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萊恩?英尼斯　譯/郝方昉

恐懼與迷惑

縱觀人類刑訊史，在審訊和逼供方面，非肉體性的精神酷刑已被使用了幾百年，并在20世紀達到了一個更熟練的程度。方便起見，我把它分成兩種類型，盡管實際效果一般是兩者混合使用的結果。

第一種精神酷刑手段是“恐懼”：審訊的最初階段一般是向受刑人展示酷刑工具，或者至少是威脅要給他“吃點苦頭”。從歷史上的幾百個案例來看，這足以獲取口供。

在更晚近的時候，還會進行模擬處決的表演。1849年12月22日早晨，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其他20個被認定犯有煽動言論罪的人，被押到莫斯科的謝苗諾夫校場。長官用折磨人的緩慢語氣，宣讀了他們的死刑判決。正要給行刑隊行刑指令時，一個宮廷武官飛奔來，帶來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密封文書。長官打開并宣讀：刑罰減為流放西伯利亞。事實上，這整場戲都是沙皇一手策劃的。

后來，類似手法在近代也被使用，只是熟練程度不同。有時這樣做完全是出于施虐心理，而不是為了獲取信息。據(jù)說意大利的納粹軍隊強迫被俘的盟軍戰(zhàn)士給自己挖墳墓，同時繪聲繪色地描述將要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這其實完全沒必要，除非是為了獲取信息而進行的模擬處決;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目的，受刑人就會不經(jīng)審訊而直接被處決了。

還有些時候，精巧的模擬處決被用于粉碎受刑人的意志。在很多由行刑隊進行模擬處決的當代案例中，受刑人聽到槍聲后，要反應好一陣子，才能逐漸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這種經(jīng)歷造成的緊張情緒的崩潰甚至能摧毀頑強的意志，槍聲足以造成長達一生的精神創(chuàng)傷。

其他產生恐懼或者利用恐懼的方法還有：把犯人單獨禁閉。被禁閉的犯人感覺自己完全處于行刑人的權力掌控之下，并且有理由相信他們將會遭到酷刑折磨。這些人就是這樣用“想象可能發(fā)生的事件”來折磨自己。門外的一個足球都能讓他們產生極大的恐懼;看守路過門口甚至只是來送食物，都會加劇他們的恐懼心理。

這種方法能否奏效，取決于受刑人是否害怕酷刑或者死亡，并且這種恐懼必須是由行刑人所造成的。給受刑人展示刑具或者在行刑后讓他反思自己的經(jīng)歷，這些都能奏效。其他還有一些相對狡猾的手段，例如，讓受刑人看到其他犯人被從牢房帶走再也沒能回來，或者強迫他觀看對其他犯人的酷刑或者處決，或者讓他清理刑場、掩埋尸體。

恐懼能被用作一種酷刑，關鍵是要讓犯人自己折磨自己。他必須有一個充足的理由感到恐懼，并且不能習慣于這種恐懼。對肉體酷刑的恐懼最終會消失，原因可能是沒有被施加酷刑，也可能是已經(jīng)遭受了酷刑?？雌饋砹钊穗y以置信的是，受刑人可能會習慣于受刑，除非經(jīng)常變換使用不同行刑方式。并且一般而言，行刑后讓犯人休息一下，讓他有時間反思這段經(jīng)歷，這比持續(xù)不斷地行刑更加有效。

為了使恐懼作為一種酷刑的效果最大化，讓受刑人有一些東西可以失去就非常重要。犯人如果不在乎痛苦和死亡，那么，就會忍耐酷刑而不會泄露什么信息。但是，如果威脅他要是不配合的話就會失去些什么，那他就會受到更大的影響。也就是說：以逮捕和刑訊犯人的親友相威脅，往往能給他一個積極的理由（保護他所愛的人）而非僅僅是消極的理由（別再受刑）去招供。

一種更精妙的手段是：給犯人一些東西，但是如果他表現(xiàn)不好的話，這些東西就會被拿走。有一個故事是這么說的，告訴被監(jiān)禁的英國士兵，因為他們有輕微的犯規(guī)行為，那天只能拿到6塊硬糖中的兩塊時，他們痛哭流涕。把一個人的所有東西都拿走，這反而能使他變得更加強大;但把一個人的絕大部分東西都拿走，從而使留下的東西變得彌足珍貴，這更能使他因為害怕失去這最后一點東西而變得脆弱。

第二種精神酷刑手段是“迷惑”。這可以通過很多方式來實現(xiàn)，如監(jiān)禁的惡劣條件。在潮濕的、陰冷的（有時則是悶熱的）牢房里，經(jīng)常不見天日，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如果不給食物和水，或者打亂送食物和水的時間間隔，犯人就會更加迷惑，過不了多久，他們的自信心就會崩潰。

16世紀時，不讓睡覺是意大利律師兼醫(yī)生希波呂托斯·德·馬西利斯所鼓吹的一種行刑手段，100年后又被馬修·霍普金斯用于從東安格利亞的巫師那里逼取口供。在蘇聯(lián)20世紀30年代的大清洗運動時，它被改良為一種叫作“傳送帶”機制——多人接續(xù)不斷地對犯人進行審訊，一次就多達數(shù)日。

現(xiàn)代歐洲和美國的警察在私底下也會使用類似的方法——俗稱“第三級”審訊。在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警察所實施的第三級審訊有很多種形式。有時犯人會受到肉體傷害，但大多數(shù)的時候都是精神傷害。犯人坐在黑屋子里，一束明亮的燈光直射在臉上。審訊人坐在燈后面，犯人幾乎看不見他。在回答審訊人的問題時，犯人只能直視那耀眼的燈光。同時他能意識到，還有其他審訊人默不作聲地站在他的背后。

這種審訊方式的一個變種是“黑白臉審訊”。先是扮“黑臉”的審訊人厲聲呵斥、捶打桌子、使用暴力，進行一陣折磨犯人的酷刑之后，留犯人單獨待一會兒，然后進來另一個扮“白臉”的，他把燈光移開，給他吃點東西，遞給他一根煙。這個人說：“聽著，我不贊同對你這樣行刑。這是不對的。為什么你不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如果你信任我，我保證你再也不會受這種折磨了?！?/p>

第三級審訊還有一個變種是使用“獄偵耳目”。警察買通另一位犯人——或者一看就是犯人的人，并將其和受刑人關押在同一間牢房里，鼓勵受刑人談論他所犯的罪行。

盡管第三級審訊飽受譴責，且經(jīng)常會被濫用，但毫無疑問的是，很多警察仍在使用它們。美國法律要求供述是自愿作出的。在英格蘭和威爾士，1984年《警察與刑事證據(jù)法》要求：如果供述是通過不可靠的手段或條件獲取的，那么就要被排除在證據(jù)之外;如果是在自證其罪的壓力下獲取的，也要被排除。

蘇格蘭和北愛爾蘭的法律則與此不同。在北愛爾蘭，有確鑿證據(jù)證明，在愛爾蘭共和軍嫌疑人的審訊過程中有精神酷刑的使用。他們通過剝奪睡眠、食物、水，強迫犯人長時間站立，用頭罩蒙臉，制造持續(xù)的噪音，以及其他“深度審訊”方法逼取口供。這些方法也被英國警察和陸軍采用。

用藥和洗腦

很多當代人士都建議，既然使用酷刑是為了獲取信息，那么，對嫌疑人用藥可以成功取代所有形式的肉體酷刑。但是，未經(jīng)當事人許可而對其用藥，這是對其人格的一種侵犯——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很容易被濫用的方法。

近些年來，所謂的“誠實藥”被制造出來。最常見的是戊硫代巴比妥鈉，其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硫噴妥鈉。這是一種有短時作用的巴比妥酸鹽，有時被用作牙科治病的麻醉劑。有人建議說：在用藥后產生的那種接近于無意識的放松狀態(tài)（或者是用藥后馬上進入的那種狀態(tài)，或者是逐漸恢復意識過程中的那種狀態(tài)）下，人們愿意說出他們之前所隱瞞的真相。這種技術的效果是有爭議的。大多數(shù)國家的法律規(guī)定，通過這種方式獲取的證據(jù)在任何案件中都是不能被采信的。

反之，這種技術有時被證明是成功的：有些人主動要求使用戊硫代巴比妥來證明他們一直說的都是真話。

不管怎樣，可以確定的是：在審訊之中，藥物會被作為一種酷刑而使用。20世紀70年代在烏拉圭，醫(yī)生協(xié)助對受刑人使用藥物，使其產生幻覺或者劇烈疼痛和窒息感。據(jù)報告，那些違抗行刑人要求的醫(yī)生都“消失了”——消失的醫(yī)生如此之多，以至于國家的衛(wèi)生保健項目都幾乎搞不下去了。

戊硫代巴比妥鈉等巴比妥酸鹽藥物多數(shù)被用作安眠藥。既然能安眠，就能用在審訊上。雖然沒有確鑿證據(jù)證明這種方法曾被使用過，但是在很多案例中已被充分證明的是，吃了安眠藥的人不會說假話、辦假事。不管怎樣，確有證據(jù)表明，經(jīng)驗不足或者不夠小心的安眠藥師會導致持續(xù)的精神傷害。因此，有暴虐傾向的行刑人喜歡使用這種精巧的酷刑手段。

還有一種精神控制技術是“思想改造”，俗稱“洗腦”。它以各種形式被使用了幾百年，被宗教裁判所使用，在沙皇統(tǒng)治時期和蘇聯(lián)時期也被使用。它適用于所有被認為政治不可靠的人——不僅是知識分子，還有農民和士兵。這種方法致力于通過暴力、羞辱和制造罪惡感，從而摧毀一個人的自我形象。然后新的自我形象又通過集中學習得以重建。

犯人們以前的生活方式被否定，并被要求絕對服從于一種新的制度——根據(jù)嚴格的時間表吃飯、睡覺和工作;未經(jīng)看守許可不得做任何事情;看守到來時，要一直低頭鞠躬。任何拒絕服從的行為都要受到懲罰：不給食物，不讓睡覺或者用鏈子鎖起來。

監(jiān)獄官員和獄友（其中很多都已經(jīng)很擅長于精神控制他人）也會施加持續(xù)的壓力，使他們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往，認識到自己的罪惡，承認他們的犯罪。以長時間的審訊和各種方式的“批斗”來保持這種壓力，加強學習。

一旦犯人認罪悔罪，就表明他們已經(jīng)得到了令人滿意的“再教育”。他們被送去接受審判和定罪，并且會因為認罪態(tài)度好而獲得較輕的刑罰。

整個程序可能要持續(xù)4年才能完成。思想改造是否徹底，要取決于犯人的人格力量和周圍環(huán)境。洗腦和催眠術的使用，是理查德·康頓的小說《諜網(wǎng)迷魂》（后來被拍成同名電影）的情節(jié)基礎——這部小說講的是美國戰(zhàn)俘被洗腦后，被派回美國刺殺總統(tǒng)的故事。萬幸這只是虛構的。

（摘自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酷刑簡史：翻轉人類文明的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