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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內(nèi)科研究生劉黛婭臨床實習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十分疲憊。她利用暑假期間回蘭州放松休息一下,然后將開始做研究課題。回蘭州探家,黛婭還是乘坐43次特快列車,從北京出發(fā)的綠皮火車直達蘭州要兩天一夜的時間。
上了火車,她買的硬臥車廂中鋪票,找到鋪位后,她開始安放隨身攜帶的物品。
一個青年男子,提著行李,帶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匆匆忙忙上了火車。黛婭的那個車廂的旅客基本都到了,他們才趕來。他們的票位在下鋪, 可是小男孩四下看了看, “我喜歡中鋪,我要爬上去,我不想坐在下面?!?/p>
“月月,安靜一下,等把行李放好了,再給你換中鋪。”青年男子說。
“我和你換吧!”一個中年男士看見他一個人帶個孩子不容易,而且孩子吵著要中鋪。
他立刻拿出車票,對他說:“謝謝你了,這孩子就這么頑皮?!?/p>
“別客氣,帶個孩子不容易,孩子挺機靈的,小男孩兒能不調(diào)皮嗎?”
剛把行李安置好的黛婭,這才轉(zhuǎn)過身來,看見這位青年把一個手提袋放到了自己對面的鋪位上,剛才他和那個中年男人的對話她都聽見了。黛婭好奇地看了一眼正在安放行李的他。他高高的個子,有些消瘦,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劍眉下的眼睛不大,鼻子直挺,豐滿的嘴唇棱角分明。
那個小男孩高興地順著梯子爬到了黛婭對面的中鋪上,而黛婭這時正順著梯子從中鋪下來。
當黛婭下到地面,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青年人看了她一眼。她一身綠軍裝,舉止悠然脫俗,長發(fā)傾瀉在她的肩背上,隨著她的走動,飄移不定。他頓時感到這纖纖麗影風姿綽約,仿佛是一股清新爽快的風,撲面而來,讓他禁不住屏息斂氣,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定睛凝視她楚楚動人的面孔,她卻莞爾一笑,優(yōu)雅矜持,攝人心魄,他呆呆地而又禮貌地對她點了點頭。黛婭明顯地感到他的身上有一種儒雅之氣,這種儒雅文靜的風度,即使在研究生院的所有男同學(xué)中她都沒有感覺到過。
火車開動了,小男孩興奮地在中鋪坐著。
青年男士坐在靠車窗的座位上,滿腹心事地望著窗外遼闊的大地。黛婭就坐在他臨窗對面的位置上,窗外是一副北京郊區(qū)色彩繽紛的圖畫,天邊起伏連綿的山脈,在藍天白云下層層疊疊清晰可見。高低錯落的廠房、樓群和農(nóng)舍,追云逐月似的與列車漸行漸遠,而遠處的景物又漸行漸近。黛婭望著匆匆閃過的田野和白楊樹,心里漾著愉悅。
過了好一會兒,青年男士才轉(zhuǎn)過頭來,他看見穿著軍裝的姑娘安靜地望著窗外,她的頸部光潔細長 ,一種天然的美從她身體透射出來。沒有任何裝飾物戴在她的頸項上,即使金子的、珍珠的項鏈可以把女人修飾得更美,可是作為一個女軍人,再也沒有比草綠的軍裝配上紅領(lǐng)章更美了,這天然的美從他看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此刻,他覺得這個車廂的空間突然變小了,仿佛只有他和身邊的女軍人。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在他心中升起,如嗅芬芳,如飲甘露,她的一舉一動,一掠發(fā)、一抬眉、一轉(zhuǎn)眼,都如清風在拂,碧水在蕩……
黛婭轉(zhuǎn)過頭來,黑溜溜的眼睛不在意而又在意地溜了對面的他一下,他倆的目光相遇,瞬間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有一種深深的憂郁,這憂郁的目光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這特殊的神情猶如一束柔和的光瞬間照進她的心底。她低下了頭,心想,這般憂郁的眼神一定隱藏著別人不知道的東西——也許是她能理解的東西。他倆隔著一個小小的茶幾,她眼睛的余光能看見他沉靜地坐在那里。過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從他那帶著英俊之氣的濃眉下,湖水一般柔和的眼神里,她能感覺到他文質(zhì)彬彬外表里隱藏的才華,看得出他似有苦悶積郁在心,也許他需要傾訴,需要和一個懂他的人交流。她的心中升起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同情感,一種想探究這憂郁神情的沖動。
此刻,他們聽見“撲通”一聲,然后是“哇哇”的哭聲。原來正在車廂過道上奔跑的月月不慎摔倒在地。黛婭立刻跑去扶起了月月,看見他沒有受傷,便哄著孩子說:“不哭了,小男子漢,不能哭鼻子啊?!痹略峦V沽丝奁?,青年男子趕忙上來拉著月月的手,讓男孩兒坐在下鋪上,他用手帕擦干凈了月月帶著淚水的臉蛋兒。
回到座位上,倆人面對面坐下。她剛才友善的舉動,無言地傳遞給他一份陽光般的溫暖,使他感到,她的溫暖有一種親和力、親近感,真誠與善意全寫在了她的臉上。
“謝謝你啊?!?/p>
“別客氣,這孩子挺機靈的。”
頓然間他對她有忍不住想交談的沖動。但是,縱然想和她交談,卻本能地避開她的目光,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激動,他原想站起來,但是黛婭還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他的腿似乎挪動不了了,于是他拿出了一個蘋果,開始用水果刀削起來。
此刻小男孩月月又在車廂里歡快地走動著,看樣子乘火車對他來講是一件非常奇妙的體驗。月月不知疲倦地奔來跑去,有時走到他的身邊,他輕輕地摸著孩子的小腦袋,“別跑了,小心再摔倒了!安靜一會兒吧,我給你削蘋果?!彼盟断骱昧艘粋€蘋果,遞給月月,他接過蘋果,然后坐在下鋪的位子上,大口地吃起來。
“這個給你?!彼钠鹩職獍严骱玫牡诙€蘋果遞給黛婭。
她怔了一下,“你吃吧,我?guī)Я瞬簧倭闶衬亍!摈鞁I說。但是他拿著蘋果的手一直伸向黛婭,她只好接過蘋果??匆婘鞁I接過蘋果,一絲欣慰掠過他的臉,他又略低著頭給自己削蘋果。黛婭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一撮頭發(fā)垂到了他的前額,那靈活的手很快又削好了一個蘋果。
“請問對你怎么稱呼?”他鼓足勇氣抬頭問。
“劉黛婭?!?/p>
“這個名字好聽!是為了紀念蘇聯(lián)女英雄瑪麗黛和卓婭吧?”
“你猜對了。我父母給我起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黛婭咬了一口蘋果問。
“彭廣仁?!?/p>
“和著名鋼琴演奏家周廣仁同名?”
“也是父母給我起的名字?!?/p>
“弗蘭西德·培根說過:利人的品德我認為就是善。在性格中具有這種天然傾向的人,就是‘仁者’。這是人類的一切精神和道德品格中最偉大的一種。你的父母一定是想到培根這句名言,才給你起名‘廣仁’吧?”
“他們起名字的時候也許沒想那么多吧?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我特別喜歡古典音樂,也特別喜歡聽周廣仁演奏舒曼的鋼琴曲?!?/p>
“哦,是這樣……”黛婭若有所思。
黛婭看見廣仁的神情有些放松了,于是又說,“你可能看我穿著軍裝,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我對女兵有一種好奇,但我真猜不出你的職業(yè)?!?/p>
“我是北京解放軍戰(zhàn)旗醫(yī)院的碩士研究生。臨床實習結(jié)束了,回蘭州父母家休假。”
“這么說,你是一位醫(yī)生?!?/p>
“是的,而且是心血管??漆t(yī)生。”黛婭自豪地說,然后她仰起臉看著他的眼睛問:
“那你是?”
“我是個工程師,學(xué)機械自動化專業(yè)的,是北京工業(yè)學(xué)院八二屆畢業(yè)生?!?/p>
“你也在北京?” 黛婭托著腮,微微斜坐著問。
廣仁剛才端坐著的身子馬上朝黛婭的方向移動了一下,把兩只手放在了小桌板上,他倆的距離更近了。他這突然地朝黛婭探了一下身子,使黛婭心中不禁一震,被信任的感覺油然而生。她看見廣仁的目光黯淡下去,好像眺望窗外遠方風景似的看著自己,眼睛里似有什么顯露出來,又緩緩沉下。
“唉……我怎么跟你說呢,我家原來也在北京,‘文革’期間我去寧夏農(nóng)村插隊,后來在銀川附近的西北煤礦機械廠當了工人。恢復(fù)高考,我上了北京工業(yè)學(xué)院,沒想到畢業(yè)分配竟是這樣……”他嘆了一口氣,停頓了幾秒鐘,看見黛婭全神貫注在聽,好像鼓勵他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
為了讓廣仁調(diào)整一下思緒,黛婭隨意地問了一句:
“你父母還在北京?” 這一問似乎他們熟絡(luò)起來。
“不是的,我是去北京出差。原來家在北京,1969年我就去農(nóng)村插隊了,我的父母也從北京中科院調(diào)到四川支援三線建設(shè)?!?/p>
“那這孩子是你兒子?”
“不是的,我還沒有結(jié)婚呢,是同事讓我?guī)退褍鹤訋Щ厝ド蠈W(xué)。這孩子被外公外婆帶大的,現(xiàn)在該回到他的父母身邊了,我是受人之托,幫個忙?!?/p>
聽他一說,黛婭看了一眼在車廂里跑動的男孩,又看了一眼對面帶著憂郁眼光的彭廣仁。
“你在寧夏工作?”
“對。其實我出生在廣州,小學(xué)和中學(xué)都在北京上的,‘文革’開始時我是清華附中的學(xué)生?!睆V仁平靜地說。
“那你大學(xué)畢業(yè)后怎么又回到了寧夏這么偏遠的地方工作?”黛婭有點好奇地問。
這簡單的一問,廣仁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觸動一下,積聚太多的委屈、壓抑得太久的情感,無人傾訴,沒想到眼前的黛婭卻對他如此關(guān)心,就好像她那雙纖細的小手輕輕地把廣仁心中潘多拉盒子打開了,他一直憋在內(nèi)心深處的好多東西都被激活了。
“大學(xué)四年,我一直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但也是不諳世事的人。雖然是校樂隊骨干和班干部,但從不與政工人員交往。教務(wù)處的負責人幾次在校園里碰見我都動員我留校,我也總是欣然應(yīng)允。在校的最后幾個月,我一門心思要把畢業(yè)設(shè)計做好,根本不擔心分配問題。而同時,許多同學(xué)都在走各種門路。當畢業(yè)分配最后宣布時,讓我回考上大學(xué)之前的單位,西北煤礦機械廠,我一下子都蒙了,我不明白為什么都說好的事情完全變了,而且連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其實回到寧夏,使我最失望的并不是西北的荒涼,而是作為一個工程師,我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東西根本用不上。想要在工廠里進行技術(shù)革新,基本是不可能的。每天上班,幾個工程師在辦公室里聊聊天,看看報紙,下車間轉(zhuǎn)轉(zhuǎn),好像改革開放的春風并沒有吹到古老的煤礦機械廠,平庸的的生活,把我的理想都消磨掉了?!?/p>
他說話時依然是平靜的口吻,平靜中帶著被欺騙了的茫然與痛苦,卻沒有浮躁和憤懣。他一向內(nèi)斂,此刻,竟在表情、眼神、聲音中向黛婭坦露出無比信任。
真誠的言語、被信任的感覺使黛婭的心中涌起一股熱潮,她似乎感同身受,明白了他心里的委屈。一個北京知青,即使不上大學(xué)也該回城了,而廣仁卻攤上了在北京工業(yè)學(xué)院畢業(yè)后第二次落戶寧夏的遭遇。她理解他心中的苦,就像自己畢業(yè)后曾經(jīng)被趕出參軍的戰(zhàn)旗醫(yī)院,分配到傳染病院,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一樣,廣仁心中的苦,絕不僅僅是寧夏地域的偏遠,而是他的學(xué)識沒有得到發(fā)揮,他的才華無法施展,他看不到事業(yè)上的希望。
“你的家一直在蘭州?”廣仁問。
“不是的,我父親在西北軍區(qū)工作。我從小跟著父母,隨部隊走南闖北,在四川、云南的時間較長?!?/p>
“我知道了,你是軍隊干部子弟?!?/p>
“算是吧,你插隊的時候,我去了北京參軍。”
廣播里傳出播音員的聲音:“旅客同志們,張家口南站到了,本次列車將在此站停留二十分鐘。請下車的旅客攜帶好你的物品,有秩序地下車?!?火車終于停住了。
廣仁對黛婭說:“在這一站可能要換火車頭,停留時間較長,下車活動一下吧?!?/p>
黛婭站了起來。廣仁走到小男孩面前,拉著他的手下車了。
黛婭漫步在月臺上,心不在焉地看著四周紛亂的景象,異域的色彩、嘈雜的聲音,廣播里的音樂都無法喚起她的注意力。突然,她看見彭廣仁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靜靜地站著,帶著淡淡抑郁的神情默默地聽著廣播里播放的電影《英俊少年》的主題曲,而小男孩月月跟著音樂唱了起來:
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眼望四周陽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愿永遠這樣好。
為了不打擾他們,黛婭默不出聲、原地不動地觀望著廣仁與男孩。清亮的童聲,美妙的旋律傳入了黛婭的耳朵,而廣仁始終沉默著,他靜靜地聽面對他不遠的男孩唱歌,憂郁的目光落在孩子無憂無慮的臉上。黛婭十分好奇地想,是不是這歌聲和旋律讓他聯(lián)想到了什么?她覺得此刻的廣仁和孩子猶如一幅雕像:一大一小;一個愁苦一個歡快;一個淡定一個活潑。黛婭看著默默佇立的廣仁,感到他的儒雅風度里隱含著某種高貴的氣質(zhì),心中有一種無名的感動。
上車后,火車鐵軌開始發(fā)出輕微的叮當聲,然后車輪變得又流暢平穩(wěn)了。窗戶被燦爛的夕陽照著,微風輕拂著窗簾。已經(jīng)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很多旅客都吃著自帶食品。廣仁帶了方便面,他把盒裝方便面加上開水,然后再放上調(diào)料,幾分鐘即可食用。黛婭拿出自己帶的面包和一飯盒香腸,然后她把香腸分給了廣仁和小男孩兒吃,孩子特別高興,不一會兒,一盒香腸就吃完了。
列車繼續(xù)前行,從華北平原向西北挺進。太陽已經(jīng)落到地平線以下,天空漸漸變暗,很快夜色降臨大地。當車窗里可以看見黑暗中飛快閃過稀稀落落的燈光,人們拉上了窗簾。
在昏暗的車廂里,旅客們都開始睡覺了。廣仁身邊的那個小男孩躺在鋪上睡著了。黛婭和廣仁面對面坐在自己中鋪的床上,用一只手緊抓著連接上鋪的皮帶,隨著火車的行進,他們的身體在搖晃擺動,但是他們的眼睛都注視著對方。他倆輕聲交談了好一會兒,就好像兩個靈魂在空中交織、碰撞。黛婭問廣仁: “你說青春為什么是美麗的?” 廣仁沉思了幾秒鐘,然后把身體又向前探了探,認真地說:“青春是美麗的,因為我們有為之奮斗的事業(yè)和美好的愛情。”黛婭十分驚訝,這句話正是自己一年多前寫在日記里的一段話,她沒想到素不相識的廣仁和她想得一模一樣,真是太神奇了!他們繼續(xù)饒有興味地交流著,廣仁的話語有時像美麗的繡球向她拋去,她仿佛握住了一份真情實感;而黛婭的話卻像帶著熒光的飛盤在他的身邊環(huán)繞,讓他倆感到歡樂圍繞著他們,兩個人越談越投和,他們的對話,猶如一首優(yōu)美的協(xié)奏曲,悠然地飄蕩在兩人之間,他們的思想感情在交談中越來越默契。
突然,他們聽見“咚、咚……”隔壁的人在敲隔板的聲音,好像示意讓他們安靜一點。聽見這敲擊聲,黛婭禁不住捂著嘴笑了;她覺得敲隔板的人一定躺著在想,這兩個年輕人大半夜不睡覺,討論諸如青春為什么是美麗的人生哲理,怕是瘋了吧?廣仁看見黛婭笑了,笑得特別甜美,他雖然沉默不語,心中卻暖融融的,積壓在心頭的烏云仿佛在這一刻飄散開來。此刻他的眼睛就像神秘的深潭,一次又一次將黛婭全身的熱情都吸了進去,廣仁感受到了黛婭將自己內(nèi)心寶貴的東西向他一吐為快的直率。他倆再次壓低了聲音,繼續(xù)交流,并深深地陶醉其中。
夜更深了,他們彼此道了晚安,她躺下后,他也躺下了。車廂里一片昏暗。黛婭靜靜地平臥在鋪上,在一片寂靜中,剛才話語已沉入靈魂的深處,回音縈繞心頭,不絕如縷,引起無數(shù)的漣漪。她眼睛還睜著,興奮中的她睡不著。過了一會兒,她側(cè)過身來,看見廣仁把頭枕在一只臂膀上,正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她,就像在欣賞一幅美麗的畫。黛婭心里一陣發(fā)熱,難以言狀的感動在她的心中起伏跌宕。廣仁覺得她猶如一朵盈盈綻放的玉蘭花,潔白如玉,單純得讓人憐惜。當他們的目光在黑暗之中碰撞在一起,倏然之間,沒有語言,兩顆心貼得很近。
廣仁側(cè)臥著也興奮得睡不著,與黛婭的談話就像美妙的音樂在他的耳畔余韻回繞。他默默地思忖,這趟旅行與黛婭的相識是何等美妙的奇遇。他遇到了一位女軍醫(yī),而且在短短的幾個小時里,他就被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所吸引所感動,這多么不可思議,難道是上天對他特別眷顧?可是隨著火車飛快地奔馳,他在明天上午就要下車了,今后他們還能相遇嗎?想到這里,他心里特別難過。時間在悄悄地流逝,他看黛婭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于是,他又輕輕地坐了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俯視著她,他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鋪上很久,望著黛婭很久,而心里卻有說不出的難過。他真擔心再也見不到她了,禁不住對自己默默地說:作為一個男子漢,應(yīng)該主動問她要一個通信地址和電話,我不能眼看著分別在即而無所作為。
不知什么時候,他躺下了。
黛婭睡得沉穩(wěn),當她醒來的時候,天空放亮,霞光輝映,廣仁和那個小男孩已經(jīng)下了鋪。黛婭用手揉了揉眼睛,她看見廣仁在收拾東西,她立刻從梯子下到車廂的地板上。
“早上好?!睆V仁對她說。
她對他微笑著:“早上好。”
簡單地洗漱之后,她又坐在車窗前的一個座位上,默默地觀察著廣仁的一舉一動。
廣仁把所有的行李都放在了一起,下車時就可以拿起來就走。
“你能留一個電話號碼和通信地址給我嗎?”廣仁終于鼓起勇氣平和地說。
“好,我也正準備問你要一個聯(lián)絡(luò)地址呢?!?黛婭依依不舍地望著即將下車的廣仁。
廣仁站在自己的鋪位前,以此作為依托,他用鋼筆在一張紙上認真地寫起來,然后走到黛婭面前把紙條交給了她。黛婭接過了廣仁給她的紙條,立刻從挎包里掏出了一張紙,寫下了自己在蘭州和北京的通信地址和電話號碼。
他又坐在了黛婭對面的座位上。兩人好像有千言萬語還沒有說完,可是此時此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眼看著綠皮火車就要把廣仁和這個孩子帶到他們的終點了。
“銀川火車站很快就要到了,我和孩子就要下車了?!?/p>
“孩子的媽媽會來接他吧?”
“她一定會來的,我們還要乘一段公共汽車,才能到達工廠?!?/p>
“沒想到這么快就要分別了?!摈鞁I不無傷感地說。
“希望我們保持聯(lián)系。”廣仁的聲音充滿期待。
“好吧,我們常聯(lián)系?!摈鞁I說完把手里的那張紙交給了廣仁。
廣仁接過黛婭給他的地址,寫得很詳細,甚至把在北京研究生院宿舍的房間號碼都告訴了他,他很感動,但是他極力掩飾著分別在即的傷感,平靜地說:“我有很多去北京出差的機會,原來遇到去北京出差,我都讓給了別的同事。因為一到北京,回想起童年和少年時代,特別是在清華附中的美好時光,還有上大學(xué)時的躊躇滿志,我心里就十分難過,所以我不再想去北京??墒乾F(xiàn)在你在那里,這就不一樣了?!?/p>
黛婭點了點頭,她不知道該說什么,語言在此刻很難表達她的惜別之情。
火車拉起了一聲長笛,隨后緩緩地駛?cè)肓算y川火車站,黛婭幫著廣仁拎了一個手提包,走到車廂的出口處,廣仁接過手提包說:“回去吧,不要下車送我們了。祝你接下來的旅途和休假愉快!”
黛婭止住了腳步,然后她回到原來的座位。透過車窗,她看見一個三十幾歲的婦女朝廣仁身邊的小男孩迎了上去。他們慢慢走出了月臺,在出站前,廣仁站住了,他回頭往黛婭那節(jié)車廂望了一望,似乎是在跟黛婭做最后的告別,黛婭默默地看著廣仁的身影,目送他們走出了站臺,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一聲長笛拉響,火車頭冒著白霧般的蒸汽,列車緩緩駛出銀川站,廣仁又跑回到站臺上,眼睛望著綠皮火車遠去,仿佛就像看著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飄遠,心中升起了一股惆悵……
2
感情真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對于彭廣仁來說,雖然在大學(xué)里和一位女同學(xué)有過一段交往,可是畢業(yè)分配她留在了北京,他回到了寧夏,倆人的戀愛就終斷了,她與他斷得如此決絕和理所當然,從此他們不相往來。廣仁曾經(jīng)為此困惑和痛苦過,但是他從來都沒有感到自己的心像今天和黛婭分別那樣茫然不知所措。在沒有認識黛婭以前,他的心像一枚在秋風中飄蕩的孤葉,漸漸地失去了水分和生氣,干澀了,萎縮了。僅僅一個下午和晚上,黛婭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回味不盡的感覺。她就像一股清泉注入了他荒涼的心田,此刻他的心中已經(jīng)芳草青青,他多么想讓這塊荒蕪的地方永遠春意盎然。但是他不敢奢望什么,盡管他期待著她會和他聯(lián)系,他是那樣渴望與這個女軍醫(yī)再次相遇。他知道黛婭是一個單身姑娘,因為不但看上去比自己小三四歲,而且暑假一個人回蘭州父母家,說明她還沒有成家??墒沁@些年的經(jīng)歷,特別是一個畢業(yè)分配就可以摧毀一段感情的經(jīng)歷,使他對生活悲觀了。
坐在回工廠的公共汽車上,汽車顛簸起伏,廣仁一想起黛婭,他的心情就變得激動不安。他默默唱著英文歌《feelings》,茫然地望著遠方。也許美好的感覺會轉(zhuǎn)瞬即逝,只不過是一次美好的感覺而已!這首英文歌里所表達的悲傷與無奈正是他此刻的心情。他望著窗外寧夏貧瘠的土地,那灰蒙蒙的景象讓他倍感悲涼。
廣仁情不自禁地從褲兜里掏出了黛婭留給他的那張紙,他看見黛婭把她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寫得十分清楚明白,就像她這個人一樣誠實坦蕩。此刻,廣仁由于生活的清苦和感情的壓抑而變得淡然的臉上,出現(xiàn)了難得一見的光彩。黛婭的身影,她的臉龐,她那雙清純明亮的眼睛,還有她的笑容都已經(jīng)印在廣仁的腦海里??v然黛婭的身上有著如此多的光環(huán):北京的女兵、醫(yī)生、研究生、軍隊干部子女……但是,憑他的直覺,她和別人不一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性,他多么想去探究這與眾不同的一切,她的思想、她的熱情、她的純潔美麗都吸引著他想知道更多。而自己,一個不輕易吐露心聲的人又多么希望再見到她。他暗暗發(fā)誓,如果真能再見到她,他一定會對她徹底敞開心懷。于是,廣仁把黛婭給他的這張紙看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仔細地折疊起來,放進了貼身的衣服口袋里,一股溫情隨著血液在他全身循流,浸潤心靈的青春甘露在他的內(nèi)心蕩漾,他突然感覺到勇氣和歡快所煥發(fā)出的神圣之光是美好和吉祥的,于是他默默享受著這趟綠皮火車旅行帶給他的美妙而奇特的感覺。
3
休假的日子里,黛婭有時看書,有時思考她下一步要做的課題,累了就到家里的前院和后院散步。不知為什么,不論是看書,還是在庭院里漫步,她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彭廣仁的影子,這個影子在她的面前晃來晃去 ,日日繚繞在她身邊,彌漫在空氣中,濃濃的回憶揮之不去 。這種奇妙的感覺讓她的心不能平靜。她在想,為什么自己會對一個萍水相逢、遠在寧夏的工程師有說不完的話?為什么會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感興趣?她一生中坐過那么多次火車,沒有一次會與一個陌生的男人交談,甚至談得那么無拘無束,那么趣味盎然,究竟是什么把她這個頗有些清高孤傲的女子吸引住了?是那一雙憂郁的眼睛嗎?是那如湖水一般柔和的目光嗎?對,是廣仁的那雙眼睛,它雖然不大卻很有特色。當這雙眼睛注視著她,與她交談的時候很動人,可是在他不說話、沉思的時候,一種謎一樣的憂郁埋在里面。那淡淡憂郁的目光,像一個深深的吸盤,將她的心吸過去了,甚至整個人都吸進去了。這種憂郁的眼神,她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盡管在戰(zhàn)旗醫(yī)院研究生院里,風度翩翩英俊瀟灑的男生她屢見不鮮,文質(zhì)彬彬才華橫溢的男人在她周圍更是比比皆是,可是廣仁,他雖然看似平凡,而氣質(zhì)又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在他平凡的外表下,甚至沮喪的神態(tài)中,她能看出來他是一個極有魅力的人,是她從來也沒有遇見過的一種男人。這些年她這顆飽經(jīng)磨難的心,留下了許多缺口,心的缺口需要一種溫情、一種特殊的軟化劑和補充劑去填補,而廣仁的潛質(zhì)正是可以讓她的心充實起來并感到溫暖與安慰。她細細回味著,火車上那個神奇美妙的下午和夜晚不時地在她的眼前出現(xiàn),耳邊時常響起他低沉而渾厚的聲音。這聲音帶著一種磁性,輕輕地,就像從寂靜的曠野里吹過來的柔和的風,使她的心中泛起了漣漪,仿佛在她生命的長河里,突然躍起的一朵令人沉醉的浪花,這浪花沖擊著她的心,思念和無名的惆悵讓她忍不住拿起筆給廣仁寫信:
廣仁:
你好!
我已經(jīng)回到蘭州一個星期了??墒?,你的身影卻在我的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坦白地說在火車上第一次見到你,看見你眼睛里憂郁的目光,我的靈魂就被震懾住了,我的心就被吸引過去了。多少次我徘徊在自家庭院里,院子里的花草在我的眼睛里漸漸退去,與你相遇的短暫時光卻像電影那樣一幕一幕地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而你仿佛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再靠近。你憂郁的眼神好像還在注視著我,我的心也在步步地邁向你,我竟變得如此深情起來,思念成了我心中的一方凈土。我默默地回味、冥想,甚至激動不安。
你的一切還好嗎?告訴我你的情況,哪怕是生活和工作的點滴,我將感到無比安慰。
祝你快樂!
黛婭
在工廠的食堂吃完早飯,彭廣仁來到了辦公室,這間辦公室是一個大房間,廠里的四五個工程師都在這里辦公,每人有自己的辦公桌。一進門,他就聽見同事老姜對他說:“彭工,有你一封信。我把它放在你的桌子上了?!?/p>
“哦,我的信?謝謝你!”
他走到辦公桌前,真看見一封信。拿起信,他注意到是蘭州來信,毫無疑問,這是他日夜盼望的一封來信,他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馬上打開了信,坐在椅子上迫不及待地看起來。
看完了黛婭的來信,有一股激烈的暖流在他的心中奔涌,一行行字跡、一句句話語都讓他感動。此刻,黛婭的笑聲,她的話語,都如此清晰明亮地環(huán)繞在他的身邊,這信中的每一句話,似乎在明鏡般的湖面上飛翔;每一個字,似乎在遙遠的樹林里回響。黛婭的信是充滿溫情的,讓他感到夢幻般的甜蜜。他陶醉在這種甜蜜的感覺之中,他堅信自己的直覺是對的;黛婭就是黛婭,她和世俗的姑娘們不一樣。廣仁握著黛婭的信,仿佛握住了一份真真實實的感情,他墮入了如平原龍卷風一般無法抵擋的感情漩渦之中。他激動地想,過去幾天他曾經(jīng)有過的擔憂,他對她的思念,他在夜間的苦思冥想,在這一刻終于有了答案,他沒看錯這位偶然相遇的軍醫(yī),還有她如水晶般的心!
傍晚,廣仁獨自坐在辦公室里給黛婭寫回信,他要把心中的激動,還有他對她的感覺誠實地告訴她。他寫著寫著,仿佛黛婭就在他的面前,他在向她娓娓地傾訴……
結(jié)束了休假,黛婭回北京的途中,銀川火車站到了。她想起廣仁給她的回信中說:“當你再次路過銀川火車站的時候,你會想起點兒什么嗎?你會記得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度過的短暫時光嗎?你會想起我嗎?”她走下火車,站在銀川火車站的月臺上。環(huán)顧四周,景物依舊,她極力尋找廣仁的身影,他仿佛就在她的眼前,她真想去觸摸這個夢幻般的影子,結(jié)果她還是孑然一身,無處尋找他在何方。一種悵惘頓然間涌上她的心頭。盡管如此,黛婭確信,他倆幾周前的邂逅是上天的恩賜、人世間的緣分。
【董晶,醫(yī)學(xué)碩士。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國內(nèi)《人民文學(xué)》《芳草》《文學(xué)時代》《紅豆》,每年有散文、短篇小說見于香港《文綜》《僑報》和洛杉磯《中國日報》等,小說、散文入選多部文選和文集。長篇小說《七瓣丁香》2015年由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在網(wǎng)絡(luò)和報紙發(fā)表詩歌。北美中文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中國日報副刊《洛城文苑》編輯。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員,歐華新移民作家協(xié)會會員,海外文軒會員,美國雕龍詩社會員。】
責任編輯? ?李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