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陳斯婕,1998年生,福建三明人,目前就讀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有作品發(fā)表于《青春》《福建日報》和《新民晚報》等。
1
2002年,父親在桐鎮(zhèn)開了第一家鐘表店。
作為鐘表手藝人,他做鐘,拆鐘,修鐘,固定機芯,定位撥針……我從來不認識這些復雜細小的零件,直到他離開后的第二年。此后鐘表店的生意日漸蕭條,桐鎮(zhèn)開始出現(xiàn)別的鐘表店,店面千篇一律,門口張貼的告示大多以維修為主,婆婆也開始不記事。
傍晚我去父親的鐘表店。桐鎮(zhèn)它瘦弱又透明,處在兩個城郊的邊際,青黃不接。店就在鎮(zhèn)子最西邊,從南邊走過去挺遠,于是我慢慢走。今天尚早,月亮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掛在天上像半干不干的水跡。二十分鐘前,我還在南邊郊區(qū)田埂旁最高的樟樹上頭。我坐穩(wěn)后就把腳搭在樹枝分叉上,昂著頭看日落。這里日落的天空不知被什么隔成兩半,左半邊是氤氳的湖藍色和霧白,右半邊是大片大片放射狀的玫瑰金光,亮得好像童話書里可憐的小女孩臨死前看見的爐膛,煞是好看。我走得慢,偶爾抬頭看一眼天。
現(xiàn)在鐘表店快到了,婆婆還在店里,她偶爾耳背,聽不懂話。這是我們在桐鎮(zhèn)的第三年。當時父親沒說為什么搬家,他是家里做決定的人,從來不用和我們說任何事情,就連離開也是這樣。我沒有怪他的意思,不知道意外來臨之前他還有沒有想說的話。我不想責怪他,不能冤枉他。
店內(nèi)一個客人也沒有。我走進去,婆婆坐在最里面的柜臺里,低著腦袋打盹。婆婆,婆婆。我搖晃她,她歪斜著抬起腦袋。你快回去吧,炒的豆子,鍋里熱著飯,用干凈的碗盛,我說。婆婆說,好,好。她走遠的身影像插在木樁上的糖葫蘆。
鐘表店柜臺的排列像一個“凸”字,六十平方米是一個剛好的數(shù)字,仿佛父親在我心里也是這樣占了不大不小的面積。長方形的表盤多好看呀!所以我任性地將圓形表盤的手表都擺在最外邊,祈禱它們快些被人買走。正對大門里頭的柜子專門用來放懷表,亮銀色、赤金色、青銅和古銅色……懷表好像天生和沉默有關,它們都很蒼老。我坐的椅背后面墻上是滿當當?shù)膾扃姡赣H很喜歡掛鐘,雖然根本賣不出幾個。現(xiàn)在人們好像不喜歡鐘表,它像是二十世紀在炮火中迷失路途而無意闖入的產(chǎn)物。我最喜歡第三排右邊第四只鐘,它通體暗紅,好似被掐去劍鋒的木劍被橫切了一半,身材細長。鐘面下方墜著數(shù)根金屬色的豎條,將它們緊緊相連,那鐘擺輕輕擺動,每一下都優(yōu)雅輕靈。鐘盒最上方是一只木雕的犬,那犬沒什么精神,只趴伏著,毛發(fā)雕得并不精致。發(fā)呆的時候,我可以盯著它看很久,一點也不覺得無聊。除此之外,墻面一張照片也沒有掛。在無數(shù)個安靜的夜里,它們發(fā)出窸窸窣窣的步伐聲,讓我知曉世界如何運轉(zhuǎn)——我靜坐在世上距離時間最近的地方,店內(nèi)亮著燈,而店外漆黑一片。女人走過的時候會被發(fā)亮的玻璃吸引,她們步履放緩,審視自己的頭發(fā)和穿搭,男人會直接走過。我拿肘部撐住下巴,很久都沒有人進門,我想時間也許不應該是這樣流動的,既然它能夠以嘀嗒的聲音傳達生活狀態(tài),那么就應當也可以被切割成一塊一塊圓圓的硬幣,放進儲蓄罐里,需要了再拿一塊出來熔化。至于怎么入睡,我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店里需要接待的顧客不多,活之前都是父親在做。父親是很沉默的人,好像只要他一個人就可以帶著一門手藝活在世上待到天荒地老。他要和這門手藝同生共死,固執(zhí)地被世界遺忘。他離開時太匆忙,沒能將鐘表技藝全部傳給我,但他還是留下了什么——車禍以后,我和婆婆領到了一筆撫恤金,很小的一筆。肇事者出不了太多錢,那戶人家住在鎮(zhèn)上東邊的棚戶里,家中躺著一位比婆婆年齡還大一些的老人。我們見過一次面,老人家頭發(fā)灰白,對著我們癡傻地笑。一切對于已離去的父親而言是未知的,這是他唯一的幸運。
我開始販賣時間,生意一般也不甚在意。于我而言,觀察店里來往的人群是故事的誕生和靈魂的潛游。買鬧鐘的應該是位父親:胡楂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中年男人的疲態(tài),臉部像被攥緊似的皺著。鬧鐘是老虎形狀的,某些凌晨它會在孩子的床頭啼哭,我看見那張被攥緊的面孔按比例縮小,出現(xiàn)在孩童的臉上;偶爾會有情侶,進門起女生腰上的那雙手沒有放下來過,男生仿佛摟著一只弧度剛好的水晶花瓶。我一面覺得自己不解風情,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對戀愛的窺視欲。“我喜歡那個鑲寶石的,那是綠松石吧?好漂亮?!迸钢鴫ι系囊粋€銅制掛鐘?!澳敲?,以后我們家里就掛一只?!蹦猩淮致缘乜戳丝幢?,然后轉(zhuǎn)頭看著她。我很想插話告訴他們那不是綠松石是孔雀石,它們唯一相同點只是都是綠色,但我忍了忍,并未開口。
這個世界上存在可以被代替的相似性嗎?盡管那些相象的象征令人恍惚,但我依然很堅定地想向內(nèi)挖掘埋藏在樹根底部的真相。不知道那些被帶走的鐘表給不同的人們帶去了什么,時間對于我來說大概就像水和魚的關系。
那天我讓婆婆回家,然后趴在柜臺上,不知不覺睡著了。夏天午后的風好像失敗者一樣卑微,蟬鳴就在咫尺奏鳴著,電風扇在我斜對面呼呼吹著,我的脖頸還是發(fā)出細密的汗。店里有腳步聲音的時候我還在昏昏沉沉做著夢,頭腦暈得發(fā)沉。夢的內(nèi)容醒過來就不記得了,但是恍惚抬眼就看見有人在掛鐘前面站著。藍白相間的襯衫,下身是同系列的襯褲,像從學校里逃課的小少年,看上去卻應該已經(jīng)與我一般高,男性的生長總是要快一些。他凝視著那只我最喜歡的犬鐘,沒有發(fā)現(xiàn)看店人已經(jīng)睡醒,我于是更認真且肆無忌憚地打量他。最后他移開視線,瞥了我一眼,踏步出去,好像我只是一棵將睡未睡的稗草。他沒有買任何東西,我也無興趣過問,盡管他一連幾天都來。
2
婆婆老得緩慢,但她好像一直持續(xù)待在老去的狀態(tài)里,這令我更覺得恐慌。有一天我想拆開一本柜架上找到的未拆封的新書:書的封面是金色的,璀璨得像一個美好夢境。我的指甲剛剛剪短,邊緣整齊而光滑,因此無論如何也劃不開那本書的封膜,反而把書頁弄出亂糟糟的褶皺,是種潔白雪地上的黑腳印般的不快聯(lián)想。我翻箱倒柜也沒能找到小刀,于是去廚房拿起菜刀,用尖端對著書的封面小心翼翼地挑動。婆婆慢悠悠地走出房間,然后嚇了一跳。我說,婆婆,別害怕,我只是想拆開這本書。婆婆愣愣地看著我,我趕忙把菜刀放回原位,抱緊了她,希望她不要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婆婆放在我背上的手微微顫抖。
父親擁有全套的雕刻工具,從三厘米的鎢鋼到十厘米的白鋼,他拿著平口的刀具沉默地在工作房間里刻畫,一如他妻子離開的那天。我無數(shù)次站在窗口,看見動作的剪影,都害怕那些斜口或平口的刀具直接插進他的胸膛。父親帶我們來到桐鎮(zhèn)后,曾經(jīng)教過我一段時間篆刻,他在我的右手邊像被放大的黑色影子,木屑掉落,他不言語,但刻意放慢動作,而我偶爾伸長脖子,專心致志地將手上的不規(guī)則木塊刨成圓潤的形狀。數(shù)月后,我的雕刻技藝依然拙劣,只能夠幫助他打磨初始大料,為了彌補這種遺憾,我開始在鎮(zhèn)上瞎逛,再后來去離店不遠的家具廠后方,那里堆滿尚未被清理干凈的木材,松脂味到處彌散。我在那里撿拾廢棄的小木頭,運氣好能遇見紋理奇特的圓木,路上我就用指尖點數(shù),一共十二圈。后來家里只剩我和婆婆,工具全被她藏在角落。婆婆尤其不喜歡鐘表,她的后半生葬送在嘀嘀嗒嗒的聲音中,為此常和父親發(fā)脾氣。鬢角發(fā)絲逐漸粗硬后,愈發(fā)襯得鐘表移動的速度長年不變,冷靜無情,猶如厲鬼索命。她不肯常去父親留下的鐘表店,只愿在我做飯的時候短暫替班。她待在家里納的鞋底,穿不完多出來的就賣給兩條街道外的寡居的鞋攤老板娘。我仔細翻看過,那些鞋底都很精美,像一個個藝術品。她的日子在細密針腳中縫合,拉鏈將合未合,露出一雙渾濁而寂寞的眼睛。
為了全天看店,我不再讀書。離開同齡人后我逐漸失去交談的欲望,像從高枝墜落而離群的雛鳥。后來有一天我走過臨街五十米的巷口,聽見里面?zhèn)鱽礞倚Φ穆曇?,他們讓一個男生靠著墻壁,另一個人雙腳交替離地,不斷用腳跟蹬他的肚皮。我探出頭看,他捂住腹部,被拉扯著站起來,一切在繼續(xù),不間斷的肉體撞擊聲中卻始終沒有呻吟。衣衫翻飛間我認出那雙眼睛,我朝巷子里走了兩步,有人瞧見,又滿不在乎地回頭。我想起小時候看《動物世界》里斑鬣狗圍攻落單獵物的情景,它們會殘忍從肛門內(nèi)拖曳出腸子和內(nèi)臟,所以我每次看見都按動遙控器轉(zhuǎn)臺,去找動漫臺有藍色的長卷發(fā)的魔法少女。我走近了一點,臉上表情異常冷靜,我說,你可以跑啊,快跑吧。
不大不小的女聲響起,在墻壁之間來回撞擊,那些少年開始捧腹大笑,隨即有個劉海很長、看不清眼睛的瘦個子用手指著我,問我是在哪里上學的。我又走近了一點,他們絲毫不畏懼,放肆地調(diào)侃我的短腿和胸部像家養(yǎng)的鵪鶉。我也沒有看任何人,突然拉起那只紅腫的手就加速往外跑。鬣狗們大概沒有想到如此直接,他們罵了一句臟話,但也沒能在巷口追上我。奔跑的過程中,我感覺少年們的叫喊和威脅在擠擠攘攘地追趕,而我的掌心像握了冰。開始的時候身后是很大的阻力,但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后來阻力漸漸消失,我變得輕松,他加速跑到我前面。有人帶領跑向目的地的感覺很棒,正好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那天下午,我們從鎮(zhèn)子的西邊開始跑,誰也追不上,風和樹葉也追不上,不知道跑了多久,穿過數(shù)條街區(qū),氣喘吁吁。
而后,鐘表店關門兩天。
那段時間我待在家里,把塵封的物件都清掃了一遍。午后的光影接近傍晚時就變得笨重,像一層層不斷加粗的金邊,透過明亮的窗欞,塵埃們都愉悅地飄浮起來。我交代婆婆溫一溫中午的剩菜,才發(fā)覺地上有張白色的紙片。這是張照片,背面朝上,大約是搬動重物的時候無意中掉落。我撿起它來,翻過來放在手心:是很老式的照片,由于長期封存不見光,表面已經(jīng)泛黃,而照片里的人比例失衡,沒有全身。似有一位女人屈著膝跪地,一只犬趴伏在她身邊。照片只拍到褲子為止,但照到的四指白嫩纖長,所以很輕易可以辨別出是女性。它毫無構圖美感可言,但我能感受到拍打而至的溫柔。
從前,好多個漆黑的夜晚,我故意熄滅了燈火,躺在黑暗中,并覺得這是很平常的事情。接著在腦海中試圖翻找出母親的形象——我的眼睛并不大,上眼瞼脂肪多,略腫,末梢斜上似燕尾,那么她應該類似??赡苡幸活^粗糲的長發(fā),天氣熱就編成辮子搭在肩頭,又或許是短發(fā)。短發(fā),最好是齊肩,長過耳垂一點兒。嫁給父親的時候,她應當還是很年輕的,如果他們曾經(jīng)真的有過美好的戀愛時光,想必害羞的時候她就會用手輕輕地把發(fā)絲撥弄到耳后去。我躺在床上這樣想著,仿佛自己真的看見了那樣的畫面,然后再度沉沉睡去。
照片是真實存在于我手中的,它不在黑暗里,不在水井里,不在土地里,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它被無意中裹挾著帶出,曝光在夕陽下。婆婆從我身后走過,把照片拿過去重新放回柜子的夾層里,什么話也沒有說。
輟學后我曾對婆婆說,目前的情況,也許找到母親會好一點。婆婆依然什么也沒有說,她是一汪深林處被遺棄的潭水,安靜地等待地下泉水的干涸和光線的熾曬,我不在家的時候,她便像湖泊接受水位下降一樣,接受了生活的一切。這樣的狀態(tài)令我心中惴惴,我望著婆婆,我自懂事以來便再沒有問過關于母親的事情。我并非一定要找到她不可,這樣和婆婆生活,我也覺得被需要。但會動不動陷入發(fā)呆和莫名的沉思中,有時候想起搖晃的車把,有時候想到模糊的天色,心里就憤憤,我是多么空白的人啊。
有些問題我不能對婆婆開口,心里知道那是我永遠無法得到的回答。
暮色漸沉,我把那本拆開的書帶到店里讀。我壓根讀不懂作者在寫什么,但我莫名地看得挺開心,也就毫無負擔地一直讀下去。書上寫:犬科,至陽之畜,其齒鋒利,灰可入藥,世人常用其辟邪……我不知為何想到照片里的那只犬,我想到它在風里奔跑,它的毛發(fā)和樹葉一起輕輕飄動。我還想起幼年時期,婆婆哄睡時候給我唱的那首歌謠。
第三天,那個少年出現(xiàn)在店里。他大概一時沒注意到我縮在柜臺底下看書,竟然慢慢把手舉起來,伸向那只鐘。我從底下猛地躥出腦袋。
“你要干嗎?”
他趕忙擺了擺手,“我……我沒想拿?!?/p>
“你想不想偷自己心里知道。”
他卻好像鎮(zhèn)定下來了?!拔艺娴臎]想偷,我覺得這個鐘很漂亮。這是手工制作的嗎?”
我沒有回應關于鐘的問題。我從柜子里頭走出來,走到他面前端詳著他。然后指著他令人無法忽視的,門牙上的兩個豁口。實在是看起來太滑稽了。
“這是被他們打掉的嗎?”
“大概是吧?!?/p>
我同樣沒有理會這個回答,繼續(xù)問:“他們?yōu)槭裁雌圬撃???/p>
這個問題之前我未能出口。上一回我們從西邊起跑,竟同樣抵達了我家附近的郊區(qū)。小城鎮(zhèn)的郊區(qū)和鄉(xiāng)村差別不大,視野突然空曠,老人家們到處開墾的菜地在綠油油地抽條,空氣中泥土的味道鮮明。我們像參加了幾場重復的五千米測試,兩個人停在一棵樹下,伸長舌頭像狗一樣不停地喘氣。后來我本能地上樹,身手矯健,那棵樹樹冠巨大,完完全全籠罩了我,只露出一雙手臂,而他拒絕了我的邀請。
這次他沉默一會兒,說:“一定需要理由嗎?如果需要,應該他們來告訴我?!?/p>
我看著丟失牙齒的黑窟窿,拍拍他的肩膀。我有很多話想說,比如我覺得他們是殘疾人,急需某些駕凌來填滿畸形的軀體,他們無法在別處完成精神的凌駕,所以只能通過肉體欺壓來實現(xiàn)。但是我一句也說不出來,詞語在我的嘴里和胃里無法組成安慰人的語句。
我點點頭,表示他說的很有道理。我指著那個鐘說:“我也喜歡它?!蔽矣謫枺骸澳闾诱n出來的嗎?這個鎮(zhèn)子太小了,但我沒有見過你。如果想看日落的話,這附近有沒有地方帶我去?”
他搖頭又點頭。我覺得應該是分別回答了我的兩個問題。
我不知家具廠背后有一座小型河壩。周圍都是木屑飄浮起來的咸咸的氣味,像是松木落的淚。我們坐在草坡上,他呆愣愣不知道在看哪里,我率先閉上眼睛。奇怪的是我能非常清晰地感覺到時間在我體內(nèi)吹著泡泡,它們輕盈地飛過,好像我身后依然掛著許多鐘表,那些嘀嗒聲從未遠離。
他坐不住,一會兒就站起來在草地上打滾,像匹未成年的小馬?!吧险n沒意思,那鐘表店好玩嗎?”我就在一旁和他說今天店里來的印象深刻的客人?!笆且晃缓軋A潤的太太,她說讓老公來不放心,一定要自己挑一個最有福氣的掛鐘?!蔽野雅赃叺牟萸o抽出來,又一節(jié)一節(jié)用指甲掐斷,“她特別挑剔,最后看中一個酒紅木框的,邊框厚實,簡單的圓形。結(jié)賬的時候問我會不會編中國結(jié)。”他正在立定跳遠,聽到這里不可置信地回頭?!皩?,中國結(jié),四四方方的那種,我從抽屜里找了兩根紅繩編好了,正好墜在最下方?!彼俣葴愡^來,“酷啊?!蔽衣勔娚磉呑兓臍庀?,像受了什么鼓勵,開始更加努力地講——來店里買鐘表的人,都很有意思。你能從他們身上看見好多故事。從前我爸爸在的時候,來過一個女人,長得很有味道,我覺得她挑選鐘表的眼神,像在等待一個永遠也不會回來的人。后來結(jié)賬的時候,我聽見她和我爸說,這是桐鎮(zhèn)第一家賣手工鐘表的店,希望要繼續(xù)開下去。聽到這里他笑了,很放松的樣子,我聳了聳肩?!按蠹蚁矚g的不是鐘表本身,是他們賦予它的意義?!?/p>
河壩上的草坡長勢很好,和他聊天也很愉快,他缺少的門牙不再使我發(fā)笑。離別前他說他之前把兩顆帶血的門牙隨手丟在河壩下的灘涂里,不知道會不會長出新的稗草。后來我目送他走遠,在灘涂里漫不經(jīng)心地摸索,河壩下方有新生的婆婆丁,還有不知名的小黃花在零星開放。我摸到了某個堅硬的小凸起,是石子嗎?它已經(jīng)泛黃。
我把它帶回家了。像一只低空墜行的風箏,快要落地的前一秒被人拽入手中。
3
某天晚上我在店里,把方形表拿出來,把圓形表放進去,重復著這樣的動作,不亦樂乎。
但是我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了別的東西。
我提前關了店,把那東西帶回家。我相信父親無意把這個留給我,我無法猜測他究竟想讓它去何處,但終歸還是到了我的手上。婆婆嘆氣,把它放在我的掌心,表面冰冰涼涼的,我好像握著一塊裂開的玉石。那是一塊棕褐懷表,表面瑩瑩發(fā)光的溫潤模樣令人想到深山中從未被人跡打擾的古松木皮。表盤面刻著小雕花,細細碎碎的,瞧著好看,摸上去坑坑洼洼的手感卻讓心頭刺撓,我猜是桑木花。打開懷表的時候扣環(huán)會發(fā)出清脆的彈簧聲,合蓋正中央鑲嵌著一顆雪白的牙齒。牙齒微微向左彎曲,像地下正在生長的幼苗。我問婆婆這是什么,婆婆說那是一只狗的牙齒。我想到照片中的那只狗,它的耳朵是垂下來的,喜歡趴伏,沒什么精神。
“它是爸爸做的嗎?”我把懷表向她遞過去。
婆婆把它放回我的手中,再慢慢將我的手指合攏緊握。
我握緊那塊表,把另一只手放到婆婆的掌心里,像整個人縮進蒼老的楊樹根部。我仿佛還能聽見幼時婆婆在我耳邊的輕聲哼唱:
我把這信給你,連同我的心。
我把這心給你,請別說分離。
你看那小狗啊,牙齒多鋒利,
用它做見證吧,我們不分離。
……
桑木花開呀開,有情人落下淚兒來。
遠方不歸的人,怎舍得把我心兒踩?
我一直聽見房屋內(nèi)有蒼蠅嗡嗡叫的聲音,一只還是兩只,偶爾在昏黃的燈柱附近,待我用力瞪大眼睛瞧了,什么也沒有。我躺在婆婆的懷里,看見柵欄的陰影被路過的車燈投射在屋內(nèi),從三角形變成五邊形,中間是間隔均勻的豎痕,光影運動起來就像火車在墻上開過。我這樣睡著,忘記自己有沒有流淚。
店里生意更加冷清,父親的離開終究還是影響了什么,但他留下了鐘表店。在店里,時間是一種很固態(tài)化的物品。我能夠很清晰地感覺自己的存在,這種存在令人覺得蒼白,令人聯(lián)想到那些站在便利店門前發(fā)呆者的臉色和眼神。但它流淌得是那么規(guī)律而漫長,對于一個失敗的被遺棄的孩子而言,實在不能再安心。我從前打工的時候,那店鋪由于位置偏僻效益不高,于是我可以輕易發(fā)一整天的呆。我在腦海里用詞語造句,各式各樣的聲音對我來說像大自然的蟲鳴一樣動聽,只是在這樣的自然界里,偶爾會突然不知道自己和世界的聯(lián)系在哪里,又應該通過什么來證明。這樣松散如舊繩的日子,我不知道婆婆心里是否有期待,她盼著天亮,但我確信我在等待落日。
“婆婆!婆婆我出門啦?!闭f完這句話,我也不管婆婆有沒有聽見,就邁出店門往家具廠后跑去了。心里隱隱有一絲小雀躍,像發(fā)梢拂過唇瓣一樣癢,于是我輕輕咬住嘴唇。
他在草坡上等我,這是我們第五次見面。
前四次我們都亂七八糟地聊著天,看著太陽緩慢地沉進河水中,像蠟燭熄滅在海里。他把學校里那些欺負他的同學的課本偷偷帶出來給我,我通過年級推算他大概比我小五歲,但我不介意。我拿著書胡亂翻著,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坐在教室里聽課:那是白樺樹,那是丁香結(jié),那是壺口瀑布……第四次的時候我把一塊懷表交給他,鏈墜是一顆打磨處理過后的白色的小物體。懷表本身是最普通的樣式,我只做了簡單的改變。在角落翻找到它純屬偶然,心里的念頭很清晰,我想用我拙劣的技藝,做點東西給我在這里的唯一的伙伴。
懷表的表面有銅銹,甚至指針方向也是亂序,我花了很多時間:上弦、洗油、擦拭擺尖……我還打磨了當時撿拾的一顆白色石子,或是牙齒,我分不清。修好懷表后,墜在上頭。我遞給他,向他演示,當時他雙目微微瞪圓,門牙的豁口已經(jīng)補齊,但驚訝又驚喜的樣子很可愛。
如今,我們都坐下來,他玩弄著坡上的一根草,把草穗拽下來拿在手里。
“你知道嗎?我們學校前面有個瘋女人?!?/p>
“怎么確定她是瘋的呢?”
“她總在放學的時候,遠遠地站在街角的那一頭張望。別人問她看什么,她就說她來接孩子?!?/p>
“……”
“住這兒的人都知道,她的孩子幾年前就失蹤了。好像因為她下班遲了,沒能按時到校門吧……不知道被誰拐走了,反正再沒找到。她丈夫很快就和她離婚了,然后她就瘋了。”
“嗯……失去了一個孩子,真的會發(fā)瘋嗎?”
“我也不知道。我會盡量讓自己不被拐走的?!彼α艘宦?。
我沒有理會,接著思索——也許她也不是瘋了呢。人的意識是有選擇的,如果在形勢瀕危的時刻,意識的選擇應該能夠變幻成兩種形式,就好像爬山遇到石頭一樣,一種是繞道而行,一種是翻山越嶺。她只是最大程度地調(diào)動了自己意識的選擇性,逼自己去面對吧。話說回來,這樣到底有什么意義呢?她承認或者不承認,事實就像不打眼的蛤蟆永遠趴在那里,長滿膿瘡。而她的承認除了加重失落感,無法給她接下來的人生任何幫助,假如她還想好好生活的話。
“瘋子真是可憐?!彼^續(xù)說。
“不可憐,我們都不可憐。你看,這個角度,天空像一片湖?!?/p>
風很溫柔地從山野上拂過,我們的手指和唇尖都流動似的柔軟。我躺下,看著云朵在膨脹,一根草梗扎進我的衣領,我翻個身,將它抖出來。
“雖然有點不想承認,但其實我也想找到我的母親。”
他也翻身坐起來,“她不在你身邊嗎?”
“坦白地說,我沒有任何關于母親的記憶,一切都是從婆婆那里聽說的。我爸爸也從沒有和我提過,大概她是在我毫無記事能力的時候就離開了吧?!?/p>
“我覺得媽媽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
“是嗎?”
我的心好像貼著未熟杏核的果肉,散發(fā)出很不甘的酸澀。
“但是我好像有點理解為什么你想找到她。你不恨她嗎?”
“有什么可恨的呢?更多的是疑惑?!?/p>
“你想質(zhì)問她嗎?”
“不想。”
如果我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的臉,不記得她的名字,她作為一個人的特征我都不了解……
更多我沒有說出口的話是,如果我找不到她,那么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對我抱有期待,沒有人在未知處等待我,這將會變成很可怕的事情。歸根結(jié)底,我只想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也許這樣我能覺得一切不再空白。
他不說話了,離我近了一些,開始慢慢哼歌。夕陽在大地鋪灑彤紅的光,草木和衣領,周圍的一切都在寂靜地小心地燃燒。而他的聲音十分微弱,似乎不成調(diào),偌大日落之下仿佛只有我們在安靜地坐著,那聲音就漸漸被風送到我耳邊來:
我把這信給你,連同我的心。
我把這心給你,請別說分離。
你看那小狗啊,牙齒多鋒利,
用它做見證吧,我們不分離。
……
桑木花開呀開,有情人落下淚兒來。
遠方不歸的人,怎舍得把我心兒踩?
突然在這塊斜陽下的草坡和古老的鐘表店之間好像出現(xiàn)某種細微的絲線,我的腦海并未出現(xiàn)任何詳細的情景,仿佛記憶出現(xiàn)了錯亂。在我努力而空白的生命里,只有輕聲的歌謠超越了時間,在絲線上反復跳躍,妄圖將二者連接。絲線消失不見,我想要抓住那一閃而過的光束,然而那光束在夏日的暴曬下很快失去了光澤。
“這歌,誰教你的?”
“是我媽媽?!?/p>
在遠處一塊空地上,一只雀突然騰空躍起,向我展示它怎樣飛向天空。
4
我想過那么多可能,卻不包括這一種。
前些日子他很少逃學,大約是課業(yè)任務終于重起來。再次見面的時候,他拿一只家里破舊的鐘表給我,讓我盡力修,如果修不好也沒關系。我?guī)е丶遥ぞ咴谇胺揭蛔峙砰_,我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知道婆婆就在隔壁納鞋底,而我就在真相邊緣,突然失去踏進去的決心。如果可以哭一場,把所有迷茫和傷心都說給晚風聽就好了,可是家中四下無人,偏偏不愿讓婆婆聽見。
離去的人聽不見,爸爸聽不見,遺棄我的那女人也聽不見,這樣想著,眼淚不流了,心底的委屈卻緩慢地蕩起來,像月亮邊將要消失的云波。
原來,相逢就是出故障的鐘表重新回到我手中。
在時間毫無停止的流動里,我更多時候是一個抗拒成長的大人。在我透明的世界里,收發(fā)信件、大呼小叫、人們每天在重復相同的事情,這些都是無意義的背景畫面而已。我在其中沒有抬頭,日復一日在鐘表前安心打發(fā)自己的時間。有時候我并不是完整的我,如果把自我分類的話,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一類是不識字的我,對這個世界有著最純粹的、未經(jīng)任何調(diào)教的干凈感覺;一類是失去記憶的我,需要忙碌而平庸的生活以證明自己并未對時間失去感知能力;還有一類是被捏造的我,這一類的我好像隨著父親和母親的離開一并被帶走,成為我永遠缺失的一部分。父親的離開和少年被打飛的兩顆門牙一樣,只是很純粹的意外,但時常感受到生命空白的我還是想:如果真的可以找到母親就好了。我試著告訴自己,我沒有那么多憂愁。我真羨慕勇敢爭取快樂的人,這難道不應是一個成長中的女孩的權利?可比起這個,我更羨慕能夠明白說出“想要”二字的人。
為什么他們可以將心中的欲望表達得那么自然?
我站在插著蠟燭的眾多心愿面前,感受到一種比羞恥還要強烈千百倍的怯懦,火光愈盛我愈不堪,情不自禁想要低下頭,卑微得像一只剛出生的老鼠。
我做了決定。
我們在草坡見面是三天后。我將修好的鐘表交還給他。
“多謝,我在河壩旁邊已經(jīng)很久沒看見你啦?!彼孟裼窒菀稽c,右邊眼角有淡淡的青黑,總體在我眼里沒有任何變化。
“是有一點忙,店里生意越來越不好。我經(jīng)驗不足,撐不起店,很可惜?!边@樣說著,我揮手趕跑了一只飛來我面前的蚊子,“所以,我可能又要搬家啦?!?/p>
他瞪圓雙眼,“離開桐鎮(zhèn)嗎?這次得搬去哪兒呢?”
“我也不知道,讓婆婆決定吧,在她身體越來越不好的時候,去她想去的地方?!?/p>
“有道理?!彼麖臅锓隹谙闾?,放進嘴里嚼,還要遞給我,“但我舍不得你,你是我在這里結(jié)識的第一個朋友?!?/p>
我心底突然萌生了一種憤怒。這種憤怒源于他的無知和無辜,因為無知,所以無辜,所以可恨。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槍刺出,“你真的很單純懦弱,那么輕易把人當朋友,難怪他們欺負你?!?/p>
他啞然,雙瞳因為過度放大呈現(xiàn)出嬰孩的單純童真,很詫異的樣子,嘴張了張,門牙已經(jīng)補好,看起來不再滑稽,然后又閉上,像關上一扇門。
我用了最糟的方式,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涌上深深的負疚感。我們好像是同一株植物的種子,只是我附身于鳥雀羽毛,不知飛了多遠,再無意抖落。又覺得自己像一個蹩腳的年輕獵手,在迷霧里胡亂開槍,森林里充斥著發(fā)泄的快感和驚慌的鴉羽,同時一無所獲。
我回想起從前我拉他在河壩邊,獻寶般拿出銼刀,說今天教你刨一個球體,下次教你更復雜的物件。他坐在我旁邊,就像我從前坐在父親旁邊一樣,低垂著頭,露出有凸節(jié)的后頸,課本攤開在腿上,木屑落在我們手邊,不久后會腐爛在草根深處,而我們周圍空無一人。我很快意識到,和在店里的混沌不同,原來自己對時間的流逝可以有清晰的認知,猶如出故障的鐘表終于嘀嗒運行,這是一個短暫出走的少年,給予一位迷失姑娘的最大美德。
我已經(jīng)談好鐘表店的去留,小城鎮(zhèn)的時間終究被低價出售。我把鐘表店交給下一任店主,但是帶走了第三排右邊第四只那趴伏著小犬的掛鐘,我想父親也會希望我這樣做。總覺得好像經(jīng)歷了一個不屬于我的故事,快速完結(jié)后我的腦海中只留下兩顆牙齒,散發(fā)凄厲的白。那白凄慘慘,霧茫茫,像塊從天而降的頑石,又被生活碾成背光板,板上要演出一幕電影:男人是個精通手藝的匠人,在家里小狗五個月?lián)Q牙期,他親手將那枚牙齒打磨成一條獨一無二的項鏈,馬上就要戴在女人的脖頸上。女人的脖頸細瘦似一支荷花,低頭時候我甚至能瞥見她后頸輕微的凹窩和細碎毛發(fā)。光幕完結(jié)了,這是我賴以生存的無聊幻想。這個世界的鐘表依然在運轉(zhuǎn),有什么是停止的呢?我曾經(jīng)覺得它可以是象征,是空白比喻,是存在的證明,抑或執(zhí)著和找尋。但現(xiàn)在的我,的確一點也不稀罕牙齒在手心里的堅硬感了。新店主是個很耐心的人,他看著那些鐘表的眼神純粹而專注,我覺得很放心,離開之前我們握了握手,我要把這些時間交給他來繼承,仿若完成一個鄭重的儀式,一場匆忙又漫長的和解。
我往家里走去,夜風簌簌經(jīng)過,似鬼怪相伴,卻令我覺得溫柔。然后我看見前面被圍起來,水泄不通,我對接下來這個鎮(zhèn)子發(fā)生的事情毫不關心,想從左邊繞著走過。旁邊有個挎籃子的女人,用夸張放大的聲音喊叫什么,被旁人很快制止。我的腳步越走越快,但他們的聲音一直追趕我,就像數(shù)月前的那天,當時我從這里奔跑過,身后還牽著一個巨大的阻力。
他們說兇手是附近中學的幾個混混,斗毆慣犯,已經(jīng)抓到兩個,還有兩個在逃。死的那個孩子被暴力踢打?qū)е缕⑴K破裂,送去醫(yī)院的路上就咽氣了。許多人擠在黃黑色警戒線旁,伸長脖子,要特意看一看那可憐的亡者嘔出的污血。我沒問名字,我不知道名字,我沒問特征,我突然忘記了他的臉和白肚皮。我越走越快,最后跑起來。我想,我本來就是要離開這個小鎮(zhèn),那么我就可以跑,把木屑拋在身后,把無數(shù)鐘表拋在身后,把家具廠和河壩拋在身后。
我闖進家門,心跳得好像蜂鳥扇動翅膀一樣快。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椟S的燈光下,婆婆倚在桌前,手肘微折,腦袋像鐘擺擺動著,但眼睛緊閉。我壓下心頭的不安,輕輕搖晃她:婆婆,婆婆,我們現(xiàn)在出發(fā)好嗎?
此時窗外天色黢黑,月牙像兔子的咬痕,而墻上的鐘擺剛好從零點走向一分。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