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發(fā)仔
友人李教授是同鄉(xiāng),國慶回了老家一趟,帶回一堆土特產(chǎn),分了一些予我,其中就有南瓜花。教授治學(xué)嚴(yán)謹(jǐn),平時不茍言笑,同是農(nóng)村出身的他提起南瓜花,電話那頭喜極之狀不斷,樂顛顛孩童一般。
曾經(jīng),老家吃食南瓜花常見。南瓜易種,往土堆里撒幾顆種子,經(jīng)陽光雨露的喂養(yǎng),枝枝蔓蔓撒歡似的便爬得到處都是。南瓜花開,喇叭狀,花瓣呈五角形,通體都是太陽的金黃色。南瓜花期長,次第開放,一茬又一茬地開。鄉(xiāng)人常將花朵摘下,仔細揀擇,清水洗凈,晾干后抹上薄鹽,在太陽下曬干,金黃的底色上有淡淡的鹽白,如同沖上沙灘的海星。曬干的南瓜花是鄉(xiāng)下農(nóng)忙或菜荒時救急的一味,油鍋燒熱,轉(zhuǎn)小火,一朵南瓜花入鍋,均勻翻轉(zhuǎn)。待成焦黃,撈出可食。油炸南瓜花入口酥脆,嚼之有花膏余味。南瓜花在鄉(xiāng)人的手里,幻化出大自然最美妙的另一面。
其實,南瓜花的吃法很多,可清炒,可入湯,每一種吃法都是對自然最崇高的敬畏。南瓜花還是一味廉價的中藥?!吨腥A本草》載,南瓜花可解毒消腫,治咳嗽,除濕排痰,外敷可治癰疽。不過,舊時饑饉,節(jié)儉的鄉(xiāng)人并不知道南瓜花的藥用之效,只承老輩經(jīng)驗,吃在時令,鹽漬曬干的南瓜花也是智慧的鄉(xiāng)人延續(xù)生活最保守的辦法。然而,并非人人都會這煩瑣的制作工序,田間地頭的勞苦也讓人無暇顧及這并不起眼的南瓜花。故而常有鄰里端了一碗或者小包饋送,言語間多了簡樸的歡笑,多了細微的關(guān)切。那時吃南瓜花,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無疑是一頓點到為止的佳肴。時至今日,南瓜花鮮有人吃,只在季節(jié)的間隙里獨自妖嬈,繼而一批批悄然落盡。回想起來,李教授的興奮是有道理的,油炸南瓜花是記憶,是生活,更是人情。
順應(yīng)時節(jié),以花入饌,是一種田園雅趣,此俗古已有之。屈子在《離騷》中吟誦“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既表露了人格志向的高潔,也道出了遠古時人食花的秘密?!侗静菥V目》中多有花木之用的記載,吃食鮮花有美容護膚、健腦益智的妙用。明代王象晉在《群芳譜》中介紹,用玉蘭花裹面油炸,外層金黃酥脆,內(nèi)里軟嫩白玉,食之清香怡人,箸從心動。
其實,古人吃花,多有詩詞吟賦,故而不止于口舌滋味,精神的體驗更多了一重。這一點,我是后來讀《紅樓夢》時感悟到的。紅樓夢多,花也多。各色人物在賈府大觀園中花開花謝,演繹了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豪華人世。曹公用心,行文處將香花開了菜單,也入了人情味。桂花佐菜,蔣玉菡睹物思人,戲稱“花氣襲人知晝暖”。怡紅院中多玫瑰,寶玉愛其紅妝,把寓所裝點得閨閣繡房一般,還要襲人調(diào)制玫瑰鹵子和玫瑰清露作日飲。妙玉清雅,把梅花雪露埋于地下,待用泡茶,可謂將花飲吃出了天地精妙。
紅樓飛花處處花,以花入饌,其中的精致和認(rèn)真,不過賈府大廈將傾前的虛幻浪漫。賈府的生活令人神往,現(xiàn)實的粗糲卻將每一個人打回了生活的原形。小時村人嘴里味雜,吃南瓜花,也吃芙蓉花。芙蓉入夏抽條,村子前面的水渠兩岸,全是芙蓉生發(fā)的新枝。芙蓉全盛入秋,金陽之下漸次滿樹芳華。芙蓉開花時有噴張之勢,仿佛一夜之間打開,殷紅如脂,凝白似膏,交相輝映,夏的烈火與秋的霜氣在枝頭吐露,粗陋的村子一時如嫁娶般熱鬧。不過,芙蓉花開,于鄉(xiāng)人而言是一時的精神飽滿,日子里更看重的是一日三餐。常有勤勉婦人一籃一籃摘了,洗凈后在竹簟上鋪開,晾干,上鹽,讓那這秋的榮光在秋陽里繼續(xù)醞釀。曬干的芙蓉花納入甕中,封存。待冬月食緊,取出油炸,干瘦的時令瞬間飽滿起來。
以花入饌,大自然的饋贈與人類的智慧一拍即合,使味覺與精神一同豐滿起來。以花入饌,在文人眼里是一種情調(diào),在鄉(xiāng)人日子里是一種煙火,在我的記憶里,則是一種成長過程中的時光花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