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術(shù)
這個午后,天空比往日都要陰郁。云層無與倫比龐大,下方青灰,上方絮白,像一頭翻轉(zhuǎn)了肚皮的藍鯨,懸在城市上空。
陰郁是有重量的,好像這個城市所有人的情緒,都跑進云層里,云朵們就不堪重負地往下沉。下方道路上的車輛,如同磷蝦群,被驚嚇得四處奔走。
天陰沉著,仲夏時節(jié)的午后,倒有幾分快入夜的天色。云層將碩大的太陽死死包裹住,少了幾分暑熱。風(fēng)如亂刀,硬生生將還顯綠色的法桐樹葉砍落,鋪滿了半條馬路。
孟鯨在醫(yī)院門口下了網(wǎng)約車,路面剛被灑水車灑過,落葉和水黏合,踩上去沒有秋后落葉的碎裂聲,反而有一種行走在新鮮血肉上的黏滯感。
孟鯨被風(fēng)沙迷了眼睛,用紙巾擦拭,卻越擦眼睛越痛。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每次被風(fēng)迷了眼睛,都會被父親捧住小臉,輕輕吹去沙子,在淚水迷蒙中,看見父親的笑臉漸漸浮現(xiàn)。
她調(diào)了調(diào)口罩,給大門保安亮了亮健康碼,悶頭往住院大樓走。醫(yī)院本是最容易讓人迷路的地方,但她已經(jīng)不需要看那些指示牌了。才短短七天,她已經(jīng)把這家醫(yī)院走熟了。
住院樓、手術(shù)室、收費處、小超市,還有各個主要的科室,都讓孟鯨在前兩天就走了個遍。
她當(dāng)時感覺自己都不是用走的,雙腳根本沒接觸醫(yī)院的地面,一切都像一場夢。她被人突如其來地拋進了一個藍白色夢境。
這家醫(yī)院到處藍色,科室牌是海藍色,環(huán)氧樹脂地板是藍色,連病人服都是藍白條紋。孟鯨行走在其中,就像進入一片悲壯又詩意的藍色海洋。似乎醫(yī)院需要更多更大的藍元素,才能沖淡隱藏其間的血紅,甚至連這里的紅十字,都變成了藍底白十字。
醫(yī)院熙熙攘攘,有車子飛快開到急診室門口,從駕駛座下來個男人,急匆匆從后排抱起一個大肚子女人往里沖,女人哎呦哎呦叫著,褲襠濕了一片,不知是羊水還是血水。有人捂著頭,頭上牢牢“焊”著一根鋼筋,滿臉滿身是血,被四五個衣服全是泥的“安全帽”抬著。急診室里面三兩個白大褂急匆匆出來,瞬間就和那個血人消失了,就像受傷的魚被拋入海里,被海浪泛起的白色泡沫吞沒,一起消失。
孟鯨在住院樓大門又亮了一次健康碼,給保安驗了陪客證。經(jīng)過重重關(guān)卡,才來到二樓的重癥監(jiān)護室。她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下,這里已經(jīng)等了七八個人。下午三點到四點,是重癥監(jiān)護室規(guī)定的探視時間,其他時間家屬一律不能入內(nèi)。監(jiān)護室門口燈光很亮,但毛玻璃門卻死死關(guān)著,絲毫看不到里面,連聲音都透不出來,越往里看越冰冷,像深不見底的馬里亞納海溝。
“小孟,你醫(yī)藥費欠多少了?”
有人對孟鯨說話,是萍姨,她兒子住在孟鯨父親的隔壁床。孟鯨眼睛直勾勾盯著地上:“昨天是欠十八萬,今天可能快二十了?!?/p>
萍姨問:“你去預(yù)支工資,老板答應(yīng)了嗎?”
孟鯨不自主屏住呼吸。她昨天去上班的裝修公司談預(yù)支工資,談著談著,老板就假裝安慰,手搭到腰上,酷似鯰魚的嘴唇也湊近到自己唇邊,散發(fā)著痰臭和煙味。
萍姨看孟鯨不回話,嘆了口氣:“借錢哪有容易的,窮人只有窮親戚?!?/p>
有人接話,是李叔:“所以我說,關(guān)鍵時候還是要靠保險。我媽這兩年進了三次重癥監(jiān)護室,氣一喘不上來就要氣管插管,插上去沒個幾萬拔不了。要不是有保險,哪受得了?!?/p>
張哥也發(fā)起牢騷,他老婆被車撞,住了幾個月花了四十萬:“保險也不一定頂用。撞我們的車主和保險公司扯皮,要我自己墊。我老婆的意外險,一天就兩百塊補貼,頂個屁。我們夫妻兩個公務(wù)員,每天睜開眼就算賬,算了工資算房貸,算了房貸算養(yǎng)娃的錢。日子已經(jīng)那么難了,還遇上這事。”
光頭強說:“錢能解決的,就不是問題。你看我兒子,花了多少了。省城專家請了好幾個,一個就五六千,還是什么毛病都不知道。我有時候想,就算死,也死個明明白白吧?!?/p>
孟鯨心想,原來每個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等待的人,都覺得世上最悲慘的人是自己。等候在門口,卻覺得將被擠下懸崖。
窗戶忽然一陣噼里啪啦,孟鯨往窗外看去,天色已經(jīng)更暗了,雷聲炸響,遠處,從天上到地面白茫茫一片,就像有人張著遮天蔽日的白色巨網(wǎng),一路橫掃碾壓過來。雨滴看上去,都是橫著砸過來,在窗戶玻璃上作響,令人心煩。孟鯨縮了縮肩膀,想找一件無形的雨衣,來抵御風(fēng)雨。
保安看時間到了,打開了門,吆喝著大家有序進入。他過去把窗戶縫關(guān)死,想徹底將壞天氣隔絕在外,又似乎是不想讓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氣息泄露到外界。
孟鯨走進門,聽著吩咐,戴上鞋套帽子,在那個代表父親的“7”號掛衣鉤上,取了無紡布隔離衣。
她開始洗手消毒,上個月剛做的鑲鉆美甲,讓她花更多時間去清洗。戴手套時,碎鉆還劃破一雙。等穿戴整齊,她才站到第二重門前等待開啟。
門開了,一種另類的嘈雜如同外界風(fēng)雨,撲面而來。滴滴答答監(jiān)護儀的報警聲,呼哧呼哧的呼吸機充放氣聲,霧化瓶的咕嚕咕嚕聲,患者無意識敲打床欄哐當(dāng)哐當(dāng),還有他們偶爾耐不住痛苦的呻吟嚎叫與咳嗽聲。
重癥監(jiān)護室,從不是靜養(yǎng)之地。雖然嘈雜,但對這些等候的人來說,那些聲音是親人活在世上的憑證。
兩扇玻璃門內(nèi)亮著晝夜不息的白色燈光,穿著淡藍色衣服的護士奔走,像色彩斑斕的淺海魚在礁石間游動。
溫度恒定在二十四攝氏度,就算裹了隔離衣,也不覺熱。但空氣里消毒水味和病人體味混雜,隔著口罩,也聞到一些腐敗氣息。
整個監(jiān)護室病房,十幾張病床鱗次櫛比。各種機器圍著床,指示燈閃耀,像汽車生產(chǎn)車間,各種機械臂亂舞。
孟鯨熟門熟路又茫然前行,走到7床前面。床邊立著輸液架,最上面掛著兩袋鹽水,中間還碼著五六個輸液泵,一根根輸液管匯聚,連接到床上那個寬厚的身體內(nèi)。
那個身體頭發(fā)剃得精光,眼睛被白紗布蒙著,鼻子上插了根鼻飼管,喉嚨正中還插了個金屬管子,連著呼哧呼哧的呼吸機,像擱淺在沙灘上的藍鯨,不能動彈,只能喘氣。
而兩百塊一天雇來的護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孟鯨先是出了回神,之后,瞇著眼睛看起了輸液架。輸液架上每個輸液泵上都貼著標(biāo)簽。在心里面,孟鯨把這些聞所未聞的拗口藥名念出來,甚至連標(biāo)簽上沒寫的價格也背了出來。
“甘露醇注射液,七塊一,瑞代腸內(nèi)營養(yǎng)乳劑,六十塊……”
孟鯨也想不通,這些藥,不過相當(dāng)于平時一杯奶茶、一頓外賣,怎么聚沙成塔就會在幾天之內(nèi)變成一個天文數(shù)字。
研究完輸液架上的藥品,她又研究起旁邊的呼吸機。上面的每一個英文字母都認識,但拼湊在一起卻不知道什么含義。
孟鯨又注意到隔壁8床的簾子拉著,里面隱隱透著紫色流光,應(yīng)該是在消毒。之前住著的那個重癥肺炎老人,八成是走了吧。
她想到昨天下午來的時候,正好聽到醫(yī)生和8床兒子說話,話語聽不完整,星星點點漏進耳朵,大概的意思是你老爸這個情況呼吸機怕也是扛不住了,只能試試ECMO,也叫體外膜肺,去年疫情時搶救重癥肺患者經(jīng)常用。后來醫(yī)生和8床兒子說了什么,她就沒仔細聽了,只聽到“開機八萬”“兩萬”“自費”等字樣。
到今天,8床的簾子就拉起來,紫色光芒,應(yīng)該是紫外線消毒燈,在終末消毒。
就在孟鯨又一次出神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把她嚇得一顫。這幾天,每一次鈴聲的響起都令她心驚,生怕是醫(yī)院電話,不是父親病情有變化,就是催她盡快繳費。不過孟鯨意識到自己就在醫(yī)院。
她掏出手機,是關(guān)系很好的女同事小蘇。
“你跟的那家業(yè)主來簽約了。老總開會表揚你,說你家里有事,還堅持跑業(yè)務(wù)。除了提成,公司還給你五千困難補助?!?/p>
孟鯨愣了一會,說:“謝謝你?!?/p>
小蘇說:“謝我干嗎,又不是我給錢。沒想到老總還不錯,我們還背地里罵他。你注意身體,聲音都啞了,我還以為打錯了?!?/p>
孟鯨掛了電話,她已不是那個聲音好聽、心思單純的女孩了。老板這一套,她看得透透的。五千塊,是堵自己嘴的,是給別人看的。同時,也意味著預(yù)支工資的希望徹底斷了。別人眼里,一個試用期員工,給個幾千塊慰問金,仁至義盡。
五千塊換了昨天的摸一摸親一親,在老板心里,估計虧得肉疼。幸好自己昨天跑得快。
孟鯨發(fā)呆時候,感覺一抹藍色飛來眼前,耳邊傳來聲音:“7床家屬是嗎?跟我來一下辦公室?!?/p>
她看著這個穿V領(lǐng)藍短褂的人,順從站起身,跟他進了醫(yī)生辦公室。辦公室墻上掛著顯示屏,上面一條條亮點跳躍,像股市的K線圖,只是上面綠的多,紅的少。
藍短褂坐下來,這是她父親的主治醫(yī)師,姓趙,三十歲左右,體態(tài)偏瘦,語速極快,頭發(fā)有些白,戴著無框眼鏡。他說:“你父親今天情況又有變化,我先詳細講給你聽,有問題等我全講完之后再問?!?/p>
“明白。”孟鯨聲音低沉,牙齒微微抖著,像有花椒被噙在牙槽里,口罩后的半張臉開始發(fā)麻,以至于兩唇都合不攏,就那么空茫、緊張半開半閉著。
趙醫(yī)生說:“你父親是重型腦干出血,病死率是腦出血里最高的,我和你反復(fù)講過?!?/p>
孟鯨點頭應(yīng)著。
趙醫(yī)生講了一大通,大致意思是孟鯨父親經(jīng)過開顱手術(shù)、氣管切開、呼吸機等一系列治療,肺部感染情況有了好轉(zhuǎn)。但腦出血導(dǎo)致的昏迷,今天卻有加重。這種情況他們擔(dān)心,一是血腫擴大,二是腦水腫導(dǎo)致顱內(nèi)壓力增高。明確原因,需要復(fù)查頭顱CT。
孟鯨機械地點著頭:“查,查,您安排。”
這個場景幾乎每天都會上演。剛開始兩天,她還過于驚恐,甚至?xí)?dāng)場痛哭。后來她無師自通找出了辦法,就是暫時把自己從身體里抽離出來,以垂直視角站在上方,俯聽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故事。這樣她就能好好思考問題,幫這位女孩應(yīng)對一切。
趙醫(yī)生說:“你現(xiàn)在醫(yī)藥費已經(jīng)欠了快二十萬了。老這么欠下去,我們也很為難。這次CT費用我可以簽字擔(dān)保。但萬一查出來真是血腫擴大,就得做手術(shù),所以錢還是要盡快想辦法?!?/p>
“我理解,錢一定……一定準(zhǔn)備?!?/p>
趙醫(yī)生無奈地說:“保證的話,你也說了很多次了,但一直沒交。我每年都要因為病人欠費被扣掉獎金?!?/p>
“錢真不用擔(dān)心。如果手術(shù)要先交費,我可以先刷網(wǎng)貸,拼拼湊湊十幾萬沒問題的?!?/p>
“網(wǎng)貸太坑了。你一個姑娘家,要是跳進去,一輩子就完了。你父親還有沒有兄弟,看看能不能聯(lián)系上,哪怕錢方面幫不了忙,過來搭把手也好。這幾天你這女孩子也累慘了。”
孟鯨強笑一下:“沒事,我爸就我一個孩子,我能夠做主?!?/p>
她把“孩子”兩個字咬得重重的,仿佛這樣就能淡化掉前面那個“女”字。
趙醫(yī)生扶了扶眼鏡:“有些話我是不應(yīng)該說的。但當(dāng)醫(yī)生這么幾年,我見得多了。從感性角度,你全力救父親肯定對的,但理性角度,你父親就算命保住了,也沒什么生活質(zhì)量。一個病人拖垮一個家,太多了。你還年輕,路還很長,我想,如果你父親有意識,也不愿意看到你太苦?!?/p>
“謝謝你,我沒問題?!?/p>
趙醫(yī)生眼看勸不動,只能嘆口氣:“那你先回去,準(zhǔn)備做檢查吧?!?/p>
“趙醫(yī)生,謝謝你,我知道你是好意?!?/p>
“其實真的應(yīng)該有個男的,可以一起推病人。我們醫(yī)生護士可以幫著推車,但是如果把病人搬到CT機上,需要一個搬頭一個托腰一個搬腳,我們最好不上手。你可以出點錢,請男護工幫忙抬一下,你父親還是挺胖的?!?/p>
“我加上護工大媽,兩個人可以?!?/p>
“這話是我必須要說的,不勉強,以前有過事故,就是護士和家屬一起搬病人,把病人摔了,后來家屬就訛上我們,硬說是我們護士不小心,松手把人摔死了。話聽著有點難聽,但是我必須得給你講清楚,不是我們不幫忙,實在是出過事情,害怕了?!?/p>
“你放心,我不是那種人?!?/p>
趙醫(yī)生看了看辦公室窗外,皺起眉頭:“雨怎么這么大,下起來沒個完?!?/p>
孟鯨跟著他的視線過去,才意識到雨沒有一點停歇跡象,玻璃上滿是雨水形成的水幕,像是瀑布,傾瀉沖刷著這幢住院大樓。
孟鯨回到病床旁,又發(fā)了會兒呆,才看向病床上的父親。
這是她今天第一眼仔細看父親。外面天色雖暗,在病房明亮燈光照耀下,深藍色被褥顯得更加深邃,一切都是隱秘的未知。
隨著呼吸機工作,父親胸膛緩慢滯重起伏,化成一條柔和曲線,在心電監(jiān)護儀屏幕上,一上一下形成波谷,像海面上微風(fēng)拂過的波浪,還有著那么一點欣喜的能量。而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線延伸進被褥,在協(xié)調(diào)共振。
孟鯨輕輕揭開被褥的一角,看到那條線連接著脈氧夾,夾在父親食指上,這是監(jiān)測血氧飽和度的。
父親的手老是喜歡這么藏著,孟鯨想。
孟偉民早年是下放知青,后來知青返鄉(xiāng),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也沒回去。因為識字,就留在當(dāng)?shù)刈隽肃l(xiāng)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一個外地來的半大小伙子,成了國家號召的“一把草一根針去治病”的赤腳醫(yī)生。
當(dāng)時,衛(wèi)生室一個月只能分到幾十片土霉素、四環(huán)素和阿司匹林。中草藥也很少,經(jīng)常要去山上采草藥。
每次他下鄉(xiāng)給農(nóng)村人看病,或者是采藥回來,都是騎輛二八大杠,褲腿挽到膝蓋,一雙解放鞋滿是泥水。
小時候的孟鯨,一聽到熟悉的自行車鈴聲,就會跑出家門,看到父親樂呵呵站在院子里,一雙手背在身后。她會第一時間去扯父親藏在背后的手。孟偉民總是笑笑,握著拳,一下子舉高,一下子藏低,最后才佯裝奈何不得被孟鯨扒開手掌。
寬厚的手掌里,有時是小玩具,有時是糖果,有時是鄉(xiāng)下不知名的漂亮野花和藥草,有時是小昆蟲或蝸牛。
父親的手掌就像聚寶盆,從來沒有讓孟鯨失望過。
孟鯨攥著父親的手,低低說了句:“爸,你從沒讓我失望過?!?/p>
孟鯨趴在病床邊,整個人縮成一團,似乎想縮成一顆珍珠,躲進父親的手掌里。
周圍的嘈雜靜音了,一種巨大的寂靜無可阻擋地涌了上來。她像是慢慢要沉入清涼海底的貝殼,但水里毫無重量,沒有浮力和支持,都是空的。孟鯨又一次難以抑制地想哭了,這幾天她堅持下來了,但現(xiàn)在又快繃不住了。
從記事起,她就愛哭,一天都要哭個五六遍。父親上班去要哭,玩具壞了要哭,寫字寫不好要哭,就連指甲剪得稍微短了點,她都要不停歇哭個半天。
那天她自己剪指甲,剪得短了點,也沒傷到皮肉,結(jié)果就哭起來,喊著我要指甲我要指甲。
孟鯨母親哄她,說指甲過幾天就長出來了,又說指甲短了干凈好看,指甲長了都是泥。無論怎么哄,孟鯨還是哭個不停,就是執(zhí)拗地要指甲立即回復(fù)原樣,仿佛那樣才是女孩該有的樣子。到最后,母親失去耐心,都快吼起來了。
母親搖頭,對孟偉民說:“你看你家閨女,這么愛哭,簡直就是個愛哭包,以后可怎么辦呢?”
孟偉民雙手攙入孟鯨腋下,蕩秋千一般一上一下拋弄:“那能怎么辦,女兒嘛,寵著唄。愛哭怎么了,說明咱家閨女是水做的,你看,我一晃她,就灑水嘍。”
小孟鯨被父親搖晃著,終于止住哭,咯咯咯笑起來。
母親責(zé)怪道:“還水做的。我看就是你名字起不好,什么鯨魚的鯨。安靜的靜不好嗎?要是她以后長大,在外面受了委屈怎么辦,難道你一直跟著?”
孟偉民笑呵呵:“跟著就跟著唄。我和我的女兒,就是不要分開……”
孟鯨一次次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像個跳遠的運動員,就快要沖出去飛躍起來。她終于直起身來,當(dāng)初你最擔(dān)心的女兒,就在你住院的第三天,已經(jīng)不會再哭了。
最后一次讓父親看到哭,在上個星期。
孟鯨二十三歲就在這個城市的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畢業(yè)后她一點也不想回老家那個山區(qū)小鎮(zhèn),她這個專業(yè)回去最多做個美術(shù)老師??蛇@個城市雖不算發(fā)達,但本科生卻多,一有招聘會就擠得水泄不通。
孟鯨背著雙肩包,里面滿是打印好的簡歷,手里還恭恭敬敬端著一份,準(zhǔn)備隨時遞出去。她在熙熙攘攘的招聘會場內(nèi)一圈一圈徘徊,和周圍那些焦慮、疲憊、饑渴的年輕面孔匯聚在一起,像條猙獰的河流。年輕人們漸漸散去,她蹲在散場的招聘會場門口,喝著兩塊錢的純凈水。
河水汩汩退去之后,一條小魚在巖石上的小水洼茍延殘喘。
幾個用人單位的面試官走出會場,路過垃圾桶,從手中高高一疊求職簡歷中隨機抽出幾份,直接扔進去。
她就像一滴水掉進了海里,頓時化為烏有,連一點水滴時候的特點都顯示不出來。
為了省錢,她和四五個女同學(xué)在地鐵線路的末端合租了一間房子,里面還是和大學(xué)宿舍那樣擺放著上下鋪,只是不再像讀書時候那么整齊。墻上青苔霉斑蔓延,地面潮濕暈染。一到晚上,她們就從城市各個角落,隨著地鐵車廂上的綠點紅點,一亮一亮匯聚到這里。
她們一個個趴在床上看著手機,吃著零食,刷著抖音和國產(chǎn)都市劇。她們都覺得自己屬于這個城市,是都市劇那種風(fēng)姿颯爽的女白領(lǐng)。一身職業(yè)裝,化著精致妝容,和商界大佬談笑風(fēng)生,和英俊男主角瓜葛愛情。
這種一成不變的夢境就像安撫奶嘴一樣飼養(yǎng)著她們,讓她們一天天挨下去,一天天掙扎,忍受職場的霸凌,生活的齟齬,低俗的人身攻擊玩笑,忘記這個世界對女生的所有不友好。
“未來”這兩個字,常常會給她們露出一點轉(zhuǎn)瞬即逝的亮光,然后又匆匆收回,如同警匪片里的密碼箱,打開亮了一下里面一沓沓鈔票,就迅速合上,生怕被她們看一眼就會少一張。但就是這樣,這些女孩還一直幻想堅持下去,不用幾年,就能攢夠錢在這城市買套房子。而孟鯨也會想著把父親接到城里來住。畢竟孟偉民自從妻子去世,加上退休,一直在家無所事事。
幾年過去,當(dāng)年一起住的女孩,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和男朋友啃老買了房。而她的逆襲,只是從地鐵線路末端的合租房,進擊到了公司附近的單身公寓,和男朋友一起住。
來這家公司之前,孟鯨在任何一家公司都超不過半年。她厭倦了這種頻繁的跳槽,從一個公司群被踢出,然后被拉進另一個公司群,水杯還沒找到固定位置就得走人。在這座城市里,她就像彈珠游戲里的彈珠,毫無防備地被一竿子打到游戲盤里,噼里啪啦一通四處亂撞,就又掉進待業(yè)的彈槽。
疫情之后,工作更不好找,為了能在這家裝修公司留下來,她決定把該忍的都忍下來。上司的苛責(zé),同事的排擠,客戶的刁難,都不能阻止她吃這碗飯的決心。
男朋友是在社交軟件上認識的,是個宅男。他們一起玩游戲,一起探網(wǎng)紅小吃店,和所有小情侶一樣爭吵。
這段感情長到了三歲的時候,她開始感覺到不對勁。男朋友有很長時間沒有把她帶出去見他的兄弟們了,他把她連根從他的朋友圈里拔了出來,還抹平洞坑。三天可見的設(shè)置,讓她在男朋友的生活里,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他開始冷暴力,一點不合意,就開始甩臉色。后來開始夜不歸宿,再后來,男朋友的生活物品就在越來越稀疏的回家次數(shù)中,越來越明顯地消失。
直到兩個星期前,孟鯨提出了分手。他這種男人,是絕對不會主動提出分手,讓女生自己提分手,不但不會背上渣男的罵名,還能在新女友面前裝深情,說自己如何如何為這段感情付出,但對方完全不知道珍惜,只知道任性。終于,他累了,在孟鯨又一次任性提分手時,答應(yīng)了她,放開了她,也放過了自己。
分手那兩天剛好周末,她把自己攤在公寓里,在雙人床上打開四肢,用手機支架把甜寵劇懟到臉上,傻呵呵對著愛豆笑。
孟偉民視頻電話發(fā)來,她剛開始還有說有笑。但問起什么時候和男朋友結(jié)婚時,突忽其來地不受控,讓孟鯨眼睛陡然潮濕起來。她連忙低下頭,關(guān)掉視頻。
等孟偉民電話再打來時,她已經(jīng)哭得又像小時候指甲剪短時那樣了。
第二天下班,剛出電梯間,她看見一個寬厚的身體蹲在公寓門口,像長滿了青苔的石獅子,巨大而柔軟,鎮(zhèn)守在門口。
孟偉民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笑呵呵站起來,就像當(dāng)年雙腳泥濘地站在院子里一樣。
孟偉民進了屋都不敢往周圍細看,異常緊張地站在那里,手腳和目光都是多余的,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孟鯨住的這間公寓,三年來,孟偉民只知道地址,卻從沒上門,只是逢年過節(jié)寄點土特產(chǎn)。不上門,可能是生怕自己的出現(xiàn),會妨礙這間公寓原先盤踞著的那個年輕雄性生物。
如今,那個年輕雄性生物走了,孟偉民才過來主持局面。他龐大的身軀,在單身公寓里輕手輕腳,生怕磕碰到什么寶貴東西。當(dāng)他目光無意轉(zhuǎn)到梳妝臺上那些瓶瓶罐罐時,更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把那些不知價格的化妝品看碎了。
孟鯨忙把吃剩的外賣餐盒和一大堆垃圾理了一下,到樓下垃圾分類點扔了。等再回到公寓,孟偉民已經(jīng)變魔術(shù)一般在餐桌上擺了四個菜,一道白切雞,一道醬油豆腐,一道西紅柿蛋湯,一道醋熘肉片。
這種家常菜,是孟鯨在異鄉(xiāng)城市,難得吃到的。
吃完飯,孟偉民已經(jīng)摸清了地形,熟練洗了碗,擦了油煙機,拖了地,又把房間里四處亂扔的衣物收拾整齊。最后,孟偉民從背包里撮了幾撮中藥,用瓦罐開始給孟鯨熬中藥,說孟鯨看樣子太累,氣血不好,熬點四物湯補補。
等到屋里光線開始慢慢轉(zhuǎn)暗了,燈還沒有開,藥香開始在房間內(nèi)彌漫。
孟偉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和孟鯨絮叨,兩個人坐著坐著,藥香中,孟鯨慢慢覺得父親開始面目模糊,皺紋和白發(fā)消失了,只有和當(dāng)年一樣的聲音,語調(diào)穩(wěn)穩(wěn)地說著自己小時候的趣事。
“你周歲時候抓周,放著首飾、花、算盤、書不要,摸著摸著,把玩具槍摸到手里。當(dāng)時我還想,完了,是不是生了個假小子。”
“是嗎?”
“后來上幼兒園,你可兇了。經(jīng)常抓男同學(xué)的臉,一道一道的。幾乎每個月我都得給人家賠禮道歉?!?/p>
“我有那么厲害嗎?”
“怎么不厲害,我想,這不行啊。女孩子還是得有女孩子的樣子。我就給你扎辮子,天天漂亮衣服穿著,給你帶花花草草,給你買布娃娃,還給你指甲上貼卡通貼紙,讓你舍不得用指甲撓男同學(xué)。過了一年,嘿,你就文文氣氣了??蛇@樣我又頭痛了,你天天哭,天天撒嬌,我是真扛不住……”
“這么說,你還是喜歡假小子?”
“哪有。你看你多漂亮。我一直以為自己又丑又胖,結(jié)果一看,哎喲,這小姑娘鼻子眼睛和我長得多像,但怎么就一點也不丑,還這么好看。我是看一眼就喜歡,看一眼就高興,天天樂呵呵的?!?/p>
“說真的,爸,你喜歡兒子女兒?”
“我的孩子,我都喜歡。當(dāng)初你媽懷你,算命的說最好起單字,我說男孩子就叫孟勁,有勁的勁,女孩子就叫孟鯨,鯨魚的鯨。兩個字讀音要一樣。”
……
孟鯨不想開燈,她忽然開始喜歡這間公寓,黃昏時的暮色,給她一種時空流動的感覺,溫暖、悠然。她可以隨著這暖暖的洋流飄著,聽到海鳥的歌唱。
逼仄的房間墻上掛著一幅油畫,色調(diào)溫煦,是讀美院時,參加比賽拿過獎的。畫的是海洋,遠處是橙色夕陽,海鳥點點,一條鯨魚的尾巴在海面上露出。
她最滿意這幅作品,不止是因為它暗合父親給自己起的名字,也代表她的生活夢想。這幅畫把狹小房間的空間擴展開了,擴展出一種幽靜的縱深感,好像把一層又一層的空間組合在一起,未來、過去、將來,縱橫穿插,像在夢里也像在夢外。她生存在城市的齒輪最深處,卻隨時可以躲避回寬廣的海洋。
在那位業(yè)主要裝修方案時,她力推海洋風(fēng)格主題。她是拿業(yè)主的房子,來構(gòu)建想象中完美的家。
晚上,孟偉民死活不肯睡床上,說地上寒氣重,女孩子躺了會生病,硬是用被褥打了地鋪。
孟鯨拗不過父親,當(dāng)晚就在孟偉民宏大的鼾聲中入眠,夢中,她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小鯨魚,跟隨一條無比巨大的藍鯨,在無盡的海面覓食前行,其他海洋生物都不敢輕攫其鋒,畏懼避開。藍鯨引吭發(fā)出長鳴,是不間斷持續(xù)重復(fù)的聲音。
這是鯨歌。
那天傍晚,三十八九度,快六點半了天還亮著。這個天氣,任何東西都變得又干又脆,雙手在虛空中揉搓,都能聽到時間被揉皺搓碎的聲音。
孟鯨這幾天分外開心。本來那天她已經(jīng)虛弱得不成樣子,三年的感情硬生生在生命里被剜除,讓她覺得沒有一點點力量。
但老孟來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四物湯起了作用。她氣色好了很多,失戀帶給她的影響消弭于無形。上班中午她不再吃重口味的外賣,而是吃營養(yǎng)便當(dāng)。下午茶也不用跟同事拼單喝甜膩膩的奶茶,保溫杯里有枸杞茶。下班回家,家里就有熱乎乎的家常菜候著。
今天孟鯨下班一打開門,就看見餐桌上擺著四道菜,還繚繞著熱氣。而孟偉民趴在桌上打盹,還打著鼾。他是等女兒等困了吧。
孟鯨輕手輕腳把鞋子換了,把手提包輕輕放好,想讓父親多瞇一會。
手機忽然震動。她一看,是業(yè)主,就跑到門外,倚在電梯間的窗沿,和業(yè)主細聊起來。聊著聊著就過了半個多小時。
外面城市的夜?jié)u漸模糊,遠處黑暗已至,霓虹光芒散射到夜空中,城市的夜就變得渾濁不堪了。
等到回到房間,老孟還趴在那里,菜已經(jīng)冷了。她把菜拿到微波爐熱了,重新擺回餐桌。
老孟還趴在那里打呼嚕。
孟鯨調(diào)皮地扯了張紙巾,用紙巾角去搔他的鼻孔。一下,兩下,三下,老孟完全沒有反應(yīng)。
直到孟鯨奇怪地看到老孟嘴角下面的桌上,一大攤口水,眼睛半閉著,一圈眼白不協(xié)調(diào)地露在眼角。
等到救護車趕到,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抬著擔(dān)架,費力地將孟偉民帶下去,也把孟鯨帶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境地。
如今,孟鯨坐在重癥監(jiān)護室7床邊上,握著父親雙手,感覺這一切依然不真實。她今天一直沒敢仔細看父親,潛意識里覺得床上的人,和那個無所不能的父親并不是同一個人。他怎么可能被擊倒呢?
6床那里,萍姨在給她兒子擦身子,邊擦邊流淚。他兒子在大學(xué)一場籃球賽中,打著打著跑得慢了,捂著胸口,緩緩萎倒在地上。就像有個黑洞,從球場上空,抽離了他年輕的靈魂。然后就變成所謂的持續(xù)植物狀態(tài),他能吃飯,會咀嚼,呆滯的眼睛能跟隨著亮光移動,像一株向往著陽光的向日葵。
4床光頭強也被趙醫(yī)生叫去辦公室談話,此時走了回來,罵罵咧咧。他一生氣,臉色開始泛紅,應(yīng)該是和趙醫(yī)生爭執(zhí)起來,整個腦袋慢慢紅得像個番茄,紅彤彤、油亮亮站在那里,快要爆開一樣。他18歲的兒子,就是有天感覺起床困難,手腳沒力氣,慢慢地,走路也要人扶,醫(yī)院查查都說好的。一周前開始精神恍惚,慢慢就不認識父母了?,F(xiàn)在他昏睡著,血壓很低,用指甲掐才有點微弱反應(yīng)。光頭強每請一個專家,病歷上就多一個診斷,每個診斷后面都打了問號。韋尼克腦???自身免疫性腦炎?仿佛這些專家過來就是為了爭先恐后提出一些詭異罕見的疾病名稱,治療方案卻沒個章法。
2床那里,張哥正打電話,說下雨了,在醫(yī)院趕不過去,讓老人去學(xué)校接孩子。張哥妻子,在一個很平常的早晨,被撞碎了頭骨。醫(yī)生修修挫挫,頭骨鋸了一塊,開了個天窗。天窗外的頭皮被仔仔細細縫住,以待日后有用人工頭骨補上的機會。幾個月過去,天窗頭皮已經(jīng)癟下去,偶爾可見下面腦子在搏動。但人,依舊毫無反應(yīng),手腳硬得跟木棍一樣,每天需要費力扳開活動關(guān)節(jié)。這一切,源于那天孩子起床慢了,她送了孩子再去單位,為了不被扣全勤獎,小跑著沖過馬路。她鼻孔里插著半透明的胃管,張哥把食物打成泥,用灌注器推進胃管。所有食物不但喪失了香味和形狀,連最后一點從口進入的尊嚴,也喪失了。張哥妻子就像一具空空蕩蕩的皮囊,定期灌入這些糊狀物體才勉強撐起人形。
這具皮囊的丈夫,拎個保溫瓶走過來,遞給孟鯨。張哥知道孟鯨孤身在這不方便,每次都會多打一份糊給孟鯨。
護工大媽還沒回來,孟鯨只能拿過灌注器,先用清水注射進胃管沖一下,再同樣將這些肉泥、蔬菜、米飯、牛奶等組成的物體慢慢推進去。它們在半透明胃管游動,像一條條灰綠色的魚,游進了孟偉民的鼻子。
進食交給了鼻子,而呼吸,交給了喉嚨。
孟偉民的喉嚨切開個口子,固定著金屬套管,用紗布包著。套管上面的通氣管在替他呼吸,維持著他的生命。這可以讓孟鯨仍有一個希冀,父親會像電視劇里一樣,在某個時刻,命運的特寫鏡頭轉(zhuǎn)到了他手指,那個手指微微動彈。
奇跡發(fā)生太少,孟偉民開始動彈,卻是一陣咳嗽。是推食物過快了,有些從胃管反流到喉嚨。那個金屬管就像鯨魚的噴水孔一樣,高高地噴出了液體。
孟鯨趕忙擦拭,費力地翻過他的身子,手掌不停拍擊背部。她必須協(xié)助父親,將這點所謂食物完全咳出來,只要留有一點殘渣到肺里,就會造成肺部感染。趙醫(yī)生說,監(jiān)護室的細菌很兇,扛過很多頂級抗生素的攻擊,很多病人其實不是死于原發(fā)病,而是死于臥床后的肺部感染。
她看到父親赤裸的背部到后頸,滿是汗疹,紅紅一大片,后腦上有兩個鉆孔手術(shù)后縫合起來的猙獰切口,線頭附近也被汗水浸得發(fā)紅,床單散發(fā)著潮濕氣味,是出汗后疏于護理的緣故。
她聯(lián)想到鯨魚經(jīng)常用尾巴拍擊海面,它們不是在嬉戲,而是用拍擊來甩掉死死黏在身上的藤壺。鯨魚沒有天敵,但卻很容易被藤壺困擾,甚至因此死亡。
等到孟偉民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她用爽身粉撲滿父親的背部,防止皮膚潰爛。
她必須埋頭往前走,事情剛發(fā)生第一天的哭泣,被她完全丟在身后。
哭泣是沒有用的情緒,她在二十八歲的年紀(jì)第一次明白了。哭只有在一個情況有用,那就是有父親有母親幫她遮風(fēng)擋雨的時候。
她需要盡快奔跑,將那個柔弱愛哭的孟鯨拋到身后,把當(dāng)年那個可以抓破男同學(xué)臉的孟勁,從身體最深處釋放出來,讓他迅速成長,有力量拉動擱淺在沙灘的藍鯨,回歸大海。
孟鯨擦完父親身子的時候,護工大媽總算出現(xiàn)了,有些氣喘,看上去是跑過來的。
護工大媽五十歲的樣子,短發(fā),手腳粗壯,長相彪悍,形如女屠夫,嗓門極大,一上來就喊著:“哎喲,你老爸也太重了。我剛才幫你老爸翻身,弄得一身汗,就回去洗澡。結(jié)果下大雨,現(xiàn)在雨小點了才過來?!?/p>
說完俯下身子,將床邊導(dǎo)尿袋高高舉起,邀功似喊:“看,你老爸小便多起來了。上回醫(yī)生不是說小便少,怕尿路感染嗎?”
孟鯨怎么會看不出護工大媽的伎倆,外面雨那么大,一直沒怎么停,如果她真的是從家里回來,怎么會身上一點雨水氣息都沒有。這是護工這行的潛規(guī)則,跟你說是單獨陪護,但又偷偷再接個一份病人活,多的甚至四五個。如果家里人發(fā)現(xiàn)護工不在,打電話催了,就說是回家洗澡什么的。父親住院這七天,她人不在說回家洗澡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
哪有護工會真的拿病人當(dāng)家人照顧,能少干活就少干活。找個敬業(yè)護工,跟找勞模似的。
孟鯨腦子已經(jīng)開始高速運轉(zhuǎn),若是以前,她一定拆穿護工大媽的把戲,不冷不熱把護理費結(jié)到今天,讓她走人。但這又有什么用,人家既然已經(jīng)有了另一份,隨時還能找下一份,照樣兩百塊行情,何必在你一棵樹上吊死。
監(jiān)護室的護工,做得好很難,都是重病人,擦洗喂飯大小便都要護理,要混過去也容易,家屬一天只能來探視一小時,探視時候?qū)Ω哆^去就行了。醫(yī)生護士看到護工照顧不好,只要不影響病人身體和治療效果,一般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說到底,病人永遠比護工多,這個不好伺候,永遠有下一個不知底細的新病人。
孟鯨不卑不亢地說:“大媽,我知道我爸胖,病情也重,你照顧得會辛苦一點。你也知道我是外地人,在這里沒親沒故的,既然我選了你,那咱們就是有緣分。我看你也是心善的人,不會蠻不講理。你給我面子,我也給你面子。這樣吧,我寫個單子,你按照時間和次數(shù)幫我爸項目護理完,其他時間要是有別的病人也想你照顧的,只要不影響我爸,你捎帶幫他護理,我也不會介意?!?/p>
她這番話說得不軟不硬,聲音不響,但每個字說得清清楚楚,尤其把“面子”兩個字咬得重重的,能夠讓旁邊的萍姨、李叔及幾個護工都能聽見。
她自知吵架肯定吵不過大媽,但吃準(zhǔn)了護工大媽不敢聲張腳踏兩條船的事。話是示弱,但藏著刀鋒。
護工大媽原本的大嗓門頓時低下來:“啊喲,你這個小閨女真是讓人心疼。你放心,你把單子列好,我要是做不好,你拿著這個尿袋砸我。”
孟鯨向護士借了支筆,開始一項一項寫項目。
“一天喂六遍。擦身撲爽身粉兩次。白天兩個小時翻身一次,翻好喂水兩百毫升,導(dǎo)尿袋四小時換一次……”
她邊寫邊說:“大媽,我這個人呢,記性不好。在公司上班時候,有事情就喜歡寫下來,做完一樣就勾一樣,習(xí)慣了,這樣不容易忘,你別見怪。”
護工大媽忙說:“這個好,這個好。我年紀(jì)大了,記性也不好。有時候明明剛擦過身子,忘記了,還會再擦一遍?!?/p>
孟鯨把條子寫完,貼在床頭柜上:“那就這么定了。我明天打印張表格,那樣你勾著更方便。想當(dāng)初我請你來幫忙的時候,這里的袁主任也說過你干得還不錯,尤其是心地特別善良?!?/p>
她把重癥監(jiān)護室袁主任的旗號,也無中生有借過來。
護工大媽聲音徹底緩了下來:“袁主任真這么說啊。唉,可不是嘛。剛才8床死了,家里人也沒幾個幫忙的,給老人入殮的衣服都穿不來。我看他們可憐,幫了一把,一起送到樓下。罪過哦,苦了一輩子,臨走了瘦得不成樣子?!?/p>
原來這才是護工大媽失蹤的原因。孟鯨心里冷笑,有病人垂危,對護工來說叫“撿便宜”。東家需要排面,如今疫情防控,家屬只能進一個,東家根本忙不過來,需要幾個做過核酸檢測的護工,來幫忙料理后事,一個護工要給兩百塊的“白事包”。一小會兒工夫,頂?shù)昧艘惶臁?/p>
護工大媽就這樣被孟鯨收服,她相信接下來,護工大媽必然不會再明目張膽丟下父親,她有點喜歡這種用言語就能操控別人的感覺。
管床的孫護士過來定時查床,她記錄了屏幕上的數(shù)字,又揭開蓋在孟偉民眼上的紗布,用筆燈照了兩下,剛想直起腰記錄,又低下身子細看。
她跑到醫(yī)生辦公室,不一會兒,趙醫(yī)生就小跑過來,掰開孟偉民眼皮,用筆燈照了照瞳孔,又看了看呼吸機屏幕數(shù)據(jù),對孟鯨說:“你爸瞳孔不一樣大了。不能等雨停,要盡快去做CT,搞不好要急診手術(shù)?!?/p>
他馬上給放射科打電話,說有危重病人要緊急檢查,讓他們準(zhǔn)備。又腳不沾地跑到醫(yī)生辦公室,扯了張轉(zhuǎn)運危重病人告知書,拍在孟鯨面前,讓她趕緊簽字。
孟鯨趕忙簽了字,招呼護工大媽一起幫忙。她看著父親,他身上開始散發(fā)一種黏滯幽暗的氣息,這令人無比緊張。
趙醫(yī)生和孫護士把輸液架上能關(guān)的管子都關(guān)了,就剩兩袋鹽水掛在床頭的輸液桿上,繼續(xù)滴滴答答。他們拆除了那些連接線,又拆掉喉嚨上插著的呼吸機管道,換上手工的呼吸皮囊,連接上小型氧氣瓶,接著孫護士就有規(guī)律地用手捏著皮囊,給孟偉民送氣,一下一下和呼吸頻率不差分毫。心電監(jiān)護儀拔了電源線,直接放到床上,用電池繼續(xù)工作。
趙醫(yī)生用腳踢開了病床剎車,開始拖動。李叔走過來,問要不要幫忙。趙醫(yī)生點頭說:“多個男的,多雙胳膊也好。小孟,你先去按電梯?!?/p>
孟鯨急忙跑出監(jiān)護室,走廊外風(fēng)雨嘈雜,電梯間反而顯得寂寂。
后面趙醫(yī)生、護工大媽和李叔,推著病床過來,孫護士仍在捏著皮囊,頻率如一。
重癥監(jiān)護室就在二樓,下去很快。他們推著病床出了住院樓,外面風(fēng)雨聲龐雜,一下子襲擊耳朵,就像海浪瞬間拍擊過來,孟鯨竟有那么一瞬間失聰。地面上已經(jīng)積水,病床推過去,在地面上留下兩道鋒利的水痕。
李叔咂舌:“這么大的雨,不會發(fā)洪水吧?!?/p>
住院樓和放射樓有露天雨廊相連,可以避雨。他們小心翼翼推,沒有讓孟偉民淋到雨,但鞋子很快濕了,一腳下去,發(fā)出嘰咕嘰咕的聲音,令人難受的濕重觸感襲來。
推到了CT室門口,趙醫(yī)生先從另一邊醫(yī)生通道進去。過了幾分鐘,CT室上面等候檢查的名字就出現(xiàn)“孟某民”,隨后切到了最上方。又過一會,門打開了,趙醫(yī)生和一位放射科醫(yī)生,跟著前個檢查完病人出來,一邊交談一邊幫忙拉病床。
有人擋到了他們前面,大聲說:“剛才上面名字明明是我,怎么變成他了。走后門嗎?”
趙醫(yī)生解釋:“我開的是急診單子,按規(guī)定是可以先做的。”
這是個四十來歲的女子,燙了卷發(fā),口罩上面睫毛很長,右手在空中揮舞,指指點點:“哪有這樣規(guī)定的。不是先來后到嗎?我等了一個小時,好不容易就輪到我了,怎么能插隊呢?”
趙醫(yī)生不耐煩:“都和你說了,這是危重病人。雖然有先來后到,但醫(yī)院更要分輕重緩急。你也看到護士在給他按氣囊了,要不是危重病人,會有醫(yī)生和護士陪著?”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開后門?!我今天前前后后被插隊三四次,要不是插隊,早看好回家了?!?/p>
趙醫(yī)生有種秀才遇到兵的無奈,放射科醫(yī)生擔(dān)心糾纏下去,耗費時間可能會更多,萬一被投訴,就又要花時間自證清白。他看向趙醫(yī)生的眼神有些松動,竟好像要勸趙醫(yī)生干脆讓這女人先做了算了。
孟鯨在一旁,直接拉著病床往里沖了。
她從沒插過隊。擠地鐵,買東西,她被插隊的時候多了,她幾乎都會忍,也不趕這點時間,但此時不一樣,自己不能把時間浪費在和這女人胡攪蠻纏上。用對付護工大媽的那一套,時間根本來不及。
她嘶吼著,用前所未有殺氣騰騰的嗓音吼道:“我爸要是被你耽誤了,有個三長兩短,我絕對不會放過你?!?/p>
一股凌厲酷烈的氣勢升騰起來,那女人沒想到這小姑娘居然如此兇悍,被鎮(zhèn)住了,氣勢頓時一餒,旁邊的護工大媽和趙醫(yī)生也都呆了一下。
孟鯨看向顯示屏,看到排在父親名字后面的名字,咬牙切齒念出來:“劉什么敏是嗎?43歲。我記住了,要是我爸沒過這一關(guān),我一定找你,我一定能找到你。醫(yī)院電腦里面肯定有你的家庭住址和身份信息,你就給我等著?!?/p>
說罷,完全不給女人反應(yīng)的時間,直接沖進了CT室。果然,那女人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目瞪口呆站在那里。
趙醫(yī)生指揮著三人一起將孟偉民搬上CT機上。
他做了個雙臂屈肘前伸,掌心向上的動作:“你們和我一樣,在這邊用這個動作。一個拖頭,李叔和我一起拖腰,大媽你和小孟一起抬腿。病人比較重,大家聽我口令,一、二、三,起。”
趙醫(yī)生拖著孟偉民的腰,屏著氣用力,將當(dāng)初言之鑿鑿絕不上手的話,遺忘了。
趙醫(yī)生拉著孟鯨到了CT室內(nèi)間,按慣例,家屬是必須在外面等候的。方才的沖突劇烈,趙醫(yī)生為防止孟鯨和那女人爭執(zhí),把她拉了進來。他也沒讓孟鯨在CT室陪孟偉民,說一次CT的輻射量,相當(dāng)于幾十次X光片,對女性身體不好。
趙醫(yī)生和放射科醫(yī)生一起,一幀一幀看孟偉民的頭顱CT,不停嘀嘀咕咕。他越看眉頭越皺,孟鯨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用手機對著顯示屏拍了好幾張照片,用微信發(fā)給了袁主任,在電話里又說著孟鯨聽不懂的醫(yī)學(xué)名詞。
打完電話后,他語速很快地對孟鯨說:“情況基本確定了,比原先估計的好一些,沒有新鮮出血。但腦積水情況比較嚴重。最好辦法就是做個分流術(shù),用管子把腦里多余的積水分流到腹腔,可以降低顱內(nèi)壓力。不過手術(shù)并發(fā)癥也多,堵管、感染、出血什么的。你有沒有問題?”
“我沒問題,趙醫(yī)生你做主就行,我信你。”
“那我先幫你聯(lián)系腦外科,等下我們袁主任也會過來?!?/p>
正在這時,幾個人的手機提示音幾乎同時響了。
孟鯨低頭一看,是市氣象局的信息:“市氣象局16:30發(fā)布暴雨紅色預(yù)警信號:目前,市區(qū)局部降水量已達50毫米以上,預(yù)計未來3小時以上,降水持續(xù),累計降水量將達100毫米以上,請注意防范?!?/p>
孟鯨對信息里提到的“50毫米、100毫米”完全沒有概念。這城市每年都有大雨,雖然偶爾也有人因為大雨掉進河里被淹死,但畢竟不過是與己無關(guān)的新聞。幾乎不會有人因為預(yù)警信息,放棄出行。
忽然傳來叫嚷,內(nèi)部通道有醫(yī)生跑出來,讓趕緊收拾地上東西,水漫進辦公室了。
他們急急忙忙進去,把孟偉民搬回病床,開始撤回住院樓。
一出CT室的門,那個女人已經(jīng)消失。地上滿是水,沒過腳背。他們顧不得鞋子,反正已經(jīng)濕透了。
路邊有個汩汩冒著的大水泡,依稀有點圓形輪廓。應(yīng)該是城市內(nèi)河無法承擔(dān)排洪的工作,開始倒灌污水窨井了。
幾個穿保安制服的人匆匆拉著一臺抽水機過來,想要給放射科的機器構(gòu)筑一條防線。
他們拉著病床,瞬間被雨幕吞沒了。水也漫過了他們的腳踝,有的地方淹沒了半截小腿,越走水越深,甚至能感受到水流不懷好意的沖擊,像在湍急的河流里跋涉。
夕陽整個泡進水里,被風(fēng)雨徹底封印。水混著黃沙泥土,變成黃色海洋,在整個醫(yī)院地面肆無忌憚穿梭。
雨,簡直像消防車的水炮一樣,狠狠噴過來,露天雨廊只能擋得了上方,對橫著過來的風(fēng)雨毫無抵抗能力。雨點打在孟鯨他們身上,就像有無數(shù)只羽箭在擊打他們的身體,萬箭穿心。
有人騎著電瓶車,歇斯底里在他們身邊掠過,濺起水花。孟鯨和趙醫(yī)生忙用身體擋住病床,生生擋住了這一個浪頭。
趙醫(yī)生大聲呵斥那人,但那人沒有回頭,連道歉都沒有,只顧向前沖鋒。
那人在這危險的風(fēng)雨中奔馳,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回家,家里有他不能放心的人。他可以走,但孟鯨無法走。在這個城市她沒有家,而她唯一的家人正躺在病床上,身上還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線路,連接在樓上監(jiān)護室之內(nèi)。
趙醫(yī)生在病床的前頭,蒙著頭往前拉,眼鏡早就濕透,還在指示著他們往哪個方向走。
沖進住院部,孟鯨渾身濕透,衣服被雨水牢牢焊到肌膚上,嚴絲合縫,一絲破綻都沒有,簡直像穿了一套黑色的盔甲,她把當(dāng)年那個遺落掉的假小子,重新從童年帶了回來,帶著鑄鐵氣息,像花木蘭一樣佇立在戰(zhàn)場上。
住院樓大廳里也進水了,兩個保安在門口疊沙包??吹剿麄儯]揮手,說電梯井也進水了,電梯沒法開了。
趙醫(yī)生看了看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據(jù):“氧氣瓶快用完了,我們盡快回病房?!?/p>
他們推著病房來到樓梯間,病床加上監(jiān)護機器,已經(jīng)有不小分量,加上孟偉民龐大的身軀,真是浩大的搬遷工程。
樓梯間平時少有人進出,這個點還沒有人開燈,乍一進去,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帶進來的門外光亮,像螢火蟲如影隨形,卻都是星星點點的微光,像從樓梯間的一樓到頂樓的黑暗,被輕輕燙出一點點窟窿。直到趙醫(yī)生打開燈,驅(qū)散滯重的昏暗。
“你們把病人放到我背上,小孫你保護頭部和送氧氣,小孟你端氧氣瓶,大媽你拿心電監(jiān)護儀,叔叔你幫忙拖屁股,注意力度,不要把我們推倒?!币贿B串的話從趙醫(yī)生嘴里滾落下來,在樓梯間形成回聲,就像三三兩兩的碎石子砸到水面上,激起浪花。
就算孟鯨再強迫自己強大,力量上的劣勢在此刻毫不客氣顯示出來,她只能默默地站著,先一起合力將孟偉民放到那個有些偏瘦的身軀上。
他們開始一步接一步的攀爬,互相攙扶,像一場行走在山脊上的長征。
她這一瞬間,忽然有點柔弱,藍鯨那寬厚的仿影,有點疊映到趙醫(yī)生瘦削的身形上。
但孟鯨覺得不對,她已經(jīng)用鋼筋混凝土鑄就了一個孟勁,他潛伏在她身體里的某個地方,會在自己需要的一瞬間挺身而出,用充滿力量的四肢抗擊風(fēng)雨,用雄厚的嗓音震懾野獸。
她抱著小氧氣瓶,緊緊跟在他們身后,生怕多一點距離,就會扯掉連在呼吸皮囊上的氧氣管。她看到自己手指上的美甲,想起了小時候指甲每次剪短都會哭泣。她最喜歡自己的手,尤其指甲,釉色光潤,是她作為女孩子的驕傲,可如今,多余累贅。
他們跌跌撞撞地往上走,幸好監(jiān)護室只在二樓,一出樓梯間,門口保安看到,忙過來幫忙。等到進了監(jiān)護室,卻看到人異常多。
所有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生和護士都出現(xiàn)在里面,他們原來是輪休的,一天只會出現(xiàn)幾個人。但今天,他們就像是在里面從未離開。
醫(yī)生護士忙過來幫忙,將各種線路一個個連接回孟偉民的身上。
趙醫(yī)生喘了口氣,說:“樓下還有病床,去抬一下。”
這些醫(yī)生和護士,又分出三四個人,往外走去。
孟鯨看著這些人,聯(lián)想到那個絕望回家的男人,難以想象這些醫(yī)生護士是怎樣一個個從家中,逆行趕來。
這人間路遙馬急,城市里的每個人都有家,但她沒有。那間單身公寓只能算是廢棄的海螺殼,她寄居在海螺殼里,遮風(fēng)避雨,躲避天敵。她想著多賴幾年,直到有個人會和自己一起打造一個窩。但她等錯了一個人,當(dāng)心里有一絲僥幸時,在這城市待著就是一種毫無止境的酷刑??赡苣骋惶?,海螺殼的主人會把她硬生生扯出來,把海螺殼收走,她就只能繼續(xù)尋找新的海螺殼。
重癥監(jiān)護室的袁主任也到了,雖然換了藍短褂,但衣服上還是有水漬浸透出來,眼鏡滿是水汽。
他對著醫(yī)生護士們說話,語氣平和:“同志們,我們大家都接到通知,現(xiàn)在是一級響應(yīng)。這場雨災(zāi),非常少見,但難不倒我們。我們重癥監(jiān)護室是優(yōu)秀的團隊,是最后一道防線。災(zāi)情就是命令,我們要克服困難,保證病人安全?!?/p>
話音未落,外面陰沉的天空忽然閃爍了幾下強烈光芒,所有的燈光一下子滅了。
緊接著,就是巨大震耳欲聾的雷聲,震得窗戶都抖動不停。
停電了。
一切墜入黑暗,所有人眼睛并沒有適應(yīng)黑暗,什么都看不見,看不清腳下,看不清未來,連自己的手,都看不清。
過了幾秒,燈光才陸陸續(xù)續(xù)亮了起來。
袁主任拍了拍手:“大家關(guān)注好病人生命體征變化。剛才打雷停電,注意一下儀器有沒有故障,發(fā)現(xiàn)故障立即報修?!?/p>
趙醫(yī)生把孟鯨喊到辦公室,袁主任坐在那里,招呼孟鯨坐下:“你父親的情況,應(yīng)該盡早做手術(shù),等到腦疝情況加重,就徹底沒希望了?!?/p>
“袁主任,麻煩你盡快安排。手術(shù)費用,我可以馬上做網(wǎng)貸?!?/p>
“不是錢的問題。剛才雷擊把變電站打壞了,全醫(yī)院都停電了。”
孟鯨往窗外看去,果然燈光寥寥。
“我們監(jiān)護室和手術(shù)室,現(xiàn)在還有UPS供電,但等下就不好說了。外面這個形勢,電力搶修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來。”
孟鯨著急:“那怎么辦,我爸的情況,不能拖吧?!?/p>
“你先別急,我是這么想的。去手術(shù)室,雖然設(shè)備齊全,但電梯沒用,搬上搬下需要時間。你父親情況也不太穩(wěn)定,有一定風(fēng)險。我個人建議就讓腦外科醫(yī)生過來,在監(jiān)護室做,只是這樣,無菌條件不太好,也不合規(guī)矩。
“行行行,就這么辦,我沒有意見。”
“好的。不過,你還是要做好人財兩空的準(zhǔn)備。你父親大概率會一直癱瘓在床。要么你不上班天天在家照顧,要么花大部分工資雇個保姆。這是一種看不到頭的生活。你已經(jīng)做到子女能做到的一切了?,F(xiàn)在就算放棄,也不會有人說你什么了?!?/p>
孟鯨的思想又飛到上空,她看到下面的自己語氣堅決:“袁主任,你不用再說了。如果最后結(jié)果真的不理想,我也不后悔?!?/p>
袁主任眼看勸不動,嘆口氣:“行吧。那我聯(lián)系腦外科?!?/p>
趙醫(yī)生讓孟鯨簽好手術(shù)同意書,看向窗外,搖搖頭:“放射科那些機器算是完了。這可是我們醫(yī)院壓箱底的寶貝啊?!?/p>
外面馬路上,有些汽車正賭博似的開在水里,往前行進。車速越快,水的阻力就越大。一輛SUV仗著底盤高,強行沖入水中,沒幾秒鐘,就變成強弩之末,趴了窩,車主無奈地從天窗爬出來,對著遠處揮舞雙手。
腦外科的兩個醫(yī)生很快過來,孟偉民病床周圍的簾子拉了起來,變成一個簡易手術(shù)室。孟鯨的思緒就懸在上空,看著下面的醫(yī)生穿著無菌手術(shù)服,圍著孟偉民的頭部擺弄,幾個護士打著手電,補充手術(shù)光源的不足。而趙醫(yī)生把手機屏幕舉起來,給腦外科醫(yī)生看CT片子。簾子外,有個女孩正等候著,焦慮地在剝雙手手指上的美甲。左手剝完了,就開始剝右手。地上慢慢多了美甲五顏六色的點點碎屑。
還好,一個小時,手術(shù)就做完了。趙醫(yī)生扒開孟偉民的眼皮,照了之后,回頭對著孟鯨點了點頭。
孟鯨的思緒此時才回到肉身,心里石頭落了地。
孟偉民躺在病床上,胸膛緩緩地起伏。他的腦袋側(cè)面,又多了一塊白色敷貼。
她坐在病床邊,此時早就過了探視時間,但幾乎整個病房的家屬都被困在了這里。他們沒有想著離開,都想在這個不知道何時停止的雨夜,守在家人身邊。
雨一直沒有變小,蒼青色的天空,看不出烏云的輪廓,抑或者,整片天空都是烏云組成。太平洋底的深海被乾坤挪移,到了城市上空。沒有光,一千個大氣壓的壓強,將這個城市死死攝住。
雨夜慘烈。連綿不絕的雨水正在夜晚淹沒這個城市。孟鯨開始胃痛,她捂著肚子,靠在窗沿上。她沒有問醫(yī)生們討胃藥,她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她看著窗外,窗外燈光星點稀疏,幾束零散的車燈或探照燈光束微弱晃動,被雨水切割得粉身碎骨。龐大的城市被揭開皮膚,露出虛弱的神經(jīng)血管,被迫用嶙峋的白骨來面對這場劫難。
等到胃痛終于緩解了,她伏在病床邊,又累又困,今天的經(jīng)歷,就和父親第一天入院一樣,將她全身的精氣神都消耗殆盡。
仔細算起來,自己整整七天,也才睡了二十個小時吧。有時是陪床等手術(shù),有時是一個人在公寓里根本睡不著,害怕父親在醫(yī)院有意外。還有公司業(yè)務(wù)落下一大堆,必須要趕。鯰魚老板讓自己下午兩點就下班,已經(jīng)是天大恩典。
孟鯨想著,不自覺把頭靠在了病床上,輕輕靠在了父親的肚皮上。
孟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趴在父親肚皮上睡覺。夏天,他們在院子里點上蚊香,架起竹床睡覺。父親雖胖,汗卻不多,光著肚皮在床上,比睡竹席還要涼快。孟鯨小小的人兒沒有重量,趴在上面,隨著父親的呼吸一起一伏,就像在海邊碼頭的小船隨波蕩漾,而鼾聲就像潮水聲,規(guī)律而持續(xù),反而更有催眠的效果。
她時常在這種氛圍中入睡。這一刻,她的眼皮逐漸沉重,欠了七天的睡眠,身體開始準(zhǔn)備向她索取回去。
就在這時,燈再一次熄滅了,病房內(nèi)的機器,停止了運轉(zhuǎn)。時空在這一刻,被完全凍結(jié)了。
隱隱悶擊的雷聲由遠方移近,好似集中在這家醫(yī)院里,不留喘息余閑地擊鼓猛錘,閃電有時似乎穿窗而入,又從另一面窗出去,到外面半空中爆炸,而粗大的電弧,卻沒有給病房留下一點點電能。
距離完全停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四個小時。這個夜晚漫長荒蕪,進入了午夜時分。
剛開始,所有人并沒有緊張,畢竟呼吸機和各種儀器都是有備用電池的。制氧站被淹,無法工作,管道氧氣都沒了。但醫(yī)院也派人送來了一罐罐氧氣瓶。
隨著時間推移,不但電依舊沒來,連水也停了。
他們在刷手機,都是暴雨的信息。過了一會,手機信號都開始變得微弱。網(wǎng)站開始打不開,有人發(fā)現(xiàn)電話也打不出去了。
醫(yī)院備用的柴油發(fā)電機,也消耗完了柴油。
這下子,家屬們的情緒越來越慌張了。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
這是最黑暗的午夜,整個監(jiān)護室逐漸沉入深海。只有兩盞應(yīng)急燈的光明,和手機屏幕的微弱亮光。
醫(yī)院所在的區(qū)域地勢太低,地面上,水已經(jīng)到了胸口的高度。一些車子被淹得只露出車頂,后備廂蓋高高翻起,像是溺水的人被淹沒頭頂,舉著一只手在沉沒前最后呼救。
窗外的雨一陣緊似一陣,簌簌地敲打玻璃。雨幕交織,在瀑布傾瀉的雨聲中,這里成了一座孤島。
監(jiān)護室里的人們,像一艘輪船在大海中遇難,一群人流落到了孤島上。孤島上有什么恐怖的叢林生物,他們不知道。同時還要面對食物和生存物品的爭奪。
重癥監(jiān)護室里所有的藍短褂和淺藍色護士服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瞬間全消失了。是的,他們都屬于淺海的魚,在淺海,陽光照射得到,有著一項項規(guī)則,生命多種多樣,空前繁榮。
但這里是深海,沒有陽光,甚至連光線都沒有。就算有光點,也在深海黑巨口魚的頭頂釣竿上掛著,它們用這個來誘惑獵物,等著喜歡光亮的小魚自投羅網(wǎng)。
黑暗中,孟鯨與他們的目光赤裸裸相對,像原始社會中那深入骨髓的搏斗,她不能輸?shù)簟?/p>
她已經(jīng)完全剝離干凈自己手指甲上的美甲,指縫間甚至透著紅色,有著野性酷烈的血腥味,但她沒有哭。
父親就像一條年老的藍鯨,不斷落下,周圍丑陋的深海生物在盤旋,覬覦著他的身體。
一鯨落,萬物生。
但老藍鯨的身邊,還有一條竭力不讓它沉下去的小鯨魚。
萍姨滿臉淚水地走過來:“小孟,求你了。你把呼吸機借我兒子用一下吧。就你這臺還有電了?!?/p>
“萍姨,我爸剛做完手術(shù),沒有這臺呼吸機的話,他活不了?!?/p>
“我兒子沒呼吸機的話,他也活不了。醫(yī)生也對你說了,你爸就算救過來,可能一輩子也是個植物人了。對你來說,更是個累贅。你看我兒子,還這么年輕。也許有一天,他會醒,會重新讀大學(xué),他的人生還很長?!?/p>
人類比動物更軟弱的地方,就是容易心軟。孟鯨想起自己跟的那個大業(yè)主,本來是小蘇做的。但因為小蘇害怕跟老板匯報時被占便宜,好說歹說求自己,結(jié)果自己做了替死鬼。
“萍姨,我爸也會醒的。他受了這么多苦,他一定會醒的。你兒子的命是命,我爸的命也是命。就算他年紀(jì)大,但一點也不比你兒子廉價。如果我讓給你,我怎么和已經(jīng)死去的媽交代?!?/p>
孟鯨的聲音越發(fā)沙啞,有了一種中性不辨雌雄的感覺。
張哥走過來,拎著保溫瓶:“小孟,你看我老婆,她沒爭沒搶,為了兩百塊全勤獎,就這樣了。你看我孩子,還天天叫著要媽媽呢?他多想她媽媽能夠重新接他放學(xué)。你看在我每天給你帶吃的情分上,就借我十分鐘,不,五分鐘。”
李叔也湊過來:“小孟,我也只要五分鐘。你看我今天送你爸去檢查,全身都濕透了。我那么幫你,你也幫一幫我吧?!?/p>
陌生人對你的付出都是高利貸,他們遲早要連本帶利討要回去的。孟鯨想起了前男友,他只是在社交軟件上看到自己想喝奶茶,就跨越半個城市送過來。當(dāng)初以為今后這個男人會對自己越來越好,但最后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一場高利貸。那個男人只是用了一杯奶茶,不但得到了自己的身體,還輕而易舉換取了她三年的青春。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張哥,你帶吃的情分我記下來,我今后肯定還你。李叔,你幫忙推車的情分我也記下了。今后我?guī)湍隳赣H端屎端尿。但你們要借呼吸機,就是借命。錢和命是兩回事。我借不起?!?/p>
“羅里吧嗦的。”光頭強直接站在了孟偉民床邊呼吸機前面,就開始拔管子。他的腦袋愈發(fā)紅了,面色兇狠,兩個膀子粗大,T恤的短袖都被脹得鼓鼓的,是常年健身的痕跡。如果在非洲大草原,那他一定是獅群中唯一的雄獅,霸道,有力量,鋒利的前爪可以撕裂一切,就算年輕的雄獅來競爭,也必然會失敗。
孟鯨吼著:“你敢?!?/p>
“你看我敢不敢?!惫忸^強一下就把孟鯨推倒了。
孟鯨腦子里一下子出現(xiàn)了鯰魚老板的樣子,他們一樣丑陋。
孟鯨迅猛地爬起身,隨手操起一把不知哪里出現(xiàn)的手術(shù)剪。
她一把抓起自己的長發(fā),一下,剪下來一大把,又是一下,又剪下來一把。
她往光頭強走一步,就剪一下,走一步,就剪一下,在她身后,是一地柔軟的長發(fā)。她簡直是以自刎的姿勢在向這頭雄獅推進。
她身體最深處藏了二十多年的古化石,完完全全蘇醒,攜帶著深藏二十多年暴烈殺氣,來到這個深海。深海只有弱肉強食,那么他就要最快最強,女孩孟鯨已經(jīng)像蛇蛻一樣徹底被扔在后面。
他就是孟勁,生猛酷烈。
光頭強腦袋的紅色退去了,不由自主后退。孟勁進一步,他就退一步。
“你要干什么?”光頭強聲音有些尖細,竟像是被閹割了的太監(jiān)。
孟勁說:“今天誰動這個呼吸機,我就和誰玩命。難道誰年輕一點,誰的命就更值得救?誰有錢一點,誰的命就更值錢?誰被需要得多,誰就更應(yīng)該萬壽無疆?”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了,久久地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個身體前傾,手擱在頭上;一個身體后仰,手輕輕虛空推著。中間隔著一個陰陽界線。
燈忽然亮了,窗戶的玻璃反光,像鏡子一樣。孟鯨在玻璃里看見自己的那一瞬間,微微有些吃驚。她看到一個男人,短發(fā)雜亂無章。他的笑容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失,殘留在嘴角,像一把鋼鋸的鋸齒,立在臉上,寒冷、銳利、殘留,帶有一種不加掩飾的邪惡。這邪惡可以將任何肉體,撕裂開,變成沒有紋理的血肉。
這一刻,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
凝結(jié)的時光忽然重新啟動,恢復(fù)了原樣。
咳嗽聲,患者無意識敲打床欄哐當(dāng)哐當(dāng),還有他們偶爾耐不住痛苦的呻吟嚎叫,依舊是永遠的旋律。好像剛才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醫(yī)生和護士從來沒有消失過。
此時應(yīng)該是凌晨時分了,外面的雨聲似乎小了一些。有幾個身身著整齊短袖襯衫和西褲的男子,背著手站在大廳,旁邊的袁主任正在和他們低聲耳語。說完之后,這些男子輪流和袁主任握了手。
孟鯨抬起頭,迷離看著四周,每張病床前都多了一兩個醫(yī)生和護士,在不停歇地用手捏著皮囊,永遠不知疲倦。他們用肉身,化成了一臺臺精密的儀器,代替著病人呼吸。
萍姨、張哥、李叔、還有光頭強,都在家人的床邊,或站或躺。
孟鯨再一次合起了眼皮,任由自己很松弛很脆弱地漂浮在病床邊,在荒涼無垠的戰(zhàn)場中,她枕戈待旦。
耳旁,好像有人在背古詩:“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p>
聲音很像是老孟,但她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
孟鯨太累了,凌晨是否有一場戰(zhàn)斗,是怪誕的夢境,或者是扭曲的現(xiàn)實,她記不清了。
只記得最后一段夢里,孟鯨和孟勁兩個人相互靠著,坐在沙灘上,親近又疏離,旁邊躺著一頭藍鯨。
孟勁對她說:“孟鯨,這個世界對你是有點不友好。我多么希望,你永遠是你?!?/p>
他的頭發(fā)依舊如鋸齒一般鋒利,五官卻柔和。
海浪中,父親和母親慢慢走上了沙灘,他們的笑容充滿了光芒。孟鯨不由自主和他們兩人擁抱在一起,兩個大人一左一右牽著她,往海里走去。
孟鯨回了一下頭,看見孟勁站在沙灘那頭鯨魚身邊,對著自己擺手,讓自己不要停留,同時做了個右拳擊胸的動作,像那些戰(zhàn)士上場前的宣誓。
孟鯨被一陣歡呼吵醒,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了。
聲音是醫(yī)生和護士們發(fā)出的,幾個迷彩服赤著腳,正把幾箱飲料方便面往地上放。
過一會,柴油發(fā)電機發(fā)出了中氣十足的響聲,各種機器的交響樂,又開始協(xié)奏。
陽光由云峰中閃射下來,闊葉上金光閃耀,黃色積水海洋映出漸漸擴大的藍天,和逐漸退去的烏云。
沖鋒舟從住院樓的二樓開始駛離,這是重癥監(jiān)護室所在的樓層。
幾個迷彩服穿著橙紅色救生衣,開始發(fā)動馬達。孟鯨和趙醫(yī)生也穿了橙紅色救生衣,一左一右坐在孟偉民身邊。沖鋒舟平穩(wěn)劃開水面,迷彩服們小心翼翼駕駛著,生怕吵醒孟偉民似的。
那條擱淺的藍鯨重新進入了海面,安詳靜謐地遨游。
后面窗戶上,醫(yī)生護士們正在幫光頭強兒子小心翼翼放在另一艘沖鋒舟上。他們這些病人,都要轉(zhuǎn)移分流到另外幾家醫(yī)院去。可能,今后再也不會相見。
孟鯨想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頭頂,頭發(fā)還是長發(fā),只是混著雨水和泥水,堅硬如盔甲。
她看向趙醫(yī)生,他雙眼滿是血絲,應(yīng)該是累得不行,但手上還是有規(guī)律地在捏著呼吸皮囊。船很小,他們盡量往中間坐,防止傾覆,因為離得近了。孟鯨甚至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的男人才會有的氣息。這氣息像動物的皮毛一樣蹭著她,潮濕卻帶著溫度,意外地不令她反感。這幾乎把她眼淚都逼出來了。但這次,她沒有故意忍,想流淚的感覺就自然停止了。
他們就像那些冒險電影,經(jīng)歷了最后大決戰(zhàn)的男女,在駛離孤島。
這場大雨,終于和城市的無數(shù)場大雨一樣,過去了。
她想問問趙醫(yī)生,昨天夜里是否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孟鯨突然回了一下頭,那座醫(yī)院住院大樓的玻璃窗已經(jīng)縮成小小的一排,里面不知道還有多少人。這樣看上去就像一管口琴,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這樣看上去,是個童年的玩具,不失暖意,卻已喪失用途。
老孟雙眼仍然蓋著紗布,這是防止陽光照射傷到眼球。
她輕輕把頭湊到老孟耳朵邊,張了張嘴,卻覺得無比疲累虛弱,發(fā)不出聲音。她只好深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試了幾下,最后一次,終于發(fā)出了聲音:“爸爸?!?/p>
這聲音無比響亮,比孟偉民當(dāng)初的鼾聲還要響,就像鯨歌一樣。
呼吸皮囊在趙醫(yī)生手里一下一下呼哧呼哧,沖鋒舟馬達一聲一聲吼叫,孟鯨聽不出孟偉民有沒有答應(yīng),好像是應(yīng)了一聲,又好像沒有應(yīng)。
她的父親躺在那里,像躺在母親子宮里的胎兒。
【責(zé)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