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嚴平
1984年3月,北京的初春為我們的相遇拉開了帷幕。
我是剛剛?cè)肼毿侣勑袠I(yè)的記者,他是活在火箭王國的埋名者;我是一個身處首都的北京居民,他是一位終年生活在深山里的隱形人;我的人生剛剛從大學走向社會,他的人生已歷經(jīng)青春、盛年走向仲秋;我的生命如尚未破繭的蛹,幼稚蒼白,他的生命如廣袤的原野,星高海闊。
一
世界上總有一些無法解釋的奇緣。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命運偏偏讓我們這兩個運轉(zhuǎn)在不同星際軌道上的人相遇了。
1984年,我第一次參加全國“兩會”報道。
一天中午,我敲開了陜西代表團一位叫楊南生的代表的房門。來之前,我了解到他是一位科學家。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里的陳景潤,總讓我覺得科學家像一個“星外物種”那樣神秘。
當?shù)弥沂乔皝聿稍L的記者時,他露出逗樂的神態(tài),拉長聲調(diào)說:“噢,原來是記者同志。”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直覺告訴我,這位采訪對象不太配合。我極力鎮(zhèn)定地坐下,開始提問:
“聽說您是搞導彈的,您能講講您的工作嗎?”
“請您說幾件您最難忘的事?!?/p>
“是什么力量支撐著您的一生?”
“您感到最幸福的是什么?”
……
他一點兒也沒認真對待我的采訪,嘴角上總是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所答非所問地對付著我的那些問題。
兩個小時的采訪結(jié)束了,“再見,記者同志!”他依舊快樂的神態(tài)里多了一層溫暖的東西。
回到住處,我才發(fā)現(xiàn)什么有用的素材也沒得到,對他的情況基本上一無所獲。唯有我問的最后一個問題“您這一生感覺最幸福的是什么?”
他答:“我這一生最幸福的就是在天上轉(zhuǎn)的人造星星里,有我親手摸過的東西!”
或許我和他就此別過。但在代表團駐地,我又遇到了楊南生。見到我,他有點兒驚喜:“你也住在這里?”我則抓緊時間再次拋出那個關(guān)于幸福的話題,他做出一個幽默的表情,兩手一攤:“記者同志又要采訪了!”
他依然沒有要配合的意思,認真而又打趣地說:“你只要答應(yīng)不寫稿子,我就給你講很多好玩的事。”
我面對這樣一個頑固不配合的采訪對象束手無策,同時也對這個科學家產(chǎn)生了極大的好奇。
聽他天上地下地聊著,我仿佛走進了一片自己從未涉足過的生機勃勃的森林。這之后,我們有了一種默契,只要沒有急事,飯后就會一起走走聊聊。
他講他少年時代的淘氣,講他對父親的深愛;講他對名門望族出身的母親一些大小姐習氣的不喜歡;講他對二舅舅(我國著名物理學家薩本棟)的熱愛與敬重,也不隱晦他對大舅舅(著名化學家薩本鐵)的不以為然;講他在西南聯(lián)大窮困而快樂的學習生活;講他在英國留學時徹夜通讀馬克思《資本論》,確立了自己人生信仰的經(jīng)歷;講他曾經(jīng)的初戀,他的家庭,他去世的妻子……
我在這些故事里,愈加清晰地看到一個如藍天一般純粹的人。
二
1984年的春天,就像一位愛情的使者,悄然而來。
有天下午,我接到他打來的電話:“小平……”他輕輕地叫了一聲,之后是長久的沉默。我好像感受到什么,說不出話來。終于,電話中傳來3個字 ——“我愛你!”
說完,他便掛斷電話。我握著話筒,耳邊如雷轟鳴……
傍晚,我去餐廳吃晚餐。記者的餐桌在一進門的角落上,我無意中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在最里面的餐桌上,一道目光正向我望來,我的心一下子熱了,趕緊低下頭。飯吃到一半,我又一次感覺到那道目光,而且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微微地掃了一眼,天?。∧莻€熟悉的身影,正在我所在的餐桌旁的過道上走來走去,眼睛一刻不離地凝視著我,雙眸里盡是深情……
我緊張壞了,趕緊低下頭,感覺好像整個餐廳都在燃燒,好像每個人的目光都在盯著我。我不知其味地扒著碗里的飯,直到確信那個身影離去,才匆匆跑出餐廳。
愛情如此猝不及防地到來。我們再見面時,有了語言難以訴說的心懷。
永遠忘不了他顫抖的話音。
“假如我再退回三十年、二十年、十年,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向你……”
“正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想‘害’你?!?/p>
“我們也許永遠不會再見面了,讓我吻一下你的額頭,好嗎?像父親吻女兒那樣……”
那時,我無法體會他的痛苦。面對如此美好的愛,我像一只剛剛打開羽翼的飛鳥,充滿喜悅與無限向往。
轉(zhuǎn)眼,“兩會”結(jié)束,代表們要離京了。
那天上午,陜西代表團的幾輛車已在門口轟鳴待發(fā),他坐在靠近車窗的位置,眼睛在尋找,當看到我時,目光再也沒有離開。一分鐘,兩分鐘……萬般折磨。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徑直走到陜西代表團另一輛尚未坐滿的車上。
他并不知道我就坐在他身后的車上,到了西苑機場后,他發(fā)現(xiàn)了我,驚喜萬分,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我面前,輕輕地抱了我一下:“小平,我沒想到你能來,太好了!”
我說不出話,只是默默地傻笑。我們已無須多言,彼此心心相印,無聲的話語在我們心間流淌著。
三
從北京西苑機場分別后,書信成為傳遞我們彼此心意的唯一途徑。
從楊南生的每一封信里,我都感受得到他熱烈而深厚的愛意,同時又因為對他心愛的人懷有的責任而極力從愛情中掙脫自己的糾結(jié)與痛苦。他甚至在信中向我亮出了“王牌”,歷數(shù)了如果我們走下去,我將面臨的種種難關(guān):
其一,如果我們結(jié)合,對我,我可以從此不要整個世界(因為我的現(xiàn)狀已確可以不再要整個世界的其他人關(guān)心我,而且我的“末日”也確已屈指可數(shù)了),只要你一個人,只要你一個人愛著我,我就直到死都會是幸福的。而你呢?如果我們真的結(jié)合了,你得到了我全部的、真摯的而且即使是完全符合你的預想的愛,而卻失去了你的其他——例如:你的父母的愛,你的同事、同學、朋友們的感情——因為他們都不同情你,或誤解你,或怪罪你,或痛惡我,那么,你還會有幸福嗎?
其二,如果我們結(jié)合,我這里原來所親近的人(女兒、兒子、老同學、老同事)肯定會把你向你所沒有想到的地方(因為我知道你的晶瑩,所以他們想到的方向,你肯定根本從沒想過)去推測,去肯定你的動機(他們用自己的“實惠”哲學來揣度別人的“市儈”打算),因而,你會“樹很多新敵”——雖然我可以完全不理他們。而你呢?你能如此生活到底嗎?當我“化作小草時”(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你一個人面對這些充滿敵意的環(huán)境,這個冰冷的世界,又該怎么辦呢?
其三,我在政治榮譽上、工作成績上雖然還有一些好事情沒有告訴過你(那些都無關(guān)緊要),但是都還有哪些壞的事情沒有完全地、徹底地向你傾倒清楚,你不擔心嗎?
其四,我們?nèi)绻Y(jié)合,戶口怎么辦呢?我此生一定決不再回北京定居。這不只是因為我不愿意人家會以為這是我和你結(jié)合的主要原因,而且也絕不讓別人有理由猜想、有理由在背后議論我才這么做的。那么,你怎么辦呢?你想過:我國目前地區(qū)生活的差距嗎?你親自體會過嗎?
其五,還有,我很不會料理生活(如做飯),而我又愛好房間秩序、清潔。你呢?你也很難期待我多幫助你(因為年紀,我很快更老了),這會不會給你增加預想不到的麻煩或痛苦呢?
信的結(jié)尾寫道:
信寫得夠“冷血”的。這或許是我天性中隱藏著的令你所不喜歡的一面?但還是讓你早看出一些這方面為好。正是因為我真心愛我的小露珠,所以請諒解我,我一定要用理智(不能只憑感情)去愛護她,去愛護她應(yīng)得的幸福!
親愛的小平啊,我現(xiàn)在多么想,多么希望你能真的偎依在我的懷里,讓我向你訴說更多的一切。吻你,吻你的雙眼,我的小露珠!
南生
1984年9月15日
這封滿紙浸透著冷靜與理性的信,讓我憂傷而茫然。信中所列的種種問題,都是我不曾想過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些具體而尖銳的問題。
南生,我想念的人:
我該怎么回答你呢?……我哭了,為那世上真正美的東西,為自己的弱小,為現(xiàn)實的殘酷!我多想跑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或許,你不該過早地給我畫了一幅如此恐怖的圖畫。我還不諳人世,許多事我?guī)缀鯊臎]深入想過,有的我甚至無法理解。我不能想象,那一個個圖畫一旦成為現(xiàn)實之后,我會怎么樣?我特別感到恐怖的是,當我一個人(有你在,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處在一種冷漠的包圍圈時……(我?guī)缀醪桓蚁耄┪以撛趺崔k?怎么辦?
我只想哭,靠在你的懷里哭一場?;蛟S,真的生來就是為了走很遠的路,而永遠沒有棲身的小屋。那么,我什么也不要,只讓我的心伴著你的心走吧,走下去,不要任何形式,只這樣走下去。到我臨終的那一天,我將默默地說:我是幸福的。
1984年10月11日
面對不可預測的未來,我膽怯、彷徨,不知所措。但心底那片愛的火焰卻從不曾熄滅,就像一條細小的溪水,望見了前方的大海,它如何能回頭呢?
四
1985年,是我和楊南生彷徨靜默的一年。
我仍不時地收到他的來信,總是希望我能遇到現(xiàn)實的幸福,他也便永久地平靜了。可我知道,我心已有歸屬,現(xiàn)實皆若浮云。
兩顆心在靜默、渴望與憂傷中深深地愛著。
1986年1月一開年,我收到了令人驚喜的消息:他將于3月來北京參加“兩會”。
我們終于在北京再次相見了。
他從行李箱里拿出一只小盒子放到我的手上,打開:一顆金色的衛(wèi)星小模型,兩顆紅色的相思豆,最底下是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40歲的楊南生。
他深情地凝望著我,鏡片后有淚光閃動。
他說,原本希望看到我找到合適的愛人,現(xiàn)在明白這對我們彼此都是一種折磨。唯有愛,能使我們幸福。
所有的彷徨,所有的憂傷,所有的逃避,在這一刻全部散去。
3月27日下午,我們在人民大會堂相見時,他突然靠近我身邊,聲音努力平靜地說:“小平,我們結(jié)婚吧!”
那一刻,我驚呆了。
我想說,我想一千遍地說:“我愿意!”可我呆呆地,說不出來。
他溫柔地看著我,輕輕地說:“不忙回答。你認真想一想,再告訴我?!?/p>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進會場,大會是怎么開始又怎么結(jié)束的。只記得當天吃過晚飯,我迫不及待跑到他的駐地,一見到他,就沖口道:“我愿意!”
他把我的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激動地低語著:“小平,我知道,我知道你會答應(yīng)的。”
“當我不知道會后悔時,我無所謂后悔。當我知道我將后悔什么時,我就不放過了?!彼诤髞斫o我的信中,這樣描述了下定決心的心情。他開玩笑說:“我一輩子建立起來的科學思維邏輯,最終還是敗給了愛情?!?/p>
記得有一句話:“愛情里,不理性才是最大的理性?!蔽覉孕胚@句話。
4月15日,我們再一次在西苑機場告別。然而,這一次我們的心情與兩年前天壤之別。我在這一天的日記中寫道:
兩年前,我們是朋友、忘年交,相愛的幸福被無法超越的現(xiàn)實蒙上深深的憂傷。今天,我們是愛人,是決定攜手共赴未來生活的親人,相愛的幸福被將要執(zhí)子之手、生死契闊的人生注入永恒的力量……
(摘自文化發(fā)展出版社《君生 我未生》)