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 東

在夜中奔跑的男人

許多事堆在了一起。老家的一位親戚去世了，該回回不了只能給家里轉(zhuǎn)了一千塊錢；公司新上的一個項目需要找投資還沒有頭緒，老板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催讓他煩惱；第二個孩子住院做了個小手術(shù)，也需要他與妻子輪換著陪護(hù)；幾張信用卡套出來的三十多萬該還了，可股票卻又被套了；從來沒有向他開口借過錢的弟弟買房子交首付向他開口借二十萬；從醫(yī)院回到家里，盯著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孩子做完作業(yè)，洗漱上床后，他才回到了書房，點上一支煙抽著。書桌上有一面鏡子，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色灰黃，目光無神，頭發(fā)白了一半，胡子有兩天沒刮了，長出了淺淺的一層。他深深吸了一口煙，又隱忍著徐徐吐出去，看著煙霧在他面前飄散。

一支煙快抽完時，他拿起手機(jī)，給弟弟打了個電話。他想告訴他，自己沒有錢借?？蛇@話他很難出口，因為他當(dāng)年買房子時曾經(jīng)向弟弟借過錢，雖說后來還上了，可畢竟欠了這個人情。打電話通了，弟弟說，哥，你是不是有困難啊，當(dāng)時你沒立馬答應(yīng)我，我猜你肯定有困難，要是有困難我再想別的辦法。他心里松了口氣說，你還有別的辦法可以想？弟弟說，有，暫時不買房啊。弟弟談了個女朋友，都九年了，還沒有結(jié)婚，對方想讓他買下房子就辦婚禮的。他心想，明天一早開盤還是把股票割了借給他吧——信用卡還不上就分期。想到這兒他說，后天吧，后天我把錢打給你。弟弟說，哥，雖然我們不在一個城市，可我還是能從你話音里感覺到，你現(xiàn)在過得不怎么好。他嘆了口氣說，我還可以吧，有車有房，工作也算穩(wěn)定，只是最近股票沒賺到錢——你要是不太急，我下個周給你打錢可能會更好一些。弟弟說，也不差這個把星期，如果你方便那就下個周。他松了口氣。

雖說整天忙著工作和應(yīng)酬挺累人的，可身體還是發(fā)福了，最近他的體檢報告出來，身體有好幾個地方出了不大不小的問題。醫(yī)生的建議是讓他多運(yùn)動。自從有了車，上下班，去見客戶，以及送孩子上學(xué)，去哪里都是開車的，一天算下來也走不了多少路，他是該多運(yùn)動一些。在高中和大學(xué)時，他在田徑運(yùn)動項目上還拿過名次，算得上是運(yùn)動健將。時光真是匆匆，轉(zhuǎn)眼他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這個年齡雖算不上老，可也不再是朝氣蓬勃的年輕小伙子了。年輕時不知道累，可現(xiàn)在的他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就想躺在沙發(fā)上。有了第二個孩子以后，妻子便辭職在家里當(dāng)了全職太太，可也在網(wǎng)上做點小生意，而且家里也有不少事要忙活，看到他一下班就懶散地躺在沙發(fā)上，不說分擔(dān)點家務(wù)，有時便會向他發(fā)火。妻子說他什么，他也就賠著笑，聽著，懶得吵，似乎也沒有力氣吵。他除了身體累，感到自己的心和神也累，有時就是想一動不動地躺著。

妻子在醫(yī)院里陪著小的，大的孩子睡著了。他在書房里坐了一會兒，起身走到陽臺。他們家是中間樓屋，對面是高出他許多的樓，小區(qū)里的樓層間，亮著燈的已經(jīng)不多了，樓下的小區(qū)里跳舞的大媽們早已各回各家，路上也已經(jīng)沒有行人走動了。他抬頭看天，天上有不少灰白的云，沒有月，只有隱約幾顆星子在天宇間亮著。轉(zhuǎn)個方向看出去，視線中是夜色中的城市，一棟棟的，高高低低的，亮著些燈。一條條街巷，既熟悉又有一種陌生感，主干道上仍然有不少車輛通行。遠(yuǎn)處是灰黑的山，仿佛是被城市給包圍了，很難突圍。那山他兩年前和朋友爬過一次，也不算高的。他的朋友這兩年做生意發(fā)達(dá)了，買了許多套房，他們也聯(lián)系得少了。對照身邊的另外一些朋友，似乎他的日子過得還不算太差，只是他也感覺到，不少人也像他一樣，仿佛都不是在享受生活，而是被動地活著。

是一種什么樣的無形力量使他，使他們活在無處不在的壓力之中呢？仿佛為了擺脫某種困境，他從家里下意識地走了出去。一開始他并沒有明確地想去跑步，后來他頭腦中浮現(xiàn)出二十年前奔跑在校園里的那個自己，于是他決定通過奔跑再年輕一回。從電梯里走出來以后，他便開始小跑，跑著出了小區(qū)。出了小區(qū)，他加快了速度。漸漸地，他的身體涌出了些汗，而奔跑時形成的風(fēng)和著夜色中并不清新的空氣，把過去的那個他拋在了身后，仿佛使現(xiàn)在的他奔向一個新的開始。也不過是圍著他們那個并不太大的小區(qū)跑了兩圈。當(dāng)他跑到大門那個他設(shè)想的終點時，門口認(rèn)識他的保安嚇了一跳，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停下來，喘著粗氣，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汗，不好意思地笑著對保安點了點頭。

走在小區(qū)里的時候他再一次抬頭看天空，他覺得天很高，高得他覺著能平平安安地活著，活成一個能把日子過下去的普通人也是件挺幸運(yùn)的事兒了。

星空

她看著他說，你還愛我嗎？

在陽臺上的他看著遠(yuǎn)處，沉默著。答案似乎是不容置疑的，但……

已是深夜，孩子們已入睡。勞累了一天，都有些疲倦了，不過，可能是因為喝了咖啡的緣故，他們都有些失眠。

最近體檢報告出了結(jié)果，他有輕微脂肪肝的問題，這倒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只要控制飲食，多運(yùn)動就會好起來。他想下樓在小區(qū)里走幾圈。

他說，要不要陪我下樓走一走？

她說，別出去了吧，多晚了啊。

他還是想要下樓去走一走。

上一次晚上下樓，他在垃圾筒旁看到一只老鼠。他想著會不會還能看到它。那只在垃圾筒間活動的小家伙多少有些吸引著他——這真是有點兒莫明其妙。

他沒有發(fā)現(xiàn)那只老鼠。

走在小區(qū)的環(huán)形路上，冷風(fēng)吹著他的身體，身邊植物的葉子發(fā)出沙沙微響，路燈照亮著路，他邁開步子，想先走一圈，再小步跑上兩圈。

經(jīng)過另一棟樓的時候，他看到四五只貓松散地圍在一起，像是在吃覓得的食物。

一個有些詩意的場景，他想，它們也許有著自己并不熟悉的另一種生活，另一個世界。他想停下來觀察它們，又覺得沒有必要。他繼續(xù)向前走去。

你還愛我嗎？他想起她的話。

他想繼續(xù)想下去，想得深入一點兒，仿佛又為了逃離這個問題，忍不住小跑起來。他想加速，于是他加快了跑動的速度。

當(dāng)他再次經(jīng)過貓的時候，有些驚動了貓。這又使他有些歉意地慢了下來。

他深呼吸，空氣進(jìn)入他的肺，他的身體，使他感到一絲爽快。

他在小區(qū)的石椅上坐下來，抬頭看天。

他感受到四周聳立的高樓對他形成了隱隱約約的威壓。他想，有些人和事是他生活甚至是生命的部分，永遠(yuǎn)也擺脫不了。

似乎為了暫時的逃離，他從一樓又乘電梯上到了頂樓。以前的一些夜晚，他也曾到頂樓上去透氣，去看夜色中燈火通明的城市。

他想過要為自己所在的城市寫一首詩，寫下自己的感受，或者把自己的某種存在通過詩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他寫過，寫出來的卻并不能令他滿意。他想成為自由自在的詩人，他有一顆柔軟的，多愁善感的心，他可以為一朵小花的枯萎與孤寂的美流下莫明的淚水?？蛇@些年來，他的那顆原本詩意的心，拜瑣碎且有些沉重的生活所賜，變得麻木，甚至是俗氣了。

這些年，他總想著如何賺更多一些的錢，以便可以使家人生活得更有保障，更加無憂一些。想賺錢的他，卻虧了不少的錢。有些他借貸來的錢，她不知道。他一直在想著要不要告訴她……

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幾只貓，那只老鼠，他聯(lián)想到自己正是那只可憐的，總是躲躲閃閃的老鼠。

他想，他應(yīng)該對她說，我不愛了，不想愛了，我想……

是的，他累了，煩了，甚至厭倦了，似乎那種持續(xù)的愛著的感受，隱隱地傷害著他自由的靈魂，這使他渴望解脫?？伤遣荒芴鴺堑模⒆舆€小，父母尚在，甚至他還有成為詩人的奢望沒有實現(xiàn)。他是不會跳樓的，他想，他所遇到的困境只是暫時的。

他在高處看著灰幽幽的，城市的燈火，想到了不管在時間還是空間距離上都有些遙遠(yuǎn)了的故鄉(xiāng)。他閉上眼睛想象還是個孩子時的自己。他記得，還是孩子時的他喜歡數(shù)星星——盡管天上的星星多得永遠(yuǎn)數(shù)不清。

天上的星星多得像地上人的問題一樣數(shù)不清——他想，車到山前必有路，他該回去了。

他轉(zhuǎn)身的時候卻看到了她。

她說，你，你知道我為什么問那個傻問題嗎？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星空，有著星星閃爍著的天空真美啊，美得讓他想要忍不住流淚。他知道，那是不應(yīng)該的。沒必要。

她說，如果你還在意我的話，就該讓我和你一起承擔(dān)——如果過不去這個坎，咱們就把房子賣掉，城市里租房子住的也不少，我們可以重新再來。

他看著她，又忍不住抬頭看天。天上的星星很遙遠(yuǎn)，可是也很近。星空是那樣的美，美得令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未來小說家

十多年前，我還在北京一家出版社當(dāng)編輯的時候，有位中等個頭，目光炯炯，有些禿頂?shù)模鄽q的男子找到了我，拿給我厚厚的一沓書稿。他拿著書稿，想請我當(dāng)他的編輯，他愿意自己出錢來出書。

他說，雖然我沒有寫過一篇完整的小說，可我已經(jīng)寫下上千個小說的題目，甚至百分之八十的小說都還寫了個開頭——我無法再繼續(xù)寫下去，甚至我認(rèn)為沒有必要再寫下去。有時候一個小說，對于我來說只需要一個題目就好了。我這么說不知你能不能理解。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盡管他出錢，那部小說集也無法出版——因為那畢竟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可允許出版的書。可以出版的書，至少要有相對完整的內(nèi)容。雖然書未能出版，我們后來還是成為了朋友。

幾年過去了，我出版了幾本小說，也獲得了一些文學(xué)獎項，算是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有些成績——我的許多作品，我那位朋友也看過的，卻一直得不到他的認(rèn)可。

有一次我笑著對他說，我所有的小說在你眼里都一無是處，你也寫一篇完整的小說讓我有機(jī)會來批一批你啊。

他感嘆地說，唉，也許有生之年我也無法完成一篇小說了。我喜歡小說，也想寫出自己心目中的好小說，可總是無法把一篇小說進(jìn)行下去——實話說，我已經(jīng)寫了上萬個開頭了，可沒有一篇讓我能寫下去的。就像是一個破除不了的魔咒——這幾年我仍然在想，我那些未完成的小說為什么就不能出版呢？當(dāng)然我也在想，我為什么要去出版那些未完成的小說呢。

也許，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另一個你，他的存在或許會幫助你完成你未完成的小說。

對，你說得太對了，一定是這樣的——我們這些年下來也算是熟悉了，有些話我也就直言不諱了——雖然你的作品看上去是與時俱進(jìn)的，你可能也以為是會對社會、對人類有貢獻(xiàn)的，但實際上你不過是在沽名釣譽(yù)，如果這樣下去，你一輩子都沒有什么大的出息了，你無法成為托爾斯泰、成為卡夫卡……

我苦笑著說，我認(rèn)為，每個人能成為他自己也就不錯了。

他說，你成為你自己了嗎？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嗎？要我說，每個人只能成為不確定的那個他，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喜歡不確定勝過一切確定，我之所以無法寫成一篇完整的小說，也許是因為完成一篇作品便等于是確定了某件事，或者給一個未知的存在命了名，這是不應(yīng)該的。

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你會完成你想寫的小說的，不要對自己要求太高。

我開了頭寫不下去的原因在于，我下意識中逃避語言對我的進(jìn)攻——我這么說不知你能否理解？因為，每一句話寫下來無形中便具有了某種確定性……

我說，是啊，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急著確定的太多了，人們?yōu)樵S多存在的事物命名，甚至重復(fù)命名，卻并不曾認(rèn)識那些事物的本質(zhì)，因此我們的世界越來越復(fù)雜——而文學(xué)有一項使命，便是使這個世界，以及人的內(nèi)心變得更簡單和純粹——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真正配得上寫作這項工作的人，并沒有多少。

他笑著說，是啊，你從此也可以不寫作了——當(dāng)然，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沒有從來不存在問題的存在，正如我想成為一名作家，卻又從來沒有寫成過一篇文章，這也是個問題。不過，我不寫，或者不讓一篇文章變得完整，這便存在著一種完美的可能……也許我是在想通過寫小說來接近完美。

嗯，你認(rèn)為人活著為了什么而活呢？

他想了想說，也許是為著不確定的、模糊的、時近時遠(yuǎn)、難以捕捉與確定的某種存在而活，對于我來說是這樣。作家或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個個瞬間所指向的未知是我所期待的，一旦作品呈現(xiàn)出來，有了生命，也便有了各種不完美……不過，最近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徹底放棄通過語言所進(jìn)行的小說創(chuàng)作，讓自己活成小說。

你已經(jīng)活在了小說之中，你是未來的小說家——你一直在閱讀和思考小說，一直在想象著成為小說家，你也在寫，卻拒絕完成一篇完整的作品，但那些未完成的小說，也是小說，甚至是詩……

他笑了，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對，你說得對，事實上我閱讀過的所有的小說，小說中存在的不完美都持續(xù)地在我的想象中趨向完美，盡管那種完美不存在，但我還是樂意去想象。正如我們存在的不完美，也與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大致相稱——有時候我想，我是我，又不完全是我，我們各自獨立，卻又相互依存，我們與整個世界合而為一，又可能是新世界的開始，我們活在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之間，像高天厚土中間的云彩……

透過他熱烈而又憂郁目光，我看到了我們彼此存在的確定以及不確定，而這使我的心里難過了一下。

我說，看著你時，隱隱約約的像是許多個我，許多個人在看著你。

他說，我能理解，這種感覺源于我們內(nèi)心的千變?nèi)f化，這種變化如同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的具體與廣闊——你不覺得里爾克的這句詩太美了嗎？

嗯，簡直是完美的詩句。

他說，是啊，語言具有的可能可以對應(yīng)我們存在的可能——讓我們保持聯(lián)系，五年，也許十年后，你也許會看到我的小說。

那次見面過后，我們又有幾年沒有聯(lián)系了，就像是約好的——不過，我至今熱切地期待著他的小說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