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杰出的歷史學家、漢學家史景遷先生于2021年12月26日因帕金森病并發(fā)癥去世了,令人痛惜。
他生前是耶魯大學教授,曾任美國歷史學會主席,因為《追尋現(xiàn)代中國》《大汗之國:西方眼中的中國》《曹寅與康熙》《改變中國:在中國的西方顧問》《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命運》等一系列中國近代史著作,享譽國際,在海外漢學的版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在費正清之后,海外漢學于傳統(tǒng)的政治史、思想史、精英史之外,在社會史和地方史方面開拓新路,成果豐碩。如李孝悌博士在史景遷自己相當看重的《王氏之死》一書的代譯序中所說,過去三十多年,美國學者在中國史研究的領域中,表現(xiàn)最突出的是中國近代社會史,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中國學者自己在這個領域中的研究,不說完全空白,也實在乏善可陳。
回想起來,確乎如此。海外漢學家在中國近代史領域,不僅書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且他們于宏大敘述外,把目光投向形形色色的普通人,極大地拓寬了歷史書寫的地圖。如,與史景遷并稱美國“漢學三杰”的孔飛力和魏斐德。孔飛力先生的《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講述清末一場席卷各地的妖術大恐慌及隨后的除妖運動如何把社會攪得昏天黑地;《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挖掘地方叛亂怎么導致地方軍事集團的興起;《華人在他鄉(xiāng):中華近現(xiàn)代海外移民史》關注華人的移民史。魏斐德先生的《大門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間華南的社會動亂》,寫外國人闖入廣州的歷史,《上海三部曲》系列聚焦20世紀上半葉上海灘的激蕩風云??上麄內爽F(xiàn)在都已去世。
他們之外,著名者,還有孔飛力的弟子,芝加哥大學的杜贊奇教授,書寫了20世紀上半葉的華北農(nóng)村和近代中國的秘密會黨;哈佛大學的裴宜理教授,于近代上海的罷工、共產(chǎn)黨人在安源發(fā)動工人運動的歷史、華北地區(qū)的農(nóng)民反抗運動都有著述。
史景遷的書寫對象也不拘一格,從帝王到奴仆,從小人物到來華的傳教士,把人物和故事放在結構和理論的前面。與大多數(shù)漢學家更板正的學院派風格相比,史景遷在寫作風格上更偏重文學性敘事,文筆優(yōu)美流暢,故事性和現(xiàn)場感很強。許倬云曾說,給史景遷一個電話簿,他可以從第一個人名編故事編到最后一個,據(jù)說他還曾被錢鐘書戲稱為“失敗的小說家”。無論如何,這一點成為評價史景遷作品繞不開的特征,他的著作的傳播和影響力,也因此遠遠超出了一般學院派的學術作品,而成為暢銷書,引起了英語世界里很多人對中國歷史的興趣。據(jù)史景遷招收的第一個博士生鄭培凱先生說,在史景遷執(zhí)教的耶魯大學,他的本科生課堂,學生太多了,找不到助教還時常令他感到很苦惱。
史景遷以文入史的寫作方式,一直持續(xù)了一生,雖然在不同時期,因為學院偏好和史學方法變化的影響,受到的評價不一,被重視的程度也有起伏,但更長程地看去,他的選擇可能是明智的。就像歷史學家姚大力先生說的,無論選擇什么理論,可能都會在短時間內被淘汰掉,所以不主張以理論為先導去研究歷史,更可能長命。
歷史也本來如此,歷史是靜觀的,潤物無聲,它的作用是啟發(fā),而不是指導。如樂黛云教授說的,史景遷的貢獻,是啟發(fā)不同文化互看,從而造成一種張力。自己看自己,比較封閉,我看你,與你看你自己是不一樣的。
這種治學與書寫態(tài)度,也與史景遷的生命處事融合一致。鄭培凱先生是從臺灣去美國讀書的,接觸史景遷之后,發(fā)現(xiàn)他和以前的老師很不一樣。“小學、中學、大學老師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史景遷說,我知道的東西很少,主要還是靠你自己,你的中文比我好,這個我不能幫你,我的英文是好的,可以幫助你理清思路,這個沒問題?!?/p>
真正的大家總是謙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