,失眠則是對自我囚禁的反抗,悖謬在于,人反抗的同時陷入深深的焦慮,祈盼睡眠早些淹沒自己,讓自己的整副軀殼浸入睡眠的湖水里。人的活動一直在肉體降格和精神升格之間撕扯、分裂,失眠就是一種撕扯,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神與物游,胸腔風(fēng)云聚散。福柯認(rèn)為“在剛剛?cè)胨瘯r,許多霧氣從身體內(nèi)產(chǎn)生,上升到頭部。它們密密麻麻,洶涌騷動。它們十分模糊,因此不能在大腦中喚起任何心象”。夢境其實就是心象,充滿瘋狂,漫無邊際,四下流溢。??律踔劣X得“在睡眠的漸進(jìn)過程和瘋癲的形態(tài)之間有一種固定的形態(tài)關(guān)系,這是因為二者的機(jī)制是相同的,有同樣的霧氣和精神運動,同樣的心象釋放過程,在現(xiàn)象的物理性質(zhì)和情感的心理或道德價值之間有同樣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瘋癲與文明》),筆者以為,??聫?qiáng)調(diào)的瘋癲形態(tài)其實是夢境。
本詩中出現(xiàn)的失眠聯(lián)想,無異于夢境的提前抵達(dá),心象的提前釋放,童年“睡在荒岡上”“我不敢肯定苦楝樹不是來自月亮”“說不清楚墓穴里的赤鏈蛇何以游動在天堂的池水中”等。詩中說“我胡話連篇,語無倫次,口無遮攔”,直接印證了??碌挠^點“從精神錯亂到恢復(fù)正常無異于大夢初醒”(《瘋癲與文明》)。詩中釋放的心象陰鷙、粗糲、蠻荒,來源于詩中的“我”對私人生活的否定,以及現(xiàn)代人被各種制度柵欄和章程約束帶來的壓迫感,無力以羸弱的個體力量對峙龐然大物,“由于被禁錮在一種壓抑的狹窄天地和道德規(guī)范中,人開始不耐煩地蹂躪自己,迫害自己,啃咬自己,嚇唬自己,虐待自己,就像一只被人馴服的野獸,在牢籠里用身體猛撞欄桿”(尼采《論道德的譜系》)。
詩中的“我”似乎看透了荒誕存在的本質(zhì),“第一個抓住閃電心臟的人,是啊,這顯得多么不可思議”。另一種看法是,睡眠其實攜帶本我進(jìn)入洞察存在秘密的隧道,它以黑暗為光明,“笛卡爾閉上眼睛,堵住耳朵,是為了更好地看到本質(zhì)性日光的偉大光亮”(《瘋癲與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