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雙
江西歷來是文學生長的一方沃土,山川溪湖氤氳而生的宋詩美學和書院文化滋養(yǎng)了諸多文人墨客,生于上饒的作家傅菲無疑是這一文脈十分突出的“繼承者”,他的作品延續(xù)了“江西詩派”真誠及物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和平淡有味、涵詠深沉的審美況味。近年來,傅菲孜孜不倦地開墾耕耘著自己的散文園地,“晨興而至,戴月而歸”,扎實而豐盈的作品產(chǎn)出讓散文園地呈現(xiàn)出愈發(fā)蓬勃葳蕤的文學景觀。且不難發(fā)現(xiàn),這片園地大都以他生于斯長于斯的鄭坊盆地為坐標系,繞北河與楓林村點狀式鑲嵌其中,構(gòu)成人物和故事生長的半徑。本期開設(shè)的新專欄“靈獸錄”中的散文作品《敏秀的狗》依然是鄭坊故事的分支,亦是傅菲繼《元燈》《盆地的深度》《斯似蘭馨》之后與《長江文藝》的緣分再續(xù),且這些作品都已被收錄進他即將出版的新散文集《元燈如歌》中,穿越時空的相遇與沉淀,或許會使它們生發(fā)出更為豐贍而奇妙的意味。
新專欄“靈獸錄”顧名思義是一組與靈性動物相關(guān)的作品,傅菲將視線聚焦于與人類親密接觸、心靈相通的諸如狗、馬、猴、鹿、熊、牛、狐貍等不同科目的哺乳動物,書寫它們與人類之間的動人故事?!睹粜愕墓贰肥切聦凇办`獸錄”的開篇之作,心性善良、與世無爭的柿子灣村民敏秀在一天早上刷牙時被一支飛來的自制冷箭射中腦門意外身亡,而這場意外的唯一目擊者是一條敏秀養(yǎng)了多年、親密無間的黃狗。線索蕩然無存,兇手銷聲匿跡,破案似乎遙不可及。而狗與生俱來的忠誠、敏感和執(zhí)著彌補了無法言語的不足,用自己的智慧和方式探尋真相的蛛絲馬跡,這也解釋了文章開篇的疑問:“敏秀的狗在路口蹲了好幾年,它眼巴巴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在望什么?”在傅菲的筆下,與敏秀朝夕相處的狗似乎已然超越了動物的身份,而擁有著“類人化”甚至“超人化”的品格和靈性:狗從小被敏秀用鮮奶喂大,是一個十分黏人的“小跟班”,會自己抓山雞送給敏秀作為回贈,除了敏秀及家人的喂食,未經(jīng)允許其他人投喂一概不吃,即使敏秀死后也不例外。狗與敏秀情感的牽連似乎已經(jīng)深入骨髓而成為一種本能,每年敏秀的忌日狗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墳地守靈,無法解釋的靈性還體現(xiàn)在敏秀丈夫德鐘因煤氣中毒死去的日子,狗對著德鐘住處的方向破了嗓子似的叫了三天,似乎預(yù)感到意外的來臨。直到與敏秀同樣淳樸善良的收破爛的老森出現(xiàn),狗才暫時結(jié)束了孤獨的流浪生活,并將對敏秀的情感延伸在了老森身上,相互治愈,彼此慰藉,一顆心陪伴著另一顆心,綿長而深情。而八年后當狗憑借敏銳的嗅覺和恒久的記憶捕捉到熟悉而痛恨的兇手的氣味時,傅菲巧妙地用戲劇化的處理讓狗完成了復仇使命:當初因偏差射死敏秀的職業(yè)偷狗人在殺狗廠被吊死在他們團伙精心打造的殺狗杠桿裝置的繩圈中。完成了使命的狗,與過去作了了結(jié),和老森開始了新的生活,“敏秀的狗”也真正地成為了“老森的狗”。
這是關(guān)于敏秀的狗的故事,也可以說是我們本土化的“忠犬八公”的故事。除了“靈獸錄”中的十二組動物敘述,對自然生靈的關(guān)注和書寫一直是傅菲近年來散文創(chuàng)作尤為濃墨重彩的部分,并被賦予了“自然文學”的標簽。一如他所秉懷的信條:“生靈頗具崇高的美學、尊貴的倫理學、和諧的社會學,是生命的道德律和啟示錄。我們與之共生、彼此救贖?!比f物生而有靈,不被打擾的詩意棲居以及相互融合的平等共處都是我們構(gòu)建地球生命共同體的應(yīng)有之義,且一旦這些純?nèi)欢L情的靈獸與人的情感發(fā)生黏連,存在的意義就變得更加凝重而深遠。因此,你可以在《紅嘴山鴉之死》中看到一只叫“寡婦”的紅嘴山鴉因為修鞋匠老鰥夫光春的救命之恩和收養(yǎng)之義而終身守護不離不棄。光春把“寡婦”當孩子般細心照看,“寡婦”將光春視為“鳥生”的唯一。直至光春臨終死去,鳥站在床頭和棺木上,‘嗚呀嗚呀嗚呀’,叫聲很破碎?!弊罱K出現(xiàn)在光春墳頭鳥的尸體,無言地昭示著紅嘴山鴉以“決絕殉葬”的方式履行著超越時空、生死相依的誓言?!兜杜c猴》則是一個關(guān)于人與猴從殺戮到救贖最終“美美與共”的故事。以殺猴為忌的屠夫父親為救身患“脫癥”的望春,需取活猴身上的猴胎入藥,不得已干起了殺猴的行當。從殺猴救命到賣猴骨牟利,偏離的動機幻化成無形的詛咒陰翳著整個家庭?!拔摇被忌狭艘灰姎⑸桶l(fā)“羊癇風”的怪癥,母親因意外流產(chǎn)而終身不孕,父親也一見殺生甚至葷腥便習慣性嘔吐、不得安寧。最終父親放下屠刀,在山谷間與猴為友,與鳥為伴,護養(yǎng)牛羊,吃素食細耕作,用畢生修為洗贖殺戮之罪,完成與動物的和解和靈魂的救贖。在傅菲的筆下,人世間的因果造化在動物身上同樣適用:無論是對丑惡之人本能的睚眥必報,還是對溫善之人的“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動物與人的福報與恩怨都會在某個時刻應(yīng)驗,并會像執(zhí)念一般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久彌深。
從2002年創(chuàng)作以來,傅菲始終將散文作為寫作的唯一文本并陸續(xù)出版了20余部散文集。保持如此高密度高質(zhì)量創(chuàng)作的源頭活水便是溫情敦厚的鄭坊大地上的一切。他像一位匍匐前行的方士,雙腳深陷土地,根須交錯其中,身上沾滿草屑與露水,沉浸式地感受并記錄著這里的人、物、事。他的散文主題多樣,題材紛繁,不重復別人,亦不重復自己。他衷情于寫猴,于是有了《靈猴》《刀與猴》以及“靈獸錄”中關(guān)于猴子的新作,但每一篇都有獨特的角度和側(cè)重,“每一個”都是獨特的“這一個”。他寫歷史煙云中的家族命運和塵埃里的蕓蕓眾生,他們是無數(shù)為革命事業(yè)奉獻生命的志士,是傳承贛劇的“大悲旦”,是善良厚道、替先祖贖罪的木雕匠人,是做土陶的手工藝人,是亡靈前跳儺舞的“墨離師傅”,他們對生活對命運絕不妥協(xié),即使處于絕望之境,也仰頭眺望星光,他們是如燈盞散落大地的“光明使者”(《木與刀》)。他寫故鄉(xiāng)的古老物件,“每一件故物,里面都住著一個故人。每一件故物,都是一個器皿,盛放著我們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以審視悲憫的目光關(guān)注鄉(xiāng)村的振興與發(fā)展(《故物永生》)。他寫山川草木和花鳥魚蟲,汲取美國自然文學之父約翰·巴勒斯在生活和審美上給予的雙重養(yǎng)分,在廣袤而幽閉的鄉(xiāng)野之間,靜心觀察物種的演化與生態(tài)多樣性的嬗變,力圖呈現(xiàn)盆地四季的野性之美(《風過溪野》《鳥的盟約》)。
這些散文的篇幅大多超過萬字,且多用短句,句式錯落,這便意味著對敘事容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傅菲從獨特本真的個體經(jīng)驗出發(fā),借助多變的視角和多重的線索,不斷激活歷史的縱深感、故事的鮮活感和物象的層次感,讓筆下的文字如青花瓷器般結(jié)構(gòu)樸素工巧、肌理細膩密實,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具備小說的質(zhì)地,是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別具一格的存在。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不炫技、不虛浮,而是以情制勝,以誠動人,或隱忍克制,或酣暢淋漓,有治愈救贖的溫情,有挺拔超然的風骨,有直抵心靈的力量,有理性睿智的哲思。他用自己對散文的理解和寫作實踐,不斷接近并抵達溫克爾曼式“高貴的單純與靜穆的偉大”的文學理想。尤其是在自然文學領(lǐng)域的耕耘,傅菲以“萬物生動”的整體性視野自覺呼應(yīng)著新時代關(guān)于“生態(tài)文明:共建地球生命共同體”的國際公約,樂此不疲地踐行著亨利·貝斯頓《遙遠的房屋》中的呼吁“撫摸大地,熱愛大地,敬重大地,敬仰她的平原、山谷、丘陵和海洋”,并在文本作出了深情的補充——“以及這之中的一切生靈”,在人與自然“和合共生”的雙向奔赴中捕捉存在的意義, 為當下自然文學或生態(tài)文學的主題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條頗具前瞻性和使命性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